星期四晚上,当飞机降落时,都已经接近半夜了。在提取行李时,我将手机开机,看到两通未接来电,区码都是“312”,是芝加哥打来的。我双手颤抖着打开电子邮箱,警告自己不要过于兴奋。
亲爱的汉娜:
恭喜你成为主持《早安,芝加哥》的最终候选人。最后一步则是和电视台的老板约瑟夫·温斯洛面试。
附件为我们研拟的薪资和津贴相关细节,请告诉我什么时候联络你比较方便。
此致
詹姆士·彼得斯
我打开那个附件,瞪着页尾的那一个数字,有好多零,不可能!我要发了!而且还可以离妈妈更近一些,还有……
突然间,阿杰的身影闪过我的脑海,我叫自己不要想了。他是个很好的人,一个我根本不熟的人,他只是刚好在我脆弱之时出现罢了。
我把邮件重读了三次才将手机收起来。这时我才突然想到,去芝加哥面试,只是为了能和麦可共度周末,之后他会去华盛顿特区,我就得先得到这个职位。事情变得如此不可思议,得到这个工作机会后,我想到的,竟然只是我会离母亲和阿杰更近一些。
星期五早上,洁德大步走进化妆间,比平常早了五分钟。“欢迎你回来。”她给我一个在公众咖啡买的司康。
“嘿,谢啦。”我关掉电子邮件的画面,从办公桌后站起来。“你今天心情不错喔,昨天晚上得到爱情滋润了吗?拜托,千万不要是马库斯。”
她瞪我一眼。“王八蛋警官没有机会了。要是我得到滋润,我要送你的就是香槟杯了,才不是蓝莓司康。不过,我的确有事要告诉你。”她走到置物柜旁边,把皮包塞了进去。“首先,说说你的旅程吧,你妈妈还好吗?”
我摇摇头,对她微笑。“很好……也很可怕。”我讲了我妈和鲍伯的事,以及我们共度的这两天。“我真的好羞愧,她这辈子就这样被我毁了。”
她抓住我的手臂。“嘿,你完成第一步了,你道歉了。现在要踏出第二步,汉娜美人,要原谅你自己。”
“我会努力看看,这一步感觉太容易完成了,我好像应该多做些事的,像是赎罪什么的,才能弥补我犯的错。”
“喔,我觉得你已经付出代价了,这么多年来,你身边都没有妈妈疼你。”
我点点头,但心里明白,我做得还不够。
洁德打个手势,要我坐上化妆椅。“请坐吧。”
我移到椅子上坐下,描述那里的漂亮酒庄,当我告诉她我跟阿杰一起共度晚餐时,她挑了挑眉。
“你喜欢他。”
“我是喜欢他没错,但我爱麦可。”我转过身,从台子上拿起信件。“别说我的事了,我不在的这几天你们怎么样?你爸爸还好吗?”
她展开一件黑色的围裙,眼睛在镜中与我四目交接。“我终于告诉他了。”
我转身,直接面对着她。“告诉他什么?”
“我们坐在沙发上,在看以前的老照片,他一直在聊过去的事情,现在怎么说都是过去式,不会说未来的事了。其中有一张照片,是我们两个在拉萨尔老家的车道上,是娜塔莉拍的。我们本来在洗他那辆老别克,结果却打起水战来。”她微笑。“我记得很清楚,那就好像是今天早上才发生的事。妈妈看到我们把房子里弄得湿淋淋的,气坏了,我们全身都湿了。”
“好棒的回忆。”我说。
“对啊,我们正在回忆过去,他突然转头看着我说,‘洁德,亲爱的,你真是个好女儿。’”
“我知道,也很确定,他要离开我们了,而他也明白。”她放下梳子。“我必须告诉他真相,我直接去拿钱包,取出我的小袋子。然后回到他身边坐下,把一颗原谅石放在他手里。‘我撒了谎,爸爸,’我说,‘很多年前,我撒谎了,我开生日派对那天,艾瑞卡·威廉斯喝了酒。’
“他把石头还给我时,我心都碎了,我以为他不肯收下石头,但他用手掌贴住我的脸,微微一笑。‘宝贝,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我伸出手,握住洁德的手掌。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都在等我信任他,现在我知道了,他的爱足以承担我的弱点,不论有多么沉重,恒久不变。”
星期三到了,摄影棚座无虚席。《汉娜·法尔秀》要实践之前的承诺,我是主持人,也是特别来宾。尽管再次跟克萝蒂亚一起主持,还有一群分开后再重聚的母女,我似乎才是节目的焦点。斯图尔特一整周都在广告宣传这众人瞩目的一集节目,汉娜·法尔将要诉说母女团圆的详细经过。当然,我不会全部说出来,不过,我也不会让斯图尔特知道。
录了二十分钟,我只觉得自己很虚假,大家都当我是满怀爱心的女儿、一个大器地包容母亲的孩子。我们讨论母女关系的重要性,克萝蒂亚接连问我问题,也问了其他事,如来宾母女重逢的经过。我讲到母亲选了鲍伯、没有选我,刻意含糊其词,避免帮母亲冠上离开我的罪名,但观众显然都认为她抛弃了我。
来到问问题的时间了,我松了一口气,再过二十分钟就要结束了,快了。
一名中年妇女抓住我的手。“汉娜,我好佩服你,我母亲抛弃了我和其他的孩子,我一直无法原谅她,你怎么能有勇气原谅她?”
我的脉搏加速。“谢谢你。我不知道自己值不值得钦佩,我的朋友桃乐丝就觉得我该跟母亲和好,她说得没错。”
“但是汉娜,是你母亲抛弃了你。”
她没有,我想说的,是我抛弃了她。“虽然我们十六年来不曾通过音讯,我从不觉得她真的抛弃了我。我一直都知道,她很爱我。”
“爱你?”她摇摇头。“她表达爱的方法很奇怪,既然你相信她爱你,愿上帝保佑你。”
这女人坐了下来,而另一名观众举起手。“当母亲的都不太明白,你妈怎么能这样。我想,她今天要是有勇气来这里,我们一定会严厉批评她,是不是因为这样,她才不来呢?”
“不是,绝对不是,是我觉得她不要上节目比较好。如果我要她来,她一定会在这里。”
“汉娜,我真的很佩服你,虽然没有母亲养育你成人,你还是很可爱,更别说事业还这么成功。你有没有想过你母亲的意图呢?说不定是因为你出名了、有利用价值了,她才想跟你和好呢?”
我强迫自己保持笑容,我母亲被这么描绘成自私、冷血、利用机会的贱人。她们怎么可以这样?我的血压飙高了,我提醒自己,这些女人会对我母亲怀有敌意,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在我口中,她是个坏人。现在,天啊,我变成有爱心、肯宽恕他人的受害者了。过去这两个月我挖掘到不少真相,我才是大骗子。
女人继续说,“你应该听说过,名人与抛弃自己的父母重聚,而他们的爸妈都别有用心……”
我不能让母亲承担所有的过错。我必须坦白。费欧娜的话在我心中响起。选择其实很简单——是要活得偷偷摸摸,还是光明磊落?
我面对那个女人。她的额头皱了起来,嘟着嘴巴,仿佛容纳不了她为我感受到的痛苦。我注视着她充满同情的双眼。“事实上……”
一号摄影机拉近,给了我一个特写。我咬住嘴唇,该说吗?能说吗?
“事实上……”我心跳如雷,我又听到那个怀疑的声音,质疑那天晚上鲍伯的碰触。我压下了那个声音。“事实上,我才需要求人宽恕,不是我的母亲。”
我听到观众席里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
“喔,亲爱的,不是你的错。”女人对我说。
“是我的错。”
我转过身,走回台上。我坐到一组母女所坐的沙发旁,我直视着摄影机,开始讲话。这次,我说出了事实……起码,是我所认为的事实。
“我要向大家坦白一件事。在这整件事里,受害人不是我,我母亲才是。二十年前,我指控一个男人,害他一生潦倒,而母亲这一生也被我毁了。”
从我在台上的位置,我看到那女人的脸色变了,变得充满困惑,然后变得惊恐,因为接下来的十五分钟,我细细诉说我的人生。
“所以,大家都听到了,我决定,我说的才是事实。我很自私、喜欢批判,最后那一个决定,年轻的我想象不到会造成那样的后果。等我长大了,虽然成熟了,我仍坚持同一个故事版本。相信我的事实,比查验发掘真正的事实容易多了。
“鲍伯接受我的原谅石了吗?不,未必,太迟了。他已经痴呆了,他永远无法了解我要坦诚自己的错误,感受不到自己被证明无罪的恩典。”泪水涌了上来,我眨掉眼泪,我不能让别人同情我。“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感恩有原谅石这种东西,它带我回到母亲的身边,同时,也让我找到真我。”
我用指节擦了擦眼睛,摄影棚里只有一片死寂。我从眼角的余光瞄到斯图尔特举高双手,像发了狂一样,他要观众拍手?天啊,斯图尔特,我不值得热烈的鼓掌,现在我不是英雄,是个坏人。
“但是,你还没为你的谎言付出代价。”
我猛然转身,看到克萝蒂亚,她一直很安静,我都忘了她也是主持人,“你的谎言”这四个字狠狠蚀刻在我的灵魂之上。我从来不认为当时的决定算是说谎,因为一直到今天,我还是不确定到底怎么了。
她偏着头等我回话,我想告诉她,我已经付出代价了,就像洁德说的,我已经失去了母亲,这么多年来都不能跟她在一起。但那是以前的我,紧紧抓住一丝丝的正直。
我说:“没错,我还没有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