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藩虽笨,却有家承。这个家承就是撒谎摞屁不说实话。
不太清楚曾家是怎么传染上撒谎的怪毛病的,但这个谎言却是板上钉钉、有据可查的:
公生十月十一日亥时,时竟希公在堂,寿几七十矣。是夜梦有巨蟒盘旋空中,旋绕于宅之左右,已而入室庭,蹲踞良久。公惊而寤,闻曾孙生,适如梦时,大喜曰:“是家之祥。曾氏门闾行将大矣。”宅后旧有古树,为藤所缠,树已槁,而藤日益大且茂,矫若虬龙,树叶苍翠,垂荫一亩,亦世所罕见者。
上面这段文字,一笔一画地写在《曾国藩编年大传》之中,文中的公,说的就是曾国藩。而寿几七十的竟希公,就是曾国藩爸爸的爷爷,也是曾国藩爷爷的爸爸——总之就是曾国藩的祖爷爷。
文字的大致意思是说:蟒蛇娃,蟒蛇娃,空中盘旋来我家,风吹雨打都不怕。啦啦啦啦,叮当咚咚当当,蟒蛇娃,叮当咚咚当当,本领大,啦啦啦啦,蟒蛇娃,蟒蛇娃,本领大,本领大来本领大,你说你敢不害怕……诸如此类。
曾国藩竟然是个蟒蛇娃,这太出人意料了。而且,曾氏年谱中的这个说法,并非空穴来风,同样是经过曾氏家人权威鉴定的。
诸如,曾国藩死后,其子曾纪泽悲伤之下,作《祭文正公文》,正式以文字的方式确认这一说法:“昔我高祖,夜梦神虬……怖骇未终,诞降吾父,卜云大吉,为王室辅。苍藤献瑞,重荫终亩,大逾十围,其占贵寿。”
总之,曾国藩是个蟒蛇娃,这是史有定论的,不是你后人想否认就能否认得了的。而且,我们没证据表明曾国藩的祖爷爷没有做过这个梦,凭什么说曾家人满门都在撒谎呢?更何况,动画片中有葫芦娃,为何不能有蟒蛇娃?曾国藩的本事这么大,岂是寻常动物可比肩?为什么他不可以是蟒蛇娃?凭什么?
这个……我们知道,蟒蛇这种动物,凶是凶,可怕是可怕,却吃了智商不给力的亏,根本就不是人类的对手。否则的话,为何地球上的生物竞争,最终是人类占领了地球,而蟒蛇的生存空间,却被挤压到了形同于无呢?
总之,蟒蛇跟人类比拼,结果必然是被人类关进笼子里,做一盆热气腾腾的蛇羹端上桌。
由此观之,曾国藩肯定不是蟒蛇娃——如果是的话,那他就惨了!蟒蛇娃是玩不过人类的。但实际上曾国藩在人类世界玩得超爽,这就有力地证明了曾国藩是蟒蛇娃的虚妄性。
明明是虚妄之说,曾家人却信之不疑,甚至煞有介事地以文字形式记录下来。这是因为蟒蛇的智力固然靠不住,但晚清时的国人认知,同样也靠不住。当时的中国人弄不大明白智商与体形的差异,见蟒蛇这东西身体如此之粗,就误以为其智商必然也是粗大无比,所以这曾国藩,颇以自己是蟒蛇娃而自豪,并处心积虑地向广大人民群众推介这一点。
曾国藩的推介由两部分构成,第一部分是附会,第二部分则是强烈的心理暗示。
先说附会,曾国藩患有严重的蛇皮癣,睡觉爬起来,被窝里白花花的一片皮屑。和人下棋,一边思考一边搔头,哗哗的皮屑漫撒棋盘,对手被恶心到了无以复加,只好宣布认输,所以曾国藩痴迷于下棋。
这个蛇皮癣,牢牢地把曾国藩和蟒蛇娃捆绑在了一起,从此他坚信自己不是正常人,而是一条蟒蛇转世。这个想法是如此瓷实,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心理暗示,导致曾国藩的自我认知越来越和人类拉开距离,而向蟒蛇类靠拢。
所谓心理暗示,是指人接受外界或他人的愿望、观念、情绪、判断、态度并影响到思维认知。一件事情未必有什么依据,但如果主观上已经肯定了它的存在,心理上便竭力趋向于这件事——表现在曾国藩这里,就是一旦当他深信自己是条蟒蛇娃的时候,就会让自己的行为举止逐次向正宗的蟒蛇靠拢。
当然,曾国藩是个文化人,他不可能做出像蟒蛇一样穴居爬行的蠢举(也许他真的干过,发现没效果,又或是被穴中的其他蛇类驱逐了出来,就改弦易辙了也未可知)。曾国藩是文化人,玩的是高端大气上档次,低调奢华有品位,但无论怎么个玩法,都是在处处向人暗示:我不是人,是蟒蛇娃,蟒蛇娃……
这种暗示法,主要表现为曾国藩特爱吃鸡肉——蟒蛇爱吃鸡肉——偏又特别害怕鸡毛!
蟒蛇特别爱吃鸡肉又害怕鸡毛,这个说法也是有依据的,依据就是清才子袁枚的《随园随笔》,书中称:“焚鸡毛,修蛇巨虺闻气即死,蛟蜃之类亦畏此气。”——这个是不是科学,还需要逮条活蛇,弄堆鸡毛来烧烧看。但曾国藩时代的文士学人没什么科学精神,对这个说法信之不疑。
为了证明自己是地地道道的国产蟒蛇娃,曾国藩以袁枚的《随园随笔》为蓝本,脚踏实地地打造自己爱吃鸡肉怕鸡毛的风格。这种心理暗示久了,终于把曾国藩自己折磨成了一个不正常的异类。
曾国藩的事功,是摆平太平天国的洪秀全起义军。当时军务紧急,最艰难的就是军务书信往来,由于交战双方的地盘犬牙交错,送信成了最危险的工作,一旦信使落入敌军之手,有死无生那是必然的事。据记载,曾国藩的家书军务,信使凡死者超过千人之多。
这是血染的书信,可是当这些书信送到曾国藩面前时,他却大喊大叫着跳起来向后躲,不敢拆启。
为什么呢?
因为凡是军令紧急的,都是鸡毛信,上面粘有鸡毛。而曾国藩最害怕鸡毛,这类书信坚决不敢拆。
连书信都不敢拆,还怎么指挥打仗啊?
好办,由幕僚代拆就是了。
这种已经异化为表演型人格的自我暗示,越来越严重,终于发展到了严重影响曾国藩正常工作的程度——他已经不能见鸡毛了,见到就会发飙发疯、大呼小叫,精神状态明显偏离正常范围。
幸好曾国藩已经是级别足够高的领导了,自有警卫员替他清除所过之地的鸡毛,但百密一疏,倘有遗漏总难免惹出一场乱子。
比如说,同治十年时,六十一岁的曾国藩以钦差大臣的身份赴上海阅军。阅兵台上一切齐备,偏偏就是不知谁在后面放了支鸡毛掸子,幸亏勤务兵——那时叫戈什哈——发现了,急忙将这支鸡毛掸子移藏,这才免了让曾国藩担惊受怕。
如果说,年轻或年幼时的曾国藩,以蟒蛇娃自居,那时还是有意的自我心理暗示的话,那么,到了六十一岁之年,他对此已经是深信不疑,久成痼疾了。
一句话,自打曾国藩出生之时,家人就有意识地向他灌输一种离奇的观念:
他不是个正常人!
是不是蟒蛇娃另当别论,总之他就是不正常。而曾国藩笨则笨矣,却不可救药地接受了家人的观念传导,从此以笨立身,成就不世之功——而这一切,同样也牢牢地锁定在他的熊孩子时代的往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