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曾国藩对于其他人染指攻克天京的功劳还能保持几分矜持的话,在对阿思本舰队这件事上,则是流露出无可保留的憎恨与厌恶。他写信与恭亲王,以强硬的口吻指斥总理衙门不是玩意儿,出尔反尔。并提醒恭亲王,接受阿思本舰队的要求就意味着:“洋人本有欺凌之心,而更授以可凌之势;华人本有畏怯之素,而又逼处可怯之地。”曾国藩警告恭亲王:“倘若洋人因而蔑视中国营官,水陆将士皆将引为大耻。”
曾国藩拿湘军来吓唬恭亲王,果然一击奏效。而且,出自统治者的本能,恭亲王并不喜欢洋人与其分庭抗礼,分一杯羹。他需要的是像传统士大夫这样,能够卖力地拼命苦干,又能够认可皇家权威的人。但问题是,朝廷已经和阿思本舰队达成了协议,这又怎么处理呢?
容易,曾国藩说出狠话:“与其如此,不如早为之谋,宁可白白扔掉二百余万两白银的船价、费用等款,也不要阿思本这样的舰队。”
曾国藩的这个药方开到了点子上。于朝廷而言,并不在乎二百余万两银子,银子算什么?花光了再去老百姓家里拿嘛。皇家权力在中国是有无限权限的,征税加赋,根本不需要问老百姓是否同意,也不需要民意机构批准。于是朝廷全面接受了曾国藩的意见,将阿思本舰队退回英国,结果英国又退回兵舰的本价五十万两,朝廷这边的亏损不过是一百二十万两。
阿思本舰队就此灰飞烟灭。朝廷又把眼睛转向李鸿章的淮军,下旨命李鸿章速速率军赶往天京城下,参与会战。可李鸿章和曾国藩一样,都有着深厚的儒家教育背景,最是知道中国人合作之难。李鸿章之所以在上海风生水起,只是因为无人掣肘,他尽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可一旦开赴天京,就会陷入与湘军的复杂人事纠葛之中,到时候大家吵架还顾不过来,哪还有心思攻打天京?就算是打下来了,单只是部将争功,说不定还会出现更大的麻烦。
聪明的李鸿章先给曾国藩写了封信,试探湘军这边的意思。
曾国藩看了李鸿章的书信,也立即提笔给曾国荃写信。书信中的大概意思,是替曾国荃仔细地分析了当前的战局。
眼下这情形就是,曾国荃与天京太平军已经相持太久,双方都已经挺到了最后的极限,随时都有可能出现意想不到的变数。一种情况是,湘军有可能会在太平军崩溃之前先出祸乱,又或是太平军突然杀出一支奇兵,这都意味着曾老九的末日。另一种情况就是,曾国荃能够如愿以偿地攻下天京,而这就意味着曾国荃将开罪天下人,功名太盛,招致嫉妒,一旦所有人都来在你身上挑毛病,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曾国荃会死得很难看。
曾国藩的意思,是让曾国荃接受与李鸿章合攻天京的现实,但不曾想,曾国荃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无奈,曾国藩只好等了一段时间,看天京城下仍然是死气沉沉,太平军出不来,湘军进不去。曾国藩又焦躁起来,不顾曾国荃的一意孤行,上疏奏请朝廷,要求李鸿章的淮军开赴天京城下。
据刘体智之《异辞录》云:“方诏之日促也,铭、盛诸将皆跃跃欲试,或曰:‘湘军百战之绩,垂成之功,岂甘为人夺?若往,鲍军遇于东坝,必战!’刘壮肃曰:‘湘军之中疾疫大作,鲍军十病六七,岂能当我巨炮?’文忠存心忠厚,终不许。”
这段记载非常好玩,是说朝廷命淮军立即启行,奔赴天京城下的诏书到达后,李鸿章立即召集淮军诸将刘铭传、周盛传等,开会商议应对之策。闻说要去攻打天京,众将纷纷请战,首战用我,用我必胜,诸如此类。但有人却提醒说,所谓开赴天京,对手却未必是太平军,相反,淮军去和湘军争功,湘军绝不会坐视不理。如果淮军出征,湘军猛将鲍超驻扎在坝上,必然会阻拦淮军之路。到时候,你纵然是不想打,恐怕也逃不过。
淮军中第一猛将是刘铭传。他是最不服湘军第一猛将鲍超的,早已对鲍超进行过认真的研究,说:“打也不怕,鲍超的军队染上了瘟疫,士兵病死了一多半,到时候咱们淮军几炮轰过去,大家再想找到鲍超的零碎,估计不太容易。”
可想而知,李鸿章坐在上面,听着这些讨论,心里该有多别扭。朝廷这个圣旨,哪里是什么让淮军湘军合攻天京,明摆着是让淮军与湘军自相残杀。
这种情况下,如果李鸿章还不想宰掉老师曾国藩,就只能拒绝这道圣旨。
史家公论,倘淮军开赴天京,是否会与鲍超发生冲突,殊难论定。但淮军与曾国荃部的火并,却是百分百地必然会发生。
曾国荃部历尽艰难,忍饥挨饿,死趴在天京城下不挪窝,就是盯上了天京城里的财宝。如果淮军来抢食,岂能容忍?
当曾国荃接到李鸿章的来函,称淮军刘士奇的炮队及刘铭传、潘鼎新、周盛波等二十七营一万四千人已经集结待命,随时开赴天京的书信后,曾老九着急上火,立即召开军事会议,在会上把李鸿章的书信给诸将传阅。
曾国荃哑着嗓子,喝问:“他人至矣,艰苦二年,以与人邪?”
众将群情激愤:“打,打,打,如果李鸿章敢来,就打死他个王八蛋!”
曾国荃两眼冒火:“你们都饿成了皮包骨,能是李鸿章的对手吗?我告诉你们,眼下你们只有一条生路,那就是抢在李鸿章来到之前,拿下天京城。”
众将齐声高呼:“愿尽死力!”
这一天是同治三年六月十五,天京城最后的命运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