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情洪秀全,而对曾国藩明确表示不满的史学家朱东安先生,在其《曾国藩传》中,提及湘军攻破天京时是这样叙述的:
湘军一冲入城内,残忍的大屠杀就开始了。他们首先要杀害的是进行坚决抵抗的太平军将士,甚至连已经去世并秘密掩埋的太平天国革命领袖洪秀全的遗体,也要挖掘出来加以污辱,以发泄其反革命仇恨。但据目击者观察,当时被杀害的人中,太平军战士所占人数并不多,而更多的却是天京城内的老百姓。
在这里,朱东安先生所提及的现场目击者,就是曾国藩的幕僚赵烈文,而朱东安先生所引述的文献,就是赵烈文之《能静居日记》中的下面这段:
计城破后,精壮长毛除抗拒时被斩杀外,其余死者寥寥,大半为兵勇扛抬什物出城,或引各勇挖军窖,得后即行纵放。城上四面缒下老广贼不知若干,其老弱本地人民不能挑担,又无窖可挖者,尽情杀死。沿街死尸十之九皆老者,其幼孩未满二三岁者,亦斫戮以为戏,匍匐道上,如女四十以下者,一人俱无。老者无不负伤,或十余刀、数十刀,哀号之声达于四远。其乱如此,可为发指。中丞禁杀良民,掳掠妇女,煌煌告示,遍于城中,无如各统领彭毓橘、易良虎、彭椿年、萧孚泗、张诗日等惟知掠夺,绝不奉行……又萧孚泗在伪天王府取出金银不赀,即纵火烧屋以灭迹。
目前尚无史家对赵烈文的记述有过丝毫疑问。要知道,赵烈文在这段记述中,提及了诸多湘军将领的名字,如彭毓橘、易良虎、彭椿年、萧孚泗、张诗日等,并指控这些人奸淫劫掠,其中尤以对萧孚泗的指控最为严重。
赵烈文为此甚至和曾国藩、曾国荃兄弟产生了激烈的冲突。他先是要求曾国荃亲自出面,制止部下的暴行,被曾国荃断然拒绝。赵烈文悲愤已极,亲拟制止滥杀、保护妇女的四条规定,要求曾国荃榜示街头,以为禁令。曾国荃却拒绝其止杀令,导致其余各条皆流为空文。
赵烈文气急败坏,径直去找曾国藩,要求曾国藩出面制止。可万万没想到,憨厚的圣者曾国藩,却对赵烈文极为反感,和赵烈文的关系一度弄得很僵。可以确信的是,赵烈文真的不理解,曾国荃怎么可以这样?曾国藩又怎么可以那样?往日里他们口口声声说爱民,怎么临到了这时候,却一个个比虎狼还要凶残?
不唯是赵烈文搞不明白,史学家同样也弄不懂,何以湘军入城,杀太平军少而杀百姓多呢?这不符合逻辑呀。
这是因为曾国藩比赵烈文更清楚,无论是湘军还是太平军,实际上都是一码事。军队是一种暴力武装,没有政治属性,只有经济属性。
什么叫军队没有政治属性?就是说,虽然太平军和湘军分处两个不同的政治阵营,但这对于他们来说毫无意义。参加湘军者,并非是存了报效君父的观念。被裹胁入太平军者,对洪秀全也没有什么感情。这些居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人,在动乱时代宛如风中浮萍,随波逐流,全然不能自主。太平军来了就被太平军裹胁着走,湘军来了就跟着湘军走,无论是太平军还是湘军,对他们来说只意味着一碗饭而已。
什么叫军队只有经济属性?就是说,太平军或湘军,既不认得什么咸丰同治,也不认得洪秀全杨秀清,为这些陌生人去死,委实是个莫名其妙的要求。若非是曾国荃、李秀成这样的统御高手,以强制性手段把他们逼上战场,他们才不会厮杀成一团。处于被强制状态,他们确是无法自主,但一旦从这种强制的控制中挣脱出来,他们就立即恢复了经济人的本色,所思所想,无非是趋利避害,无非是为财死、为食谋而已。
湘军在天京城中的杀戮固然残暴血腥,但这些事情太平军也同样干过,甚至比湘军更残暴、更血腥。
如咸丰十一年,太平军侍王李世贤部攻占兰溪,《兰溪县志》载:
是时民力艰难,稍欠薄,即令散贼来搜,搜出食物,始犹分半取之,既而一栗一麦,虽瓮底磨头,亦皆倾刷而去。搜索油盐,既间有一匙一滴,穴地窝藏者,亦拷掠而勒取之。数数勒民输饷无餍足,故苦迫自栽与受刑冤死者不计。又守卡贼日夕探近处人民,或稍有银钱蓄匿,即拿其家属,肆用飞弔、火烙、割肉、钻肤、备极酷刑,必令和盘托出而后已。追不出,至撞腹抽肠,牵之以号于众,或悬于树,用枪火打之,或用棉裹,灌以油,倒竖点燃,名为点蜡烛。种种惨毒,诚令目不忍睹,口不忍言,而贼且聚观嬉笑自若,谓非此不足(以)嚇制斯民也。
这就是太平军,这就是所谓的太平天国的所行所为,尤以抽肠之刑最是酷毒,将肠子从受害者的小腹中抽出来,牵着游走,让受害人发出惨厉的号叫。不唯如此,女性落入太平军之手,下场更是可怕。
如咸丰十年二月,江南大营崩溃,太平军乘胜席卷苏南,有落入太平军之手后逃出者撰述《虎窟纪略》,记录了太平军的残暴罪行:
贼入城,先放狱中囚犯,使其引之劫库,逐户搜索。城内民房,大者作贼馆,小者多烧毁。不论男女,见之即掳。强壮者,使之运米、挑水、搬移物件。稍通文墨者,使之教小长毛识字。或为之书记。老羸无用者,则逐出城,不服者杀之。遇医生及裁缝俱留养馆中,裁缝使之改衣服,医生使之诊病,兼有与之钱开药铺者。妇女美者,贼目占为己妻。稍有姿色者,驱入女馆中以便拣选,余他不论妍媸,一任长毛奸淫,虽老妪以及童稚亦所难免。
看看这两段记载,再对比一下湘军在天京城中的所行所为,我们就会发现,这实际上是同一批人所为,只是他们有时候出现在太平军阵营中,有时候出现在湘军阵营里,但其行为模式却是完全一致的。
这种行为模式,就叫暴力。
这就是天京城破时所发生的事,以一种暴力取代另一种暴力,正所谓以暴易暴,得到的仍然是可怕的暴力。曾国藩知道这一点,也知道失控的暴力就如同丧失理性的疯狗,绝非人类的力量所能控制。
现在曾国藩要考虑的是,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将湘军裁撤,彻底取消这一暴力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