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系列第一篇中,我们提到了酸文人汪景祺的那篇《功臣不可为》,他在其中说到,像年羹尧这样的功臣,除了让皇帝忌惮之外,还最招两类人恨:一是管人的,必定嫌他肆意举荐、滥赏冒功;二是管财的,必定骂他报销违规、私藏缴获。汪氏所言,名为总结历史规律,实际上必然根据当时朝中的情况确有所指。毕竟,当时管人的吏部尚书国舅隆科多,管钱的总理户部事务和硕怡亲王允祥,既与年羹尧势均力敌,又矛盾重重。
前文我们提到过,隆科多身为满人贵族,本来对年羹尧掌握四省兵权存有戒心,甚至直接向雍正帝建议要对其有所防范。此外,作为吏部尚书,隆科多对年羹尧大肆举荐亲信、严重干扰正常人事制度运作的行为极为反感。
年羹尧本为川陕总督,后又奉命兼辖云南军务,对四省文武的仕途都有很强的发言权。随着战争的节节胜利,年羹尧开始不断以军功名义要求中央政府为他保荐的人员加官晋爵。他开列的保举名单通过密折直递君前,再由雍正帝以圣旨的形式下达给吏部,很大程度上破坏了吏部本身的选官流程。因为年羹尧每次推荐的官员太多,吏部不得已为其专立一档,谓之“年选”,和当年吴三桂的“西选”如出一辙。除西部四省官员外,年羹尧还凭借自己的特殊地位,经常对中央部院和其他各省地方官的任用提出意见。皇帝欣然采纳,圣旨从天而降,吏部只得照办。隆国舅何许人也?眼看着自己的事权被这样侵夺,怎能不开足马力,排揎年羹尧的不是?
除了职务冲突外,对这位炙手可热的国舅爷本人,年羹尧也不屑一顾,在雍正帝面前称其为“极平常人”。年羹尧不知从哪里听到的传闻,晓得隆国舅有一宠妾,名叫四儿,仗着国舅威严张扬跋扈,甚至气死主母、贿门大开。这类权贵的闺门秽事,旁人茶余饭后议论调侃有之,哪能仅凭耳闻就奏到皇帝跟前?唯独年羹尧胆大嘴大,就着凯旋还朝之便,把这些街谈巷议竹筒倒豆子全说给皇帝,不给国舅留一点脸面。
面对母舅和妻舅的矛盾,强敌四面、亲信乏人的雍正帝只能采取和稀泥的态度,屡次向年羹尧说隆科多的好话,不断提及隆科多对年羹尧如何敬佩、如何尊重。他在给年羹尧的朱批中说:“舅舅隆科多此人,朕与尔先前不但不深知他,真正大错了!此人朕圣祖皇帝忠臣、朕之功臣、国家良臣,真正当代第一之超群拔类稀有之大臣也!”不过,雍正帝渐渐发现,年、隆二人,都是强横人物,光拿好话抹稀泥,并没有太大用处。特别是青海大捷后,年羹尧越发膨胀,“年选”人数越来越滥,连其家奴桑成鼎也被保举为西安知府这样的要缺。他曾因为吏部没有对儿子年富建造营房的功劳从优奖赏,就大发雷霆,“痛诋九卿,切责吏部”。自然而然,与隆科多的矛盾也越来越大。
为了维持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雍正帝思来想去,寻思出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办法——亲自作主,把年羹尧之子年熙过继给隆科多为子,改名“得住”。
雍正二年六月,青海大局已定后,雍正帝突然写了一段很长的朱批对年羹尧说:
已谕将年熙过继给舅舅隆科多作子矣。年熙自今春只管添病,形气甚危,忽轻忽重,各样调治幸皆有应而不甚效。因此朕思此子非如此完的人,近日着人看他的命,目下并非坏运,而且下运数十年尚好的运。但你目下运中言刑克长子,所以朕动此机,连你父子亦不曾商量,择日好即发旨矣。此子总不与你相干了,舅舅已更名得住,从此自然痊愈健壮矣。年熙病,先前即当通知你,但你在数千里外,徒烦心虑,毫无益处。但朕亦不曾欺你,去岁字中,皆谕你知老幼平安之言,自春夏来惟谕尔父康健,并未道及此谕也。朕实不忍欺你一字也。尔此时闻之,亦当感喜,将来看得住功名世业必有口中生津时也。舅舅闻命,此种喜色,朕亦难以全谕。舅舅说:“我二人若少作两个人看,就是负皇上矣。况我命中应有三子,如今只有两个,皇上之赐,即是上天赐的一样。今合其数,大将军应克者已克,臣命应得者又得。从此得住自然痊愈,将来必受皇上恩典者。”尔父传进宣旨,亦甚感喜,但祖孙天性,未免有些眷恋也。特谕你知。
各位读者生活中大概听说过有好事的领导给下级做媒拉儿女亲家,但绝没听说过领导给下级张罗过继儿子的吧?更何况,隆科多本有一嫡一庶两个成年的亲生子,佟氏一门更是子弟繁茂,绝非孤零无嗣、乏人养生送死;而年熙是年羹尧的长子,从年龄和受重视程度来看,还有可能是嫡长子,日后不定有承袭公爵之望,竟被平白过继异姓,也实在可笑得很。不过,既然皇帝已经热情诚恳到了这个份上,年、隆二人也只好握手言和,表示以后我们要像一家人一样,携手并肩辅佐皇上您。
而更戏剧性的,是在年羹尧获罪时,雍正帝认为吏部给他的处分过轻,公开指责隆科多有意包庇。就这样,两个老对头,终于在皇帝的不断撮合下,走上了同一条末路。
至于雍正年间的财神爷怡亲王允祥,与年羹尧之间亦有矛盾,起因当与年、隆矛盾的性质相近,是难以调和的职务冲突。
雍正皇帝登基之初,在中央和全国各地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清缴国库亏空运动,试图对康熙中后期因为官员贪腐、挪用而造成的严重财政亏空进行填补,运动的总指挥就是怡亲王允祥。雍正帝深知此举一定会对官僚集团造成巨大冲击,是大难特难之事,是以在允祥受命之初,就对他说:“此等大事,你若不能查清,朕必另委大臣,若大臣再不能查清,朕必亲自查出。”允祥倒也不负雍正帝之望,一番雷霆手段,先拿自己所管的户部开刀,查出亏空国帑二百五十万两,除将负主要责任的大小官吏抄家惩办外,剩余部分用户部官吏的“奖金”分十年完补。除户部外,其余各省法令亦严,所有亏空官员如不能按规定期限弥补,二话不说,就地解职。由于整顿力度过大,除了允祥自己背上“苛责”之名外,他的几位得力助手日子也很难过。如时任户部侍郎的蒋廷锡在出任会试总裁时,就被忌恨者散布其卖放舞弊的谣言,肆意中伤。
就在全国上下查亏空、补国库,不惜抄家抓人鸡飞狗跳之际,在年羹尧的恳求下,雍正帝对川陕三省大开其恩,屡次免其各项赔补,并免除陕西亏空官员就地解职的处罚。固然,川陕文武为此前的入藏作战出力甚多,现下又正在备战,审计太严、追究太深,容易动摇军心。但对于掌握全国清缴大局的允祥而言,这个口子一开,无异于给他本来已经非常艰难的工作来了个釜底抽薪,毕竟每个部、省都能找出特殊理由,恳请从宽。如此一来,被官场上下骂得焦头烂额的允祥无法责怪皇帝,只好将这一笔账记在年羹尧头上。
类似的矛盾还有很多。譬如年羹尧以战事需要为由,请求雍正帝准许他在西安及阿尔泰军前开捐纳,即商人富户可以通过捐钱或协助运粮的方式获得官衔。捐纳一事虽然可以一时弥补财政不足,但花钱买官,甚为主流士大夫所不齿。为此,清廷对捐纳款项的管理、捐纳人员的任用一直比较慎重。捐纳款主要交由户部统一处理,捐纳人员补授官缺的限制也非常严格,不能与正途入仕的进士、举人等量齐观。而雍正帝登基伊始,不但立即开放捐纳,还给予其十分宽松的政策安排。他一方面将西安和阿尔泰运米的捐纳钱粮直接交给年羹尧,作为军用经费;另一方面还准许相关捐纳人员“不入班次即用”,即不必在限制繁多的捐纳班次里“排队”,而是遇缺即用。这一做法给了年羹尧很大的经费自主权,使户部“天下钱粮之总汇”的权威备受挑战。
为了调节允祥和年羹尧的关系,雍正帝费尽心神。雍正帝绞尽脑汁,亲自上阵,家长里短地充当调解员、和事佬。譬如雍正元年夏天,在批复年羹尧的一封奏折时,雍正帝先拉拉杂杂讲了些自己的近况,话锋一转,说道:
近日怡亲王甚怪你自春不寄一音,近日年兴与送饷部员回来,你又寄东西来问好,他才喜欢了。有便当时常问候,亦当闲寄手札才是。他甚想念你,时时问及,你当深知他待你才是。
允祥与年羹尧无亲无旧,恐怕连面也没见过两次,何来“甚想念”一说?且一个身为亲王、在内辅政;一个为贵妃之兄、在外领兵。工作之外的手书往来、礼物馈赠,在政治上是何等忌讳,岂能随意为之?可知这一段没来由的话,实为雍正帝苦心撮合:先替允祥作礼贤下士状,再提醒年羹尧要与怡亲王培养一下私人感情,不可过于生分。当然,以年羹尧的脾气,这一番话无甚效用,年羹尧也并未就此话题予以答复。
青海大捷之后,年羹尧声势愈盛,要人要钱,无所不至,自然和户部的关系又紧张起来。于是雍正帝故伎重演,再次提示年羹尧要和允祥和睦相处。他借赏赐年羹尧一款珐琅鼻烟壶的机会,对他说:
有新制珐琅烟壶二枚寄来赐你,乃怡亲王所出之款样。再怡亲王可以算得你的天下第一知己!他这一种敬你、疼你、怜你、服你,实出至诚。即去年西边大事,有许多可向你说处,话多,书不尽意,后(候)明岁秋冬来京陛见时再向你面言。奇得狠(很)!况王此一种真实公忠血诚,实宗藩中之难得者,朕当日实不深知,自即位来,朕惟日重一日待之。再户部中之吏治,若可有补于王者,只管随便写来,想王领会得来的。此谕不必令王知之。
雍正帝即位伊始,即命允祥主管内廷专供御用的手工作坊——养心殿造办处。兄弟二人都雅好艺术文玩,时常自行设计小物件解闷,朱批中“乃怡亲王所出之款样”,大概是指这款鼻烟壶乃是怡亲王自己设计。而从一个鼻烟壶,拉拉扯扯以至于斯,苦心诚可悯,亦颇可议。
前面我们提到过,在年羹尧担任大将军的问题上,允祥的态度和隆科多不同,他是主张对年羹尧给予绝对信任,不要因为他的汉军旗属性,就对其限制掣肘。雍正皇帝此处所说的“去年西边大事,有许多可向你说处”,或可与之对应。亦可见允祥虽然与年羹尧有一些职务上的冲突矛盾,但在大是大非问题上,还是表现出了成熟政治家的风范。仅此一点,就足以让雍正皇帝认为,年羹尧对允祥的傲慢不尊重,纯粹是他单方面的忘乎所以、不识抬举。
至于雍正帝向年羹尧声称自己即位前对允祥并不深知,当然是一派胡言,但他能这样公然撒谎,实在是年羹尧虽为雍邸门下,但常年外任,对其门主的个人交往情况并不深悉,亦不清楚雍正与允祥兄弟早年笃于友爱、后期暗通款曲的事实。而雍正帝之所以要这样说,在笔者看来,是想给年羹尧一个错觉,即:虽然兄弟亲谊比郎舅更近,亲王地位比公爵更高,但我与我这位贤弟之前并没有太多的交往,我对他的信任是即位后才培养起来的,不像你我早有交情、互相了解。我希望你们和睦相处、同心协力,但你放心,对于你们二位,我会一视同仁,无所偏袒。
至于这段话最后,雍正帝让年羹尧就户部中的人事安排向允祥提出建议,当然也是拉拢、吹捧年氏之意。但完全可以想见,如果年羹尧真的不知深浅,对户部人事安排指手画脚,必然招致允祥的强烈不满。年羹尧虽然人情世故上不甚精明,大约也糊涂不到这种程度,雍正帝的便宜人情自可以放心去卖。不过即便如此,到底还是嘱咐了一句:“此谕不必令王知之。”
皇帝话已说得这样肉麻露骨,年羹尧仍旧漠然视之,不予回应。无奈何,几个月后,皇帝又借着赏赐小玩意儿啰唆道:
手尺甚如意得用,带一个来,亦怡亲王之制度。王今春夏,总是小不爽,只觉瘦弱。入秋以来,已大愈矣。朕命王子、庄亲王,同四阿哥、五阿哥、六十,七月十七日往哨鹿围场地方学习弓马,以示朕不废武备之意。二者着他们养着。特令你知。因谕怡亲王之待你,真岂有此理,一片真诚敬爱,朕实嘉之。
还有笑话,京中有一姓刘的道人,久有名的,说他几百岁,寿不可考。前者怡王见他,此人惯言人之前生,他说怡王前世是个道士。朕大笑说:“这是你们前生的缘法,应如是也!只是为什么商量来与我和尚出力?”王未能答。朕说:“不是这样真佛真仙真圣人,不过是大家来为利益众生、栽培自己福田,哪里在色相上着脚?若是力量差些的,还得去做和尚、当道士,各立门庭方使得。”大家大笑一回,闲写来令你笑。
雍正帝这两段浑似信手写来的家常笑话,实则意味甚深,前一段说自己派允祥带着一干皇子、王公哨鹿秋狝,其中排在五阿哥之后的“六十”,即是年羹尧的亲外甥、年贵妃唯一的儿子福惠。因此子生于康熙六十年,或以此为乳名,也是清初满人常见的取名之法。这位小皇子年纪只有三岁,居然离开宫廷父母,随叔父等人前往木兰围猎,是很不寻常的举动。雍正将此事特意告诉年羹尧,就是向他表明,自己有意让最亲信的弟弟与年氏外甥培养感情,甚至充当其保护人——我好人都做到这个地步了,您大将军也该知点趣吧?
至于第二段,雍正帝作嬉笑之语,明里是将自己与允祥的家常闲话说给年羹尧听,内里意思却深。雍正是佛教徒,年羹尧好道家之术,这在当时都是人尽皆知的事。而雍正此时又借几百岁的刘姓道人之口,说允祥前世也是道士,并笑称他们道士要为自己这个和尚出力,栽培福田、利益众生。他一面指示年羹尧要和允祥精诚合作,为自己的江山社稷服务;一面又颇有告诫意味地表示:必得按我所说才是栽培福田之举,才是真佛真仙真圣人,若是力量不足,没这个造化,那就难免被打回原形,各立门庭了。
雍正帝这样自行走下皇位神坛,嬉皮笑脸,感情牌打尽,在一般人看来,已经大失君主威严。奈何年羹尧实在不给面子,奏折里从不回应表态,现实中更是无所行动。雍正二年秋天,年羹尧处理好青海的战后事务,回京觐见,其间曾到怡亲王府上拜会。一见即不投机,转脸向自己的亲信、直隶总督李维钧说:“怡亲王府邸外观宏敞,内里草率不堪。矫情违意,其志可见。”可见雍正帝那些机关算尽的好话,不但一点劝和的作用没起,还适得其反,让年羹尧感到:这位亲王明明与我没有交情,工作上又有矛盾,却在皇帝跟前装得这样谦退诚恳,心机深沉若此,还能是个好人?
对皇帝最信任的贤弟没有表现出夏天般的火热,已经是年羹尧的大失策;对皇帝的死敌没有像严冬一样冷酷无情,就更是其招祸之由。这位死敌不是别人,正是八王党的核心骨干、康熙帝的皇九子允禟。雍正即位之初,对八王党诸皇子采取分而治之的策略,以军中不可无皇子为由,令允禟随年羹尧前往西宁,名曰从军,实则发配。允禟在八王党中虽然只居于辅佐地位,但其为人颇有城府,又擅长聚敛,家资巨富,所以最为雍正帝所嫉恨,程度胜过党首允禩、允禵。将这位既是兄弟又是仇人的允禟交给年羹尧看管,既是雍正帝对年羹尧的信任,也是对他的考验,考验他作为明珠的孙女婿,是否真的与八王党毫无暧昧、划清界限。然而,年羹尧对允禟的态度,却实在不能令雍正帝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