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约定的时间我渡过了莱茵河,在对岸第一个遇见我的人就是早晨到我那里去过的那个小男孩。他看来是在等我。
“安奈特小姐给的。”他低声说并给了我另一张纸条。
阿霞通知我更改我们的约会地点,我应该在一个半小时后不是去小教堂,而是到路易斯太太家去,在底下敲门,到三楼上去。
“又是‘好’?”小男孩问我。
“好。”我重复说,便沿着莱茵河岸走去。
回家是没有时间了,我也不想在街上溜达。城墙外面有个小花园,里面有个玩地滚球的棚子和给爱喝啤酒的人准备的几张桌子。我走了进去。几个上了年纪的德国人在玩地滚球。木球带着声响在滚动,偶尔听到叫好的声音。一个满面泪痕长得不错的女仆给我端来了一杯啤酒。我看了看她的脸。她迅速转向一旁,走开了。
“是的,是的,”也坐在这里的一位胖胖的脸色红润的先生说,“我们的汉卿今天非常伤心:她的未婚夫当兵去了。”
我望了望她,她紧靠在一个角落里,一只手托着脸颊,眼泪一滴一滴地顺着手指往下流。有个人要啤酒,她给他端来一杯,就又回到她原来的地方。她的痛苦影响了我。我开始想我面临的约会,但我的思绪是烦人的、不愉快的。我不是怀着轻松的心情去赴这个约会的。我面临的不是沉湎于互相爱恋的欢乐,而是要遵守许下的诺言,履行艰难的义务。“跟她可不能开玩笑”——哈金的这些话像箭一样刺进我的心里。还是大前天,在这艘随波漂流的小船里,我不是还陶醉于对幸福的渴望吗?现在幸福成为可能的了——可我却犹豫起来。我推开它,我必须把它推到一边去……它来得突然,这使我感到不安。阿霞本人,她是个火热的人,她的过去,她的教养,这个招人喜欢的,但古怪的姑娘——说实话,她把我吓住了。这些感情在我心里久久地搏斗着。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我不能娶她,”我终于决定了,“她不会知道我也爱上了她。”
我站起来,往可怜的汉卿手上放了一个三马克银币(她连谢也没谢我),就朝路易斯太太家走去。暮色已在空中弥漫开来。在黑暗的街道上面,一片狭长的天空映着晚霞的红光。我轻轻地敲了敲门,门立刻打开了。我跨过门槛就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到这边来!”听到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在等您呢。”
我摸索着走了两步,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抓住了我的手。
“您就是路易斯太太吗?”我问。
“是我,”还是那个声音回答我,“是我,我漂亮的年轻人。”
老太太领着我沿着很陡的楼梯往上走,在三楼的楼梯平台上停了下来。借着从小窗里透出的微弱灯光,我看见了市长遗孀满是皱纹的脸。令人腻味的狡狯的笑容裂开了她瘪着的嘴,使她那无神的小眼睛眯得更细了。她向我指着一扇小门,我猛地打开了门,走了进去,便随手砰地把它关上了。
16
我进去的这间小房间相当的暗,所以我没有马上看见阿霞。她围着长披肩坐在窗旁的椅子上,把头扭过去,几乎是藏了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小鸟。她呼吸急促,全身发抖。我说不出地可怜她。我走到她身边,她更把头扭过去了……
“安娜·尼古拉耶芙娜。”我说。
她突然直起身来,想看一看我,可是不能够。我抓起她的手,手冰凉,在我的手掌里像死人的手一般。
“我希望……”阿霞开始说,尽力想微笑,但她苍白的嘴唇不听使唤,“我想,不,我不能。”她说完就不做声了。的确,她说的每个字都是断开的。
我靠她身边坐下。
“安娜·尼古拉耶芙娜。”我重复说,也是什么也说不下去。
开始了沉默。我继续拉着她的手,望着她。她仍然全身瑟缩着,吃力地喘着气,轻轻地咬着下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不让盈眶的泪水流下来……我望着她:在她胆怯的一动不动里有一种令人感动的、无能为力的神态;她像是由于疲劳,好不容易走到椅子旁边,就这样倒在它上面了。我的心软了……
“阿霞。”我用勉强能听到的声音说。
她慢慢地朝我抬起了她的眼睛……啊!一个热恋中女人的目光——谁能描写你呢?这双眼睛,它们在恳求,它们表示信任,它们在询问,它们表示顺从……我无法抗拒它们的魅力。我觉得一股微火流遍我的全身,我仿佛被许多灼热的针刺着。我弯下身去,亲吻她的手……
我听到一个颤抖的声音,仿佛是时断时续的叹息;我感到有一只软弱无力的手在抚摸我的头发,这只手抖动得如同风中的一片树叶。我抬起头,看见了她的脸。这张脸突然一下子变了!恐惧的表情从她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目光注视着一个遥远的地方,把我也带到那儿去了;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她的额头苍白得像大理石,她的卷发往后飘散着,似乎是风把它们吹过去的。我忘却了一切,把她拉向身边——她的手乖乖地顺从着,她的整个身子也随着跟了过来,披肩从肩上滑了下去,她的头轻轻地伏到我的胸前,靠到我滚热的嘴唇下面……
“我是您的……”她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低声说。
我的手已经搂住了她的腰部……但我突然记起了哈金,这如同一道闪电,使我醒悟过来。
“我们在做什么!……”我大叫一声,猛地向后一闪,“您哥哥……要知道,他一切都知道,他知道我和您见面。”
阿霞坐到了椅子上。
“是的,”我继续说,一面站起身来,走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您哥哥一切都知道……我只好对他说出一切。”
“只好?”她含糊不清地说。她看来还没有清醒过来,还不太明白我说的话。
“是的,是的,”我用一种冷酷无情的语气重复说,“这都是您一个人的错。怪您一个人。您为什么要自己泄露我们的秘密呢?谁强迫您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您哥哥呢?他今天亲自到我那儿去过,把您和他的谈话告诉了我。”我尽力不朝阿霞看,大步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现在一切都完了,一切,一切。”
阿霞想从椅子上站起来。
“别起来,”我大声说,“别起来,我求您。您是在和一个诚实的人打交道——是的,一个诚实的人。但看在上帝的面上,是什么使您激动的呢?难道您觉察了我心里的什么变化吗?可是您哥哥今天到我那里去的时候,我不能在他面前隐瞒。”
“我在说些什么呀?”我心里想,我是个不道德的骗子,哈金知道我们的约会,一切都被歪曲了,被暴露了——这些念头就这样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
“我没有叫哥哥来,”听到阿霞惊恐的低语,“他自己来的。”
“您看看,您都干了些什么呀,”我继续说,“现在您却想离开了……”
“是的,我应该离开,”她同样轻声地说,“所以我才请您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和您告别。”
“您以为,”我反驳说,“和您分手我会很轻松吗?”
“那您为什么对我哥哥说呢?”阿霞困惑地重复说。
“我对您说——我不可能有别的做法。如果您自己不暴露自己……”
“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她老实地反驳说,“我不知道我的房东太太还有另外一把钥匙……”
这个天真的请求原谅的理由,从她的嘴里,在这样的时刻说出来——当时差点没让我发火……可是现在我回忆起它就不能不非常感动,可怜的、诚实的、真挚的孩子!
“可现在一切都完了!”我又开始说,“一切。现在我们该分手了。”我偷偷地看了阿霞一眼……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她,这是我的感觉,变得羞愧和恐惧。我自己一面走,一面说,像发寒热病似的。“您不让开始成熟的感情发展,您自己扯断了我们的联系,您不信任我,您怀疑我……”
在我说话的时候,阿霞的身子越来越朝前倾——突然,她跪倒在地,把头埋到手上,大哭起来。我跑到她跟前,打算扶起她,但她不让我扶。我受不了女人的眼泪:一看到它们,我立刻就手足无措。
“安娜·尼古拉耶芙娜,阿霞,”我反复地说,“求求您了,看在上帝的面上,别哭了……”我又拉住她的手……
但使我万分惊讶的是,她突然一下子跳了起来,快如闪电地奔到门口,就消失了……
几分钟过后,路易斯太太走进房间时,我还站在房子的正当中,就像遭到雷击一般。我不明白,这次会面怎么可能这么快、这么糊里糊涂地结束了——当我连百分之一想说的、应该说的还没说;当我自己还不知道它可能是个什么结局的时候就结束了。
“小姐走了?”路易斯太太问我,她的黄眉毛高高地扬到了假发边。
我像个傻瓜似的朝她看了看——就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