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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不要为我掉眼泪》第十二章 多希望时光静默,日光藏匿丑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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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一定是在前世修行的时候偷懒打瞌睡了,每每到手的幸福总是接不住,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摔落在地上,碎裂成无数块细小的碎片。

我离开陈家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雨来,雨水冲刷干净绿化植物上的微尘,花草在迷蒙的雨气里显得格外苍翠。

陈老爷子宠爱的那条德国黑贝有气无力地趴在狗舍里,看到我竟没有气势汹汹一通乱吠,大概它也知道它的主子病了吧,也许即将改朝换代,它喝香喝辣的美好时代就要过去了。

许伯问我:“少奶奶,您去哪?”

我下意识地说:“回家。”说完之后我陷在后座里发愣,我哪还有家呢?我早就没有家了……也许本来梓园会成为我的家,可是现在这个可能就像华丽的泡泡,在最灿烂的阳光下啪的一声破灭了。

“还是先回梓园吧。”车窗外的景物变成一幅飞速向后拉扯的画卷,雨点打在玻璃上,汇成一道又一道水痕。

我突然很想我的爸爸和妈妈,如果他们还在的话,我至少还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如果他们还在的话,他们一定不会让他们最疼爱的女儿受这样的委屈;如果他们还在的话……

我才进门,陈梓郁的电话就打来了。

“在干吗呢?”

“刚睡醒。”我理所当然地撒谎了。

“嗯,睡眠质量不错嘛。”他在那头轻笑,“真羡慕你,今天我一到公司就忙死了。”

他像个孩子一样用撒娇的口吻抱怨,我的心不由得一软,继而是酸楚难耐,我要竭力忍住才能不让泪意上涌:“如果你喜欢,你也可以这样啊,还能每天提个鸟笼上街调戏良家妇女,开着保时捷飙车,夜夜笙歌,纸醉金迷……”

“我才不要。”

“那你要什么?”我踢掉鞋子,穿上拖鞋,把自己抛到沙发上,几万块的沙发真不是白贵的,舒服得让我一下子就放松下来。

“我只要你。”陈梓郁说完也不好意思了一下,“我现在说话好像蛮恶心的……可我就是忍不住对你一直说情话。”

“也许这本来就是你的兴趣爱好,只是以前没有发现罢了。”我和陈梓郁像一对甜蜜的恋人一样,说着这世间最无聊的情话,一个温情脉脉,是从未有过的柔软情深;一个状若无事,可耳朵听到的每一句甜蜜,落到心里就是无尽的痛。

“对了,有件事我昨天就想和你说,可是你一副很累的样子。你听了也别担心,记得凡事有我。”

“什么事,你说吧,我心理素质很强的。”还有什么事能比重温噩梦更糟糕的呢?

“夏其刚出现了……昨天他到公司来找过我,我不在,他留了姓名和手机号码,后来我打过去的时候却没人接。他有没有找过你?”

我闭上眼睛,要是很努力才能忍住不大吼出声。命运到底有多恨我,才会一次次阴错阳差地把我推向一个又一个深渊?

“昭昭?”

“嗯,没呢,他没找过我……也许他是想讹点钱,他很快会再找你吧。”

“我也这么想。所有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算什么大事,你别太担心了。”

陈梓郁和我又聊了几句,他等下还有个会议要开,只得恋恋不舍地挂上电话。

我在沙发上不知趴了多久,力气才一点一点恢复过来。

我在厕所洗了把冷水脸,看着镜子里的人,我告诉自己:顾昭昭,你还有最后一个月时间,然后,所有的游戏就都结束了。

我安安心心地做了几周陈太太,每天在家为陈梓郁洗手做羹汤,吃完饭和他一起洗碗,然后手牵扯着手在小区附近散步。

如果遇上下雨天,我们便一起挤在沙发上看电影,恐怖片或者爱情片,文艺片或者商业片,什么片都行,只要我们在一起。

我和陈梓郁接吻,温柔而绵长地,小心翼翼地,但没有更多。

陈梓郁以为我还没有准备好,总是紧紧地抱着我,努力压抑自己,在我耳边轻声说:“昭昭不要紧,我会等你,我的小妻子。”

再接下来的几周,我逐渐变得挑剔又爱发脾气,无缘无故就对陈梓郁一通吼。他被折腾的一头雾水,可是无论我怎么欺负他、咒骂他,最后他都会过来抱住我,对我说:“我错了,你别生气了,别拿我的错误惩罚自己啊。”

有时候他明明没有错,还硬求我的原谅。

我那时才知道,陈梓郁是这样一个懂得爱的人,愿意为了爱的人改变自己、收敛脾气、处处容忍。能做他妻子的人该是多么幸福,上辈子不知要修行几百年,才能换来今世他的一颗真心。

而我一定是在前世修行的时候偷懒打瞌睡了,每每到手的幸福总是接不住,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摔落在地上,碎裂成无数块细小的碎片。

一个月期限快到的某一天,我在厕所的洗手台上放了作假的验孕试纸,红色的两道杠。我看着陈梓郁走进厕所,等着他出来质问我,结果他在里面待了很久很久才出来,看到我的坐姿犹如日军的碉堡,他冲我英俊无比地笑了笑。

最后还是我忍不住追着他问:“你没看到那个东西吗?”

陈梓郁愣了一下,然后揉揉我的头发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出去看电视吧,我今天要加班。”说着他转过身不看我,专心看策划书。

我把验孕纸丢在他的策划书上:“现在看到了吧?”

他眼皮也没有抬一下,将试纸丢进身边的纸篓:“你看电视去吧,我今天真的很忙。”

“你不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吗?你不想知道孩子是谁的吗?”我残忍地问。

陈梓郁还是没有转身。

我双手捧住他的头,强迫他与我对视,我一了一句地告诉他我纺织的诺言:“陈梓郁,我怀了别人的孩子。”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睁开之后又闭上,反复几次,竭力压抑自己的情绪。我以为他会怒不可遏,谁知他竟说:“我们一起养大他吧。”

我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

“昭昭,你是浊在和我玩恶作剧啊?你别开这种玩笑,我受不了的。”他问我。

“你醒醒吧……陈梓郁,我怀了别人的孩子,更重要的是,那个人是骆轶航,我的初恋,我这一生唯一爱过的男人。”我将“唯一”两个字咬得极重,如愿看到陈梓郁瞬间发白的脸孔。

“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我突然发现对于伤害别人这种事情,我是那么驾轻就熟,对,几年前我也是这么对骆轶航的,“我爱骆轶航,我们曾经分开并不是因为不相爱,如今他明白我过去的苦衷,愿意接受身心破碎的我,我们仍彼此吸引……我们决定再在一起了,所以你会祝福我们,是不是,陈梓郁?”

陈梓郁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白得如纸,额头渗出薄薄的一层冷汗。他的喉咙处发出几个简单的音节,但是无法拼凑出完整的语言,然后只听咚的一声,他竟如一栋旧楼,轰然倒塌。

陈梓郁摔倒地地板上,身体蛘曲成拱形,他捂着喉咙指着前方说:“药……药……”

我手忙脚乱地将整个屉子都抽出来,将东西都倒在地板上,终于在杂物中看到了一个白色的药瓶。

我曾听梓珏说过,陈家的男丁都有遗传性的哮喘,可是我从未见陈梓郁犯病, 以为他早就康复了。

陈梓郁喷了几口药,呼吸渐渐平缓下来,他的一只手抓着药瓶,一只手紧紧拽着我的手:“昭昭……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我确定他不会有事之后,从他的手心里抽回自己的手:“对不起……”我只能说对不起。

我离开梓园时给陈梓郁的助理丁格打了个电话,然后又给沈玉芳打了一个电话。

挂了电话,我站在梓园门口暖白色的路灯柱下,突然觉得虚弱无比。

刚刚建起的美好世界再次灰飞烟灭;刚刚萌芽的温暖感情再次离我而去;刚刚开始卸下心防鼓起勇气爱我的男的,再次被我伤得鲜血淋漓,在爱的背叛中灰心……

我福薄命贱,明知道凡是好的自己都留不住,却还是抱着奢望想要拥有,最后仍是落得一个伤人又伤己的结果……

我的世界该落幕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强撑着身体站起来,失魂落魄地走向车水马龙的路中间,我望着那辆向我直冲过来的卡车,告诉自己:再一下,再忍一下下,我马上要见到爸爸妈妈了……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

我闭上眼睛,身体突然被人用力一扯,落入一个温暖而颤抖的怀抱,刺耳的刹车声划过昏暗的夜空,司机的咒骂声随之而来:”走路不长眼睛啊?要找死闪远点好吗?别来连累老子!”

“师傅,说话注意点……我们有不对的地方跟你道歉,但你说话不要太难听了。”骆轶航不卑不亢地与司机对视,后者败下阵来,小声嘟囔着发动车子离开。

骆轶航终于低下头望我,眼神深幽如海:“你怎么了?陈梓郁怎么没有陪你?”

我立刻就反应过来:“你监视我们?”骆轶航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并不是出于偶然。

他的脸上出现难堪的神情:“我监视你们?你就当我有病犯贱吧……你现在这样算什么意思?你这么狼狈不是白白让我开心?”

我推开骆轶航:“不关你的事,你给我滚!我不想看到你,不想看到你……”我向前走了几步,嘴里喃喃着“不想看到你”,眼前突然一黑,整个人向前栽倒。消毒水的气味,刺眼的灯光,无数张从我眼前晃过的陌生脸孔,我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漂浮在蔚蓝的深海里。我像是醒着,又像是睡了,意识在混沌的灰色地带沉沦起伏。

我就这样半梦半醒地昏迷了一天一夜,才终于清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是骆轶航。

他胡子拉碴,双目布满血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在确定我真的醒了之后,他握紧我的手放在唇边。

我浑身没什么力气,但仍一点一点抽回自己的手,然后扭过头,闭上眼睛。阳光落在我的眼皮上,轻微的重量和温度让我想哭。

在我的坚持下,下午我就出了院,虽然身体还很虚弱,但是已无大碍。我坐在医院大厅绿色的木长椅上,看着地上条纹状的光斑,耳边有孩子哭叫和病人家属交谈的声音,我的心里静极了。

骆轶航办妥了所有手续,他向我走来的时候脚步很急,快要走到我跟前时却又慢了下来。

我沉默地望着他,五年之后,我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直视这个我从十六岁爱到现在,不知道爱是否还存在的男人,这个在我伤害他之后拼了命地证明自己的能力,在成功之后无数次试图羞辱我、践踏我的男人,这个在得知我结婚之后用暴力占有我的男人,这个不顾我的眼泪和哀求,让我重温噩梦的男人……

他终于走到了我的面前,蹲下身,微微仰着脸看我,手指颤抖而冰凉地握住了我的手:“昭昭……”

上次在西餐厅的包厢里,我发现了他鬓角的白发,这一次他风霜的痕迹又重了一些,他彻底从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蜕变成了带着淡淡沧桑味的男人。其实,骆轶航今年也不过二十三岁,许多和他同龄的男子正谈着小打小闹的恋爱,烦恼着工资单上微薄的数字,流连于网络游戏和情色网站,没心没肺地挥霍着青春。

他当然是英俊的,但是沧桑如中年人。

我觉得心酸,为骆轶航,也为我自己。

我站起身,骆轶航拽着我的手跟在一旁,踏出医院大门的刹那,阳光铺天盖地地洒下来。

他问我:“去哪?”

我眯着眼睛看他,轻轻地说:“我想回家。”

他说:“好。”他打开车门,送我上车,然后发动车子。

“梓园不是我的家。”我提醒他。

“我知道。”他专注地开车。

“二伯家也不是我的家。”

“我知道。”

我越发困惑:“你的家更不是我的家。”

“我也知道。”他像很久很久以前我任性发脾气时那样有耐心,“你闭上眼睛休息会吧,会是一场长途旅程。”

我想了想,终究没有再问,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也许我应该赶跑骆轶航的,那天晚上我真的恨不得他去死,可是我现在真的无助极了,没有人可以依靠,没有地方可以去。

他小心翼翼,我意兴阑珊,我们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

车开上调整的时候,我就知道骆轶航要带我去哪儿,他是真的带我回家,回那座我们来时的小城,载满我们甜美回忆和伤痛泪水的地方。

它是我们的家乡,却没有我们真正的家人。

我们到达安城的时候是华灯初上的时分,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让璀璨的灯火有了几分迷离的美。在夜色和雨雾里,这座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显得既熟悉又陌生。

这里个体了新的路,建了新的高楼,路边的招牌也几乎都换了新的,只有那一排又一排的香樟树,仍是记忆中挺拔茁壮的样子。

我摇下车窗,夜风夹带着微凉的雨丝打在我的脸上,潮湿的泥土气息孕育着勃勃的生气。车子拐进一条小道,又转过一个路口,笔直地驶入一个老旧的小区。周围的一景一物都是那么熟悉,似乎一切都未曾改变,在浓墨浸染的夜幕下,如一块又一块巨大的积木搭起来的虚幻世界。

我后知后觉地回过头去看骆轶航,他对我笑了笑,下车拉开车门:“上去看看吧。”

“上去哪儿?”我的心跳得很快,不敢去触碰那个可能,因为害怕最后会失望。

“下雨了呢。”骆轶航不答,主动拉住我的手,带我走进那个阴暗的楼道。过道灯还是没有修,或许修了又坏了;李叔叔家门口的杂物还是堆得那么多,几乎挡住了一大半的公共空间;三楼陈姨家门上贴了大红的喜字,是小陈哥哥结婚了吧……站在四楼那扇熟悉无比的、贴满了广告宣传单的防盗门前,我下意识地握紧了骆轶航的手。

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在试了两三把钥匙之后,咔嚓一声,门应声就开了,然后他又打开了里面的那道木门。

房间里有一股闷热的霉味,柜子、茶几、桌子、椅子……家具的摆设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上面薄满了厚厚的一层灰。沙发背后的墙上挂着爸爸和妈妈的结婚照,人工上色的照片,两个人的脸色看起来异样红,头挨头笑得幸福好像花一样。

“怎么会……你怎么会有这里的钥匙?”我背对着骆轶航问。

“我后来才知道原来你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而你却什么都不和我说。我想你和我分手应该或多或少和家里的事情有关,你是有苦衷的,可是你太绝情了……你还记得高考结束后你约我在‘苏荷’见面的那次吗?我等了三个小时,满怀期待地以为我们能再开始,可是最后你地说‘你又被我骗了。永远不要再等我了’,我当时死了的心都有……我恨你,昭昭,我是真的很恨你。那些为了钱卑躬屈膝的日子,那些为了往上爬陪人喝酒应酬到天亮,在厕所里狂吐的时候,那些为了做一个项目策划通宵的夜晚,我心里唯一的念头便是我一定要变得更强、更有钱,让你后悔曾经放弃我……可其实每一次后悔的都是我……我托了朋友帮我留意这套房子,存够钱我就把它买下来了,我那时候的想法很可笑,我想也许你会留恋它,我便可以用它要挟你……”

骆轶航从身后小心翼翼地抱住我,动作轻柔得像是拥住一片云朵,他害怕我挣脱,害怕我逃跑,害怕我像玻璃樽一样,他轻轻一触碰就裂成碎片。

“我知道这世上最没用的三个字就是‘对不起’,可是,还是对不起。”他的声音闷闷的,泪水打湿我的后颈。

“其实我不后悔,我爱你到心理变态,可是对不起。”我和骆轶航就那么住了下来。我睡在爸爸妈妈曾经住的大房间里,他睡我曾经的小房间。

被子有些发潮,冷而沉,带着淡淡的霉味,可是我的失眠却无药自愈。我有时候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眼皮就沉得撑不住,手里的遥控器摔在了地上,我才发现自己又打盹儿了。

骆轶航每天都起得比我早,变着花样给我准备早餐,等我起床洗漱完毕,和我面对面地用餐。有时候是白粥配油条,有时候是双面煎的生煎包和豆腐脑儿,固定不变的是总有一杯他自己煮的豆浆,醇厚香浓。

然后他洗碗、买菜、做饭,我收拾房间。空闲的时候我睡觉或看电视,他便在房间里上网或者看书,除了第一天晚上骆轶航说了长长的一段话,之后我们很少说话,连对视都几乎没有。我们在小小的公寓里各干各的事情,却双异常和谐。

我有时候甚至觉得骆轶航像一株会行走的植物,他很安静,让人安心,家务全能,是个很好的生活伙伴。陈梓郁和他相比就像个生活低能儿,不会做饭,洗一次碗都打破三个碗,洗衣服可以把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打湿透……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夜深人静时会不会还把我狠狠恨一遍……

我还想起了陌桑,我和陈梓郁正式“摊牌”前曾和她见过一面,那天她穿了件黑色背心裙,外面披一件毛领外套,依然是十厘米的细高跟搭配精致的妆容。虽然她的眼底仍有几分憔悴,但看起来她已经振作起来,重新变回那个只流血不流泪的超级女战士。

“我下个月去新公司报道,担任翡冷翠广告公司的副总经理。这一次婚变让我在业内名声大噪,翡冷翠的老板还找人特意了解了我过往的经历,然后觉得我特别合适他们公司,找了猎头公司找我,年薪是在GT时的两倍,这还不包括分红和奖金。”陌桑点了支烟,氤氲的雾气让她的脸都模糊起来,让我看不真切她说这话时是高兴还是颓然的。

“恭喜你,东边不亮西边亮。”

“恭喜什么……”陌桑失笑,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复杂神色。她不想多谈自己,换了个话题,“你最近怎么样?那个时候我需要时间好好儿面对自己,所以刻意不和你联系。”

“还行吧……”不知道为什么,我隐约觉得自己和陌桑似乎有些疏远了,或许是因为她没有在最脆弱的时候让我陪在她的身边,也或许是因为在这段短短的时光里,我又遇到了太多倒霉的事情,根本无从说起。

那天我们只聊了十五分钟,陌桑就起身匆匆走了,她离开之前将烟摁灭在烟灰缸里,然后看着我的眼睛说:“昭昭,你知不知道,其实陆鹭洋喜欢的人是你?”

我只愣了零点几秒,就飞快地回答她:“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无论他是不是喜欢我,我和他都没有可能,因为他以最卑劣的方式伤害了我最好的朋友。”

陌桑的眼神在我的脸上停留了许久,像是在估量我说的话里有几分真心,我坦然地回望她,眼底一片澄澈,问心无愧。

“我知道的,其实我知道你会是这个答案……”她笑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将泪意吞回。

很久很久之前她就对我说过,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爱你的人不会让你掉眼泪,不爱你的人看到你哭只会想笑,所以,不要哭。

我望着陌桑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她的身体比去年春天时又单薄了一些,但灵魂应该又强大了几分。

我不知道陌桑为什么会说陆鹭洋喜欢的人是我,但我有时候坐在阳台上,看着楼下小区里在篮球场上挥霍青春的少年们,我总是会忍不住想起初见陆鹭洋时他的样子。白净、斯文,五官精致得如同少女,但又有少年清闲的英气,他笑起来时狡黠又天真,是无论男生和女生都会为这倾倒的长相。

可是我们都回不去了,他再不是那个纯白的少年,而我,一开始就不是那个清白的少女。

气温升高,春天的清新又迤逦,楼下的玉兰花大朵大朵地绽放,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躺在床上好像都能听到它们砰砰缩放生长的声音。或许是因为最近发生了太多事,再加上气温和环境的变化,我的例假一晚再晚,始终没有来。

六月初的某一天,我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起来时浑身乏力。我在冰箱里找到半边香瓜,在厨房切成小块,清闲的水果香气甜得让人瞬间看到整个初夏的美好。

我把剩下的香瓜拿去给骆轶航,他背对着我,听到声响迅速关闭了一个网页,然后回过头来看我:“你醒了啊。”

“嗯,切了瓜。”我假装没有看到他短暂的慌乱,将瓜放下就转身去客厅看电视。

在安城的这段时间我很少上网,我对这世间的事越来越缺乏好奇心和求知欲,我宁肯做个与世隔绝、无知乏味的人,但骆轶航欲盖弥彰的行为让我起了疑心。

我第二天趁他去买菜的时间,我进房打开电脑,我想查看“历史记录”恢复他昨天游览的网页,可是他已经删得干干净净。我对电脑的知识所知不多,束手无策,只好随便点网页进去看,当打发时间。

有一条和天齐地产有关的新闻引起了我的注意:天齐地产再曝桃色绯闻,母子乱伦真假疑云再涌!我从头游览了一遍文章,添油加醋的内容不少,但是有两个讯息很清楚:第一,陈老爷子上个星期去世了;第二,陈梓郁没有照沈玉芳预想的那样与她重修于好,他们彻底反目。

我又搜索了相关词条,将前几页的搜索结果都看了一遍,大意都差不多,只是侧重各不相同。很明显,陈梓郁和沈玉芳都调动了各自的资源,在各大媒体上展开隔空大战。

我不知打开了什么网页,耳机里传来嘈杂的声音,我戴上耳机的时候关掉已经看完的网页,几乎同一时间,不堪入目的画面和痛彻心扉的哭喊声,刺痛我的眼睛和耳膜。

沈玉芳竟然失信,将我受辱的视频传上了网络。或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遮掉了我的脸,只能听到我的声音,看到我被百般侮辱的身体。

我扯掉耳机,踢翻了主机,将显示器狠狠砸在地板上,然后趴在地板上干呕不止。

“昭昭!”骆轶航丢掉手里的东西,冲过来,“你怎么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双目刺痛,我知道只要轻轻一眨眼就会有泪落下来,我将眼睛睁得如铜铃大,直直地看着骆轶航:“你都看到了?”

他沉默——这就是答案。

我站起身,换衣服,找钱包,骆轶航跟在我的身后,拉着我手里的外套,阻止我的所有动作。

“你要干什么?”

“我得回去。”

“回去干什么?”

我抬头看着骆轶航,幼稚地说:“我要回去和他们同归于尽!反正这个世上也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了。”

骆轶航在那一刹那露出极其脆弱而哀伤的神情,而转瞬之后又变得冷酷坚硬:“我不是吗?我不值得你留恋吗?”他的语气是淡的,但是眼角的皮肤都在微微颤抖。

“你是吗?你是我的谁?”到了这一刻,我没有什么畏惧的了。我转身向门口跑去,可是只跑了两步就被他一把拽住手臂,他像是要把我的臂膀硬生生地撕下来一般。

“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会是你肚子里的孩子的父亲!所以你最好从现在开始摆正我的位置,我当然是你的谁!”

骆轶航的话犹如在暴雨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将我的苍白与无助照得透亮透亮。

“你说什么?”混沌的思维中有一丝微弱的亮光,我怔怔地望着他。

“上次送你去医院,医生说你有早孕的迹象……我们在一起住了一个多月了,你都没有来过例假不是吗?”

“你处心积虑地买下我家的旧居,带我来这里生活,是因为你以为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吗?”

骆轶航露出茫然的神情,像是一时之间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可到了这个时候,我不惜以最恶毒的可能揣测他的想法。

我冷笑起来:“你真看得起你自己……也许孩子是陈梓郁的呢?你们的概率是一半一半……”

凌厉的掌风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可仍倔强地梗着脖子不愿意示弱,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袭来,反而双臂被紧紧箍住。

“放开我!骆轶航你放开我!”我挣不开骆轶航的铁掌,他将我丢进卧室,然后手脚利落地锁门。

“你好好儿待着吧,哪儿都别想去!”我吵过、闹过、砸门、跳窗……每次在我几乎要成功的时候,骆轶航总是如鬼魅一般出现,将我揪回来。

他还是那句话:“你哪儿都别想去。”

我绝食抗议,他便将我捆在床上,捏住我的鼻子灌我米粥,冷血无情得和之前一个月来,与我和平相处的温情男人判若两人。

也许这才是真的他吧。

在一个雷雨的夜晚,我被一声接一声的雷鸣吓得哭醒时,他就坐在我的床边,握着我的手告诉我说:“我在这里。”

我愣了一会儿,一时分不清现在是梦境还是现实,分不清他是十七岁那年温润如玉的骆轶航,还是五年后冷酷无情的骆轶航。我想不明白,辨不分明,我只是凭着直觉搂住他的脖子大哭:“我好怕……我好怕……那天你为什么不往门里看一眼……为什么不看一眼……”

那一夜我神志混乱,断断续续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醒来之后我只觉得如宿醉般头痛欲裂。

我躺在床上望着墙上的时钟,指针指向了数字十,我有些奇怪骆轶航为什么没来叫我起床吃早点。

房门异常地开着,我赤着脚踩在地板上,小房间、厨房、浴室……家里静极了,只有我一个人的呼吸声。我穿上鞋,奔向门口,可是打开门的时候我就绝望了——紧闭的防盗门上挂了一把巨大的铁锁。

我重新关上门,这才看到餐桌上有一杯纯牛奶、一份凉掉的三明治,还有一个白色的信封。

我打开信封,里面有一张银行卡、一张写着密码的字条,还有一封信。

“昭昭,等我回来,所有的事情都将终结。骆轶航。”下面还有一个陌生的号码,他在旁边注了小字,让我有什么需要就打这个电话,会有人给我送饭跑腿。

我突然想起他这些天来的忙碌,原来他是在筹备重返苏城的事情,也许他看到视频的第一时间就有如此打算了,却从不打算带我一起去。

那原本是我要做的事情,将一切做个了结,而现在,他替我去了。

“骆轶航,你造成不要做傻事……”我不怕和夏其刚玉石俱焚,可是我不希望骆轶航有什么事。我已经分不清自己对他的感觉是爱还是恨,可是我们从十六岁相识到如今,在那些最美好的时光里,我们曾相濡以沫,爱和恨都融化在骨血里,无法剔除和分离。

我检查了所有的门窗,骆轶航在一夜之间给所有门窗都加了铁链和锁,不过他走得太匆忙了,百密也有一疏,浴室上方那扇透气的小方窗他便忘了上锁,那个空间,足够我爬出窗外,借由邻居家的窗户和阳台重获自由。

人潮汹涌的火车站,陌生的脸孔和喧嚣的人声,奇怪的气味占领每一寸空间。爬窗时撞疼的手臂起了一大片淤青,我在火车站附近的小药房买了膏药贴上,浑身充满了药味。我买了最快一班去苏城的车票,然后随着人群一起等待,一起排队,一起上车。

坐在我对面的小男孩儿约莫八岁,虎头虎脑的,长了一双分外明亮的大眼睛,缺了一颗门牙。他看了我好半天,后来终于忍不住问我:“姐姐,你冷吗?你抖得好厉害。”

我冲他笑了一笑:“我不冷……你要去哪儿呢?”

“我要和妈妈去苏城看看爸爸!”小男孩突然兴奋起来,“爸爸说如果我期末考试考了双百分,就可以和妈妈一起去看他。我这个学期有好好儿学习哦,真的考到了两个一百分呢。”

“哇,这么厉害。”我捏了捏他的小胖脸,他露出害羞的表情。

“还好啦,题目比较简单……姐姐你也是去苏城吗?”

“对啊。”

“你去那儿干吗呢?”

“我啊……”我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连绵的群山和绿油油的田野,发现自己竟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