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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不要为我掉眼泪》第十三章 你说未来的幸福,会不会一直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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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天真烂漫的时光,那些阳光明媚的夏天,那些没心没肺的快乐,没想到这么快就都成了曾经。

深夜十点,我终于又回到了这座繁华又孤独的城市,空气里有一股清新的凉意,月亮无精打采地照耀着大地。

我在街边买齐了所有的报纸,都没有看到骆轶航的名字或者照片,我的心稍稍安宁了一些。我在路边的拉面店吃了一碗牛肉拉面,肉薄汤浓,抚慰咕咕直叫的胃。

吃饱喝足,我在附近的超市里买了一把锋利的水果刀,放在咒骂袋,想了想好像不够具有威胁力,又买了防身的高压电棍,我想也许我会需要它们。然后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地址是陈家大宅。

午夜的陈家大宅透着一股森然的鬼气,陈老爷子的头七还没有过去,大门口摆满了菊花与白色的百合,粗大的蜡烛燃了一半,火光仍灼灼地跳动着,像在诉着什么。

我按了门铃,那条德国黑贝狂吠不止,但陈家大宅一直都是静静的,悄无声息。我走近一步,手放在铁门的小把手上,只微一使力,门就应声开了。

我的心跳得飞快,因为我知道这绝非正常,我沿着正中的草径横穿整个庭院。

陈家大宅里没有一丝灯火,所有的窗口都是暗的,厚重的实木大门半掩着,微弱的月光根本照射不进,我无法看清屋内的情形。

我心里又怕又慌,只怕事情已经到了最坏的地步,更害怕骆轶航会遭遇不测……这么多年了,他对我的爱与恨,我对他的爱与恨,交织纠缠在一起,早就分不清黑或者白了。我曾经希望他痛苦、后悔,希望他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可是只要一想到他现在就可能命悬一线,我就心急如焚,恨不能替他去挡这一劫——因为这原本就是我的劫难,他所有的痛苦,都来自于我的劫难。

我定了定神,屏住气,手稍一使力,门吱呀一声,缓慢地打开了。原本如一丝银线的月光争先恐后地涌进房内,一整块斜三角形的地面反射着盈盈的月光。

我伸手去摸索墙上的开关,但指尖轻压在按钮上,最终还是移开了。月亮躲进云层里,光线变得更暗了,不过因为我适应了房内微弱的光线,我逐渐能看清沙发茶几的影子、落地大钟和古董家具的形状,我依稀看到茶几上堆了什么,占了大半的面积,甚至还垂落到地上。

我朝茶几走去,只觉得脚下湿湿的,似乎满地都是水。我走得格外小心,却还是因为踩到什么而整个人失去平衡,要不是我反应敏捷地扶住沙发,此刻我整个人便将倒在地上。我摸着肚子,心想还好,一抬眼却看到一双倒着看我,瞪得如铜铃般大的眼睛。而月光在这一刻突然变得耀眼起来,透过窗玻璃直射进她的眼底,反射着森冷可怖的光。

我不可遏制地尖叫起来,转身朝外跑,却再次被地上的物体绊倒,摔倒地地上,血腥味扑鼻而来,而我的手似乎摸到了一个人的脚踝。

我还来不及跑到门口,就有刺眼的灯光打到我的身上,如天兵神将的警察全副武装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旋转的警灯让我觉得头晕目眩。

“注意注意,你已经被包围,将双手放至脑后……”

我呆呆地站在陈家大宅门口,身后是如野兽般高大的别墅,面前是大批的警察,我身上穿了一条沾满血迹的白色连衣裙……那段被审讯的日子在后来的时光里很快就被磨成一段发白发旧的老电影片段,没有色彩,分辨率极低。我常常在半夜被叫醒带到审讯室,对着两张没有表情的脸,反反复复地被询问相同的问题,刺眼的灯光直射我涣散的瞳孔,我不认罪他们就不让我好好儿睡觉,甚至不给我水喝。

可是我不能认,我知道只要我在那几张轻飘飘的纸上签字,我就能好好儿睡觉、好好儿吃饭喝水,可是我不能,如果我认了,我就是杀人犯,我的孩子就是杀人犯的孩子。

我还没有见到骆轶航,我不知道他是生是死。

那天在陈家大宅遇害的一个是沈玉芳,另一个是夏其刚,没有骆轶航,现场也没有其他可疑者的指纹和脚印,除了我的。

突然有一天,他们像往常那样打开铁门,领着我穿过长长的走廊,越过一扇又一扇门,然后打开了我手铐上的锁。

我呆滞地望着穿着警服的大姐,然后我听到陈梓郁的声音。

“昭昭……”

我下意识地垂下脸,不想让他看到我疲惫苍白的脸、浓重的黑眼圈和干燥杂乱的头发……

“回家吧,都过去了。”陈梓郁捧住我的脸,强迫我与他对视,“没事了,没事了……”

“你知道骆轶航在哪吗?”我问。

陈梓郁下意识地皱眉,但那褶皱转瞬就被抚平,快得让我以为只是错觉:“他自首了。”

陈梓郁告诉我,因为沈玉芳不守承诺,将夏其刚强暴我的视频传上网络,他动用在警界的所有关系追捕夏其刚。夏其刚为了能顺利跑路,找沈玉芳要钱时两人起了冲突,夏其刚错手杀死了沈玉芳。而骆轶航恰在此时到达陈家大宅,他杀死了夏其刚,然后落荒而逃。骆轶航前脚才走,我便去了陈家大宅,所以才有了之前的一幕,甚至我被认为是杀人凶手的最大嫌疑人。

“他会被判死刑吗?”我少下泪来,“我不想他死……”

“你对他还真是情深义重。”陈梓郁的声音里不无讥讽之意。

“我只是不想他死……”我无助地捂住脸孔,只是一想到骆轶航可能会死,心里就难过得无以复加。

“我答应你,不会让他死。”陈梓郁沉默了几秒,忽又放柔了声音,将我揽在怀里,像安慰一只小猫那样拍了拍我的头。

因为沈玉芳至死都没有拿出那份陈梓郁与陈老爷子的亲子鉴定书,所以陈梓郁是毫无疑问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他接手了陈家所占天齐地产的百分之六十的股份,而他妹妹梓珏的百分之四十股份也交由他全权打理。

陈梓郁说沈玉芳之所以迟迟没有拿出那份亲子鉴定书,很有可能是因为当初那份亲子鉴定书就是假的,也有可能是她想着在最后关头一决胜负。可是无论答案是哪一个都没有意义了,因为她死了,陈老爷子死了,陈梓郁的生母也早就跳楼自尽了,陈梓郁的身世成为了永远的秘密。

“而我,也并不在乎谁是我的父亲。”陈梓郁轻抚我的脸颊对我说,“昭昭,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骆轶航被判刑那天我去了庭审现场。他理了极短的平头,穿着橘色的囚服背心,安静地坐在被告席上,他看到我时甚至还笑了一下。

骆轶航认了所有的罪,他没有请律师,没有自辩,他只是告诉法官司说:“我很爱很爱一个女生,爱到愿意用生命去交换她,虽然我们分开了很长时间,可是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过。后来我在网上看到夏其刚强暴她的视频,我才突然明白她当初为什么要决绝地离开我……这是我欠她的……我没有想要杀死谁,只是所有的事情都发展得超出了我的控制……”

“我为自己所做的事情给社会大众造成的不良示范感到非常抱歉……我还想对那个我爱的女生说,好好儿过你剩下的人生,把之前的种种都忘记吧,无论是夏其刚带给你的痛苦,还是我带给你的,都将随之埋入尘土。你只要记得我爱你,我永远爱你,请为了爱你的人好好儿活下去吧。”

我在听从席上哭得泣不成声,而骆轶航没有再看我一眼,他的嘴角扬着清朗的弧度,淡淡的微笑里是无尽的哀伤。

骆变航一审谋杀罪名不成立,误杀罪名成立,判有期徒刑七年。

他放弃上诉的权利。

在法院门口,要不是陈梓郁和丁格拦着,夏樱柠一定会冲上来将我撕碎。我永远记得她狰狞的脸孔和仇恨的眼神,她对我说:“顾昭昭,你就是个灾星,谁遇到你谁倒霉!你害了骆轶航一辈子!”

我没有任何底气反驳。我害喜的症状越来越重,整天昏昏沉沉的,吃不下东西,一吃就吐,可又不能不吃。陈梓郁请了个阿姨照顾我的包含起居,他最近来梓园来得少了。

我有时候会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手放在肚子上,茫然地望着远处的楼房与湖泊。我回想我的十七岁,最最美好的下七岁,所有幸福崩落之前的十七岁。我希望我肚子里的孩子健康活泼,无论男女,不管聪明与否,他都能快快乐乐地过完一生,无灾无难,无病无伤。

我怀孕五个月的时候,人浮肿的很厉害,陈梓郁来看我时惊讶得眼神都变了。他笨拙地跟阿姨学煲汤,给我炖了一锅中药味很浓的大补汤,我嫌味道苦不喝,他半哄半骗地逼着我喝完。

“你和宝宝都要分健健康康的。”他说。

我问陈梓郁:“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他捏捏我的脸说:“叫安安吧。一生平安。”

“如果是个男生,起这个名字会不会被同学取笑?”

“谁敢笑?他爸爸可是陈梓郁。”他对我笑得温和如春,可是在他转身的瞬间,笑容却从脸上迅速退去——夜晚的玻璃窗子如镜子一般,我垂下眼,假装没有看到。

陈梓郁吃过晚饭便走了,而那天晚上我腹痛如绞,像是身体深处长出一只带刺的利爪,揉捏着我的子宫与我的安安。

“阿姨……阿姨……救救我的孩子……”我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用力将床头的杯子扫到地上,睡在隔壁的阿姨终于听到我的呼声。

她进来时我下体已经出了很多血,鲜血染红了大片床单,我像是躺在血泊中一样。

我揪住她的手腕,一遍遍地重复:“救孩子……救孩子……”

我还是失去了安安。

在医院醒来之后,我长时间地望着天花板,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问,眼前是一片苍茫的白色,像纷纷的白雪覆盖了我的睫毛与瞳孔。

陈梓郁每天都来看我,和我说话,给我读报纸上有趣的新闻。我有时候闭上眼睛装睡,有时候眼神放空地望着窗外的一小片蓝天,或者墙角的那盆茉莉花。

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因为一昊入眠便遭遇梦魇,婴孩的啼哭和咯咯的轻笑撩动我的每一根神经。

我出院那天刚好是那年夏天四号风球登陆的日子,窗外的梧桐树被大风吹得摇晃,满地是翠绿的落叶,天空灰蒙蒙的,像是随时会塌下来。

丁格去办理出院手续,陈梓郁在整理我的行李,而我只是坐在窗边看着他。

“你喜欢孩子吗?”我突然问道。

他的动作迟疑了一下,抬头看我,然后走过来握住我的手,蹲在我面前露出温和的笑容,说:“当然喜欢……我知道安安的离开让你很难过,但这是意外不是吗?我们还年轻,在你准备好了的时候,我们会再有小天使,有很多很多小天使……”

他的尾音结束得很突兀,因为我狠狠地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那么用力,牙齿深深陷进皮肉,而泪滴一颗一颗地落在他裸露的皮肤上。

陈梓郁任我发泄内心的痛苦,他揽着我的肩安慰:“昭昭,所有的不好都过去了。”出院后陈梓郁怕我触景生情,将我接到他常住的紫藤苑——两层的小别墅,带一个超大的庭院,庭院里种的一排玫瑰当篱笆,院东角埋了两只古董大缸,养了两尾红鲤鱼,种了两棵睡莲。他还买了条拉布拉多给我,小小的一只,它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和不安,将它放在桌子上腿还会发抖。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我也一点一点恢复了生气,苍白的脸上有了健康的红润。

陈梓郁不让我上班,他要我吃饭、睡觉、逛街、遛狗、找陌桑玩,有空了他便带我去瑞士滑雪,去夏威夷照日光浴,去巴西丹岛潜水,去芬兰看极光……

陌桑吐着烟圈,透过氤氲的雾气看着我,说:“一个女人要有多大的福分,才能有一个像陈梓郁这样的丈夫啊?”

我扯了扯嘴角,像是笑又不是笑。

生命中所有不好的过去,仿佛都在等我遇见陈梓郁。可是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没有遇见陈梓郁,甚至没有遇见骆轶航,我只求能和其他女生一样双亲安在,做个平凡普通的女生,嫁一个平凡普通的男人,吵吵闹闹、安安稳稳地过一生。

陌桑说我会这么想,只因为我的人生已然这样,如果直的像自己说的那样有个波澜不惊的人生,我或许又会艳羡旁人的风生水起。

“我们都是这样,羡慕别人所拥有的,却不自知自己手里紧握的幸福同样也是被人羡慕的。”

我坐在陌桑身边,像很久之前那样挨着她的身体,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我问她要了一支烟,学她的样子抽烟,吐漂亮的烟圈,想象自己烟视媚行的样子。

陌桑斜着眼望着我,起先是笑的,可是望着望着,她的笑容就消失了,忧伤大片大片地落满她的眼睛。

她说:“昭昭,你看我们什么都有了,以前不敢想的房子、车子、漂亮的衣服和精美的食物,只要我们想得到的,我们现在伸手就能得到了,并且不用看人脸色,不用仰人鼻息……可是为什么,我还是怀念那些一无所有的曾经?那时候我那么穷、那么胖、那么土气,你还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我们穿着十块钱一件的T恤在夜市里摆地摊,扯着嗓门儿大声地吆喝,一点也不觉得害羞……”

“好想再吃一碗夜市旁边那家馄饨店里的小馄饨,放猪没和一大把葱花。”

……

我和陌桑说着说着就安静下来。

那些天真烂漫的时光,那些阳光明媚的夏天,那些没心没肺的快乐,没想到这么快就都成了曾经。八月底的时候顾祈回来了,我和他还有陌桑一起去看了岳潇潇的演唱会。

对了,忘了说,岳潇潇自己录制的一首翻唱歌曲突然在网络上爆红,然后她火速被唱片公司挖掘出来,录唱片、上节目、拍杂志封面、接广告、演电影……她几乎以光速成为90后新生代心中的“最纯真的不良少女”。

她还是像以前一样疯疯癫癫、敢爱敢恨、不照常理出牌,她常常有负面新闻被曝光,被狗仔拍到她吸烟酗酒的照片,她不化妆的样子邋遢又没精打采。可是只要她一站到舞台上,耀眼的灯光打下来,她就是艳光四射的视线焦点,毫无疑问的Super star。

她在电影里总是扮演为爱受伤的女生,她落泪的样子楚楚动人,总是能够轻易打动同样爱而不得的少女的心。

顾祈自嘲地说:“我看到了她身上最美好的闪光点,只是搞错了用途。她的美好不是用来爱的,而是用来展览和崇拜的。”两年过去了,顾祈一直单身,望着舞台上的岳潇潇的身影,他的眼神里仍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爱情真是一场场最奇怪的化学反应。

那天演唱会的高潮是岳潇潇在唱跳了三首劲歌热舞之后,在灯光暗下来的舞台上,她握着话筒说:“我曾经很爱很爱的一个男生,就在今天,他结婚了,可新娘不是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哽咽着说完,“多么遗憾,我和他错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海里,错失在岁月的流转中……可是我爱他的心不变,下面一首歌,送给我最爱的少年……”

我看向顾祈,顾祈耸肩,摊摊手遗憾地说:“不是我。我从来都不是她‘最爱的少年的’。”

“是陆鹭洋吧。”陌桑说,“我在同事的桌子上看到过他发来的喜帖。”

岳潇潇在动情地唱:“……我也很想他,在某个地方,我少了尴尬,而夏天还是那么短,思念却很长……”

在回去的路上,陌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忍不住问她:“你会祝福他吗?”

陌桑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我打开车窗望着午夜的月光,听她压抑的、同时又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不会祝福他,因为,我还爱着他。”陌桑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是乱七八糟的泪痕,而我突然发现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第一道细纹——那是青春碾过的痕迹吧。

那年冬天是最冷的时候,我开车去看骆轶航,给他带了过冬需要的厚棉被和羽绒保暖衣。

他理了极短的平头,两颊凹陷,看起来瘦极了,但是笑容很有精神。

我告诉他我用他留给我的钱在学习做做投资,如果做得好的话,他出来后可以过得比以前更风光。

他摇了摇头,将手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像是要抚摸我的脸。他说:“昭昭,你好傻……是我对不起你,所以你才会有孩子,你干吗跟我道歉呢……孩子没了没有关系的,你还年轻,你会有很多很多孩子,他们会像你一样聪明可爱。”

不知道是监狱改变了他,还是时间改变了他,隔着一层玻璃的骆轶航再没有曾经的戾气,他变得温和而善良,像个删除了所有坏记忆的老朋友。

有时候伤害不会让人哭,关怀才会。我忍了很久,假装欢快,在他说完这些话之后终于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探监时间快到了,骆轶航问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是:“陈梓郁待你好吗?”

我点点头——他对我,真的没办法说不好。

骆轶航又笑了,他说:“那就好……你以后别来看我了,别让他心里不舒服……我在这时很好,你别担心。”

看完骆轶航后我开车回家,开到半路时我终于忍不住刹车,趴在方向盘上失声痛哭。

我不知道自己在悲伤什么,是悲伤骆轶航的如今,还是悲伤自己的命运?抑或是悲伤这世界的反复无常?

在我失去安安后的第二年夏天,陈梓郁向我求了十几次婚。虽然我们在法律上早就是夫妻了,但没有仪式,没有真实的认同感,陈梓郁说要等我心甘情愿地成为他真正的妻子。

我拥抱他、亲吻他、诱惑他,始终没有答应他。

那年秋天快来的时候,我终于发现自己又怀孕了,我看着手里两道杠的验孕试纸,情绪复杂难明。

晚上陈梓郁回家,我站在玄关旁,看他在那儿脱鞋、换鞋。

“今天在家干什么了呢?”他与我像往常那样闲聊。

我没说话,只是把验孕试纸递给他。

陈梓郁盯着那两道杠看了十几秒,才抬起头。

“是的,你要当爸爸了。”我给出确定的答案,而他则冲过来想抱我又害怕撞到我,他在我跟前急刹车,然后轻轻地、紧紧地抱住我:“昭昭,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而在之后的日子里,我要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大约是因为自己一直在以为可以得到幸福的时候,又被人痛苦地狠狠推入地狱,我已经不相信自己可以得到幸福这件类似远古传说的事情,我的那颗心已被恨意占领。

“你真的高兴吗?”我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面无表情地问。

“当然。”他没有听出我声音里的异样,沉浸在自己的欢喜里。

“高兴就好。”我闭上眼睛仰起头,将泪水扼杀在眼底。

陈梓郁的消息很灵通,我才从医院出来,脸色素白,身体仍一阵阵发冷,他已奔至我的眼前——我原以为他至少要等我登机后才会发现这场杀戮。

他不可置信地扑着我的手臂,摇晃我的身体,问:“你真的把他杀死了?你真的把我们的孩子杀死了?”

我平静地注视着他:“陈梓郁,你觉得痛苦吗?是不是如撕心裂肺般难受?是不是觉得整个身体都被掏空了?呵呵,如果早一点知道失去自己的孩子是那么难过,你还会不会对安安下手呢?”

“你在说什么?”他哑着嗓子颤抖地问我,“难道你觉得你之前的流产,是我动了手脚?你是不是疯了?!就算是我的错,可是这个孩子也是你的孩子啊!你怎么就忍心……”

“因为我不想要你的孩子,不想我的孩子身上流着你的血……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失去有多么痛苦。”

“你就这么看待我?”陈梓郁目眦尽裂,兴趣起手想狠狠扇我一巴掌,可是凌厉的掌风明明已到了我的脸颊旁,又硬生生地被收住。有泪水从他的眼眶缓缓滑落,他说,“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吧?”

“是我的错,我总是强求。”

我红着眼眶,无声地看着他,看着他松开手,缓慢地倒退着走了几步:“顾昭昭,我或许对不起很多人,但那些人里,绝对没有你。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说完之后他决绝地转身,像再也不想看到我的样子。

在他看不到我的时候,我终于像被抽光了浑身的力气一般,瘫倒在地上。

我没有哭,我只是觉得累极了。

五年后。

我想过无数次回国的情景,想过无数次重新踏上那片熟悉的土地,看到那些熟悉的笑脸,那场面该是多么悲伤、喜悦或者难堪。

我害怕那样的场景,所以将回国的计划一推再推。直到听说骆轶航因为在狱中表现良好,早在半年前就提前出狱后,我才下定决心回国——我替他保管的那些钱,通过我这些年的投资运作和少许的运气已经翻了两三番,是时候交还给他了。

顾祈推着行李车边走边说:“还是国内好啊,这些年国内发展得飞快,我这次回来可是不打算走了。你也别走了吧,小年也会喜欢这里的,是不是啊小年?”

小年坐在行李车上,听到顾祈说到他的名字,回头冲顾祈笑了笑后,又回过头专心地玩手里的魔方。

“这孩子,笑起来让人的心都要融化了……可惜就是太安静了,别人家的小孩儿都闹腾得让人抓狂,你们家小年就太惜字如金,这基因……唉!”

小年专心致志地玩着手里的魔方,没一会儿就扭过头来看我,冲我露出灿烂明亮的笑容:“Mammy,look!”

“小年真聪明。”我摸摸小年的头,他皱着鼻子笑得更欢,低头把六面都统一了颜色的魔方又重新打乱,然后递给顾祈:“Uncle,have a try。”

“oh,no。”顾祈苦脸的表情成功将小年逗得更欢。

小年是我的孩子,我和陈梓郁的孩子。

五前年我躺在手术台上,在最后一刻推开了医生,打落他手里的麻醉针,取消了手术。

我骗了陈梓郁,然后按早就安排好的计划去了洛杉矶和顾祈会合。怀孕、堕胎、远赴大洋彼岸,这些都是我幼稚的“复仇计划”里的环节,因为我怀疑陈梓郁给我煲的中药汤里含有堕胎药的成分,所以我才会失去安安,不然事情为什么发生的这么巧?

怀疑在心底反反复复被想了无数次,似乎渐渐就成了真,可是我设想了所有复仇和离开的步骤,却忘记自己的不忍心。

陈梓郁说得没错,他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我带他来到这个世界,又要亲自决定杀死他,我以为我做得到,原来还是不行。

我在洛杉矶重新学习语言,适应新环境,等着小年在我肚子里一点一点长大。

小年四个月的时候我又差点失去他,金发碧眼的医生说我的身体曾经受过伤,因为没有接受系统的治疗所以有后遗症,容易流产,在怀孕期间需要小心安胎。

那时候我的英语听力还不是很好,听着顾祈一句一句翻译给我听时,我的身体泛起一阵阵阴冷的后悔与恐惧,我怕我的愚蠢又伤害了陈梓郁,我更害怕肚子里的孩子再次离开我……

幸好后来小年还是健健康康地出生了,顾祈说我应该回国去找陈梓郁,和他说清楚。

可我不敢。

我如同驼鸟一般在洛杉矶生活了一年又一年,四季更迭,时光荏苒,岁月安静无声。我交新的朋友,学习新的知识,看新的风景,却不敢回头看一看旧的人,想一想那些曾经的故事,更不敢去揭开那最后的真相。

回国后我第一去见的人,当然是骆轶航。

他在大学城里一条热闹而拥护的巷子里开了一家小小的二手书店,与书为伍,生活清闲自在。

书店新开张不久,门口招牌上的红布还没有撤下,店里的书籍也未归类整齐,有一只雪白的小猫在书架间自顾自地嬉戏,跳过茶几时差点碰翻桌止的花瓶。

骆轶航很喜欢小年,抱他坐在膝头,翻着《365夜童话》给他讲故事。小年的中文不好,对那些故事似懂非懂,但看得出他也喜欢骆轶航,在骆轶航怀里很安静。

我犹豫着怎么向小年介绍骆轶航的时候,骆轶航先一步说:“小年就叫我舅舅吧。”他脸上的笑容平和清浅,像风雨后的一片绿竹。

骆轶航没有收下任何我想还给他的财物,他说他现在过得不错,用不着了。

“以前那么努力赚钱,是为了向你证明自己,为了有朝一日可以让你后悔、让你遗憾……你看,以前的我多幼稚……我在里面遇到一个师父,他早年剃度,可惜受不了红尘诱惑,犯下错事,回头看时才发现其实很多的哲理他以前就背得滚瓜烂熟,但从没走过心……我们在很多时候都会有莫名的执念,坚持着自己的坚持,以为这是一种美德,其实放下更不容易,但放下,才能给自己和别人一条生路。”

我静静地听着,想起了陈梓郁,想起了自己的固执和任性妄为,造成今天小年没有父亲的结果。

小年正在门口和小猫玩耍,勤工俭学的学生小卫在整理着书籍,我和骆轶航坐在木椅上促膝长谈。

我们从十七岁那年分手以后,再没有像今天这样平静而温和地互相诉说和分离生活带来的感受和体会。

骆轶航问起陈梓郁,仍是那年冬天我去看他时他问的那个问题:“他对你好吗?”

“好。”我用力地点头。我知道他不过是想知道我过得好,只有我过得好,他才能安心。

黄昏的时候我带小年离开,骆轶航有些不舍,但他只亲了亲小年的脸颊,抱了抱我,然后挥挥手:“下次见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淡淡地说。

小年很用力地亲了一下骆轶航的脸颊,说:“Don't worry,我和Mammy会常常来看你的。”骆轶航笑得眼睛都湿了。

我拉着小年,离开时没有回头,我害怕回头,我不想哭,所以我没有看到整理完书架的小卫将招牌上的红布扯下,“昭昭书屋”四个字在夕阳的余晖下,散发着别样的温柔。

爱是一件无法抵挡和躲避的事,但我们可以选择让它猛烈如火,或者温和如水。前者让爱看起来轰轰烈烈,可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后者却能长长久久地流淌在心灵的田地上,看着它敬而远之或者消亡。

告别骆轶航之后,我发现小年有些闷闷不乐,直到晚上陌桑请愿我们吃大餐时,他也没有露出委兴奋的表情,只是很乖地说:“谢谢Aunt。”

陌桑有点受打击:“顾昭昭,你儿子很不给面子呢,感觉是在敷衍我。”

我将剥了壳的小龙虾肉放在小年的碗里,低头问他:“What's wrong with you?”

“Marry,我去上厕所。”小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滑下凳子,像个小大人一样拉住经过的服务生的衣服,彬彬有礼地问:“Where is the toilet?”

“我陪你去吧。”

陌桑还没起身,就被他拒绝了:“我要上的是男厕所,Aunt是女生,不能进去。”

“可是你那么小,能够到吗?”

“能,有Waiter帮我啊。”小年面向服务生,如同一个绅士,“Can you help me?”

在这个五星级的酒店里,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你儿子太酷了。”陌桑望着小年的背影,无不羡慕地对我说,“看得我也想赶紧生一个来玩玩了。”

“别光说啊,得抓紧时间。”我和陌桑又说了些小年婴儿时期的糗事趣事,隔了许久才发觉他去洗手间的时间未免太长了。

我知道小年不会乱跑,果然在去洗手间方向的装饰石膏雕像旁看到了小年,有一个背对着我的西装男子蹲在地上,在问小年:“你妈妈在哪?”

“Marry!”小年看到我,飞奔过来扑向我,他趴在我耳边,虽然压低了声音,但仍难掩激动地说,“Marry,he said he is my daddy!”

我浑身僵硬,屏住呼吸,看着那个男子站直身体,转过身。他的所有动作都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帧一帧地掠过我的眼底。

他还是我记忆里熟悉的模样,浓黑的眉毛和沉静的眼眸,如山脊般挺直的鼻梁,弧线流畅坚毅的下巴此刻正微微扬着,带着点傲气、怒气和神气。

“陈安年,四岁,没有Daddy。”他说到最后一个字时眯起了眼睛,那是他生气的前兆。

我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只是抱着小年望着他。

陈梓郁,是陈梓郁,我们居然这么快就见面了。直到再一次看到他,我才知道自己原来那么相信他。

“你又骗我。”他说得咬牙切齿,一步一步向我走过来。

我抱紧小年,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期待,身体开始微微行颤抖。

他终于走到了我的面前,张开手臂,我以为他要揍我,于是后退了一小步,但很快就被陈梓郁紧紧揽在怀里。小年挤在中间,开心又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是我Daddy吗?”

陈梓郁与小年额头贴额头地说:“很显然是。”他也许本来是准备生气的,可是此刻的他却湿润了眼眶。他从我手里抱过小年,深深地看着我,然后伸出手,抚去我脸上的泪痕,说,“你又骗我,可——幸好你只是骗我的。”

我终于大哭起来,像几年前在下着暴雨的街头,陈梓郁抱住我,在我耳边一遍遍地说“顾昭昭我爱你,我真的爱你,我们好好儿在一起好不好”时那般放纵地痛哭。

陈梓郁对我的爱一直都如此卑微而厚重,纠结疼痛却又欲罢不能。为什么我曾经会认为这样的陈梓郁会伤害我,会伤害我肚子里的孩子呢?就像他说的,在这个世界上,他或许对不起很多人,但那些人里,绝对没有我。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我低着头,吸着鼻子问陈梓郁:“你还爱我吗?”

陈梓郁轻声说:“爱。”然后是,“爱爱爱……”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