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我们去了艾丽家。我们小一点的时候——中学一年级甚至二年级上半年——我们有时待在她家不出门,戴着黏土面具,叫上足够吃的中餐外卖,从艾丽家冰箱旁边第三排架子上的饼干罐里拿零钱,这是她爸爸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的一千美元。我们称这活动为“蛋卷危机之夜”。我们会躺在她家的巨大沙发上看电影,直到睡着——起居室的电视屏幕有电影院的银幕那么大——我们腿上盖着一条很大的羊毛毯子。但是,从三年级起,我就不记得我们这样干过,除了马特·王尔德和艾丽闹翻那次,她哭得太厉害,第二天早晨脸都肿了,胖胖的像鼹鼠的脸。
今天我们把艾丽的衣柜翻了个遍,这样就不用担心在肯特的派对上撞衫。艾拉迪、艾丽和琳赛这次非常在意我的打扮,艾拉迪给我涂了亮红色的指甲油,她的手在抖,我指甲周围的皮肤上沾到一些甲油,看上去像流血一样,不过我太紧张了,没时间在乎这个。罗布和我要在肯特家见面,他发给我一条短信说:我甚至为你铺好了床。我让艾丽帮我挑选出衣服——一件金属光芒的金色吊带衫,胸部显得很大,一双艾丽的有着四英寸高的夸张鞋跟的高跟鞋(她称之为“我的脱衣舞女鞋”)。琳赛帮我化妆,她满嘴伏特加味儿,喷在我脸上。我们都喝了两杯掺了越橘汁的酒。
接着,我将自己锁在浴室里,温暖的感觉从我的指尖涌到头顶,我试图想象自己去了那里之后会是什么样子。然而,只过了一会儿,我就发现这些装扮成了挂在身上的多余之物,把我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小时候,我经常这样干:把自己锁在浴室里洗热水澡,当镜子蒙上一层水汽,我会站在前面看着自己的脸缓缓从蒸汽中浮现出来,开始是粗略的线条,然后脸部的细节逐渐清晰起来。每次我都希望自己看到的是一张美丽的脸,仿佛洗过淋浴之后我会脱胎换骨变得好看一般,当然每次我看上去都是老样子。
我站在艾丽的浴室里边笑边想,明天我终于可以变得不一样了。
琳赛很喜欢音乐,所以她定好了我们在去肯特家时在车上听什么歌,虽然肯特家只有几英里远。先听德瑞博士和Tupac,然后是《宝贝回来》,我们跟着唱了一路。
这时发生了最为怪异的事情:当我们开车经过那些熟悉的街道时——我生下来就熟悉的街道,闭上眼睛也想象得出它们是什么样子——我感觉自己漂浮在所有东西之上,盘旋在所有房子、马路、院子和树木的上空,越升越高,高过了Rocky’s、来爱德、加油站、托马斯·杰弗逊中学、足球场和我们在聚会日经常坐在那里尖叫的金属看台。好像一切都变小了,不重要了,似乎它们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中。
艾拉迪正以最高的音量号叫,我们之中她最让人受不了。艾丽的包里装着所有剩下的伏特加,但我们没有可以掺进去喝的东西。开车的是琳赛,因为她可以像没事人似的喝上一夜的酒。
我们快到达目的地时下起雨来,不过雨很小,水滴好像漂浮在空气里一样,水汽组成了一张白色的大帘子。我不记得上次什么时候来的肯特家——也许是他的九岁生日?——而且我忘记了在树林里走多远才能到他家,那条蜿蜒的车道似乎没有尽头。我们看到的只有车前灯发出的单调的光打在砾石铺就的路面上,照在前方枯死的树枝和钻石般的小小雨滴上。
“恐怖电影都是这么开场的。”艾丽说,整理着她的吊带衫。我们的吊带衫都是跟她借来的,但是她坚持穿着那件毛边的,虽然她本人以前反对穿毛皮。“你确定他住在42号?”
“再往前一段路就到了。”我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路,我已经开始担心车子刚才转的那个弯是不是太早。我忐忑不安,但我不确定这种担心有没有必要。
前方的树越来越多,都快刮到车门了,琳赛开始抱怨起来。就在我们似乎陷入黑暗的包围时,突然之间树林完全消失了,面前出现一片你能想象出的最大、最漂亮的草坪,正中央是一幢白色房子,看上去像糖霜做成的一样,配有阳台和一条环绕两侧的长门廊。百叶窗也是白色的,天太黑了,看不清上面的花纹。关于这一切,我什么都记不起来,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吧,但我认为这是自己见过的最漂亮的房子。
我们全体沉默了一分钟,盯着这些景致。房子里有一半窗户是黑着的,不过,顶楼透出的温暖的灯光洒在草坪上,连草也变得银光闪闪。
琳赛说:“它几乎跟你家的房子一样大,艾尔。”听她这样说我感到挺遗憾——有种某条咒语被打破了的感觉。
“几乎一样大。”艾丽说。她从包里拿出伏特加酒喝了一大口,又是咳嗽又是打嗝儿,然后擦擦嘴。
“给我来点。”艾拉迪说着,伸手去够酒瓶。
等我反应过来时,酒瓶已经到了我的手里,我抿了一小口,酒液灼烧着喉咙,而且非常难喝,像是油漆或者汽油,但等把酒吞到肚里,我却感觉很刺激。我们爬出汽车,房子里的灯光越来越明亮,朝我眨着眼睛。
走过去参加某个派对的时候总会让我紧张得胃痉挛,不过这是一种不错的感觉:认为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感觉。当然,大多数情况下,什么都不会发生。大多数情况下,过完一个夜晚,我们迎来又一个夜晚,过完一周,又来下一周,过完一个月是下一个月。最后,我们迟早都要死去。
不过,每个夜晚开始的时候,万事皆有可能。
前门上了锁,我们绕到房子侧面,那儿有扇门开着,里面是一条非常狭窄的过道,墙上装着木质饰板,连着一段陡峭的木头楼梯。这里闻上去像我童年的味道,但我无法在记忆中找到它的位置。我听到打碎玻璃的声音,有人喊道:“向目标开火!”喇叭里传出Dujeous乐队的咆哮:所有的说唱歌手都来啦,如果你觉得歌词够劲儿,那就尽情摇滚吧。楼梯太窄了,人们正捏着空啤酒罐走下来,所以我们不得不排成单列走上去,下来的人则必须侧过身子背靠着墙,我们和其中几个人打了招呼,没有理睬其他人。像往常一样,我能感觉到他们都在看我们,这是受欢迎的另一个好处:你无须去注意那些注意你的人。
楼梯顶端是一条昏暗的走廊,挂满了圣诞彩灯,一连串的房间里面似乎堆积着各种织物和大大的靠枕,沙发上坐满了人。一切都是柔软的暖色调——从色彩到质地到人们的打扮——除了在四壁间回响、使得地板打战的音乐。因为大家都在抽烟,所以所有东西都蒙上一层厚厚的蓝雾。虽然我只抽过一次大麻,但是我感觉那些飘飘欲仙的场面也不过如此。
琳赛向后倾倾身子,对我说了点什么,但她的声音被人们的交谈声湮没了。她离开我去跟大家打招呼。我转过身,艾拉迪和艾丽也不见了,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前,我的心狂跳起来,感觉手心发痒。
最近,每当我站在很多人中间被推来搡去的时候,总会有这种可怕的感觉。他们的面容看上去很熟悉,但完全不对劲儿:某个看上去像琳赛的家伙经过我身边,眨眼间她的嘴巴就扭曲起来,嘴唇像烤化了似的耷拉下来。他们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我的存在。
在肯特家,情况显然不同,因为除了一些三年级的和几个女生(我觉得她们是二年级的)以外,我认识每一个人。不过,我仍然感觉有点恐慌。
我的位置离艾玛·豪瑟挺近——她属于面黄肌瘦的类型,平时我绝不会和她说话,但我快疯了——这时我感觉有人用粗壮的胳膊抱住我,还闻到柠檬香蜂草的味道。是罗布。
他把湿嘴唇贴在我耳朵上。“性感的萨米。你去哪了?”
我转过身,他的脸红彤彤的,“你喝醉了。”我说,语气里带着不少埋怨的成分。
“我足够清醒,”他说,试图挑起一边的眉毛,但没有成功。“你来晚了。”他无精打采地咧嘴笑道,但只有一半嘴唇听使唤。“我们喝了一桶啤酒。”
“十点了,”我说,“我们没来晚,至少我给你打过电话了。”
他摸摸自己的羊毛衫和口袋,“我的手机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我转动眼珠。“你这个冒失鬼。”
“我喜欢你那些夸张的说法。”他的另一半嘴唇慢慢向上弯了弯,我知道他想亲我。我稍微退后一步,在房间里寻找朋友们,可是不见她们的踪影。
我看见肯特待在角落里,系着一条领带,穿着一件带领圈的衬衫,那件衣服至少比他的身材大三个号,他的一半身子陷在一堆破烂的卡其布里,还好没戴着那顶投球手的帽子。他正和菲比·瑞弗尔又说又笑。他还没注意到我,我挺生气,心里有点希望他抬起头来,像往常那样过来围着我转悠。可是他的头低得离菲比更近了,似乎想更清楚地听她说话。
罗布把我拽到怀里。“我们就在这儿待一个小时,好吗?然后就走。”他嘴里一股啤酒味,亲我的时候,我还能闻见一点烟味。我闭上眼睛,开始回想六年级时,看到他和嘉比·海恩斯接吻,我嫉妒得两天没吃饭。我想知道自己看上去是不是很享受这个吻,六年级时的嘉比可是很享受的。
我放松下来,禁不住想:人生是多么的滑稽。
我还没脱掉夹克,但罗布把拉链拉开,双手放到我的腰上,又滑到吊带衫下面,他的手掌很大,而且全是汗。
我抽身退开足够的距离,“别在这儿,大家都在这里。”
“没人看我们。”他说,再次抱住我。
这是一句谎言。他知道人人都在看我们,他没有闭上眼睛,能看见这一切。
他的手在我的胃部挪移,手指拨动着我胸衣下方的撑圈,他不太擅长对付胸衣,实际上,他不善于应付胸部。我的意思是,虽然我不知道应该有怎样的感觉,但每次他碰我的乳房时,就会使劲转着圈儿按摩它们,我检查身体的时候,妇科医生也是这么做的,所以,罗布和医生,总有一方的动作是错的。老实说,我觉得错的人不会是医生。
如果你想知道我最大的秘密,请仔细听好:我知道人们都期望和自己爱的人亲热,而且,我真的爱罗布——我的意思是我一直爱着他,所以我也这样期望——不过,这不是我决定今晚和他做爱的原因。
我想和他做爱的原因是我希望做到这件事,因为我总是对性感到害怕,我不想再这么恐惧下去。
“我等不及去享受在你身边醒来的感觉。”罗布的嘴贴着我的耳朵。
这句话很甜蜜,但他的手在我身上,我无法集中精神。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想过醒来以后的部分,我完全不知道做爱之后的第二天该说些什么,我幻想着太阳升起时,我们安静地并排躺着,谁也不碰谁的样子。罗布房间里没有窗帘——他有次喝醉了,把它们全扯了下来——白天的时候,阳光好像聚光灯一样打在他的床上,或者说像是有只眼睛在盯着他的床。
“你们俩去开个房间吧!”
艾丽出现在我身旁,我赶紧离开罗布,做个鬼脸。“你们两个真变态。”她说。
“这里就是个房间。”罗布抬起胳膊朝自己周围做着手势。我的裙子上溅了些他的啤酒,我厌烦地哼了一声。
“对不起,宝贝儿。”他耸耸肩。现在他杯子里的啤酒只剩半英寸高,他皱起眉头盯着酒液。“我得再添点,你们要喝吗?”
“我们自己带来了。”艾丽拍拍她包里的伏特加。
“聪明。”罗布举起一根手指,想敲敲脑袋侧面,却差点戳到眼睛。他喝得比我想象的还要醉,艾丽捂着嘴笑起来。
“我男朋友是个傻瓜。”罗布蹒跚着走开时,我说。
“一个可爱的傻瓜。”艾丽纠正我。
“就像‘可爱的变种人’那样,不存在这样的生物。”
“当然存在。”艾丽环视整个房间,她撅起嘴,让嘴唇显得更动人。
“不过,刚才你去哪了?”我感觉很恼火——朋友们晾了我30秒钟、罗布喝得酩酊大醉、连应该无可救药地爱着我的肯特也仍然在和菲比·瑞弗尔说话。当然,不是我想让他爱我,我们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怪异的关系,让我感觉舒服。我从艾丽包里抢过酒瓶,又呷了一口。
“我们刚才逛了一圈,这里大概有十七个房间,你真应该去看看。”艾丽看着我,注意到了我摆出的臭脸,她伸出手。“怎么啦?我们可没有把你抛弃在荒野里。”
她是对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觉这么生气。“琳赛和艾拉迪去哪了?”
“艾拉迪黏在松饼腿上。琳赛和帕特里克打起来了。”
“已经?”
“是的,他们开始的时候亲吻了三分钟,第四分钟开始的时候打了起来。”
这件事把我逗乐了,我和艾丽一起笑了起来。我的感觉好了起来,觉得自在了一点。伏特加的酒力让我的脑袋热热的,更多的人走进来,房间似乎有点摇晃,不过感觉不错,如同坐在转速很慢的旋转木马上。艾丽和我决定在琳赛与帕特里克打得不可开交之前把他们劝开。
似乎全校的人都来了——实际上只有六七十人。这是有史以来人数最多的派对,高年级那些受欢迎的学生也来了——肯特远没有他们的地位高,不过他是东道主,所以无所谓——还有几个挺酷的三年级生、一对非常酷的二年级情侣。我知道自己应该讨厌他们,就像我们上中学二年级时痛恨高年级的派对一样,但是我懒得去想这些。我们走过去时,艾丽冷冷地盯了他们一眼,大声说道“贱货”。瑞秋·柯尼什也在他们中间,据说她在不久之前曾经勾引过马特·王尔德。
显然,一年级的学生是不许参加这个派对的,校园社会的底层学生也不准进入。不是因为人们会嘲笑他们,当然,人们一定会嘲笑的。这些人从没听说过这样的派对,他们不知道我们知道的东西:比如安德鲁·罗伯特斯宾馆的秘密侧门、卡莉·杰布隆斯基在她家车库偷偷放了一台用来冰镇啤酒的冰箱,或是Mic’s餐厅二十四小时开放,那里供应最好的鸡蛋奶酪,上面涂满黄油和番茄酱,非常适合喝醉时吃。高中似乎分成了两个互不接触的不同世界:拥有一切的人和一无所有的人。我猜这是好事,毕竟,高中是你为进入现实世界作准备的时期。
肯特家的走廊和房间太多了,像个迷宫。每个房间都满是人和烟雾,只有一扇门是关着的,外面挂着“禁止入内”的牌子,牌子用貌似保险杠贴纸的东西粘着,贴纸上写着诸如“想象旋转的豌豆”、“吻我吧,我是爱尔兰人”这样的话。
我们来到琳赛身边,她已经和帕特里克和好了,真是意外。她正坐在帕特里克的腿上,他抽着一根大麻烟卷。艾拉迪和斯蒂夫·道站在角落里,他斜靠在墙上,她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向他靠过去,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着的烟,烟蒂朝外,她的头发一团糟。斯蒂夫正在稳住她,他伸着一只胳膊帮她站稳,同时还和利兹·汉默(她的真名就是Hummer——巧合的是,她开的车也是悍马3)说着话,似乎艾拉迪不存在一样,更不用说她还在他身上乱蹭了。
“可怜的艾拉迪。”我说,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为她感到难受。“她太热情了。”
“她是个妓女。”艾丽说,不过,她指的并不是那个意思。
“你觉得我们会记得这一切吗?”我不清楚自己怎么冒出这么一句,我感觉头挺晕,脑袋轻得快要飘起来,“你认为两年以后我们会记得这一切吗?”
“我明天就不记得了。”艾丽笑着说,敲敲我手中的酒瓶,里面的酒只剩下四分之一,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喝掉这么多酒的。
琳赛看到我们的时候尖叫起来,她从帕特里克的腿上跳下来,伸出胳膊搂住我们俩,好像多年不见的样子。她从我手中抓过伏特加,一面搂着我们,一面喝了一小口,她的胳膊卡得我脖子一紧。
“你们去哪儿了?”她嚷道,声音很响,甚至高过音乐和人们说笑的音量。“我到处找你们。”
“胡说八道。”我说。艾丽说:“你是在帕特里克嘴里找我们吧。”
我们经常嘲笑琳赛喜欢胡说八道、艾拉迪是个醉鬼、艾丽得了强迫性精神错乱和我的反社会倾向。有人打开一扇窗户,想让屋子里的烟飘出去,一阵令人愉快的雨雾弥漫进来,带着草叶和新鲜空气的味道,虽然现在已是了无生趣的仲冬时节。我悄悄把手放在窗台上,享受着冰冷的空气和雨滴洒在手上那种刺痛的感觉。我闭上眼,对自己保证我决不会忘掉这一刻:朋友们的笑声、众人身体发出的热量,还有这雨的味道。
睁开眼睛时,我吓了一大跳,朱丽叶·赛克斯站在门口盯着我。
实际上,她在盯着我们:琳赛、艾丽、艾拉迪和我。艾拉迪刚刚离开斯蒂夫,过来和我们站在一起。朱丽叶的头发拢在脑后,扎了个马尾辫,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脸。
我们很吃惊她能来,但最让人吃惊的是她很漂亮,两只蓝眼睛之间的距离宽宽的,高高的颧骨,像个模特儿。她的皮肤干净白皙,我忍不住盯着她看。
因为她堵在门口,所以正被来往的人推来推去,不过她仍然站在那里看着我们。
艾丽首先反应过来,她张大嘴巴。“怎么回……”
艾拉迪和琳赛转过身,想知道我俩在看什么,琳赛的脸白了——看上去挺害怕,这种情况太少见了,我还没弄清状况,她的脸色就转为铁青,似乎已经作好把某人的脑袋揪下来的准备,这是在她脸上比较常见的神情。艾拉迪开始歇斯底里地傻笑,最后连腰都直不起来,两手捂着嘴巴。
“我不相信,”她说,“我不相信。”她想唱出“精神病杀手,这是什么”那句歌词,但我们太吃惊了,没人和她一块儿唱。
你知道,在电影里,通常当某个人说了或者做了什么不合适的事情时,死一般的寂静就会突然降临,好吧,虽然这与现在发生的情况并不是很相似,但也十分接近。音乐虽然没停下来,但似乎房间里的每个人都开始意识到朱丽叶·赛克斯——尿床的家伙、怪胎、彻头彻尾的神经病——正站在派对现场,盯着托马斯·杰弗逊中学四位最受欢迎的女生。人们渐渐停止交谈,房间里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持续,最后变成一阵似乎永不停歇的嗡嗡声,如同风吹海啸。
朱丽叶·赛克斯终于离开门口,走进房间,她自信地慢慢走向我们——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冷静——在距离琳赛三英尺远的地方停住了。
“你是个贱人。”她说。她的声音沉稳洪亮,似乎是刻意地说给房间里的所有人听。我总认为她讲话的声音应该很尖细或是带着喘气的动静,然而实际上她的嗓音饱满深沉,听起来像男生。
琳赛过了半秒钟才意识到这是朱丽叶的声音。“请你再说一遍?”她哑着嗓子问。自从五年级开始,朱丽叶就没有正视过琳赛的眼睛,更不用提和她说话甚至侮辱她了。
“你听见我说的了,你是个贱人、自私的女孩、坏人。”朱丽叶转向艾丽。“你也是个贱人。”又转向艾拉迪,“贱人。”接着看着我,一瞬间我看到她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动——感觉很熟悉——不过很快消失了。
“你是个贱人。”
我们都愣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艾拉迪又紧张地傻笑起来,还打了几个嗝儿,最后恢复了平静。琳赛的嘴巴像鱼一样一张一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艾丽攥着拳头,看上去很想朝朱丽叶脸上来一下。
虽然感到既愤怒又尴尬,但看见朱丽叶之后,我脑中的唯一想法就是对她说:我从不知道你长得这么漂亮。
琳赛恢复了理智,她朝前倾倾身子,这样她的脸和朱丽叶的脸就只有几英寸的距离。我从未见过她如此生气,她的眼珠都快鼓出来了,嘴巴扭曲着,似乎随时就能发出狗叫一般的咆哮。有那么一秒钟,她看上去真的非常愤怒。
“我宁愿当个贱人,也不想成为精神病。”她嘶嘶地说,揪住朱丽叶的裙子,差点把痰吐在她脸上。她向后一推朱丽叶,后者踉踉跄跄地撞到马特·多尔夫曼身上,他也推了她一下,结果朱丽叶又和艾玛·麦克埃罗尔撞在一块。琳赛尖叫起来,“精神病、精神病!”然后开始模仿电影上刀子捅来捅去的尖厉声音。突然间每个人都尖声叫喊起来,“精神病!”并假装手里拿着刀的样子,将朱丽叶推来推去。艾丽把啤酒倒在朱丽叶头上,大家马上跟着学起来;琳赛用伏特加泼她,朱丽叶朝我退过来,身上湿了一半,伸着胳膊试图保持平衡,我从窗台上抄起半杯啤酒倒在她身上,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和大家一起尖叫,直到嗓子酸疼为止。
朱丽叶抬头看看我,我无法描述她那种——疯狂——但几乎是怜悯的眼神,她似乎为我感到难过。
突然,我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肚子被人打了一拳,我连想也没想就扑向她,铆足了劲儿撞过去,她磕在后面的书架上,差点把它撞倒。我把她推到门边,人们还在叫嚷哄笑,高喊着“精神病”,她跑出了房间,肯特正好走进来,可能想看看大家为什么尖叫,她不得不从他身旁挤过去。
我们对视了几秒钟,我很清楚他在想什么,但肯定不是什么好想法。我望向别处,身上燥热难受,大家都在兴头上,嘲笑和谈论着朱丽叶,而我却无法平静下来,感觉伏特加烧着我的胃,又流回喉咙里,房间旋转得更快了,令人窒息。我得出去喘口气儿。
我试图挤出去,但肯特挡在前面。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质问我。
“请你让我过去,好吗?”我没心思和任何人说话,特别是穿着那件愚蠢的领尖带纽扣的衬衫的肯特。
“她对你做了什么?”
我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我知道了,你和精神病是朋友,对吧?”他眯缝起眼睛。“外号起得不错。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你的朋友帮你想的?”
“别挡我的路。”我想从他旁边挤过去,但他抓住我的胳膊。
“为什么?”他问。我们站得很近,我都可以闻到他刚才吃的薄荷糖的味儿,看清他左眼下面那颗心形的小痣,不过其他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他盯着我,似乎想拼了命地弄清楚什么事情,情况看上去很糟糕——比朱丽叶或者他的愤怒,或是我想呕吐出来的感觉都要糟糕。
我试图把他的手从胳膊上甩下来,“你不能随随便便就抓着谁,你不能抓着我,我有男朋友了。”
“小点声,我只是想——”
“听着。”我成功地把他甩开,我知道自己的声音很大,语速很快,而且听上去歇斯底里,但就是无法控制自己。“我不清楚你哪儿有问题,好吗?我不会和你约会的,再过一百万年我也不会和你约会。所以,你别再迷恋我了,我的意思是,我甚至不该认识你。”脱口而出的这些话,仿佛回过头来扼住了我的脖子:我突然间无法呼吸了。
肯特使劲盯着我,身体也更加靠近了。有一秒钟的时间,我以为他要吻我,我的心跳骤然停住了。
但他只是把嘴巴靠到我的耳朵上说:“我已经把你看清楚了。”
“你不了解我。”我猛地向后一退,颤抖着。“你根本不了解我。”
他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退开了,“你说得对,我不了解。”他转过身,嘴里嘟囔着什么。
“你说什么?”我的心狂跳不已,好像快要爆炸了一般。
他转身看着我。“我说,‘感谢上帝。’”
我向后一转,暗自后悔把艾丽的高跟鞋借来穿。整个房间也跟着我旋转起来,我不得不靠在栏杆扶手上。
“你男朋友在楼下,正在厨房水池那儿呕吐呢。”肯特在我身后叫道。
我朝他竖起中指,虽然没回头,但我有种感觉,他当时没在看我。
在我下楼查看罗布是否像肯特说的那样之前,我就意识到:今晚完全不是合适的时机。失望和解脱的感觉交替向我袭来,它们是如此强烈,我不得不扶着墙走,脚下的旋转楼梯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消失。今晚不是时候。明天我醒来的时候,还是一如往常,整个世界看上去也会是老样子,什么东西都没变。我的喉咙发紧,眼睛像着火一样,我只有一个想法——这一切都是肯特的错,肯特和朱丽叶·赛克斯的错。
半小时后,派对快要结束了,有人把圣诞彩灯从墙上摘下来,它们像蛇一样盘在地板上,照亮了角落里的灰尘。
现在我感觉好了一点,也更像我本人了。“总会有明天。”当我告诉琳赛罗布的事情时,她对我说,我像念咒一样不停地默默重复着这句话:总会有明天。总会有明天。
我在浴室里待了二十分钟,先把脸洗了,然后重新打扮一番,我的手还是抖的,头也还在晕——看到镜子里有两个我。
每次化妆时我都会想起我妈——我记得她放下架子,为和我爸出去约会作准备的情景——这让我冷静下来。总会有明天。
晚上我最喜欢的时间段是大部分人都睡着的时候,感觉好像全世界只属于我和朋友们,似乎除了我们的小圈子什么都不存在一样——其他地方只剩黑暗与寂静。
我和艾拉迪、艾丽、琳赛一起离开。人群已经开始渐渐散去,但还是比较拥挤。琳赛不停地喊,“抱歉,抱歉,让一下,女士们有急事!”几年前我们在波基普西市的一次未成年人音乐会上发现,这样说能够以最快的速度疏散人群,人们会像怕被传染一样迅速让开。
出去的时候,我们看到有人在角落里和楼梯间附近勾勾搭搭,有几个房间关着门,里面传来捂着嘴偷笑的声音,艾拉迪捶着每一扇门,大声嚷嚷着,“没有安全就没有爱!”琳赛转过身对艾拉迪耳语了几句,艾拉迪立刻闭上嘴,内疚地看着我。我想告诉她们我无所谓——我不在乎罗布或是自己错过了这次机会——但是,我突然感觉太累而不愿意说话。
布里吉特·麦奎尔坐在一只浴缸边上,浴室门闪着一条缝儿,她双手捧着脑袋正在哭。
“她怎么啦?”我感觉头晕晕的,听到自己说出的话好像是从远处传过来的一样。
“她把亚历克斯甩了。”琳赛扶着我的肘部,她看上去挺清醒,但是瞳孔很大,眼白里满是血丝。“你不会相信的,她发现了亚历克斯和安娜在一起,他本来应该去看医生的。”音乐还在播放,所以我们听不见布里吉特的哭声,但她的肩膀在上下抖动,好像抽搐一般。“她最好离开这儿,讨厌鬼。”
“他们都是讨厌鬼!”艾拉迪举起啤酒,还洒出来一些。我想她连我们在说什么都不知道。
琳赛把她的杯子放在一只茶几上,杯底下压着一本封面挺旧的《白鲸》4,她把一只陶瓷小雕像(一位留着金黄卷发的牧羊人,睫毛上了色)装进口袋,她总是在派对上偷东西,还把赃物叫做“纪念品”。
“她最好别在‘坦克’里发疯。”琳赛小声说,朝艾拉迪歪歪头。
罗布四仰八叉地倒在楼下的沙发上,但是,当我经过时,他成功地抓住了我的手,想把我拉到他身上。
“你去哪儿?”他说,目光茫然,声音沙哑。
“好了,罗布,放开我。”我把他推开,这件事他也有错。
“我们应该……”他的声音弱下去,迷惑地摇摇头,然后眯起眼睛看我。“你是不是背着我找别人?”
“别傻了。”我很想让时光倒流,回到今晚以前和几个礼拜之前,回到罗布朝我靠过来,把下巴放在我肩上,告诉我他想睡在我旁边的那一刻——我们待在昏暗的房间中,对着没有声音没有画面的蓝色电视屏幕,我父母在楼上睡着了,只能听到他的呼吸声,我张开嘴巴,听见自己说:“我也想。”
“你就是,你对我不忠。我知道。”他摇晃着站起来,激动地四下乱看。罗布最好的朋友之一,克里斯·哈蒙正站在角落里不知笑什么,罗布跌跌撞撞地朝他走去。
“你是不是和我女朋友好上了,哈蒙?”罗布咆哮道,推了克里斯一把,克里斯一个趔趄,撞在一个书架上,一只陶瓷小雕像从架子上掉下来摔碎了,有个女孩尖叫起来。
“你疯啦?”克里斯跳到罗布对面,两人一下子扭打在一起,在屋子里胡碰乱撞、大呼小叫。罗布不知什么时候把克里斯压在膝盖下面,两个人都到了地板上。女生们大叫着躲开他们。
有人喊道“小心啤酒!”这时罗布和克里斯正滚到厨房门口,那儿放着啤酒桶。
“我们走,萨姆。”琳赛从后面捏捏我的肩膀。
“我不能不管他。”我说,虽然心里有些想甩手不管。
“他不会有事的。看——他在笑。”
她是对的。他和克里斯已经停战了,两人从地板上爬起来,笑得不可开交。
“罗布会很生气的。”我说,琳赛明白,我的意思并不仅仅是指在派对上不理睬他这件事。
她迅速给我一个拥抱,“记住我说的话。”她唱了起来,“只要想着明天,就能赶走所有的烦恼和忧伤……”
有一瞬间我感到非常紧张,以为琳赛在嘲笑我,但这不过是巧合。我小时候她还不认识我呢,更不用提和我说过话了。她绝对不可能知道我曾经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听着音乐剧《安妮》的磁带,大声跟着唱这首歌,直到父母威胁要把我扔到街上去为止。
那段旋律开始在我脑中回响,我知道自己又要连续几天唱它了。明天,明天,我爱你,明天。当你认真去想时,会发现这是个美丽的词儿。
“派对太烂了,对吧?”艾丽从我的另一侧冒了出来。虽然她这么说,但我知道她只是因为马特·王尔德没出现而感到生气而已。不过我挺高兴她说了这句话。
外面的雨声比我想象的要大,吓了我一跳。我们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看着自己呼出的气凝结成雾,在一边飘来飘去。天冷极了,雨水不停地从屋檐上流下来。克里斯托弗·塔姆林和亚当·吴正往树林里丢空啤酒瓶,不时传来瓶子摔破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放枪一样。
人们笑着、叫着,在雨中跑动。雨下得很大,所有东西似乎都融化在一块儿。没有邻居会从几英里以外叫来警察,控告我们的噪声。地上的草皮乱七八糟,到处都是黑色的泥坑。远处,亮起前灯的汽车纷纷呼啸着朝9号高速路开去,灯光先远后近,最后消失不见。
“跑吧!”琳赛嚷道,艾丽猛拉了我一把,我们尖叫着跑了起来,雨幕阻挡了我们的视线,雨水沿着我们的夹克流淌,泥浆涌进我们的鞋子,大雨仿佛把一切都冲刷殆尽。
我们来到琳赛的汽车旁边时,我已经完全不在乎今晚的事情了。我们歇斯底里地大笑,浑身湿透,打着哆嗦,从寒冷和大雨中彻底清醒过来。琳赛尖声抱怨起皮质座椅上湿乎乎的屁股印儿和车厢地板上的泥巴。艾拉迪劝她到麦当劳点一份鸡蛋奶酪,还埋怨我总是坐在驾驶座旁的位置上,艾丽朝琳赛大叫,让她打开暖气,还威胁说自己得了肺炎就要死了。
我猜这就是我们开始谈论“死亡”这个话题的原因。
以琳赛的清醒程度,开车没有问题,但我注意到,当开到那条吓人的长车道时,她的速度比平时快,道路两旁的树木活像骷髅一样在风中悲鸣。
“我有种看法。”当琳赛开上9号高速路,试图朝着刚才那条路大叫时,我说道。仪表盘上的时钟荧光闪闪:12:38,“我的看法是,你死之前,会看到自己人生中所有最精彩的片段,你做过的所有最棒的事情。”
“噢,宝贝。”琳赛的一只手从方向盘上移开,朝空中挥挥拳头。
“我第一次和马特·王尔德在一起的时候。”艾丽马上说。
艾拉迪叹口气,探身去够iPod播放器。“打开音乐,求你们了,否则我会自杀的。”
“我能抽根烟吗?”琳赛问,艾拉迪借着手中的烟屁股上面的火给她点了一支烟。琳赛拉开窗户,冰冷的雨水进到车里。艾丽又抱怨起来。
也许是因为受不了艾丽的哼哼,艾拉迪放起了“谬论”乐队唱的《碎片》,故意惹她生气。艾丽叫她“贱人”还解开安全带,向前探着身子,想把iPod抢过来。琳赛嘟囔说有人的胳膊肘碰到了她的脖子,烟卷从她嘴里掉下来,落到她两腿之间。她咒骂起来,试图把烟灰从坐垫上扫下去。艾拉迪和艾丽还在打架,我则冲着她们演讲,让她们回忆我们在五月里玩“雪天使”的情景。时钟前进了一分钟:12:39。车轮在潮湿的路面上滑了一下,车里烟雾缭绕,香烟顶端升起的小股白烟像幽灵一样飘在空气中。
突然,汽车前方闪起一道白光。琳赛尖叫着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楚,好像是“坐好”或者是“糟糕”——车子猛然间翻滚着冲出路面,掉进路旁黑漆漆的树林里,我听到可怕的刺耳声——金属之间的碰撞、玻璃破碎、汽车断成两截——飘来一股着火的味道。我想琳赛没有弄灭她的香烟。
然后——
那件事情发生了。死亡到来的一瞬间,周围热浪滚滚,各种声音和痛感都被放大了,一截燃烧的筒状物体把我撕成了两半,什么东西在烧灼、破裂和尖声叫啸着。
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我知道你们中有人会认为我活该死掉。也许我不该给朱丽叶送那枝玫瑰或者在派对时往她身上倒酒,也许我不该抄袭劳伦·罗奈特的卷子,也许我不该对肯特说那些话。你们也可能认为,我之所以该死,是因为我任由罗布胡闹——因为我没打算拯救我自己。
但是,在你们指责我之前,请让我问几个问题:
我到底做了什么坏事,以至于该死?我做的坏事坏到了什么程度,以至于应该这样死去?
难道我做的事情就是比别人做的还要糟糕?
我的所作所为是否比你的所作所为还要恶劣?
请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