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灵。
随着一声宣告,我们送姥爷的最后一程,终于上路了。舅舅打碎了烧纸的砂盆,弟弟捧着姥爷的遗像,他的一众儿女跪倒在姥姥家的楼下,母亲痛哭得无法自已。我手里拿着剪好的纸钱,跪在柏油马路上,眼睛一滴滴落在地面上,又迅速消失。
在去殡仪馆的路上,我坐在车里,一路撒着纸钱,他们告诉我这是买路钱,转弯的时候,要告诉姥爷,转弯了。过桥的时候,要告诉姥爷,过桥了。手里的买路钱不能断,要一路走一路撒,这样姥爷就有钱顺顺利利地上路,仿佛他的灵魂就栖息在这纸钱里飘飘荡荡。
姥爷啊,一路撒下的,不仅仅是你要过去的金银,还有我曾经为你许下的承诺,要让你一直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承诺,哪怕你已经离开,也要走得安然。
在停留的单间里,我终于第一次见到了去世的姥爷,有人掀开棺椁,撩起薄被,让亲戚们围绕一圈先瞻仰。家人已经纷纷跪在地上痛哭,根本无法忍受这样诀别的时刻。良久,我被人搀扶起来,颤颤巍巍走到棺椁前,我忍不住全身剧烈的颤抖,脑子里像是过了闪电一样轰的一切空白,我忍住不把眼泪滴在簇新的薄被上,强忍着内心无法言语的难过,抬眼去看躺在那里已经无法醒来的姥爷。
这是最疼爱我的姥爷么?姥爷在这孤单的房间躺了两天,脸上因为化妆抹了一点点的粉,让脸看起来红润一些,双眼紧闭,但又感觉异常的浮肿,整个脸软软地垮在那里,青青的胡茬儿依然明显,嘴里含着铜钱,有红线露出来。看上去那么脆弱,那么苍白。
姥爷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我记忆中的痕迹,看上去那么陌生,那么孤独。我相信,姥爷已经走远了,走得非常远非常远,他不会在这里,因为他不忍看到他的孩子们如此难过,而我们即将要告别的,只是一具没有了灵魂的身体。
告别仪式中,我和家人站在姥爷的左侧,亲朋好友前来送别,我忍不住一次次盯着姥爷熟悉又陌生的脸庞,想到以后再也无法看到,就忍不住多看一会儿,再多看一会儿。在殡仪馆的焚烧炉前,我们跪在地上,看着姥爷被推入了焚烧炉,我一边哭一边内心里大喊,姥爷,快跑!别让那无情的火焰焚烧了你善良的灵魂,别让那翻滚的黑烟玷污你年老的身躯,别让那个世界的纷争打扰了你难得的清净,别让我们的哭声让你无助地回头和徒劳地流连。
姥爷,走吧,走吧,一路走好。走吧,走吧,不要回头。走吧,走吧,旧梦依稀,往事迷离。走吧,走吧,此生未了,来生再续。
在满是纸屑的空地上,我看到了巨大的烟囱里冒出的浓浓黑烟,黑烟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盘旋,然后逐渐退散,直到消失。舅舅从窗口接过姥爷的骨灰盒的时候,我用手轻轻拂过,感觉微微的发热。我无法相信,那么高大魁梧的姥爷已经化作了一团灰,停留在了这样一个小小的盒子里。我更无法相信的是,从今以后,在这个小小的盒子里,就要盛放着他八十二年的岁月,如此沉重的时光,这如何安放?
一连串的祭奠仪式后,姥爷的骨灰被安放在了寄存处的小阁子里,那里摆放着姥爷的水晶杯,有他最爱的香烟,有手机、茶具、食物。因为习俗,我未曾捧一捧姥爷的骨灰,想来应该是那样的沉重,一个如此重的身体,最后化作了粉末,化为了灰烬,被存放在高高的阁楼之上,终结了一生。我知道,任何人都不能选择这最后的结局,正如工作人员看到如此难受的我,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这是我们每个人都要来的地方,最后来的地方,没什么好看的,走吧,不要在这里多停留。
姥爷的骨灰安放好后,他生前穿过的衣服、鞋子,用过的梳子、被子、褥子、床单,我买的帽子,母亲买的收音机,父亲买的剃须刀,所有的锡箔、纸钱和花圈,都一同扔进了炉子里,翻滚的火焰吞噬了姥爷曾经的一切,火在风中哗啦啦的声音,仿佛是与姥爷最后的诀别。所有的一切都一同烧了,都没有了,都成为过去了。
在回家的途中,汽车行驶在路上,我靠在座椅上沉沉地睡去。旁边的声音越来越远,仿佛做了一些杂乱无章的梦,奇奇怪怪。在梦中我仿佛看到一片农田,还有一些树,树上挂着的都是小小的铃铛。远处看不到尽头,好像有山的模糊的影子。空旷的田埂小路上,一个年轻的男子走过去,转身,对着我微笑,是这样好看而爽朗的微笑,是这样让人心情愉悦的微笑。
我猛然醒来,发现自己浑身颤抖,不可自制。我看着旁边坐着发呆的弟弟,他的眼里干涩苦楚,一言不发,车里有人在大声聊天,谁也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是否在这短暂的梦中见到了年轻模样的姥爷,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明白,生活一如既往,只有离开的人,永远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