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扶梯到二楼的路上,我身后的小女孩正在央求母亲给她买一个玩具。母亲告诉小女孩她的玩具够多了。小女孩竭力大哭。我很难想象,做父母需要对儿女有多大的耐心。作为家里唯一的孩子,我从来没有抱过婴儿,也从来不知道怎么哄小孩。
我在冷泉港的一些儿时玩伴已经做妈妈了,她们把孩子当作自己的人生成就,但我对生儿育女却没有一丝哪怕是假装出来的兴趣。和家乡的那些女孩一起,总让我觉得不自在,让我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古怪。
当我遇到黛西,我俩成为闺中密友后,我就觉得冷泉港的朋友们太保守。和黛西一起,我似乎也不那么古怪。在霍尔女子学校时,我一直这么想,可回到了家,我发现自己已经很难融入以前的朋友圈。
在家里的大部分时间,我要么帮艾达姑姑做家务,要么坐在前廊的秋千上,盯着不远处的树林发呆。随着夏天慢慢流逝,我的心情有些忧郁。艾达姑姑每天的日程都很满,但她让我做的事情都让我讨厌。她做清洁、打扫家务,似乎从中能获得满足,可我觉得这些事没意思,就好像把屋里的每一个细菌都清扫出去的工作会让我也慢慢消逝一样。于是,我决定要求父亲给我一份商场里带薪的日常工作。
如果我是男孩,父亲雇我做他的助理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我是他的女儿,他甚至不允许我“屈尊”去做按时计酬的工作。
“别哭了!”那位母亲冲小女孩叫嚷,“再哭,我就直接领你回家了!”
小女孩哭得更大声了。幸好,当我们来到二楼后,母女俩走下扶梯,转头向鞋子专柜走去,我可以继续上三楼,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不少。
父亲的态度和他的老板不同,弗兰克·伍尔沃斯先生坚信,女人最好的身份是家庭主妇,尽管他的商场里雇用了数百名售货小姐。为了贯彻他的思想,伍尔沃斯先生从来不给女性雇员升职,而且只给她们发很低的固定工资。可以说,这样做对那些女孩的好处是,她们只会把工作当成嫁人前的过渡。如此这般,许多售货小姐为伍尔沃斯先生工作多年,却不能加薪,这当然让他财源滚滚。
没有工作,只有家务可干,八月到来的时候,随着生日的临近,我感觉到自己非常没用。我的生日有着双重意义,因为那一天也是母亲去世的周年纪念。我特别难过,我十九岁了,母亲也是在她十九岁的时候去世的。她的生命如此短暂,在和她一样的年龄里,我还只会虚度青春,这充分表明了命运是何等不公。她不应该因为我而离开这个世界。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能和母亲互换位置就好了。
来到三楼,我和好几个女士被堵在通往四楼的扶梯前,有位老奶奶站在前面,走上扶梯对她来说,就好像要鼓足勇气踏上游乐园的云霄飞车。我走上前,伸出手臂:“您介意和我一起上去吗?”
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挽住我的手臂,满怀感激地看着我。“谢谢你,亲爱的。”站在她旁边,我得小心翼翼照顾这位年迈的同伴。“现在世界变得好快,是吧?”
“和我是小姑娘时相比,真的是天翻地覆。”
“我能想得到。”我不想再谈这个时代进步的话题,于是说:“您一个人外出,尽管不太方便,但我觉得这么做很了不起。”
“不然你让我做什么?”老奶奶问,“在屋子里坐一整天?”
夏天快过去了,我只想待在自己的屋里,有时候甚至根本不想起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觉得做所有事都没有意义。没有什么值得你去努力。一切都是在浪费时间。食欲也没有了,我本来就很瘦,现在越来越憔悴。莫名其妙地,我会泪眼婆娑,哭出声来。
最后,艾达姑姑请来了家庭医生。他给我开出的处方是:卧床休息和水蛭疗法。在我的床头柜上发现了一叠《商品周刊》杂志后,他还想禁止我读任何东西。
“我到了。”老奶奶说,扶梯到了四楼。我们一起走下扶梯,她松开我的手臂,我们互相道别祝好。看着她的身影慢慢消失在美食购物区,我继续向五楼走去。
想起这位家庭医生的建议,我浮躁的心慢慢平静。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对我的身体恢复有帮助。我对他的建议相当生气,这倒让我有了一种健康的力量,远比卧床休息的效果好得多。我拒绝了他的水蛭疗法,继续让杂志躺在它们该在的地方,而且不再赖床。医生那荒谬的维多利亚时代医术让我发现,我自己的思考是无价之宝,是对这个限制女性生存空间的社会的理性回应。
那一天,我向父亲发出了最后通牒:要么在店里给我一份固定工作,要么我会向中心街道上的所有商家求职,首先就是向他们的主要竞争对手戈特利布先生求职。他在父亲商场的街对面经营着一家百货商店。
父亲妥协了,他给了我一个柜台售货的正式职位,但是为了确保我的淑女身份不受玷污,他向我的同事和我们的熟人声明,我这样做只是自娱自乐。尽管没有薪水,但有了工作,仍让我情绪好转。我很好奇,我是否会这样一辈子窝在冷泉港呢。
终于,到了五楼。走出扶梯的那一瞬间,似乎有跨越群山到达顶峰的成就感。我看到了人事部的那扇绿门,一时心跳加快。
扭开门把手,前面是走廊,一个年轻女子让我站在最后面,从接待员那里领取一张雇员申请单。然后,接待员领着我走进一间房,十来个女孩正在里面填写申请单。我有点沮丧地发现,自己可能穿得过于讲究了。我的所有竞争对手几乎都只穿着简单的衬衫和裙装。
填完申请表后,有人把我引到另一个房间,我惊奇地发现,几排椅子上坐满了人,申请者很多。还有些人在椅子后面徘徊。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有这么多人来和我竞争同一个岗位?
一位精神饱满、灰色头发的女士站在最前面,告诉我们按照申请表上的数字依序坐好。“请注意!我们需要你们的合作。谁是二十九号?请坐在这儿。”
我是七十五号。
我很后悔没有带一本杂志来,努力克制想一走了之的念头。为了这一刻,我经受了不少事情,不能就此放弃。
我从霍尔女子学校毕业一年后,也就是在父亲的商场工作了大约六个月后,一场经济危机席卷全国。大量财富在股市中烟消云散,经济持续低迷。不过,伍尔沃斯的连锁商场毫无问题地经受住了考验,公司六月份的一份新闻通报表示,1907年公司会有八家甚至更多家连锁店开张。通报中的另一条声明让我格外有兴趣。公司位于纽约第三十四大街的店面需要一位新的经理,这个店面俗称“母亲商场”,是伍尔沃斯公司所有连锁店里最大的一个。我毫不犹豫地鼓励父亲去申请这个职位,告诉他我喜欢纽约的生活。为了达到目的,我还向他暗示,搬到曼哈顿,对我找到合适的白马王子大有帮助。我隐瞒了真实意图:我想做商场采购专员,纽约会给女性提供高薪的职位。
父亲承认他也看到了这则消息,而且大为心动。搬到纽约工作,会让他的薪水提高不少,由于公司总部位于曼哈顿,在那边工作能帮助他进入公司的核心集团。
尽管父亲很感兴趣,却有一个不小的阻碍因素。艾达姑姑认为曼哈顿是不道德的巢穴,应该千方百计避免去那里才对。她甚至不愿意去纽约一日游,更别说搬去住了。姑姑为了照顾我们,放弃了她原有的生活,我们怎么能让她孤零零一人留在冷泉港呢?
就好像命中注定一般,经济危机让我们有了解决办法。艾达姑姑的邻居和好友玛格丽特把她大部分的积蓄都投在股市里,股灾让她损失惨重,不得不卖掉房子变现。由于大家的资金都被套牢,银行也不敢借贷,她的房子没有卖出多少钱,比房子的原价差远了。我们的房子卧室很多,于是艾达姑姑建议玛格丽特搬过来住。
父亲和我都欢迎玛格丽特来住。她有些丰满,性格很好,会烘烤世界上味道最好的馅饼。当然,她来了,也意味着我们有了搬去纽约住的机会。夏天过后,我们才最终知道,父亲已经被任命为第三十四大街商场的经理。
“七十五号?七十五!”
有人在叫我的序号,把我从回忆中猛然唤醒。助理把我领进面试的房间。一位身形很魁梧、年约四十的妇人坐在一张大木桌后,桌上整齐地放了一摞申请单。她的姓名牌上写着“莉莲·哈珀古德女士”。
“奥莉芙·韦斯科特?”
“您好。”
她没介绍自己,就让我坐在她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她开始读我的申请单,我把双手合在一起;当她抬起头看我时,我手握得紧紧的,力量大得能掐死一只猫。
“怎么没有推荐信?”她问。
“不好意思,我没有让人写。”
哈珀古德女士扬起浓密的眉毛。“为什么呢?”
“我从小在商场长大。我父亲管理着伍尔沃斯公司第三十四大街的店面,此前他是冷泉港那边商场的经理。从我记事开始,我就已经在柜台后工作了。请您放心,我了解所有的商品知识。”
“你以前的待遇是多少?”
“我没有薪水。”
“这么说,你其实没有实际的工作经验。”
“我有很丰富的工作经验,只不过没有领薪水。”
她紧闭的双唇露出一丝微笑。
“我们希望招录的女孩有带薪工作的经验。”
我努力不让自己的语气里流露出气恼的情绪。“虽然父亲没有给我支付薪水,但我像其他售货员一样尽职尽责。您可以给他打电话,”我边说边想,如果打电话给父亲,他很可能要求哈珀古德女士让我直接回家,“我肯定我父亲会很高兴和您通话。”
“没这个必要。我们需要一份你以前雇主写的书面推荐信,这才能证明你是有经验的售货员。”
“哦,但我并不是为了售货员的职位,我来这儿是想做采购助理。”
“那我得多说一句,如果你想做采购助理,得先从柜台后面的售货小姐做起。如果你连售货小姐都没做过,我们怎么能放心让你管理一大批售货员?”
我感觉面颊发烧。“我肯定可以很快就学会这一切的。”
“那先学会再说吧。那时再来,带上推荐信。”哈珀古德女士把我的申请表放到那一摞单子上说,“谢谢你来我们公司求职。”
我尽力保持着自己的尊严,离开了房间。够了,难以抑制的失望与沮丧。从其他求职者身边经过时,我努力不让泪水夺眶而出。可一走出那扇绿色的大门,我就哭了。眼泪!屈辱的眼泪!我不想这么轻易就消沉沮丧,赶紧拭去脸上的泪水。我哭,并不是因为我需要这份薪水,而是哈珀古德女士认为我连最低级的售货小姐职位都不能胜任!
我发现自己走到了女士休息厅,粉白条相间的墙纸、紫红色的帘子、长毛绒的粉色地毯,都是讨好女孩子的布置。女士们围在一面闪闪发光的镜子前梳妆打扮,收拾她们的头发,泡芙甜点和卷发器散落在柜台上。至少这些女人不会让我想起刚才遭受的羞辱。我在脸上拍了一些水,清醒了一下,勉强找了个地方坐下,希望自己的心灵创伤能尽快痊愈。
坐在我旁边的妇人一边向脸上扑粉,一边告诉同伴她早上从报纸上读到的消息。“他们说哈里·肖[6]被关在大牢里,可他一天的饮食由阿斯特酒店派专人给送来!你能相信吗?”
“还有更奇怪的事儿呢,他们在狱里还给他弄了一支管弦乐团。”
人们对斯坦福·怀特谋杀案里丑闻轶事的兴趣总是没完没了。我对枪杀著名建筑师的疯狂肖先生,没有一丝一毫同情。
“如果他们让我成为陪审团一员,”坐在我旁边的妇人继续说,“我会让他把牢底坐穿的。”
“如果伊芙琳·内斯比特能出席判决就好了,多想看看她会穿什么。”
我离开休息厅,搭扶梯下楼。走到四楼时,一阵香味扑鼻而来,吸引我走到美食区去一探究竟,那边一小堆人围着一个年轻女子,她正在保温锅上煎蘑菇。“保温锅烹饪……”年轻女子说,“如果您的公寓厨房很小,这将是您的最佳选择。”
从理智上来说,我不喜欢这样的推销,我不会去买这样的保温锅,虽然它的确是个聪明的点子。曼斯菲尔德酒店的公寓里连厨房都没有——这样的房间设置我的姑姑肯定难以置信。如果我能不时给父亲做顿晚餐,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蘑菇煎好了,浇上奶油酱,年轻女子盛在盘子里,每个蘑菇上配一根牙签,请我们品尝。我旁边的人争先恐后去抢蘑菇,像是前线饥饿的战士。我走上前去,在蘑菇被抢光之前,拿起了一片。味道很好。不过我还是没有买保温锅的打算。在家里做一顿饭取悦父亲自然很好,但我受伤的自尊心至今还未平复。
[6] 哈里·肖是拥有铁路和煤矿的美国商业大亨。当他得知自己年轻美貌的妻子伊芙琳·内斯比特和建筑师斯坦福·怀特的绯闻后,于1906年6月25日晚枪杀了怀特。这是当年轰动美国的大案。——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