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雨天,我来到了这个家。
有间屋子的门楣上摆着一排漂亮的镜框,里面全是猫的照片。再往屋里一看,从左面墙开始,隔过中间窗户,一直转到右面墙的一半,又挂了快一圈儿猫的照片,我懒得去数多少张了。照片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有的猫不理睬我,有的猫死盯着我。整个房间就像个佛龛,令人窒息。我呆呆地站在门口。
“这围脖真好看哪。”
身后有人抻我的针钩围脖,回头一看,一个小老太太正凑近围脖眯着眼睛细瞧着。
她拽了一下日光灯的灯绳,喀嚓一声,屋里立刻充满了白色的光线。随后她打开了窗户,窗外小院篱笆墙对面就是地铁站,中间只隔着一条小路。一阵轻柔的风夹着雨雾拂过我的面颊。
我俩默默无语地站在窗前,这时,随着“当——当——”的警报声,传来了车站的广播。
“电车进站了。”
老奶奶说道。她脸色苍白,加上一道道的皱纹,使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你就住这间吧。”
老奶奶说完,就出去了。
看她那样儿也活不了多久,没准下星期就差不多了。
记得当时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来到这个家的时候,我没有自报姓名,我不好意思说。因为长这么大,我几乎没有主动告诉别人、别人也没有主动叫过我的名字。
出了小站,我照着母亲给我画的地图,故意慢慢地走。被雨雾打湿的头发贴在脸上。我穿着厚厚的毛开衫,裹紧了围巾,还是觉得冷。四月份都过了一半了,今年就没有一天是好天气。我在路边放下背包,打算找把折叠伞,可是包里衣服和化妆品塞得满满的,怎么也找不着。翻包时,还把硬塞在最上面的一堆纸巾散了一地。
妈妈画的地图就像把地图册复制下来似的,每一条小胡同都细细地标了出来。她还在地图下边,用她那初中生写的似的圆圆的字一笔一画注明路线顺序:先沿着北口的商店街一直走,然后在正骨院所在的街角向左拐等等,啰里啰嗦的。担心我吗?真寒碜人。我都二十岁了,妈妈还把我当成独自一个人就会害怕伤心的不懂事的孩子呢。妈妈准是在我睡了之后,在昏暗的客厅里写这些的,还自认为这就是母爱吧,我心里窃笑着。
我用拇指把因湿气而变得皱皱巴巴的信纸刮平。字迹已经模糊了,我又用手掌来回刮个几回,结果弄成了一片灰色。
今天早上,我和妈妈在新宿分的手。“注意身体啊。”她说着摸了摸我的头和肩膀。我不知道该看哪儿好,一边挠着屁股,一边“嗯、嗯”答应着。我们俩站在检票口前面,被进出站的人撞来撞去,还遭了白眼。我碰碰妈妈的胳膊,想换个不挡道的地方,她却忽地挺直了身子,装作没意识到我的动作,朝进站口的电子屏幕望去,好像要跟我说什么,我朝她摆摆手,像要甩掉她一般,说了声“加油啊”,就小跑着穿过检票口,下了楼梯,上了电车。电车开动之后,我还感受到背后妈妈投来的视线。
从车站出来,我和三个中年妇女擦肩而过。看样子她们是去超市买东西,里面穿着宽松的白色圆领衫,外面套了件有衬肩的外衣,都走到马路上去了,三人还是并肩走着。经过我身边时,飘过来一股浓浓的香水味。我并不讨厌这个味儿,人工的,香甜香甜的,是我怀念的那种气味。我突然觉得寂寞起来。我老是这样,刚刚还沉浸在怀念中,转瞬间就会觉得不安。她们三人都穿着拖鞋样的鞋子,看上去很舒适。无意中一转脸,瞧见旁边鞋铺里摆着好几双那样的鞋子。
从正骨院拐过去,又穿过几条胡同,走到尽头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油漆剥落的院门上吊着个小红筐,大概当邮箱用的吧。其实这房子就在车站站台尽头的对面,却得从商店街绕道走。沿站台也有一条路通过来,可有篱笆墙围着,不能直接从那儿进院子。
院门上没有挂名牌。进了院门有条小路通向后面的院子。大大小小光装了土的花盆占据了小路一半的面积。房子外墙也和院门一样油漆剥落,红黑掺杂,斑斑驳驳的。大门旁边有个灰色的水池台,上面堆放着几只水桶。另一边种着一株快顶到房檐的高大的山茶花,显得格外壮观。叶子被雨打湿了,绿油油的,粉红色大花点缀其间。山茶花这个季节开花呀,我心里暗想。
“真不想来这儿啊。”我怀着真情实感,把心里想的话说出了声。一旦说出声来,反倒感觉虚假了。其实怎么都无所谓。不是我想不想来的问题,妈妈叫我来,就来了呗。只要能在东京生活,怎么着都行啊。
带我参观了房间之后,老奶奶端出了茶,接着又是帮我打开先一步寄到的纸箱,又是帮我洗衣服、做饭、准备洗澡水。在老奶奶帮我打开纸箱的时候,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气啦、这一带的治安之类无关痛痒的话题。我没兴趣聊天。看着老奶奶从纸箱里把我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抻直了再叠起来的背影,我心里直琢磨,回头还得表示表示感谢吧。
话越来越少了,开始感觉不自在时,她离开了房间。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仰起脸吐了出去,之后一直在房间里待到老奶奶叫我吃晚饭。
晚饭很简单,饭菜也做得很少。
“再来一碗吧?”
“哦,谢谢。”
我把碗递给她,她盛了满满一碗给我。
“能吃真是好啊。”
“哎。”我应了一声,接过饭碗吃起来,心想,再有点儿菜就好了。
“我也再来一碗。”
说着,她也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我嚼着腌萝卜,又“哎”地应了一声。
“看电视吗?”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操作遥控器的那只布满皱纹的手。
“没什么好看的吧?”
她启动快速换台功能,转到最后一台是夜场棒球实况转播。老奶奶吃饭时根本不朝电视那儿看。兴许上了年纪的人,看画面不如听声音吧。
她吃饭很轻,没有吧唧吧唧嚼东西的声音。我不熟悉老年人的生活,不过我早就想好了,不管代沟有多大,我该怎么着还怎么着。没想到也差不了多少。甜点是自制的咖啡果冻。她把奶油挤成漩涡状的架势也蛮像那么回事。
饭后,我坐进了没有通电的被炉,心不在焉地看一会儿电视,再看一会儿老奶奶拿给我的书。头一晚住这儿,跟她说点儿什么好呢?我盯着打开的那页书,反反复复地看着同一行字。
我还没有从今天起要和这个人一起生活的意识。虽说是自己来这儿的,可是就像被寄托在邻居家、晚饭后该接走的孩子那样,老是觉得不自在。
电视里,解说员声嘶力竭地叫嚷着。
“知寿,你喜欢棒球?”
听到别人叫我的名字,吃了一惊。好久没人这么叫我了,多少有点儿心颤,还有种不快的预感。
“也不怎么看。”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是吗?我还以为你很喜欢呢。”
说着,她就关了电视,从大围裙的兜里拿出毛线和棒针,织起一个圆圆的什么物件来。
果盘里堆着满满一盘小粉肠,我已经吃饱,可是受不了这样的沉闷,加上百无聊赖,只好又吃起来。嘴里咸得不得了。猫咪凑过来,她把吃进嘴里的一根“呸”地吐到手心里,让猫咪吃。
“不好意思,让你和我这老太婆一起过,我叫荻野吟子。”
她突然自我介绍起来,为不让这对话中断,我赶紧接过话茬回答:
“啊,我叫三田知寿。以后给您添麻烦了。”
“我先泡,行吗……”
“什么?”
“我喜欢泡头澡。”
“噢,请吧,请吧。”
“那我先去了。”
她刚一出屋,我马上就地一躺。看来她不太老古板,想到这儿,心情多少轻松了些。她这么热情招待我,我倒不自在了,还不如就把我当作吃家里闲饭的女儿呢。刚才一直强装的笑脸,现在还没松弛,我伸出双手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刚才吃了一块小粉肠的那只黄猫咪,躲在角落里警觉地瞧着我。
听见浴室响起哗啦哗啦的水声后,我从厨房开始,一个一个打开我所能找到的抽屉。每个抽屉都没装满。洗碗池下面的抽屉里只放了两双长筷子。地板下的储物箱里放着三大瓶自家腌制的梅子酒。红色的瓶盖上用黑色碳素笔写着平成七年[1]六月二十一日。
顺便走进她的房间——就在我的房间对面,茶色花格窗帘旁边,挂着一串褪了色的纸鹤。走近一看,好像是用广告纸之类的叠的。我用手拨弄了一下,落下不少灰尘。旁边有个小佛龛,我不想看。
在小衣柜上面,放着一只玻璃门橱柜。里面满满当当地摆着老式汽车模型和东京塔模型,还有其他城市的模型。最里面有个俄罗斯娃娃。叫什么名字我忘了,反正是娃娃中套娃娃那种。在苏维埃时代去苏联出差的叔叔曾经给我买过,所以有印象。
这就是老人的生活啊。我抱着胳膊环顾着四周时,听见浴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我打开玻璃门,随便抓了一个最外面的小丑木偶,返回自己的房间。我在窗边等着看电车进站,一边摇晃手里的那个木偶,木偶的脑袋啪嗒一下掉了下来。
我趴在淡淡的草绿色的榻榻米上,鼻子贴近榻榻米使劲闻着,旁边已经铺好了干净的被褥。
我翻过身仰躺着,一张张看起门楣上那些猫咪的照片来,还给它们分别起了名字。三毛、小花、黑子、点点、黄咪咪、红鼻头、肥肥。数了数一共二十三张。这些猫的照片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参观房子的时候,吃饭的时候,都没好意思问出口。
我闭上眼睛,想象着以后的日子。
“我和老太婆住一块儿了。”
“哦。”
阳平应声时眼睛不离电脑屏幕。他在跟电脑玩麻将,嘴里不停地冒出乱七八糟我根本听不懂的词,什么“混蛋”啦“哇——”的,一个人玩得还挺起劲。
两周前搬到吟子家后我们就一直没见面,可是看他的表情,好像刚刚才分开不久似的。从吟子家到这儿要倒三趟车,花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我一犯懒,来得也就少了。但是今天我能这样勤快,特意到这儿来,总该得到句表扬什么的吧。
“你干吗非得住这儿?”
不管我怎么给他捏背,按摩他的头,舔他的耳朵,阳平都没有反应。
“你觉得我特讨厌吧?”
“什么?”
他似乎烦透了,看都不看我。
“算了,我走了。老太婆等着我呢。”
我抓起包,使劲把门摔上,也没听到任何反应。我拿着手机等了一会儿,然后朝车站跑去,就像要逃离寒冷的春风、逃离挫败感似的。
走在通向车站的樱花行道树下,白色的花瓣飘落身上,我不禁烦躁起来。我不需要春天这样不上不下的季节。连晴天也让人觉得冷,就盼着夏天快点儿来。冬天完了就是夏天该多好。一听人家说樱花怎么怎么美,款冬花茎、菜花、新鲜的洋葱头怎么怎么好吃,我就来气。真想给他们一句“有什么可显摆的”。我才不会为这些个东西瞎激动呢。
又加上吃的花粉症的药,搞得我今天鼻干喉咙渴,就更烦了。我吸了吸鼻涕,闻到一股子血腥味。
跟阳平交朋友有两年半了,可我们从不出去约会,去年连生日礼物都没有互送。我们俩见面一般泡在屋子里,从没讨论过任何问题,也没吵过一次像样的架。说得好听一点,彼此的存在犹如空气。但实际上,我们互相都感觉对方是可有可无的,这跟空气有本质的区别。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分手,也不知道怎么分手,凭感觉这段恋情差不多走到头了。反正迟早要结束的话,就顺其自然吧,用不着自己去主动加快分手吧。
他是我高中的学长,现在在大学学系统工学。他对学习不怎么上心,整天在房间里跟电脑玩游戏。我常常对着他的后背看书或沉浸于空想。他玩得告一段落后,我们就会做爱。他是个不讲究技巧、精力旺盛的人。
差不多三次有一次我会拒绝他。
回到家时,吟子正在被炉前做刺绣活儿。她家被炉上盖的被子格外地厚实。满是毛球的驼色毛毯上有一层茶色的毛毯,上面又加了一层和服外衣似的红色羽绒被。
“我回来了。”
“啊,回来啦。”
吟子将滑落到鼻头的眼镜推回了原位。我努力掩饰着刚才在阳平那儿受的委屈,笑嘻嘻地把外套挂在墙上的衣钩上。
“吃羊羹吗?”
“哎,谢谢。”
吟子“嗨”一声使劲站起身来,把水壶放在炉子上后,左手扶着椅背,右手撑着腰,站在那儿半天没动地方。我也不由自主地站到她身边。洗碗池上方的小窗户正对着外面的小路,我看了半天没觉得有什么可看的,终于绷不住劲儿了,小声嘟囔了几句。
“看样子你事事不顺心哪。”
“你说什么呀。”
我懒得跟她解释,哈哈哈地笑几声糊弄过去。吟子也呵呵地笑了。
厨房餐桌的一角放着一长条羊羹,一半露在刚打开的玻璃纸外面。
“我来切羊羹吧。”
“厨房炉灶上,开水自沸腾,无人理睬好悲伤。”
“什么呀?”
“这俳句不错吧。”
“你说什么呀?”
“这是我侄子上中学时,获学校三等奖的俳句。”
“厨房炉灶上……下面是什么?”
“厨房炉灶上,开水自沸腾,无人理睬好悲伤。”
“厨房炉灶上,开水自沸腾,无人理睬好悲伤。对吗?哈哈,还挺伤感的。”
我用水果刀切羊羹,像切年糕那样,切得薄薄的,每片都切得一样薄。忽然觉得心里舒坦多了。我想,不管什么事,照这样悄然果断地、不拖泥带水地作个了断就轻松了。
吟子还保持着刚才那个姿势。
她又瘦又小,柔软鬈曲的白发自然伸展到肩头。
她系着土黄色的大围裙,腰杆总是挺得直直的,好比捏出来的有棱有角的寿司。大围裙兜里总装着钩针和沟鼠灰的毛线。那只黄猫时不时钻进那个兜里去。这只猫名叫黄毛,挺名副其实,是只小猫崽。还有一只叫黑子。两只猫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喝完茶,吟子又开始刺绣了。看来她总是白天刺绣,晚上编织。我凑过去一瞧,绣的是拖鞋。
“这不是拖鞋吗?”
“是啊。知寿说过喜欢这小兔子吧?”
我这才想起前几天吃晚饭时,好像是说过这话。这么说,她马上就去专卖店买来了米菲拖鞋,又特意在原来的兔子旁边绣上一只一模一样的兔子。
“一对儿?”
“啊?”
“是一对儿吧?”
“哎。”
她把绣好的右脚那只拿给我看,吟子绣的这只米菲比旁边那只瘦点,显得楚楚可怜。
“那些猫都是你养过的吗?”我壮着胆子问道。
“猫?什么猫?”
“我房间里的猫,照片上的。”
“哦,那些照片呀。那是彻罗基的房间。”
“什么?”
“那儿挂的都是彻罗基的照片。”
“就是死去的猫的意思?”
“怎么说呢,差不多吧。”
“……”
“它们的名字我都忘了。”
“都忘了?啊哈……”
“可悲吧。最早养的猫叫彻罗基,只记得这名字。是侄子捡回来的。”
我表面上嘻嘻哈哈地当笑话听,心里并不平静,感觉好像触到了某种阴郁的东西似的。
我以为岁数大的人爱早起,其实也不一定。吟子有时起得很晚。我早饭只吃奶油面包卷和红茶,从不动火做煎蛋或酱汤之类,也不准备吟子那份。不过,吟子早起的时候,向来都把我那份给做好。我起来后自己热热吃。吟子不用保鲜膜,总是用碟子盖在做好的菜上。每样菜都比妈妈做的淡,大酱汤都是用熟沙丁鱼干汤汁调味的。
得到吟子殷勤的招待就头一晚,后来她几乎什么都不管我了。有时候脏碗堆上两三天都不洗。她还懒得用吸尘器,地上到处都是猫毛。开始我还装看不见,前两天终于忍不住打扫起屋子来。她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让我多少有些不快。原来她这么不在意我呀,越想越泄气。
她对小院也不怎么爱修整。蒲公英和一年蓬还算可爱,可那些不知何方神圣的杂草正从院子的犄角旮旯噌噌噌冒出来,到了夏天还不知长成啥样儿呢。我眼前同时浮现出了冬天枯黄的杂草覆盖了整个院落的情景。小院最里边,有棵金桂树,吟子将晾衣竿的一头拴在了那棵树上。
待在屋里时,电车声和车站广播声不绝于耳。快车或特快开过时,会震得玻璃门咔哒咔哒地摇晃,对这些我已经习惯了。对于自由职业者或老年人来说,这种程度的噪音还是必要的。早晨我站在檐廊上刷牙时,一手叉腰,目送过往的电车。和车里的人四目对视也是常有的事,我再一瞪眼,对方必定要移开目光。
吟子家能看到的是开往新宿的电车的最后一节车厢。这个小站只有一个检票口,又在另外那一头,所以,一般没有人走到这边来等车。篱笆墙与站台之间的小路只通到这家前面,常有不熟悉路的人走到这儿后,一脸困惑地环顾四周,再原道折返回去。
来这儿之前,我和妈妈一起生活。爸爸和妈妈在我五岁的时候离了婚。从那以后,我一直是跟妈妈两个人过的。我觉得自己没有爸爸,很可怜,一度想当不良少女,可不知道怎么当,只好放弃了。我想把自己的不快乐归咎于父母,又觉得跟他们什么也说不清,怕烦,于是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度过了青春期。
我和去福冈工作的爸爸快有两年没见了。要是他来看我,我没意见,可我不打算特意去看他。
妈妈在私立中学教国语,所以这次才会去中国。听说是教师互换留学之类。
妈妈去中国这事儿是去年年底提起来的,连我也受到了邀请。高中毕业后我一直到处打工。
“你想不想去?”妈妈一边咬着一块刚刚剥掉锡纸的巧克力,一边问我。
“不想。”
“一块儿去吧。”
“才不去呢。”
“你一个人怎么行?”
“我想去东京,找份工作。”
说完,自己又觉得不好意思,将水壶里的开水倒进了马克杯里。
“顺序反了。”妈妈说着把速溶咖啡递给我,“埼玉和东京差不了多少。”
“差多了。”
“从这儿也能去东京上班呀。”
“花两小时坐车?受不了。”
“怎么现在想要去东京啊?”
“就要去。”
“像你这样什么都不懂的乡下人,就算去了东京,到头来也得筋疲力尽地回来。物价啦、房租啦,可贵了。”
“你刚才不说差不多吗?反正我要去。不管你去不去中国,我都打算年内去东京的,现在正好。我都成人了,不用你管了。”
我一口气说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妈妈。她沉吟了片刻,开口道:
“你这孩子也太天真了。”
见我没反驳什么,妈妈得意地咔嘣咬了一口巧克力。我不以为然地挠了挠耳根。
“实话跟你说吧,你去不去东京,关系到你以后靠打工养活自己还是去上大学的问题。我只能尽力而为。”
“什么?干吗上大学……”
“这是条件哪。你要是去上大学,我可以资助你一些。”
我不想学习,于是干脆地回答:“那我打工养活自己。”妈妈继续数落了好一会儿,我一直不吭气。妈妈见状,只好说了句“既然你自己愿意这样,我也不拦你”。最后,她对我说:“我认识一个住在东京市内的人,是个独门独院。我只能帮你介绍这个地方了。”她说话的口气完全像个站前的房屋中介。这是做母亲的对孩子的爱呢?还是遥控呢?妈妈自己觉得已经尽力了吧。我思忖着喝了口温吞的咖啡。
“那位舅妈,我只是年轻时见过几面,不过,她在金泽的亲戚中还是挺有名的。去东京的女孩们都在她那儿落脚呢。”
“怎么着,这算东京的妈妈?”
“做父母的担心哪。这么突然一下子把孩子撒到大城市去,而且又费钱。舅妈人很好,不爱唠叨。现在该叫她舅姥姥了。”
“舅姥姥一个人住?”
“是啊。听说年轻时就死了丈夫。”
“妈妈没去住过?”
“说起来,妈妈刚来这边的时候,是打算去她家的。我去看她时,嫌她家猫味儿太大,就住你爸家去了。”
“她家猫味儿大?嘿。”
“感觉那时候她挺盼着我去住的呢。舅妈一个人也挺寂寞的,不是正合适吗。我先跟她联系一下。”
“这么突然去,行吗?”
“试试看吧。再说又是亲戚,我每年都给她寄贺年片。去年还给她寄过薄脆饼呢。你记不记得,名古屋的叔叔给我们寄来过一大包墨鱼薄脆饼?那次给她寄过一些。”
妈妈起身去找电话本。我把刚才妈妈手边的报纸抻过来,想要看看电视节目栏,却把掉在上面的巧克力渣撒在桌子上,于是赶紧用手抹到妈妈的椅子上。
第二天,打完工查看手机,就看到妈妈来了短信:“舅妈说,可以来住。”我回复:“那就去住。”我知道在东京租公寓得几十万,还要跟房东打交道,交煤气费、水费,麻烦得很。当然,妈妈这么做也有妈妈的想法,也许是想由女儿来继续履行自己当年背弃的同住约定,清算快要忘却的罪恶感吧。
这位舅妈是姥姥的弟媳妇,据说七十多岁了。我搞不清楚她是我的什么人。
妈妈一直管她叫舅妈,我是后来才知道她叫吟子的。
“你妈妈说你要上大学?”
被吟子这么一问,我不由一怔。吟子手托着老花镜的镜腿,在看信。妈妈的字饱满而有劲,透过信纸背面都看得见。
在这儿过了一个月才收到妈妈的第一封航空信。我去区公所办完居民证迁移手续回来,从门上挂的小红筐里翻出来的,它混在必胜客广告和《区政报道》中。
“你妈妈信上这么写的。”
“是吗……”
“你在学习吗?”
“没有。”
“不学习?”
“不学习。”
妈妈写给我的信扔在餐桌角上。对话像是被电视画面吸进去了。电视上正介绍筑地市场一家又便宜又新鲜的寿司店。我和吟子刚才就在看了。
“啊,我想吃寿司。吟子喜欢吃寿司吗?”
“喜欢哪。可有日子没吃了。”
“去不去这店,明天?”
“明天?”
“说是早上七点开门。”
“得起那么早……”
吟子磨磨叽叽的。她好像不大愿意去陌生地方。
“嫌远?”
“倒也不是。”
“那,还是觉得七点早了点儿?”
吟子咬着软煎饼否认说倒也不是,可就是不说去还是不去,我以为她还要补一句什么,直愣愣地瞅着她等着下文,谁知对话早就结束了。
两人在一起没话可说,对我简直是个负担。沉默时间太长的话,我总觉得过意不去。吃完饭,简单聊上几句后受不了沉默时,我会离开饭桌去看电视,并做出很专注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看,或者装困躺倒等等。
“我该去打工了。”
我装作精神百倍地站起来,作出门的准备。
来这里的第二天,我在一家钟点工派遣公司登记后得到一份工作,干得很投入。懒得去见阳平也归因于它。又两个星期没和他见面了,倒也不觉得寂寞。
这活儿两小时八千日元。在宴会上给大叔斟斟酒、盛盛沙拉什么的。我想多挣点钱。到了来年春天,没准能存上一百万呢。比起阳平的事来,想象存折上的数字,更使我兴奋得合不上嘴。
今天的宴会是七点开始。就是说五点半要在调布的事务所集合,着装、化妆后开碰头会并布置会场。我没有对吟子说具体打什么工,老年人听不懂这种新词,只跟她说是洗盘子之类的活儿。用她听得懂的话告诉她干什么的话,又怕她以为是不三不四的工作。每件事都解释太麻烦,反正存够了钱,早晚要搬出去的。在之前,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猫咪们怎么也不愿意亲近我。
黑子是只杂种黑斑猫,蛇皮似的毛很有光泽。黄褐色的眼珠,漂亮的尾巴,浑身有股子野性。它时不时抓只老鼠来,在人面前把老鼠折磨死。吟子最多呵斥一声,挥挥手赶一下黑子了事。被折磨死的老鼠就那么扔在榻榻米上,我看不下去,就赶在吃晚饭前把它埋在院子角落里。其实我很不情愿干这事,故意装作没看见,可最后去埋的还得是我。“老鼠死啦。”我斜眼瞪着她,倒觉着自己占了上风。可是,以前这活儿是谁干呢?黑子是不可能自己打扫的。那么就是吟子自己好歹处理掉的喽。埋只死老鼠倒没什么,但是用纸巾包裹它那沾满褐色血迹的身子的一瞬间,我手臂上要刷地起一片鸡皮疙瘩,上年岁的人想必更加敏感吧。
另外那只黄毛,颜色淡淡的,毛茸茸的,脖子上系了一个铃铛。因为这是只猫崽,所以吟子高兴的时候,就会把它塞进大围裙兜里。听见大围裙兜里传出细声细气的喵喵声,我总觉得那猫咪多半不太愿意待在里头的,可又懒得提醒她,只远远地同情一下算了。
这两只猫早晚也会成为我房间里那些彻罗基中的一员,成为被挂在墙上的照片之一吧。
一起生活才一个月多一点,我就发现这个老太婆有点冷酷。虽说让金泽来的姑娘们在她家寄宿,可现在她又记得她们中的几人呢?一想到自己也会成为她们中的一个被遗忘,就不由感到人生很虚无。唉,老年人真让人琢磨不透。刚要叹气,转念一想,我才无所谓呢,于是又把叹息憋了回去。
像吟子这样柔弱的老太婆怎么看我没什么大不了的。到了她那把年纪,也许只剩下粗线条的情感了吧,我茫然地想着。
五月下旬,暖和的天气持续了一段时间,到了月底突然下起了雨。我一直对春天喜欢不起来,就是因为它太黏糊了,感觉特别不爽。恰在这时候,吟子也病了,在床上躺了一天。
“难受吗?”我端坐在枕边问道。
“还好。”
“要不,去看看医生?”
“不用,不碍事。”
“医生能出诊吗?打电话问问?”
“……”
“药吃了吗?”
“没吃。”
“有没有常备药?或者医生平时给开的药?”
“把大葱绕在脖子上就行,不用吃这吃那的,葱能治病。”
怪不得屋子里一股大葱味儿。我偷偷瞅了瞅,发现生葱被捣碎后裹在毛巾里绕在她的脖子上。
“嘿,没见过……”
吟子似乎嫌我多事,不再搭理我。我心里很不安。这个人说不定真的会死呢。怎么照料生病的老人,我是一点点经验都没有。
那天晚上,我决定每小时去巡视一次。从隔扇缝隙往里看,勉强能听到均匀的呼吸声。屋子里仍然飘散着大葱味儿,还掺杂着一股从来没闻到过的气味,这就是所谓病人的气味吧。
夜里三点,等眼睛充分适应了黑暗之后,我悄悄地坐在她的枕边,想确认她是不是真的睡着了。我把手伸到她的脸前,感觉到潮乎乎的鼻息。
我站起身,凑近衣柜上方的那只玻璃柜朝里面扫视。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不过对于这个老太婆来说可能有意义吧。临走,我打开吟子枕边的一只带镜子的小藤柜,伸手进去摸了摸,除了纸和凉凉的塑料之外,触到了一只手感很好的布盒子,就轻轻把它拿了出来。吟子还在沉沉地睡着。
我打开洗碗池上边的电灯,接了杯水喝。嘴角溢出的水一直淌到了睡衣的前襟。外面还在下雨,我闭上眼睛倾听下雨的声音,不知怎么想起了在电视上看到过的恐怖电影,竟然哆嗦了起来。
为了把注意力从幽灵上面移开,我拿起刚才那只小盒子对着灯看起来。这是只绿色平绒小盒。正中间用白丝线绣了一朵小小的玫瑰。打开一看,里面有条项链。虽然镶嵌着细小的绿宝石,但在洗碗池的荧光灯下稍显廉价。我戴到脖子上试了试,觉得很别扭,就放回盒子里。正要回房间,发现洗碗池边放着两只杯子,心想,原来她还能走到这里来喝水。又顺手打开电饭锅一看,还有昨天剩的竹笋饭,就用保鲜膜包起来放进冰箱。
回房间后,我从壁橱里拿出鞋盒子,把这只装项链的小盒放了进去,就放在第一天晚上拿的那个掉了脑袋的小丑旁边。其他还有铅笔啦、小鸭夹子啦,全是些可有可无的东西百无聊赖地待在里面。
从小我就有爱拿人家东西的毛病。
当然,我没有胆子偷商场的东西,一般是偷周围人的小玩意儿来丰富自己的收藏,这成为我小小年纪的最大快感。我收集的不是铅笔盒或者运动鞋之类的东西,而是橡皮啦、彩笔啦、小夹子啦等等微不足道的小物件。我以拍纪念照的心情,把掉在地上或者人家放在课桌里的这些小东西悄悄塞进校服兜里。我认为这不算偷,是回收,我靠这么想来消除罪恶感。没有人觉察更使我快感大增。同时,也觉得有气,怎么大家都这么不注意自己的东西呢?
直到现在我还常常会犯这个毛病。
我把收集来的这些破烂放进空鞋盒里收起来。现在,房间的壁橱里有三只这样的鞋盒子。
偶尔我会翻看这些鞋盒子,沉浸在回忆中。想起东西原来的主人和我的关系,我会时而伤心落泪,时而吃吃笑起来。拿起其中任何一件摆弄,都会感到安心。
然而,欣赏完了之后,我又会骂自己是小偷,没出息、寒碜死了,陷入自我厌恶。每经过这么一次,就感觉自己的脸皮厚了一层。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要不为所动,做我自己。
这么做就是为了训练自己,我一边盖上鞋盒子,一边对自己说。
吟子躺了三天,第四天早上恢复了精神,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我甚至还想过,就因为住在一块儿,难道自己就得为她安排葬礼,准备大花圈吗?
星期日是个晴天,气温二十八度。能穿短袖出门了,阴郁的春天彻底过去了,真让我高兴。高兴之余,我趁着打工之前的空闲时间去找阳平,有好久没去他那儿了。我用另配的钥匙打开门,看见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穿着内衣坐在他腿边。
“哎哟哎哟。”
我吃惊得不知该说什么了。
“哎哟哎哟。”
看着两个女孩这样不期而遇,穿着脏兮兮的无袖衫的阳平,傻瓜似的学着我说。尽管在这种尴尬的场合,他那晒得黑黝黝的胳膊,还是那么吸引我。
女孩子头发蓬松有型,丰满的脸庞认真化过妆。而我呢,因为晚上要重新化妆,所以素面朝天,绾了个松松垮垮的发髻,随便穿了一件旧T恤衫。
这能算是分手的理由吗?那个女孩子不好意思地低着头。
“真没想到。”阳平嘿嘿傻笑。
“太差劲了。”
说完,我就出来了。一瞬间感觉全身都麻木了。恋爱就这么结束了吗?难道就是我所期待的顺其自然吗?虽然我那么说他,可仔细想想,他也不像我说的那么差劲。我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憎恨。就好比期末考试结束后,往家走时的心情。
去车站的途中,我停下脚步,打量起周围的行人来,差不多都是一对一对,或一家子一家子的。前面走着的那对穿制服的情侣,挽着胳膊,紧紧地挨着,连空气似乎都没有通过的缝隙。我在花坛边坐下,故意挑衅地盯着他们瞧,可他们并没朝我看。
我无法想象别人的恋爱情感。其他人是在什么样的感情基础上结合、保持下去的,对我是个难解的谜。我感觉得到,至少我以前所做的和我眼前走过的这些人是不大一样的。怎么做才能将恋爱初期的愉快感觉保持下去呢?有没有可能不是因为惰性才长久在一起呢?
和上次来这边时不一样,樱花行道树下面没有了扫成堆的白花瓣;抬头望去,透过新长出的绿叶能看见天空。阳光太晃眼,看不清楚天空究竟是蓝的还是白的。天气太清爽了,清爽得快要得荨麻疹了。我宁愿将全身曝露在仿佛要毫不留情夺走皮肤脂肪的严冬的寒风中,也不要这样的风和日丽。
人们不停地从我面前走过,没有人朝我看,他们看起来就像一张铅笔画,要乘着微风飘然而去似的。这张看似平常的纸片却不知不觉中划破了我的皮肤。我叹了口气,抱紧胳膊,低头快步走向车站。
今天的宴会会场是日暮里一家饭店的宴会厅。我穿上发给我的低俗的粉红色套裙,盘起头发,涂上和套装同样颜色的口红,迎接大叔们。这些人也都是经过恋爱、结婚,组成了家庭的吧。我站在大厅角落发呆时,前辈薮冢走到我身边,她将长发绾成漂亮的晚装发式,穿着镶有漂亮金扣子的白色裤套装,非常漂亮。
“你怎么了?过来呀。”
“哎……”
“胸针歪了。”
我胸前戴着一枚玫瑰花形状的胸针。高个子的薮冢半蹲着给我戴正。
“薮冢姐。”
“什么事?”
“恋爱该怎么谈呢?”
“讨厌,说什么哪。快点儿过来,工作工作。”
我被她拽着加入了大叔们的聚会。等他们都喝得醉醺醺之后,我离开餐桌,去装了几盘子沙拉,给他们送过去。
和吟子吃饭时,我把这件事跟她说了。
“我男朋友……”
只要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就什么都想跟别人说。可是,在只有吃饭声音的时候说这事,还是觉得有点不是时候。
“他跟别人上床。”
“什么?”吟子正嚼着煮芋头块。看她这样,这点事似乎不值得特意提起,于是,我也闷头吃起芋头来。
吟子做的菜都特别淡,不过瘾。我正是能吃的时候,想吃更有滋有味的食物,想吃奶汁烤菜、烤肉、烟肉蛋意粉什么的,不是这些萝卜干啦、鱼干的。
“今天有甜点吗?”
“嗯?”
“今天,有,甜点吗?”
“没有啊,什么甜点?”
“刚才的苹果……”
“哦,那个还不能吃。”
“为什么?”
“不放一晚上,不好吃啊。”
吃完碗里的饭,我去厨房看苹果。吟子把煮东西的锅从火上端下来后必定用毛巾给裹上。她说,用毛巾包裹的话,到第二天早上都是热乎的,而且还入味儿。打开盖,橘红色毛巾包裹的锅里,温乎乎、软塌塌的苹果片泡在糖水里,泛着光泽,甜香四溢。阳平腿边的那个女孩,不知叫什么名字。在那间又暗又脏的房间里,充满这样芳香的气味,才滑稽呢。反正阳平是个笨蛋。想找个做爱的对象还不有的是,干吗找我?我也是,这两年半为什么非得跟他呢?
我捏出一片苹果,使劲闻起来。贴在鼻尖上的苹果还是温温的。
吟子参加了公民会馆交际舞班,一到星期四就兴致勃勃地打扮起来,化了妆出门去。当然不穿大围裙。按说应该夸赞她一番,可我却直咂舌。心想,都这岁数了,心还不老啊。
吟子总是叫我去看她跳舞,还说特别有意思。偶尔我也想表示一下关心,就去了,没看见吟子,她和一个老爷爷不知去了哪儿。
在缓缓移动舞步的打扮得体的老人中间,我无事可做。
加上失恋,我想换换心情,就去把头发剪了。剪成走路飞快的小学生那样的短发,结果模样一下子变得粗犷了。我想要吓唬吓唬吟子,就“哇”地大叫一声,疯疯癫癫地跑进了厨房。厨房里有个不认识的老人正拿着玻璃杯喝绿茶。他看见我,发出一声惊叫,呛了一口茶。
“对不起……”
我很不好意思,手足无措地“这个、那个”乱说一通。我两手交叉在腹部,眼睛不知道往哪儿看好,这时,吟子进了屋。
“哟,头发剪了?”
“嗯。那个,好像把他吓着了。”
我指了一下还在一个劲儿咳嗽的老人。
“怎么回事?你对芳介干什么了?”
“我还以为是吟子呢……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那个叫做“芳介”的强作笑脸说。吟子温柔地给他捶背。
“真是对不起了。”
我回到自己房间里。他们俩是朋友?是舞伴?还是黄昏恋?我洗完黏糊糊的脚,坐在面对车站的檐廊上剪指甲时,听见他们俩出门了。我戴上耳麦,使劲摇晃起脑袋来。又闭上眼睛摇晃双臂。摇晃脑袋时没有头发跟着动的感觉很新鲜。摇晃得开始难受的时候,发觉有动静,睁眼一看,吟子瘦小的脚站在我身边。抬起头,瞧见吟子的表情怪怪的。
“你在这儿干什么呀?”
“那个……”
吟子站在檐廊上,望着车站的方向。
“刚才的老爷爷走了吗?”
“现在就走。瞧,来了。”
吟子挥着手。站台那边,那个老人也挥着手。我也坐正了,朝他行了个礼。这情景怎么跟三途河[2]的此岸与彼岸似的呀。我瞎想着,视野还在晃晃荡荡。
两个人还在没完没了地挥手告别。看着不禁让人担忧,以为他俩得了老年痴呆了呢。
院子里的杂草迫近檐廊下面了,就像巧克力薄荷冰激凌那样,绿色中夹杂着点点褐色的地面。
[1] 即一九九五年。
[2] 传说中生界与死界的分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