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渐渐习惯了一周去做三次女招待,干活的欲望也更强了。进入六月,我又找了份新的活儿:在笹冢站的小卖店卖东西,基本上每周做满五次后换一班。
我当班的时间是从早上六点到十一点的五个小时。教我的阿姨据说腰受伤了,教会我之后马上不干。这阿姨话特别多,我只得不停地点头,重复提问、领会、厌倦这一过程。“要是你自己一个人可没这么清闲,趁我在赶紧学会了”等等,一天起码得说上两遍,听得头都大了。我没跟她说我住哪儿,也没说为什么来干这个活儿。说这些还不如赶快学会这儿的活儿,好自己一个人落个清静。
我害怕早起,不过,现在习惯了。夏天的早晨特别好。五点半从家里出来时,天已经亮了,空气特别清新,几乎没有人等车。我吹着口哨,连蹦带跳地走到车站的另一端。
刚入夏时,好比布鲁纳[1]的绘画一般,世界的色彩鲜艳而单纯。每天都是艳阳高照。人们的穿着五彩缤纷,上班族也脱下了外衣,满街往来穿梭的净是穿白衬衫或蓝衬衫的人。高峰时段的车站简直就是五颜六色的洪流,看着眼晕。面对即将到来的梅雨,将暑热最大限度地积存起来的感觉妙不可言。不停地擦去发际流出的汗珠子,鞋里、内衣里逐渐闷热起来的感觉一点一点在复苏。
我干活的小卖店在车站的正中央,背朝高楼林立的新宿方向。每天来买报纸、口香糖、瓶装茶的人络绎不绝。我记性好,顾客递给我什么,我差不多都能同时背出价格来。上货也很麻利。就连天蓝色的围裙都特别适合我。看着每天同一时间来买同一种茶的大叔、等车时快速化妆的女人,我会出神地想,原来工作就是这样的啊。
我渐渐能分辨那些站务员了。管事的那人好像叫一条,每天早上都站在站台的最前头,他的帽子也戴得特有派。从第一天上班,他就很关照我这个新来的,每天必定跟我打招呼。虽说是中年人,可不管什么时候看到他,都是那么整洁利索。另外还有几个年轻的临时工。
吟子来探过一次班。那是高峰过后的空闲时间,我正望着站台那头一条的站姿发呆,脑子里正漫天空想着要是家里有个这样的父亲会是什么样之类,吟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哎呀,吟子呀。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
“有什么可看的,真是的。”
“真是勤劳少女呀。”
“还行吧?”
吟子买了两本杂志走了。她下了楼梯,去了反方向的站台。我走出小卖店向她挥手。车来了,启动时,我又向她挥了下手。
那天,下班回家后,吟子正在厨房给猫刷毛。天气很热,她仍旧套着大围裙,只是换了件适合夏天的淡蓝色的。我不在家的时候,那个老爷爷好像又来了,水池里有雕花玻璃杯和两个沾着黄豆面的盘子,也许吃的是蕨菜年糕吧。
我从冰箱里拿出雪糕,跪在椅子上吃起来。
吃完后我开口问吟子:“你在恋爱?”
“恋爱?”
“是啊。恋爱,恋爱。”
吟子笑盈盈的。
“知寿有喜欢的人了吗?”
“我问的是你呀。”
“不对,不对。”
“我问的是你呀。是吧?”
“什么呀。”
“恋爱,你不懂?”
吟子呵呵地笑起来。
“你一生中,有没有难忘的人?”
“难忘的人?”
“跟我说说吧。”
在我的死乞白赖之下,她微笑着讲了起来。刷子上沾着的猫毛像羽毛扇子似的在飘动。
她告诉我,很久以前,她和一个台湾人坠入了情网。
那是年轻时的、没有结果的恋情。
“他很温柔,个子很高,眼睛滴溜溜地转,是个好人。从台湾来日本的,日语非常好。我很想跟他结婚,可是家里人都反对,后来他就回去了。我那时候整天地哭,非常憎恨这个世界,我好像把一辈子的恨都用光了。”
“一辈子的恨是什么样的?”
“我不会再恨什么了。”
“怎么把它用光了的?”
“忘喽。”
“我想趁现在把空虚都用光,老了就不会再空虚了。”
“知寿,可不能在年轻时都用光了,要是只留下愉快的事,上了年纪,就怕死了。”
“会怕死吗?”
“是啊,怕死呀。什么年龄的人都害怕难过和痛苦的。”
看着眼前手里摇晃着沾满猫毛的刷子的吟子,我真想象不出当年因失恋而整天哭泣、憎恨这个世界的吟子是什么样子。
我还没有打从心底里感到伤心或憎恨过什么,所以,也不知道伤心或憎恨会成为什么样的回忆。我只是茫然地觉得离这种体验还很遥远。
可能的话,我还是愿意永远这么年轻,不经受世事磨难,静静地生活下去,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我自认为自己是有受苦的精神准备的。我想做一个像样的人,度过一个像样的人生;想尽量锻炼自己的肌肤,成为一个能够经受任何磨难的人。
对于将来的梦想,以及刻骨铭心的恋爱等等,即便描绘不出来,我也朦朦胧胧怀有这样的期待的。
吟子好像的确是和那个老爷爷谈恋爱呢。吟子开始化妆了。她面色白皙,粉红色的口红很适合她。头发盘得很地道。最近她终于不穿大围裙,改穿短袖花上衣了。老奶奶这个年纪流行什么我是外行,但是看得出来,她很投入。即使一天哪儿也不去,她也要化妆一番。我呢,进入梅雨季节后,每天下大雨,我的心情也随之阴郁起来,人变得刻薄而无耻。我常常肆无忌惮地盯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吟子看,直到她意识到后奇怪地看我,我才开口说:
“也没有人看,干吗花那么大工夫啊?”
“不好吗,打扮打扮?”
“嗯,吟子很漂亮。”
“是吗……”
有时候,我会被自己的褊狭和乖张牵着跑。我经常故意穿着吊带衫和热裤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向她展示自己富有弹性的皮肤,可是却感受不到多大的优越感。吟子越是努力,不知为什么我越是泄气。我是想要全力阻止她变得越来越漂亮。吟子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这种心态,便改在我睡觉或者出门的时候打扮。等我走进起居室时,她若无其事地在喝咖啡,好像原本就是这样打扮的一样。
“真年轻啊。”
“我吗?”
“嗯,年轻。比我年轻多了。好羡慕啊。”
“瞎说什么呢?”吟子微微绷起了脸,好像听出我在嘲讽。我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但同时更刺激了施虐的欲望。
“那个芳介跟你什么关系?舞伴?”
“对。舞伴。”
“他会跳舞?走路晃晃悠悠的,头发乱蓬蓬的。”
“跳得很不错呢。”
“噢,两个独身,手拉手,真浪漫哪。”
“芳介很亲切的。”
“是吗?哪儿亲切呀?对我可冷淡得很哪。”
“他是古板的人,年轻人太晃眼了。”
“我吗?晃眼?这么回事啊。年轻人,哈哈哈……”
尽管年龄有差距,但毕竟都是女人。在敌对心理和连带感相混杂之处,我们俩目光碰到了一起。
纱门发出响声,吟子说了声“啊,毛巾”,站了起来。我打开纱门,把趴在门上的湿漉漉的黑子放进来,然后用吟子扔给我的毛巾给它擦拭,檐廊溅起的雨滴弄湿了我的膝盖。
早上醒来后,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床单潮湿得不行,身子也懒懒的,却充满良好的预感。吟子还没有起床,我坐在静静的檐廊上啃面包,一切将要从头开始的预感更加强烈了。持续了三个星期的阴郁梅雨终于结束了,今天我就是给热醒的。
我心情很好,把面包渣撒给麻雀们时,吟子掐了一下我的屁股。她上着发卷,穿着小碎花的晨衣。
“早上好。”
“哟,怎么穿了件少女睡衣呀。”
吟子呵呵地笑着去了厨房。有个发卷松了,掉在榻榻米上。我捡起来,使劲朝站台方向扔过去,发卷从空中轻飘飘地落下来,掉在了距离檐廊只有两三步远的地方。
走到大街上,没有人亲切地抚摸我,身体仿佛被净化了。在人群中闭上眼睛,仿佛只有自己变成了透明体,人们不停地从我身体中穿过去。手指、头发都是只为自己才洗干净的。街上的绿色更鲜亮,空气更充足了,人们的穿着也越来越薄了。每当我洗完澡,往脸上擦面霜时,也开始特别地想让谁来闻闻这个香味了。日子这样持续着,一天,我恋爱了。
他也在笹冢站工作,是对面站台的都营新宿线的协理员,负责将乘客推进车门。他穿着十分合体的白色短袖衬衫,英姿飒爽。高高的个子,表情腼腆,蘑菇头,肤色白皙,微微有点溜肩。他有个习惯动作,总爱摘掉帽子,潇洒地单手向后一捋头发,再戴上帽子。
和他擦肩而过时,我溜了一眼他胸前的胸卡,知道了他姓“藤田”。每当电车门关闭之前,他举起手飞快地说着什么,朝前面的车厢方向看时,正好朝着我这边,我的心就会怦怦直跳。有一次真的和他对上了目光,我微笑着点了下头,他也大大方方地笑了一下。
我开始认真化好妆去上班了,站得也比以前直了。每当高峰过后,一到九点十五分,藤田和同伴们就会结束工作,从小卖店后面的楼梯走下去。在他当班时,只要一有空闲,我就直勾勾地朝他看。为把那些男男女女推进车内,他在站台上走来走去,远远望着他的背影,我发觉,我恋爱了。
“你觉不觉得站务员和以前的士兵很像?”
“根本不像。”吟子一边用筷子切开凉拌豆腐,一边答道。
“他们的帽子和制服好帅啊。”
“……”
“个儿高的人穿上笔挺的白衬衫,帅呆了。”
“真的?”
“再戴上帽子和白手套,太有型了。”
“……”
“……”
和吟子面对面吃饭时,我总觉得自己的岁数倒比她大得多。
在活到了这个岁数的人面前,恍忽觉得对方不会再继续老化,只有自己朝着前方的苍老飞速地坠落下去。当我在串加级鱼的时候,在剥柚子的时候,我都会不由得焦急起来。
“那家超市……”
饭后吃甜点时,吟子忽然说道。我一手拿一根红豆棒冰,交替吃着。电视里正播着中年人化妆讲座。皮肤光滑的女讲师正在给阿姨们化妆。
“什么?”
“听说车站对面要盖间超市。”
“真的?”
“知寿,去不去?”
“哪天开张?”
“说是下下周。”
“下下周啊……活得到吗?哦,说的是我。”
“我也是啊。”
“照这么热下去的话,够呛。”
“可不是嘛。”
我被画面中的阿姨那张脸吸引了。是一张上了年纪的脸,眼袋下垂,眉毛稀疏,黯淡的嘴唇四周净是皱纹。随着女讲师纤细手指的移动,脸上有了颜色和光泽,勾勒出了清晰的轮廓。似乎是她的本来面貌回来了,又似乎反而更远去了。最后阿姨在白色聚光灯照耀下微笑亮相,接受大家的鼓掌。她们变得漂亮了,电视里的每一个人都心满意足。
“吟子也想变成这样吗?我来给你化妆吧。”
“我不用。”
“这都是骗人的。大家都在拍手,真可怜哪。这个人简直成了小丑了。”
吟子将红豆棒冰贴着薄嘴唇,小声笑起来。她那和善的笑容,每次都刺激我的坏心眼。
“那个老爷爷最近没来?”
“你问芳介?”
“嗯。”
“没来。”
“哎哟,怎么回事?”
“大概忙吧。”
“哦。”
没准她失恋了吧,我感到一种微妙的惬意。正在我得意的工夫,吟子破天荒地扬起眉毛,瞪圆了眼睛,冲我做了个鬼脸,逗得我噗哧笑了出来。
谁知从第二天开始,那个芳介就经常出入这个家了。
头天刚提到他,第二天就来了,到底想干什么呀,我稍稍警觉起来。他还一周好几次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在外人眼里,还以为我们是和睦相处的祖父母和孙女呢。不知什么时候,还配备了芳介专用的黑筷子。
“知寿,改天咱们三个人去‘琴屋’吃饭吧?”
“琴屋?”
“菜很好吃的,在我家那站。”
第一次和芳介四目相对了,但我转去问吟子:
“你常去吗,那个什么屋?”
“是家小西餐馆。真的不错。”
“哦……”
“是吧,芳介?”
“是啊。”
“你们俩在一起都干什么呀?”
“没什么特别的……吃吃饭,跳跳舞。”
难道她真的没意识到我微妙的恶意吗?吟子嚼着炒牛蒡丝,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芳介一般不注意我,他的眼神很呆滞。电视还在播放晚间新闻。每次他来吃晚饭,开饭都格外地早。而且肯定要喝两瓶啤酒。我猜想,这个人一定经常就着超市买来的熟菜,自斟自饮吧。看着默默夹菜吃的芳介,忽觉他挺可怜的。
芳介的家离这儿三站地。团聚结束后,他就坐电车回去。吟子和我站在檐廊上目送他。倒不是对芳介有什么依恋,只是三个人互相挥手的时候,感觉身体里的毒素都跑光了。等他上了电车,看不见了以后,我们又照旧过自己的生活。吟子洗碗,我放洗澡水。我们俩脸上都露出了倦容。
一边望着藤田一边在幻想中遨游三小时零十五分钟的日子持续着。我为了集中精力做好这份早上的工作,最近没怎么做夜班的女招待。我当然只有从六点到九点十五分之间的这段时间特别精神,其他时间觉得挺难熬的。
睡觉前,我总会幻想明天一定会发生什么,这么一想,脑子越来越清醒了。我试图将注意力朝啾啾个不停的虫鸣声转移,结果反倒联想起白天笹冢站的蝉噪。翻来覆去无法入睡,身体接触到的床单没有一处不温热,这更使我烦躁。
想喝口水,就去了厨房,看看钟已经夜里两点了。回屋之前想去凉快一下,就轻轻拉开吟子房间的隔扇,走了进去。吟子以前曾经因中暑脱水,所以她的房间安了空调。她说过,你要是觉得太热,就过来睡。
空调好像设定了温度,房间里凉爽得恰到好处。我原地眨了眨眼,以适应黑暗。两只猫蜷缩在吟子的脚边。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吟子躺着的地方,来到那只玻璃柜前面,慢慢打开门,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去,以免碰倒里面的摆设。俄罗斯套娃的手感冰凉光滑。我一把抓住套娃的头,迅速拿了出来,抱在胸前又回到了厨房。
我没开灯,摸索着拆开了套娃,把它们一个一个摆成一排。一共七个,最小的只有拇指指甲般大小。在黑暗中看不见它们的模样。我用手指转着偶人玩的时候,又想起了笹冢站的藤田。我细细地回味着他的站姿和他挠头的动作,禁不住轻轻笑出声来。可是不一会儿,莫名的空虚忽然袭上心头。
我自己再怎么想也没有任何意义,今天也会和昨天一样的,我一边想着,把套娃一个个按原样装了回去,然后,支着下巴,盯着水龙头发了一会儿呆。
出乎意料之外,事情很快有了转机。
那天,我的小卖店出了点乱子,当然,跟我没有关系。上班高峰过后,一对情侣吵着过来了。“烦死了,你这人。”男的一边说一边把口香糖和钱递给我。趁着这工夫,膀大腰粗的女友跟相扑运动员似的,突然照着男的脑袋“咚”地狠狠打了一下。男的一个踉跄把小店右边陈列的小商品碰得哗啦哗啦散落到了站台上。男的恼羞成怒,抓住女友的肩膀举手要打。正在附近的一条及其他协理员赶紧跑过来,一个劲儿问着“怎么了,怎么了”,这其中就有藤田。
一条好说歹说劝走了哭泣的女子,小店又恢复了平静。那个男的就跟电视剧里演的那样,骂了句“这个臭女人”,吐了口唾沫,上电车走了。女的被送上了电梯。
年轻的协理员们帮我把掉在地上的商品捡起来放回原处。藤田就在我旁边,我把手里的口香糖递给他。
“这个,你要吗?”
“是卖我吗?”他淡淡地问,语气沉稳缓慢。
“不要钱。”
我把口香糖伸到了他的胸口。他穿的白衬衫质地很好。胸前口袋上有两条细细的横线,细得不凑近根本看不见,很微妙。现在“藤田”的胸卡近在眼前几十厘米,我感觉身体猛然僵住了。
“给你。”
“谢了。”
藤田接过我递给他的口香糖,飞快地塞进胸前口袋里。
“下次来还给你。想要什么都行。”我飞快地说道。
“有这好事?”他笑了笑,回自己的岗位去了。我收拾商品的手在颤抖。坐在小卖店的椅子上,望着远处他的背影,才感觉身体逐渐松弛下来。
一到九点十五分,协理员们就像往常一样一起下了楼梯。走过小卖店后,藤田朝我这边回头看了看,我壮着胆子向他挥挥手,他把手抬到胸口摇了摇。
一个星期后,下了班我跟藤田约会了,是他主动约的我。九点十五分,我目送他走下楼梯后,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谁知九点五十分他又突然出现在小卖店外面。
“你几点完事?”
“十一点。”
“下了班,一起喝杯茶?”
“好的。”
“那我在下面等你。”
“知道了。在下面,好的。”
他点点头,走了。目送他走远了,我立刻抬头照了照吊在斜上方的镜子,用小梳子梳了梳还算齐整的头发,又用指尖摁了摁脸上的青春痘,明知摁也没用。
那天我去了藤田住的公寓,从笹冢站大约走了二十分钟。没有和他做爱,只喝喝茶就回来了。一路上我一个劲儿地擦汗,到他公寓时手绢都湿透了,特意在车站厕所补的妆也白瞎了。
他洗了两只韦奇伍德[2]茶杯,用叶茶沏了红茶。单是这一点就使他看起来光辉耀眼,我向来都是喝速溶柠檬茶的。
在跟藤田同屋的男孩子回来之前,我们断断续续地交谈着,并肩坐着看午间新闻。虽然开着电扇,但距离太近,吹得浑身倦懒。由于一直抱膝坐着的关系,腿肚和大腿之间汗津津的。我把手伸进去抹汗,一个人反复着这个动作。
我们开始下班后经常约会了。不穿制服时的藤田和穿制服时相比,别有一种气质,特帅。他每次在南口的书店门口等我。那个小广场上有卖彩票的,还有花店,冰激凌店,整体感觉是个令人愉快的地方。
我们俩坐在杜鹃花盛开的花坛边喝饮料。我发现藤田的T恤衫右边袖子上破了个小洞。披到领口的头发,很规矩地向内鬈曲着。
下了班,我无所事事,喜欢享受这段时间的空白,不知道藤田怎么想。
“今天,干什么?”
“随便。”
“去见见老奶奶?”
“见老奶奶?”
“住在一起的。”
“好啊。”
回到家一看,吟子正在院子里拔草呢,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见她蹲在墙根,一时间我还以为她在那儿尿尿,吓了一大跳。
“吟子,来客人了。”
听见我从檐廊上喊她,她擦着汗回过头,见我后面站着藤田,就慢慢走了过来。
两人互相打量时,我后退一步,给他们介绍。
“这是藤田,这是吟子。”
“您好。打扰了。”
“你好。知寿承蒙关照。”
“哪里。”
“喝茶吗?”
我们一边看刚刚开始的《诉说烦心事》,一边喝凉绿茶。三个同样不会聊天的人凑到一块儿,就更突出了沉默。等《今天什么日子》的节目一完,吟子站了起来。
“煮凉面吃好吗?”
“好。”
“你吃得惯吗?”
“我喜欢吃。”藤田答道,他好像吃什么都无所谓。
两点一到,吟子就去舞蹈班了。她戴了一顶老式的大帽檐白帽子,戴着太阳镜,胳膊上挎了个手提包。我和藤田站在檐廊上,朝站台上的吟子挥手。
“她这身打扮是模仿从前的女演员吧?”
“我看挺好的。”
“最近她可来劲儿了。”
“因为什么?”
“好像在恋爱呢。和舞蹈班的一个满脸皱纹的老爷爷。心理够年轻吧。”
我最后又挥了下手。背对着铁轨的吟子抬头朝斜上方瞧着什么。屋顶?电线?天空?从这边看不见她瞧的东西。
“好困。”藤田打着呵欠说。
“那就躺会儿?”
“好吧,躺会儿。”
确认吟子不再往这边看之后,我怀着一丝奇妙的心情拉起他的手,来到我自己的房间。藤田抬头奇怪地看着门楣上的一排猫镜框。
“什么呀,这是?”
“老奶奶的收藏品。”
“怎么跟校长办公室似的。”
“它们都叫彻罗基。”
“什么?”
“死了以后的猫都叫彻罗基。够怪的吧。”
虽说觉得在这样的房间里不太合适,可我们还是第一次睡在一起了。好久没有做爱了,我有点笨手笨脚的。他能满意吗?我一遍遍地想着。他身上的皮肤也很白。在这些猫的眼皮底下做完这事,我觉得特别地不好意思。
一睁眼已经傍晚六点了。我从潮湿的被子里爬出来,四仰八叉地躺在榻榻米上。隆隆的电车声的间歇里,从厨房传来做饭的声音。我一骨碌滚到窗边往外看,洒落院中的夕阳渐渐黯淡下去,每当有电车通过,就恍忽闻到一股浓浓的钢筋混凝土混合着绿色植物的气味。
“起来吧。”
我钻回被子,把手放在藤田的背上,手慢慢热起来。摸一摸,汗津津的,手心都被沾湿了。我“啪”地拍了他一巴掌,他才不情愿地起来了。
“现在几点?”
“六点。吃了饭再走?”
“不吃了。”
“我饿了。”
“我也饿了。”
“吃了再走吧。吟子也会高兴的。”
我们捡起扔得到处都是的衣服穿上。有趣的是,我们俩睡觉都有怪癖。洗完手进厨房一看,吟子正在炒着土豆、胡萝卜和肉。
“哎呀,是土豆烧肉?”
“咖喱。年轻人喜欢吃咖喱吧。”
“我一般。你呢?”
回头问藤田,他正在咔哧咔哧地挠着后脖子。
“喜欢吃。”
“帮你干点什么?”
“不用了。两人喝茶去吧。”
“那咱们去看电车。”
我倒了杯麦茶,抓着藤田的手腕去檐廊。
“这房子不错吧?电车随便看。”
“不嫌吵?”
“已经习惯了。吵点更好,对这个家来说。就我和老奶奶两个人,太安静了,容易郁闷。”
“在那篱笆墙上开个门,就能直通车站了。”
“嗯……”
藤田从口袋里掏出烟,趴着点着了火。
“藤田,你为什么在车站干哪?”
“喜欢车站呗。”
“喜欢车站?”
“喜欢喧闹的感觉。”
“喧闹……就为这个?”
“就这个,没别的原因。”
“你觉得那个工作有意思吗?”
“怎么说呢,一般吧。我不是为了有意思才工作的。”
灯光越来越近了,一趟快车驶过,乘客稀稀拉拉的,窗户又咔哒咔哒响起来。
“肚子饿了。”藤田一口喝干了麦茶。
我觉得吟子做的咖喱相当辣。她的其他菜味道都淡,唯独咖喱够味儿。我咕嘟咕嘟地一个劲儿喝水。我吃不来辣的,眼泪都出来了。
一吃完晚饭,藤田就回去了。遵照我在家门口向他提出的请求,藤田走到车站的尽头向我们挥手。这样的夜晚以后还多着呢——这种告别方式给人这样的感觉。挥手时,从脚底升起了一股暖流,真是惬意。不可思议的是,就连在旁边挥手的吟子,都令我觉得可爱极了。
第二天,从藤田那儿回到家时,看见玄关飘着一只黄色的气球,上面画了只兔子。
“这哪儿来的?”
我拽着气球进了客厅。吟子戴着老花镜在看杂志。好像半看半打盹似的,眼镜歪戴着。
“这个气球哪儿来的?”
“啊,这个呀……超市开张,我去的时候人家给的。”
“嘿,总算开张了。这气球挺好玩。”
我光着脚从檐廊跑进院子里,拽着气球想跑一圈,结果不小心被花盆绊倒,“哎哟”尖叫了一声,顺势躺倒在杂草上。真想到大牧场上去奔跑,这院子太小了。我觉得以后对吟子也要再稍微友好一些。
“有什么要买的,我去吧?”
我躺着大声嚷道。吟子回答了一句什么。
“什么?”
“我买了,不用了。”
我做了个角力桥,两手叉腰站在檐廊上的吟子,在我眼里倒过来了。
“衣服可要弄脏啦。”
“有没有忘买的?”
“没有。”
“哦!”
这人看来不吃我这套,也无所谓。我又一次仰面朝天躺下,摇晃气球玩儿。
“那地儿是埋猫的……”
“啊?”
我一屁股坐了起来,吟子指着我躺的地方,画着圆。没办法,只好挪了个地儿,又躺下了。阳光很刺眼,好像要把我在地上伸展的胳膊和腿烤焦似的。我松开了气球的绳子,黄色的气球升上了天空。闭上眼睛,感觉有只蚂蚁或其他什么虫子在左胳膊上爬,很痒痒,我也没挠。
过盂兰盆节[3]时,妈妈回来了。
随着一声刺耳的“打扰了”,妈妈从檐廊探进了头。吟子明明事先知道妈妈要来,却“哎呀、哎呀”地装出很吃惊的样子。我只朝妈妈瞥了一眼,说了声“回来啦”。我和吟子正在起居室安静地吃刨冰,妈妈突然说声“不好意思”,就把皮箱放在院子里,脱了鞋进屋,一屁股坐在了我们旁边。
“好热呀。”妈妈噘着嘴嗲声嗲气地说。
我给她盛了一碗刨冰,“哇,谢谢啦!”她自己一个人兴奋得直叫。吟子默默地准备着茶水。
“吟子舅妈,知寿给您添麻烦了。”
“哪儿呀,知寿可帮了我不少忙,每天都打扫浴室呢。”
“真的?这孩子光会吃。”
妈妈背着我给吟子寄钱。吟子让我跟妈妈说不要寄了,我一直没跟她说。嗨,既然给了就收下呗。
她们之间显得有点客气。每句对话的头尾总是微妙地重叠,所以一再“什么”、“你说什么”这样互相反问。不知什么缘故,我也受了感染,连递杯茶给吟子都不自然了。我和妈妈更不用说了,虽然是母女,可好久没见了,彼此都需要时间来调整。
结果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气氛总是感觉不那么自然,所以妈妈马上带我出去了。
她说她预订了新宿的饭店。我们在那间房间里住了三天。房间在十四层,从里面能看见东京塔,可是看不见我喜欢的东京都厅。高楼林立间一片葱郁繁茂的地方大概是新宿御园吧。我对东京的街道还不熟悉,只知道吟子家附近的街道、笹冢站、饭店的宴会厅和产业会馆。
崭新的白床单,一尘不染的洗手间,跟无菌室一样,舒适极了。这里是与噪音、猫毛和霉菌隔绝的世界。要是我一个人住这儿该有多好。
饭店的咖啡厅有糕点自助餐,摆满了奶酪蛋糕、巧克力脆皮草莓、奶油果冻、果仁曲奇,连冰激凌都有好多品种。优雅的服务生将容器里的食品摆放得好看极了。
妈妈在糕点盘子边上放了八种冰激凌,一个一个地吃得很高兴。她好像换了发型,烫了个怪怪的竖式卷,大概是为了显得年轻吧。总之我已经作好准备,等着她最后把冰激凌硬塞给我。
妈妈一边吃一边说:“你可比以前显得懂事多了。”那感慨的口气就像好久没见的远房亲戚。接下去还说什么“你嘴角往上翘着点”、“要不然,越来越显得苦相”、“还没有朋友吧”等等,废话连篇。我立刻不再吭声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好像越来越没有精神反驳或者吵嘴了。
“过得还好吗?”
“嗯。”
“有没有学习?”
“不学。怎么可能学呢?”
“你胖了点儿。”
“嗯。”
妈妈瘦了些,面相显得比以前严厉了。
“在中国,愉快吗?”
“还行。什么都感觉新鲜。”
“NI——HAO——”
“发音不对。”
妈妈说了一遍准确的“NI——HAO——”给我听。
周围都是女人。女人们一直说个不停。我真想知道,她们怎么有那么多可说的。我们母女之间却没有笑得出来的故事和共同关心的话题。
“你还不如住吟子家呢。”
“可那是别人的家。你一个人添麻烦就够了。”
“那妈妈自己一个人住饭店就行了,浪费钱。”
“我想你也愿意偶尔奢侈一下,所以就……”
“衣服换来换去太麻烦。”
妈妈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我感觉这个目光很亲切。
“不想去上大学吗?”
“嗯,现在还上什么。”
“现在开始也不晚哪。就因为以前没好好学习,现在努努力好不好?”
“又来这套。”
“你每天游手好闲?”
“没有,打工呢。”
“打什么工?”
“倒酒和亭子。”
“什么?”
“女招待和车站小卖店。笹冢站,知道吗?”
妈妈“唉”地叹了口气代替回答。
“不是那种不正经的工作,一个月起码能挣十万呢。”
我本想炫耀一下,可是话刚说出口就后悔了。在妈妈面前,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微不足道。
“你呀,还是去上大学比较好。省得将来后悔说,那时候要是好好学习就好了。”
“没有兴趣,勉强去学习也是白费钱。不上大学也能生活。”
“要这么说,也许是吧。”
“跟你直说吧,我讨厌学习,更愿意工作,我想自食其力。”
“就是为这个才去上大学的呀。有人背后说,那家人是单亲,只有一个妈,想上大学也没钱上……”
望着钻牛角尖的妈妈,我不禁笑了起来。
“这年头还有人这么说?”
“社会就是这样。”
“妈妈和我愿意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干吗在乎别人说什么?妈妈其实也无所谓吧,只不过说说而已,尽尽做家长的义务。”
“你怎么老是跟我戗着呀?”
妈妈皱起眉头直盯盯地瞅着我的眼睛,一边用勺子戳着差不多融化了的冰激凌。我也不示弱,更加使劲地瞪她,谁知我的视线在她面前,就像点着了火的报纸,渐渐瘫软卷曲下去了。神气十足的妈妈有些费力地开口道:
“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虽说无所谓,可是,你要好好生活啊。”
我使劲点着头,站起来打算去一角的中国点心区。“好好生活”是什么呀。是指去学校上学,去公司上班吗?妈妈也避免说得很清楚,说得这么笼统,结果让我反而像被看穿了本质,这才叫人气恼呢。我真想反问她,你自己又怎么样呢?
我站在弥漫着白色水蒸汽的蒸笼前面,回头张望,看见远处妈妈懒散地倚在沙发里,摆动着两腿,正朝我这边看呢。我慌忙扭过头去,夹了好多烧卖到盘里,看样子没可能吃得下。
晚上我把藤田忘在我屋里的毛巾手帕盖在枕头上睡觉,闻到一股汗酸味儿。
“盖它干吗?”妈妈问,她脸上敷着绿色面膜,看不见表情。
“容易睡着。”
“知寿小时候也总爱用喜欢的毛巾,那种有树袋熊的。”
“小孩儿都这样吧。”
我冷淡地说。提这些记不得的往事,只能让我心烦。
“你就爱顶嘴。”
又陷入了不愉快的沉默。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许在恶化。我想要道歉,可又想不出道什么歉。我干脆把被子蒙在脸上,好看不见妈妈。
多少年没和妈妈在一个房间里睡了。关上灯后,我没说一句话,试着从我的记忆中挑选有关妈妈的愉快回忆,譬如雨天看妈妈缝缝补补,妈妈带我半夜去兜风,在露台上一起玩野炊游戏等等。
这些回忆都是浮在面上的,我的思绪很快就转到钱上去了,这比刚才模糊的记忆要清晰好多倍。从我出生、上小学、初中,直到高中的学费、饭费、服装费、旅行费等等,花在我身上的钱究竟有多少?这些庞大的花销什么时候才能还清?想到这儿,心情不由沉重起来。不还上这些钱,就不好对妈妈说三道四。比起对于妈妈的感激之情来,更多的还是负疚感。
尽管我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心却并不相通。我从青春期开始,就对充满朝气和对我过分亲昵的妈妈样样看不惯。让我反感的不是不被她理解,而是被她理解。也许妈妈为了不使两个人的生活过于沉闷,想努力像朋友那样和我相处吧。然而疲惫和面子使得她又做不彻底,她的这种不彻底让我感到难为情。
好半天没有听到旁边床上响起均匀的鼻息声,我们两个人在互相较劲,都一直没有睡着。
第二天下午我们去买东西,过得还算愉快。妈妈给我买了双漂亮的凉鞋,左脚镶白鸽,右脚镶绿叶。晚饭后,妈妈带我去了饭店顶层的酒吧。真叫我吃惊,妈妈居然喜欢来这种地方。
我们要了两杯漂亮的鸡尾酒。妈妈今天妆化得格外浓,我注视着妈妈望着夜景的侧脸,感觉到她的老态略微有别于吟子,想和她拉开些距离。
“妈妈你显老了。”
听我一说,妈妈自暴自弃似的嗫嚅着:
“有孩子老得快呀。”
“什么?你是说我?”
妈妈没有回答。
窗外新宿站东口的霓虹灯闪烁着艳俗的光,映衬出我们两个人并排而坐的侧影。我们俩两腮略微鼓起的线条很相像。妈妈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我感觉这跟我有很大关系。
“那个,你心里很想回去吧?”
“回哪儿?”
妈妈支着下巴,懒懒地回答。嵌入脸颊的手指上的指甲油脱落了,很难看。和我住在一起时,妈妈一直没有涂指甲油。既然涂就应该涂得漂亮点儿。在女儿眼里,妈妈经常偏离自己的轨道;同时,我恐怕也跟妈妈理想中的女儿形象有着相同程度的偏差吧。
“你想回中国吗?”
“不想。”
“那么,想回日本?”
“不想。”
“到底喜欢哪边啊?”
“哪边都……”
“不喜欢?”
“哪边都一般。”
妈妈四十七岁了,远看还算漂亮。不知她现在有没有男朋友,有时难免也会感到寂寞吧?
妈妈回中国那天,我俩去了东口的电影院。电影很没意思,加上大夏天的反射日光和人潮,她很不开心。去车站的路上,妈妈在新宿高野买了个果篮,让带给吟子。我说了句“怎么跟供品似的”,更惹她不高兴了。
望着妈妈一手拉着大旅行箱走进检票口的背影,我感觉这个很独立的女人已经完全成了陌生人了。她的指甲油重新涂过了,怎么有工夫涂了呢?刚才分别时,她笑着推开我伸过去要握手的手时我才注意到的。
尽管妈妈一个劲儿追问我的近况,我也没有告诉她藤田的事。她多半是想问这个吧。要是有一天我和藤田分手了,我又怎么跟她说呢,到时候我会无地自容。她觉得我不知天高地厚也好,什么都不懂也好,都没关系,就是不愿意让她觉得我可怜。
好久没有叫藤田来家里吃晚饭了。
“你妈妈走了?”吟子一边盛饭一边问。
“她今天在银座和原来学校的老师有个聚会,然后坐晚上的飞机走。”
“银座呀,不错啊。”
“吟子,你想去巢鸭或者上野吗,去老奶奶们的原宿?”
“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下次一起去吧,还有藤田,好不?”
我看着喝大酱汤的藤田。会话到此为止。三个人的饭桌犹如湖面般平静。
天气突然凉爽起来。
夏天要过完了。
藤田、吟子、芳介和我,四个人在院子里放烟花。我和藤田两手各拿了好几枝花炮,乱蹦乱跳地放,两个老年人每人只放了一枝。放完后,我们都安静地坐在檐廊上喝啤酒。喝完一瓶后,我又去厨房拿了一瓶。桌子上放着芳介的手包,拉锁开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我往里看了看,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带平安符的家门钥匙、皱皱巴巴的手绢、黑钱包、包着书店书皮的袖珍本、仁丹、两块糖等等。可拿的也就是仁丹了,我就连盒溜进兜里。
檐廊上的三个人默默地对着院子。我要是不在的话,他们会这么一直默默待着吗?他们都不关心各自在想什么?
“谁还喝啤酒?”
藤田从我手里抢走了瓶子,往自己杯子里倒。我也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跑到院子里去。
抬头一看,月亮高高挂在天上。我“啊——啊——”地大声喊起来,使劲伸了个懒腰,啤酒洒出来,打湿了胳膊。
“夏天过完啦。”
回头一看,六只眼睛都看着我。我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发觉不大对劲,高兴得手舞足蹈的似乎只有我一个人。
藤田开始趴着玩手机。芳介准备回去了,吟子在帮他收拾。
蝉鸣中夹杂着其他虫子唧唧的叫声,蟋蟀还是金钟儿,我分辨不出来。
[1] Dick Bruna(1927—),荷兰插图作家。
[2] Wedgwood,英国瓷器品牌。
[3] 日本迎接和供奉祖先之灵的民俗性佛教活动,活动日期各地不同,一般在七月十五日至八月十五日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