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下山以后,马进就像换了一个人,面对眼前的一切他都不敢接近,生怕会碰碎。当小王被电倒以后,他默默地退到了人群的后面,唯一能感受到的是姗姗伸过来的带着温度的手。马进既不愿意失去,又不敢紧握。他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一步,不知该何去何从。
人群逐渐随着小王僵直的身体散去,船舷边只剩下马进和姗姗两个人。
姗姗似乎感受到了马进内心的波动,靠在了他的身上,缓缓地安慰马进:“人太过执着于某件东西的时候,是会发疯的。我能理解小王,他太想回家了。马进,我知道你心存理想,想带给大家希望。可有时候我想,真回到曾经的那个世界,会怎么样呢?我们俩可能会形同陌路吧。说真的,在这里的某些瞬间,我感受到了之前从来没有过的简单还有快乐。”
马进听着姗姗真挚的话语,自己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知道姗姗对于欺骗的憎恨,犹犹豫豫地说:“那我们不走了。”
姗姗的手紧紧地握住了马进的。那一刻手心传递的信任和温度,让他无法变得继续冰冷。温度就这样通过手心一截一截地顺着胳膊往心口传上来,又一点点地消失。
“你会一直这样牵着我的手不松开吗?”姗姗像是小女孩一样紧紧地依偎在马进身边。
“会。”马进挣扎着说出这个字。
姗姗听到了自己满意的答案,她把马进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的日子里,马进忍受着折磨,时常独自一人来到刚上岛的悬崖边。他抬头看着“冲浪鸭”摇摇欲坠地斜卡在崖壁上,下面做支撑的木头显得很脆弱,好像随时会被它压扁。漆黑一片的海面,似乎随时都可能出现一个小小的船影。曾经最迫切的希望反而成了最深的恐惧,这是对马进最大的讽刺。他回想着船边姗姗握紧他手的那一刻,他确信那一刻他想和她一直就这样在一起,这种感情极其强烈。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真实的爱情,因为他明白支撑这份爱情的基础是虚假的,这让他从心底难以接受。与此同时,他的良心又是如此懦弱,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做的事情到底是出于自私,还是为了维护姗姗美好的爱情。他陷入了这种无能为力的状态里。
但很快出现了令马进更加恐惧的事情,那就是小兴残忍的骗局,发生的一切他都无力阻止,没想到在最黑暗的地方滋长出的野兽不是他自己,而是小兴。小兴说得没错,这都是他浇灌出来的恶果。可他是否能真的将一切抛下独自离开,违背姗姗的信任和做人的底线,继续奔向一直渴望的成功,他不确定。这一刻马进不知道该如何选择,他走回看似美好的大船,怅然若失。
正在失魂落魄,马进突然被人用布蒙住了头拦腰抱走,透过麻布朝下的开口他看到移动的地面从大船变成树林,又变回海滩上的碎石。他担心事情败露了,隐约听到人们细碎的脚步声和不时传来的耳语交流。过了几分钟,他不安地发现那几个人停下了脚步,自己被放在了沙发上。
马进的心脏止不住地狂跳,被蒙在狭小的麻布中,他有些喘不过气。突然,他头上的布被猛地揭开,阳光透了进来。
随着阳光一起出现的是姗姗复杂的表情,和旁边围满了的人群。
马进看见姗姗的眼里含着泪水,他们四目相对,欲言又止。
姗姗笑了笑,她的脸上还带着几分羞涩,但眼神里充满了坚定,她终于做出了选择,决定拾起她曾经扔掉的信任,因为爱情,她变得勇敢。
“其实我已经不相信爱情了。是你让我知道,我还能去重新信任,并且爱上一个人,还能像个小女孩一样期盼着有一个英雄走进我的生活。我想感谢这次的灾难,它让我清楚地看到了一个男人身上的责任和担当。我要去努力争取他。”
姗姗说得有些动情,嘴上还挂着笑容,但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马进根本不敢看姗姗的眼睛,强烈的负罪感在煎熬着他,只有他知道这份爱情有多么虚伪,姗姗刚刚拾起来的信任,恰恰是又一次彻头彻尾的欺骗。他感觉到自己内心最后的那道防线就要崩溃。
姗姗深吸一口气,缓步在众人的注目中走向马进,用坚定的口吻说出了最神圣的那段承诺:“我,吴姗姗。承诺以后无论是贫穷还是富有,无论陨石坠落还是惊涛巨浪,我们彼此间没有谎言,没有欺骗,只有信任,依赖,还有爱。”
姗姗坚定而幸福的脸,和她每一句笃定的话语,都在敲击着马进。所有人都在等待着马进的回答,周围的人动情地流下了眼泪。这样一份美好的,又充满了文明仪式感的爱情,再一次坚定了他们对文明的认同。他们相信,马进和姗姗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情侣。
马进看着姗姗的眼睛,无言以对,流下了痛苦的眼泪。
看到马进的泪水,人们开始集体欢呼。他们将这两个最幸福的人托起来举过头顶,分成两队在大树的周围来回地奔跑,不停地穿插,交错,旋转,快乐也随之不断地被放大。
两个人不断地接近又分开,每次临近照面的时候,马进都能看见在一双双手臂上面的姗姗,脸上幸福的笑容。而马进的脸上则肆意流淌着眼泪,欢乐越大,他心里的负罪感就越强。他被抛起的瞬间,身体一次次地接近天空,那里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可他却看见了姗姗眼睛里的满满的幸福和憧憬。继而小兴冰冷的眼神和吃人的凶光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五味陈杂,马进感觉自己的身体在被阳光一点点地融化。
他不能放弃自己最珍视的两个人。
突然,马进大声地吼了出来:“假的!这都是假的!”
马进突然疯狂地踢踹着,挣脱开所有人的手臂,摔倒在地上又挣扎着站了起来,嘴里语无伦次:“我说的全是假的……岛是假的,新大陆是假的……船是真的,外面的世界也是真的。”
可在其他人看起来,马进的样子就像是疯了一样,他的嘴里滴着口水又混着眼泪,口齿不清地如同疯癫发作。
“马进,你怎么了?”姗姗从幸福中醒了过来,她急迫地走上前试图握住马进的手,却又被人群分开。
“姗姗,对不起。我是怕冰淇淋化了……”马进说完这句话,崩溃地蹲在地上,痛哭不止。其他人看他的眼神已经从迷茫,转变成恐惧。
“你们干什么了?”小兴急切的声音响起,他分开围着马进的人群,直接走到马进身边,像是在关切地察看着一个受伤的病人。
马进抬头看见了小兴,他低声地请求,希望小兴还没有被完全毁掉:“小兴,你跟大家说实话。”
“我说什么实话啊?”小兴的眼神里充满了无辜。
“说让大家走!说有大船!”
蹲在地上的马进突然暴躁地站起身来,狠命地敲打着小兴,似乎是想把小兴给打醒。但小兴却显得非常可怜,默默忍受着马进的疯狂。
周围的人们不断地议论,有几个男人围了过来,做好了抓捕马进的准备。
马进连忙往后退着,却看到了人群外蓬头垢面的小王。他冲破阻拦硬是将小王拉了过来。
这一下让所有人更加紧张,他们敌对地看着两个疯子。
“小王,你跟他们说,那天咱们是不是看见大船了?”
小王看着马进,两只眼睛里充满了迷茫:“什么大船?”
“就是那艘闪着灯,放着礼花的大船啊!”马进情绪激动,状若癫狂,就跟那天晚上的小王一模一样。
小王仿佛被刺激了一下,紧接着就看到了赵天龙正背着电机从圈外凑过来,克制不住的恐惧让他浑身发抖。
“没有啊。”小王颤抖的嘴唇挤出这句之后,转身就疯狂地往外跑。
彻底走投无路的马进青筋暴起,冲上去想把小王给追回来。是的,他居然妄图靠一个疯子来说明真相。可他刚跑两步就被老潘眼疾手快地从身后一把抱住。
“又疯一个!我抓住他了!”老潘着急地大喊。
早就准备好的赵天龙,背着电机照着马进的后背狠狠地戳了上去。
马进眼前一黑,和老潘一起温暖又滑稽地相拥侧卧在地。
马进再醒过来的时候,也成了疯子。他试图跟大家解释,却发现根本无法靠近大船,人们对他进行隔离治疗,无情地用发电机将他逼走。好心的人把他当作病人,还有人把他当作嘲笑的目标,小兴也在暗中提防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身边似乎被画出了一个范围,别人甚至不敢进入,担心传染上疯病。这让马进意识到这个荒岛上,过去生活里的种种习惯和禁忌虽然早就消失,但总有些关于人性的理智是强有力地植根在基因里面的,人们还是会受到来自文明和人之所以为人的基本底线的庇护和制约。可现在的情况下,这些将被人们的一无所知毁灭殆尽,这群人和这座岛跟“人”这个字将再也扯不上关系,马进看到,他们会安居在这里直到逐渐丧失一切。
唯独姗姗还愿意走近马进,但这也许就是最后一次,她有些失神地走了过来,曾经最亲密的人此时却无法直视彼此的眼睛,这让她感到心碎。
“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你是疯了吗?”
“我没有……”马进支支吾吾地回答。
“那就是用这种方式来拒绝我了?”
“我没有……”
“那你说的话就是真的。所以你之前一直都是在骗我,是吗?”姗姗问出了自己最不愿意相信的一种可能。她强忍着痛苦看着马进,可依然没有得到正面的回答。她再也忍不住眼泪,不能相信被最相信的人欺骗这种事情会再一次发生在自己身上。
马进看到姗姗的眼泪,和逐渐离开他的身体,五脏六腑都被绞了起来,却无法说出真相。
“我哥都这样了!你还要干吗?”小兴从远处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他的语气里依然充满单纯。
只有马进能够听出这里面充斥了多少的害怕和虚假,就像他曾经维持着这个荒岛的虚假一样。而且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小兴已经几个月都没有叫过他哥了。他看着眼前这一切的荒谬,突然间大笑起来,他笑小兴的虚伪和其他人的愚昧,但他更笑自己的荒唐。直到姗姗颓然地扭头走远,他的笑容才僵在了脸上,却已经没有眼泪能流出来。
小兴摸了摸马进的头,像是照顾家里不争气的弟弟:“没事。你过不去的坎儿,我帮你过。”
“我想明白了,就按你说的办。等游轮来了咱们就走。”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小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死死地盯着马进的眼睛,马进也没有丝毫闪躲。
“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但我们得想办法。”
小兴用力地拥抱了一下马进,希望曾经的堂哥真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