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18日上午6点30分左右,日野原重明先生以105岁10个月的高龄,结束了他在人世间漫长的旅途,开始了新的天堂之旅。
当天得到通知后,我立刻从出差地山口县赶回东京,亲自去了先生家跟他做最后的告别。
“在这个世上,还能再见到如此清澈透明的人吗……”
先生的皮肤像清澈的圣水一样滑嫩,我甚至有种他还活着的错觉,所以几次想凑到他脸旁以确认他是否还有呼吸。
这本书,为了如先生所希望的那样,以“对话形式展现”,从2016年12月29日开始,中间除了元旦休息日以外,一直到1月31日,以先生每天在自己家中的客厅里接受采访的形式创作出来。
为了最大限度、忠实地再现先生说出来的“话”,每章的最后用特殊格式展现出来的语句,都是先生为准备将来演讲所做的笔记,或者是想对患者说的话。生前,先生在笔记本上或者文档资料里随手记录了这些话,出版时,我们把这部分设计得就像先生自己亲笔写下来的一样。
采访期间,先生因在家中摔倒导致肋骨骨裂,因此取消了其他所有的工作计划。可是他强烈希望坚持做完这个采访,在恢复期先生一边忍受着病痛,一边坚持躺在床上与我们对话。
平时采访中,我们绝对不可能从先生嘴巴里听到一句“我累了”之类的话,即使偶尔对家人吐露出一句“疼,疼……”,先生依然尽力保持坚强、声音嘹亮地与我们对话。现在回想起来,他一定是感觉到这本书会成为他最后留下来的作品,也可以说这本书是他“用尽生命”来完成的。
好像已经为自己的一生画上了句号,先生在结束采访后,身体情况突然恶化,3月就住进了圣路加国际医院。他一开始以为住院是为了做个简单的检查,主治医生却出乎意料地通知家人结果不容乐观。
由于严重肺炎,他已经不能通过口腔进食,只能通过鼻饲获取营养,或者接受胃造瘘手术维持生命。
这就是一般所说的延命治疗。如果拒绝这样的治疗,生命最短持续两天,最长也就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
家人非常苦恼,不知道是否应该将结果告诉先生本人。
为了让先生自己选择,院长决定亲自跟他说明病情。
我到病房去探视先生。先生看到我的时候,出乎意料地,用尽全力对我说了一句“请一起祈祷吧”。其实先生已经气若游丝,但他没有“接受死亡”,而是极度“渴望活着”,看到他那时的样子,我的心都碎了。
第二天,先生拒绝了胃造瘘和鼻腔插管,坚持回到自己家中。这些是我从日野原真纪夫人(先生二儿子的爱人,她比这世上任何人都爱戴先生,并一直悉心照料他)那里听说的。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才明白“啊……先生原来早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所以拒绝了医学上的延命治疗,决定回到家中迎接那个时刻的来临……”,一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就止不住流下来。
其实在最后时刻,我也没有完全理解这个人——日野原重明先生真正的想法。
回到自己家中的日野原先生,在真纪夫人的悉心照料下,突然开始变得像孩子一样“任性”。会要求“在装了冰块的大玻璃杯里倒水给我喝”。冰水会导致肺炎恶化,医生不允许他喝,真纪夫人只好对先生说“医生说这样不行”,可是先生却坚持“我就是医生”,而发号施令、不肯让步。
就这样,奇迹接连出现,先生几次度过医生口中所说的“还能活几天”“今晚估计扛不过去了”的危险期,5月份居然决定“不要取消从7月开始的工作预定”,先生不可思议地恢复了活力。
到现在,我终于意识到先生当初拒绝延命治疗,不是因为对死亡做好了准备,而是为了活下去,而是想再一次地挑战生命啊。如果不是这样,怎么会有后来连医生都百思不得其解的康复呢。6月份,真纪夫人甚至对医生说,“接下来的照顾会是长期的。”
最后只能说是一种奇迹。最觉得不可思议的人估计就是医生们了吧。
在家中恢复了健康的先生,全身散发出一种从未见过的平稳祥和的感觉。
“简直是奇迹,奇迹啊。我的一生,从未有过这么想说感谢的时候呢。”大病初愈后,在先生安详的脸上,我第一次发现,先生早已对死泰然处之。他接受了死亡,才能够“自我发现”,不是吗?
这样过了一个半月,家人们对先生的康复深信不疑,已经做好了长期照顾的准备,先生却对家人们留下感谢的话语,突然去世了。
最后,先生的脸上洋溢着满足感,他终于翻越过自己人生旅途中最后的一座大山。
像日野原先生说的,人生其实就是一场不可思议、了不起的相遇。一直在音乐道路上前行的我,与日野原先生的相遇,就是为了像这样接受重托,留下先生最后说过的话。
我就是书中详细提到的韩国男高音裴宰彻先生在日本的经纪人,与日野原先生的第一次相遇是在他102岁的那年秋天。
听了裴宰彻的演唱后,日野原先生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感激地大喊:“在我102岁不算短的人生里,这是第一次在歌声中感受到神的存在。”从那时起,我的人生开始与先生交汇在一起,最后通过十多场全国巡回演出的“日野原重明制作·裴宰彻音乐会”,我们的相遇开花结果。
有幸多次听到先生令人难以置信的传奇故事,其中也有发生在我个人身上的特别经历。
2016年7月31日,在东京歌剧城上演的那次音乐会上,一位尊贵的客人亲临现场。先生当时紧邻她的席位,坐在2楼正面最前面的中间位置。裴宰彻先生每次音乐会最后,都一定会演唱日野原先生作词作曲的《爱之歌》。那天也是被要求安可[1] 后,作为最后曲目演出《爱之歌》。
日野原先生一直都站在舞台上,在演唱着的裴先生旁边指挥,这一天突然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在这位尊贵的女士身边,开始面向舞台上的裴宰彻指挥。
会场被感动的欢呼声所包围,深受感染的日野原先生指挥结束后,情不自禁地拥抱了这位尊贵的女士。这个场面让在场的所有人欢呼雀跃,简直美妙极了。
一定是因为感慨万分,演出结束后,先生一遍遍向我述说“我拥抱了她,忍不住拥抱了她”。与印象中的“大专家”完全不同,他激动得像个小学生。孩子一样的先生可爱极了,让我差点想喊他叫“重明小朋友”。
还有一次。
发生在大阪交响乐厅舞台侧面。音乐会前半场,安排我上场跟先生对话,所以我们从后台走向舞台的侧面候场。这时候离上场只有一分钟时间了,我感觉像被系紧的领带勒住了脖子。
那天因为彩排中不断出现一些小状况,我多花了许多时间和精力去处理,马上就要上台,脑子里还是兵荒马乱的状态。我很少像现在这么紧张,完全没有想好该怎么把与先生宝贵的对话时间和内容同观众分享……
这时,我对着坐在轮椅上准备出场的先生问道:“先生,您紧张过吗?”我六神无主地向总是淡定从容的先生寻求帮助。
先生那时一定察觉到了我的慌张。看到我呼吸急促,先生一边微笑着一边说:“既来之,则安之。”
那一瞬间,我一下子觉得全身放松了下来。站在舞台上,我找回自己正常的状态,就像孙辈那样自在地跟先生攀谈起来。
我52岁的那年,先生是104岁。那年春天我正好度过了先生一半的人生。
先生因为长期坐在轮椅上,驼背很严重,身体看起来缩小了很多,而我眼中所看到的,却是一位比我更坚强的男子汉。在昏暗的舞台边上,那个在柔光中眯着眼微笑的身影让我永世难以忘怀。
“人类是弱小的。”
“我也害怕死亡。”
“因为最难搞懂的就是自己,所以需要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去寻找。”
通过对话式的交流,先生为我们留下了他最后想说的话。
希望对捧着这本书的“你”来说,这些话能成为你好好活下去的力量来源。
这才是,一直把“语言”当作自己105年人生拐杖的、伟大的那个人最期待的事情。
先生离开人世已经一个月了。
在那边,他也一样在忙碌地工作吗?
正如先生所说的那样,先生去世后,先生的样子还是日复一日,比以往更鲜明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先生,真想再见您一面啊……
在天堂,我们一定能再见到吧。
那时候,请也与我拥抱吧。
给予了我们太多太多的幸福,
教会我们言语的力量,
谢谢您,
相信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先生,
让我暂时对您说一声……
再见了。
轮屿东太郎
只愿再见你一面
先生
再见
想再见
暂时再见了
2017年7月18日上午6点30分左右,日野原重明先生以105岁10个月的高龄,结束了他在人世间漫长的旅途,开始了新的天堂之旅。
“在这个世上,还能再见到如此清澈透明的人吗……”
[1].“安可”是“encore”的音译,意思是要求再唱。——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