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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盐商》第10章 情与爱的魔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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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旦命运交泰,就像扯满风帆的船,诸事顺遂,无往而不利。康世泰近来就是这样。宅子还是原来的宅子,招牌却换成了“赐封内务府奉辰苑卿康府”;商总虽还是商总,却多了一个双眼花翎的红顶子;新盐政阿里得克到任,谁都想为他接风洗尘,却唯独被康世泰不动声色地抢了个头功;杭浚睿倒台,被罚没的二十万盐引令所有的盐商眼红滴血,他康世泰却不费吹灰之力获取其半。其半什么概念?其半就是十万引,接近一个大户盐商所拥有的盐引总数,阿里得克与卢雅雨还给他一个冠冕堂皇的名目:接驾有功,给予奖赏。总之一句话,这如今的康世泰就像六月的太阳,亮光光,威赫赫,高高悬在扬州盐商们的头上,你抬头不抬头都会感觉到它的热力。众商们无不争先恐后地敬着他,趋奉他,并且时不时在想:他是皇上喜欢的人,盐政衙门与盐运使衙门的座上客,生意上万一遇到什么麻烦——这是常有的事,人在江边走,难免不湿鞋嘛,嘻嘻,还要仰仗他美言美言,疏通关节呢。他一句顶你一万句,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解决不了的难题,他动动小拇指就能搞定!于是,就有人时不时往他府上跑。事情倒没事,就是专诚拜访,听听高教。还有的送来大红洒金帖子请他吃饭,一请,二请,三请。一开始康世泰还掂量着,该答应的答应,不该答应的说什么也不答应,可到后来,改变了主意,心想,众商们既然这么抬举我,就应顺应大势。

行船靠的什么?靠的水,水涨才能船高,才能跑得快,从前的那些恩怨仇隙统统丢开吧。因此到后来就连方阔达来请,他都高高兴兴答应。去了,一律被待为上宾,喝最好的酒,品尝家庖烹制的最美味的菜,酒足饭饱,再到花厅里品茶看戏,听说书,看艳舞,听口技,观皮影戏。他也回请,但不是一个一个来,而是七八个合在一起,当中只要没有相克相犯的就行。从乾隆爷离了扬州以后,康世泰几乎一直被美酒佳肴包围,虽早已厌倦,但身不由己——好戏开了场,就得一出一出演下去,这是规律嘛。

六月的一天,康世泰从季商总家吃过晚饭回来,蓝姨见他脑门亮光光,嘴里带着很重的酒气,连忙扶老爷在凉榻上躺下,同时招呼小月盛一碗冰糖绿豆汤给老爷消暑。见老爷背后绸衫汗湿,转脸吩咐侍立在侧的两个丫环打凉扇,丫环立刻转到翡翠碧荷大插屏后启动机关,于是悬在头顶的白绫风扇缓缓扇动,屋里微风习习,光影摇漾,一派清凉。老爷喝了半碗汤,又歇了歇,身上变得利利爽爽了。蓝姨怕风大老爷受凉,叫她们停止,取过一把绢扇给老爷扇风。

“等您半天了,有件事要跟老爷说。”扇了一会儿,蓝姨开口道。

“什么事?”康世泰此刻很惬意,仰对着蓝姨清秀细白的脸问。

“汪商总家的大管家下午来过了。”

“他来什么事?”

“我也觉得奇怪。如果是件正经大事,该派汪商总上门;如果是丁点小事,也犯不着他大管家亲自劳动,派个手下管事的就行了。坐下说了一会儿话,我才把他的底细摸清,是冲我们家芝芝来的。”

康世泰扭过脸:“提亲?”

“正是。当时我就心里想,秦老爷早已跟我们通过话,怎又冒出个汪家来呢?”

康世泰身子往起拗,蓝姨就势把他扶起,两眼望住他。

“你怎么回的?”康世泰问。

“我能怎么回,我说,这么大的事,我说不了话,要等老爷回来。”

康世泰摇摇头:“你跟他不必绕弯子,下次直接回掉他,就说我们家芝芝有主了。”

蓝姨盯住老爷被烛光映得亮光光的脸说:“老爷这话说得也是,人家秦家早跟我们有约定了。今儿翟奎还过来说,他碰到秦府的人,说就这两天要过来下定。日子也确实拖长了,去年媒人就来传话,之后秦夫人又亲自上门,再接下来碰上乾隆爷巡幸的大事,一阵子忙乱,七拖八拖,耽搁到今天。”

康世泰打断她话:“秦家的事,就罢了吧。”

蓝姨诧异,汪家不谈在理,可这秦家,之初是你点头的,咋又作罢了?但冷静一想,心里立刻通明透亮。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的康府毕竟不是从前的康府了,老爷作如此的改变纯属正常。但嘴上却问:“可我们之先答应过,怎么向人家交代呀?”

“没什么不好交代,当初只是说说,又没正式下定。他秦家三公子,也就是个举人出身,甘泉县的一个小小县丞,日后未必有什么大出息。我们家芝芝,能诗会文,容貌姣好,我要让她嫁一个像模像样的大户人家。”

蓝姨见老爷完全成竹在胸,也就不再乱说,随手取过一把美人锤给老爷轻轻敲腿。

康世泰呷了口香茶,舒舒服服躺下道:“汪商总家来提亲不奇怪,这些日子跟我提这码子事的多了。可就凭他们,我怎么会答应?我想跟你说的是知府大人家。对,扬州知府刘宣刘大人家。前天我到程墨斋家吃饭,跟刘知府坐一桌。喝酒闲聊时,刘大人听说我们家芝芝待字闺中,就玩笑着要跟我做亲家。当时酒话,说过算过,没当回事。可昨儿在盐政衙门碰到刘大人,他私下里又跟我提起这事,要我给个准信。”

原来如此。蓝姨很见机地顺应着老爷的话说:“没想到老爷不声不响,竟在运筹着这么件大事。以我之见,这是大好事,知府大人肯定比秦老爷、汪商总强十倍,要是做成这门亲,芝芝小姐不仅不会受委屈,说不定还能博个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呢。”

康世泰目光幽远,沉吟道:“都说扬州三大户,盐政、盐运使和知府。我跟刘宣结上亲,这三大户岂不跟我成了一家?”

蓝姨脸上显出赞许的笑意。

说着芝芝,蓝姨很自然地想到舒媛。舒媛长得端庄,皮子白皙如玉,可就是天不假人,腿有点瘸,婚事一直不顺,好一些的户家,因她腿瘸,总不大乐意;稍次一点的,这边又看不上,不肯答应。蓝姨深知老爷不忍让舒媛再受一丝一毫委屈,因此把长女的婚事看得特别重大。于是蓝姨转换话题道:“芝芝不愁找不到一个好主家,只是舒媛,到现在还没有着落。”

康世泰眉头蹙起:“老黄家怎么说?”

“还是老样子,既没说谈,也没说不谈,拖着。”

“托个人去问问嘛。”

“问?这是我们家做的事吗?”

康世泰摇摇头,叹息。

蓝姨见他额上冒出细汗,放下美人锤,抓起扇子给他扇,一边扇一边宽慰:“您也别急,这事急不起来。好在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康府不同以前,老爷身份更高了,围着您转的人比先前多得多,这对大小姐的婚事肯定有利。也怪我,能力缺少,又没经验,一直拖到现在。不过这两日我又拜托了人,他们都挺积极地张罗去了。”

康世泰叹道:“你也不要自责,我知道,你已很卖力了。不过我想强调的是,媛媛的事既要抓紧,又不可草率,请你务必多用用心呀。”

蓝姨望住康世泰:“老爷放心,我记住了。”

又躺了躺,康世泰拗着身子爬起。

“不再躺躺?”蓝姨扶着他问。

康世泰微低着头,趿着拖鞋说:“我想到静瓶房里去一下。”

蓝姨想,安静瓶生活极有规则,晚上睡觉早,这一刻应该躺下了,但她多了一个心,没把这话说出来。

蓝姨打起帘子把老爷送到门口,叫小月在前面打着灯笼。

天上有星月,屋顶上的鱼鳞小瓦亮闪闪的,月光从东面墙上大花窗的砖格里射进,玲珑而皎洁。时不时有小南风刮进来,树影婆娑,光影满地。

上房门关上了。小月叫了两声,正儿在里面应。一会儿,门缝里有了灯亮,一阵木屐声响过来,门打开。正儿一身白夏布衫儿,头发匆匆挽了一个鬏。

“老爷好。”正儿吓一跳,连忙对老爷行礼。

康世泰往东屋望去,见槅扇窗里都是黑的,问:“太太呢?”

正儿回:“睡了。”

康世泰诧异:“睡这么早?”

正儿答:“太太天天戌牌二刻睡觉。”

小月催正儿:“快去叫太太呀。”

康世泰说:“罢了,不叫了。”转身就往门外走。

康世泰再一次过来,是在第二天午饭前。上房屋里焚着一支伽蓝香,淡淡的香气从门里飘出,老远就能闻到。安静瓶一大早去清圆庵张道姑那里参加了一场佛事,回来一直在念米经。那条叫雪儿的猫伏在门口,见康世泰过来,毛竖了竖,“呼”地一蹿,在梳妆台前转了转,轻轻一跃,跳到安静瓶腿上。安静瓶低眉垂眼念经,任它伏着。雪儿朝康世泰眯了眯眼,静静合上。

正儿把沏的茶轻轻放在康世泰面前茶几上。

一段经念完,安静瓶转过身,神情祥和,脸上微微发光。

“昨晚让你空跑了一趟。”安静瓶向他打招呼。

康世泰说:“没想到,你睡那么早。”

安静瓶说:“也不早了,在家里,天天都是那时候睡,惯了。”

“其实早睡早起好,只是扬州这里,家家睡得很迟。”

安静瓶说:“都贪个热闹,不奇怪的。”

康世泰不语。停了停,说:“家里几次请客,你都不肯出来一陪。”

安静瓶道:“有蓝翎照应着就行了。”

“可你是女主人。”

安静瓶微笑道:“一样的。”

康世泰说:“我晓得你脾气,总不能勉强你。”

“说实在,我已经不习惯那种场合了。要是去了,会别别扭扭的,搞不好会塌你台。

蓝翎我知道,她能力很强,有她在那边,一切都会照应得妥妥帖帖。”

康世泰不语。一时俩人都没有话了。

“过来有事呀?”安静瓶问。

“噢,也没什么,只是想说说芝芝的事。”

“给她物色到婆家了?”

康世泰有些诧异:“你怎么晓得?”

“不,我不晓得,猜的。”

“是这样,之先跟你说过的秦老爷家不谈了,如今扬州知府刘大人看中了我们家芝芝,近日想为他家的三公子提亲。刘大人是当朝命官,位居四品,家业之大是不要说的,扬州这一方土地都在他的掌握范围,而且盐务衙门也与他关系甚好。他家三公子现在府学读书,是个廪生,书读得很好,日后会有大发迹。芝芝许配给他,不会委屈。”

安静瓶打断他话:“罢了,你大可不必说那么多,说多了我不大听得懂。这些年在乡下待长了,我已变得愚木了。不过,芝芝是我女儿,也是你的女儿,你我都想让她好,这是共同的。只是有一句话我想告诉你,芝芝最近跟我说过几次了,她想回老家,说在这里待不惯,我觉得这孩子有心事。”

康世泰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事?想回去?我怎么没听她说过?”

安静瓶微笑:“她不敢对你说,她怕。”

“怕?怕什么?”

“怕你骂。”

“这,这怎么可能?”

安静瓶的微笑像一朵清淡的山花缀在嘴角:“这有什么不可能?我觉得这是很正常的。芝芝打小生活在歙县,老家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落在她脑子里,她对它们有感情,离家日子久了,自然会想它们,这不能怪她。有一句话我刚到扬州时跟你说过,不晓得你是否还记得,不过,今儿既然说到这话题,我想对你重复一遍也不为过。芝芝这孩子一直跟我在老家,受的娇惯多些,是有些脾气,但你放心,这孩子我了解,是个很好的孩子,心正,讲理,凡事只要跟她说明白,她会顺着你,听你的话,开开心心,但你不能硬拗着她,逆着她,更不能一点不把她当回事。我只希望你记住这些。”

“我记住了。”

“那我就放心了。”

“大概就这几天,刘大人那边要来人,到时候你也出来看看。”

安静瓶想了想说:“没头没脑的,我就不必出面了,还是交给蓝翎办吧,我相信,她会做得很好的。”

又坐了坐,就走了。

从安静瓶屋里出来,康世泰没有回西屋,一脚来到秋佳轩。

跨进院门,一阵古琴的清韵流水一般从琴房传出。康世泰知道,这是舒媛在琴房弹琴。

琴房在院子西南角,是一溜飞檐翘角的船轩,整个朝东的一面,上半段是白色贝壳片组成格子的大窗,窗口披着翠幽幽的常春藤,下半段是槛墙裙板,裙板上雕满了桂枝蝙蝠,寿桃猴鹿,里面雕花月门,落地花罩,红木琴案,各种构件精致古雅,一派静美。康世泰当初建它,是想让自己的女儿在这里看看花,赏赏月,弹弹琴,过上真正上流的生活。

进了琴房,康世泰不声不响在一张绣凳上坐下。

一曲终了,舒媛发现了父亲,脸红了红,起身给父亲施礼。

康世泰目光暖暖地落在舒媛脸上。舒媛这张脸,活活就是她母亲当年的样子,可老天爷为什么偏偏让她跛腿呢?康世泰语重心长道:“好,好,你也坐,爹好长时间没听你弹琴了,爹想听听。”

舒媛叫丫环秋琴给父亲上茶。

“罢了,我刚喝的,你歇歇神吧。”康世泰说。

舒媛乖巧地在琴凳上坐下。

康世泰说:“爹整天乱忙,很少过来看你,怪爹了吧?”

舒媛摇头。

康世泰说:“琴要弹,但也要到外面转转。”

舒媛不语。

“外面花开着,空气好,转转对身体有好处,不能总待在屋里。”

舒媛点头。

康世泰又坐了坐,叮嘱了几句,就出来了。

西屋,芝芝正歪在美人榻上看书,见父亲进来,吓一跳。

“干吗这么惊慌失措?爹爹是老虎吗?看的什么书?给我看看。”康世泰伸手道。

芝芝下意识地把书藏到背后。

“怎么,不给看?”

“不,不是”

“给呀。”

芝芝缩在背后的手慢慢转过来,将书交出。

康世泰抓过一看,是《西厢记》,脸往下一板,喝问:“哪来的?”

芝芝嘴唇发颤:“借,借的。”

“跟谁借的?”

是修竹雨,可话到嘴边却变了:“三哥”

“跟他借的?为什么要跟他借?我跟你说过,离他远着点,为什么不听?他能有什么好东西给你?真的太不像话了,居然看这种邪书!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见芝芝被吓哭了,心里又有些不忍,“你看你看,错了不知错,还哭。给我听好了,以后离这类破玩意儿远着点,边都不许沾,想看什么书,到我书房找,找不到,向我说,我让人给你准备。听到了吗?哭,哭,不许哭了!”

康世泰见秋儿在门口张了张,脸一沉道:“退下去,我跟小姐说事呢!”

秋儿缩头缩脑退下。

康世泰掏出衣袋里丝帕给芝芝揩眼泪:“听你妈说,这段日子,你总闹着回老家,有这回事?”

芝芝手绞着丝帕,点头。

“好糊涂的东西!我让你三哥千里迢迢把你接来,你难道一点不知道爹爹的心意?”

芝芝小声说:“开始不晓得,后来晓得了。”

“晓得了,为什么还要乱想?”

“不是乱想,不是,我只是想回去,做梦都想回去。”

“不行。知府刘大人看中你了,想你到他家做媳妇。你是要在扬州安家的,要在扬州过一辈子的。”

芝芝瞪眼对着父亲。康世泰见女儿脸蛋红涨,半天不说话,以为她不好意思,语气温和下来道:“扬州挺好的,热闹,繁华,园子多,无论吃的,穿的,用的,没一样不天下第一。过长了,你不光会习惯,而且会喜欢,越来越喜欢,喜欢得让你舍不得离开。老家毕竟穷乡僻壤,孤陋寡闻,没法跟这里比的,你说是不是?”

芝芝突然一扭身道:“爹,我走了!”

康世泰叫道:“别走,爹还有话对你说。”

芝芝笑着撂下一句:“姐姐教我弹琴呢!”身子已到门外。

康世泰愣怔着,只觉这个小女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有些让他捉摸不透。

早饭后,守慧正在书房翻阅一部与罗影从教场街淘得的宋版古籍,后院传来继书的啼哭。继书这两日着了风寒有些发热,守慧心里放不下,将书装回锦函,来到后院看儿子。

继书刚吃过张大夫开的汤药,丫环纹儿正收拾桌上的药碗水盂,修竹雨抱着继书轻轻哄拍。守慧摸了摸继书的头,仍有些热。修竹雨以为他一早去大哥盐号了,没想到仍在家里,就对他说:“孩子没事的,你到盐号应卯去吧。”守慧讪讪地站了站,就出来了。

修竹雨的话虽不入耳,但多少有些作用,守慧换了身玉色绸衫,向轿房要了顶轿子,去了守诚的吉和盐号。

吉和在南河下。守慧自从自己的丰裕盐号被父亲收掉后,一直在守诚手下应差。

守诚与他毕竟是同胞手足,因此守慧并不觉得难堪,而守诚也晓得这个弟弟禀性散淡,无心俗务,因此也不指望他管什么大事,只把一些最轻松简单的事交给他办,为了维护他的脸面,还特地替他安排了一间听事房,一个跟差。

吉和的伙计们早在店里忙碌开了,见守慧姗姗来迟,也都见怪不怪,一个个客客气气地招呼:“三爷早!”“早饭吃过啦三爷?”“早早早,三爷!”

守慧走进听事房,跟差早把桌子抹得亮光光,茶水送到桌上。

茶喝到二遭,守慧由不得不惦念起罗影,一下就有点坐不住了。

这一刻她在干什么?

她不会到哪去,应该在画画,或者握一把小锹,执一只水舀,在院里侍候兰花。

她养兰,画兰,爱兰,有兰的清雅,兰的芳馨,兰的洁净,兰的娇逸,其实她就是兰呀。

这些日子,她的病好些了吗?

守诚走进听事房,守慧一激灵,连忙起身向大哥请安。守诚把门合上,坐下道:

“我有话跟你说。”

守慧见大哥诚朴的脸上满是郑重,连忙说:“有什么事大哥请讲,小弟听着。”

守诚“咕噜咕噜”吸了一口水烟,烟袋放下道:“说的是你的事。你在我这里也待了半年多了,我想,总不能一直就这么下去吧。”

守慧淡然一笑道:“也无所谓,我觉得跟着大哥蛮好。”

守诚脸上有些皱缩,眼角显出一道道细密的鱼尾纹:“无所谓?怎么能无所谓?

你总这么空手白脚,晃晃悠悠,不是个事呀。”

守慧不语。

守诚手里握的是一杆挺老旧的烟锅,式样比翟奎的差一截。他打着火镰,又点起一锅子:“眼看又到了行盐的旺季,我觉得这是个机会,你应该好好跟父亲谈谈,争取把丰裕盐号拿回来,重整旗鼓做下去。”

守慧脸色黯然:“我估计父亲不会答应。”

“不对,”守诚说,“以我看,父亲答应的可能性很大。”

“你凭什么这样认为?”

“我细想过了,父亲把你的盐号收掉,目的是为了给你一个教训,让你长长见识,以后认真做事,并不是永远不让你回到掌柜的位置。你不晓得,这个把月父亲暗地里很注意你,经常向我问你情况。这说明,父亲对你有想法了,有可能把丰裕盐号再交给你。说实在,这段日子看到你在这里受委屈,我心里不好过,很想帮帮你。如今机会来了,你应该争取一下,把丰裕盐号拿回来,真正撑起一片自己的天地!我在父亲面前为你说了不少好话,父亲听了蛮舒服。再一个原因,父亲近来斗败了杭浚睿,诸事顺遂,心情好,手里的盐引比先前又增加了十几万,越发家大业大了,很需要人手。

我想过来想过去,就凭这两条,你找父亲好好谈,应该没问题。”

守慧不语。

守诚有点急:“你怎么不说话?”

守慧说:“哥哥的心意我领了,可是说实在,我真的没多大兴趣。”

守诚眼角的皱纹又一次细密地显出:“三弟,你不能这样,不能由着性子,你不是小,也是有家有室的人了,该做些正事。你一定要谈,好好地谈,向父亲做些保证。”

守慧望着大哥,大哥眼睛亮亮的,难得有一种激动。守慧深受感动。

“好的,我试试,只怕说不好。”守慧说。

“不,会成功的。万一不行,还有大哥我。”

“谢谢大哥!”

守慧万没想到,正当他为何时找父亲为宜,如何开口去谈而迟疑不决时,父亲竟主动召他,直接谈起将丰裕盐号交还给他的事。守慧诚惶诚恐,两股颤颤,立刻根据大哥的提醒,说了一大堆谢父亲大人宽宥、给孩儿改邪归正再作发展机会的感谢话,并保证来日一定尽心竭力,致力盐务。

守慧从厚德堂退出,发现腋下汗湿了一大块。冷静想想,事情如此顺利,毫无疑问,全因为大哥之先做了大量工作。

守慧复任盐掌柜,需要一个贴身跟班。鉴于先前洪大宇的教训,康世泰一再叮嘱,要好好物色,不可草率,这人最后要让他过目。守诚一一牢记在心,征求守慧意见,哪个做事牢靠,哪个最最贴心。守慧想了又想,觉得跟他们一直油水关系,只得说:

“我实在想不出谁好谁歹,还劳大哥代为安排吧。”

守诚一时也拿不准,转过来找翟奎商量。

翟奎一直等待这一天,说呀说的,就水到渠成,说到了小昌子。

守诚思忖,小昌子人机灵,做事利索,去年建园子带一帮人去南方采买木石材料,今年年头又跟守信到苏、杭征选戏女,为府上做了几件实事,还没听说有什么差错,最近一直跟着守信,对盐务上的关关节节比较熟悉,让他做守慧的二掌柜,倒挺合适。

守诚回了老爷,老爷立刻让翟奎把小昌子叫来。

翟奎从后花园出来,越过东关大街亲自来到北大院。小昌子见了翟奎,一口一声“翟爷好!”怪翟爷不该劳动大驾,着人招呼一下他小昌子早颠颠地跑过去效劳了。

嘴里这么说,心里料定了翟爷这趟来肯定有事,可什么事呢?翟爷偏偏绷着不说。走到没人处,小昌子实在忍不住了,歪头笑嘻嘻地问:“爷,到底什么事呀?”

翟奎难得不跟他绕弯子,马脸一仰道:“恭喜呀,你小子高升啦!”

小昌子眼瞪成牛蛋:“高升?升什么?”

翟奎不紧不慢道:“你小子不是做梦都想弄个盐号的二掌柜做做嘛,今儿我跟大爷说了,让你如愿吧。”

“真的?”

“这小子,我翟奎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小昌子一蹦三尺高:“这太让小的开心啦!谢翟爷!谢翟爷提携!谢翟爷推举!

翟爷您真是小昌子的再生父母呀!”

守慧复任盐掌柜,修竹雨居然蒙在鼓里。直到三天后,丫环纹儿回来说了,修竹雨才知道。守慧复出,修竹雨当然松了口气,但想到这么大的事居然不跟她说,心里不禁泛酸。但泛酸归泛酸,修竹雨脸上并未显出,想到守慧如今忙了,对他的衣食起居越发照顾得细致。一早起来,守慧习惯先喝一盅水,修竹雨就吩咐纹儿提前把水倒好,凉了,加点热的;守慧早餐喜欢清淡,爱吃辣菜,修竹雨亲自下厨,叮嘱师傅不时熬些绿豆粥、黑玉粥、糁子粥,点心务必素净,并派人去四美酱园定了些带辣味的美味小菜;守慧穿袍褂喜欢银鼠灰、藕荷色、象牙黄这些浅淡颜色,而且换得勤,一件上身顶多三天,哪怕还是干干净净,也都要替换,修竹雨就让纹儿早早给他备好,颜色完全根据他的喜好作出搭配。当然修竹雨更为关心的还是守慧的生意。守慧要是总待在家里不出门,或者罗聘、郑板桥一帮好友临门,半天甚至一整天钻在书房吟诗作对,笑噱逗闹,修竹雨就暗暗有点着急,趁没人的时候提醒他,盐号里不能不去呀。

这天早上,守慧坐着轿子早早来到丰裕盐号,前前后后转了一圈,进掌柜房坐下。

一个小伙计进来给他泡茶。

“给我把小昌子叫来。”守慧吩咐。

一会儿,小昌子进来,毕恭毕敬向守慧招呼。守慧对下人一向随便得很,要小昌子坐。小昌子也不拘泥,在一张椅里坐下。

“请引纳课①1的时间,运司衙门定下了吗?”守慧问。

小昌子回:“定下了,明天。”

“船行联系了没有?”

“前天就联系好了。”

“哪一家?”

“顺风。大爷找的也是它。”

“定了几艘?”

“四艘。”

“四艘够吗?”

“够了。这次我跟胡掌柜定了两艘大船,每船可装三千五百引,将近一百万斤,算下来,比租用中小吨位的船划算。”

“船既定了,我也就放心了。这两天我事情多,来得少,店里你要多看顾些。”

小昌子道:“掌柜的忙大事,这边的琐碎事由我小昌子料理。只是这‘请引’,虽说早办好了,但皮票毕竟没有到手,据张运判讲,后天才能下发。我觉得今儿个最好先到运司衙门活动一下,以防后天人多,有争较,搞不好会落在后面。”

守慧想了想说:“有理。你去一下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小昌子为难:“我去?我去怎么行?衙门里那些小老子,看到一个小当差的上门,能没有想法?掌柜的,还是您去吧,您去合适。”

守慧坚持:“我有事,肯定去不了。”

小昌子无可奈何地接受,但心里禁不住暗想:三爷您是盐号掌柜,难道还有什么事比请引纳课更重要吗?

在守慧心中,确实有一件事比请引纳课更重要,这就是看罗影。

守慧没法不想她,没法不记挂她、惦念她,心里暗暗为她忍着一种痛。丰裕盐号到手,守慧并非不想把它搞好,可是他没法聚精会神做事。除了跟金农、罗聘、郑板桥、施驴儿、厉鹗、沈三白等一帮好友相聚外,一有空就想罗影,往她那儿跑。想忍忍不住,疯魔了一样。罗影住的“朱草诗林”小院,守慧只要眼一闭,那里的树木、甬道、回廊上的红栏、兰圃里一盆盆兰花,无不浮现在面前。而比这一切更清晰更热烈直逼于心的,则是罗影。她的脸过于白皙,大大的眼中盛满幽怨,身子袅袅弱弱,像一片叶子。最迷人的,是她着一袭玉色裙子婷婷地站在画桌前作画,优优雅雅,闲闲静静,柳眉似蹙未蹙,若思乡,似怀人,情形韵致,如一株幽兰,一眼深泉,使守慧由不得不心颤,由不得不沉醉。罗影有个失眠的顽症,一失眠眼睛一夜睁到天亮,白天什么事都不能做,身子直打飘,精神恍恍惚惚。守慧再清楚不过,罗影的这个病是他害出来的。当初他要是信守诺言与她结为连理,她怎么会害上失眠症呢?不会,绝对不会的。罗影失眠,守慧也跟着睡不好。守慧睡不好就在床上想,我睡不好没事,你今夜可要睡好呀。与修竹雨这般同床异梦,守慧也觉得很对不起人。他知道修竹雨挺好,没理由更没道理对她冷淡,特别是母亲对他作出批评后,他真想改改,跟她好好过日子。可他天生不会演戏,更不会装笑,对她就是没有热情,无法沟通。守慧非常痛苦,觉得自己是个罪魁,伤害了两个人,使她们都承受着巨大的不幸。当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时,曾不止一次打自己脸,揪自己头发,泪流满面。

轿子在弥陀巷“朱草诗林”院门口停下,一个小童听到叩门声过来开门。

“三爷好。小姐在后院,三爷请。”小童在前引路。

穿过正厅进后院,守慧远远看到罗影在兰圃里忙碌。

罗影一听到脚步声,眼里一下涌出泪。

“干吗呀?”守慧满心痛惜,掏出绢帕递上去。

罗影脸微微发红:“真不好意思,看到你来,就有点控制不住。”接过守慧细白的绢子轻拭眼角,“我不是跟你说过嘛,你最近事多,要少来。”

“我晓得,可我想来。”

“你总往这跑,家里会有意见。”

守慧不语。

“外面热,进屋坐吧。”停了停,守慧说。

罗影望望他:“你往树荫里站站,等我把这盆兰花护理完。”说着蹲下身,将手里一根绞着棉花的棒子沾上盆里水,轻柔地揩拭一盆兰花的叶片。守慧听罗影说过,兰是最爱清洁的,叶子上不能粘灰,粘上了要用清水洗掉,手要轻,不能伤了毛孔。

不一会儿,洗过了,叶子青青翠翠,既清爽,又精神。

进书房坐下,罗影给守慧沏了一杯菊花茶,小小的白菊之间漂着几粒红鲜鲜的枸杞。

“那部宋刻本《丹崖子残简》的藏主,最近要到扬州。”罗影说。

守慧一下兴奋起来:“真的?听谁说的?”

“梅花书院的姚鼐先生说的。藏主是个家道中落的世家。”

好长时间了,守慧一直很想得到这部书,没想到,工夫不负有心人。守慧高兴道:

“好,好,不论多少银子,一定要争取到手。千万不能薄待了人家。”

书桌上一张药方用镇纸压着,罗影发现了连忙拿开。守慧要看,罗影不给,守慧坚持,罗影拗不过,只得给他。守慧细细看过,诧异道:“怎么比先前多出两味药了?”

罗影微微低下头,不语。

“可有什么新的症候?”

“没有,还是失眠,饭不大吃得下。”

“我回去让厨房做点可口清淡的菜送来吧。”

“不,不要烦了。上次跟你说过的。”

“吃得少,睡眠又不好,怎么办呢?”

罗影含笑道:“也没什么大不了,吃得少,是因为消耗少,睡不着可以躺着养养神。”说着,抓起笔架上一枝画笔,漫不经心地在宣纸上涂画。

守慧痛惜道:“精神不好,就坐下歇歇,还画什么呀?”

罗影还是画。

守慧离开椅子走过去。宣纸上水墨洇满,画得乱七八糟,什么也不是。

“影,别画了,我求你。”守慧嗫嚅。

罗影眼里满是晶晶的泪,笔丢下,脸转向窗口。

“对不起,都怪我。”守慧搂住她肩。

罗影眼泪开始往下流。

“是我害了你,影,真的是我害了你。”

罗影更多的眼泪往下流。

“求求你,别这样”守慧有些慌乱。

罗影掏出绢子,努力捂着眼,不让眼泪流下来。

守慧颤着声道:“都怪我,我昨儿没来看你。”

罗影呜咽:“不,我没有要你来看我。”

“我要来,我想来,我一天不来就受不了。”

“不,不,你别这么说。”

“我要说,我想你,我天天想你,时时想你”

“不,不”

俩人同时泪流满面。

早秋的一天午后,芝芝来找修竹雨还书,走进福字大院前厅,碰到三哥同两位青绸长衫的人出门。芝芝在三哥这里见过他们,一位叫厉鹗,杭州名流,诗词古文独步江南;一位叫吴敬梓,文章圣手,近来正写一部名为《儒林外史》的奇书。他们远道而来,是为参加红桥修禊活动。三哥把紫薇馆与来仪阁收拾出来,供他们下榻。这些日三哥与他们同出同进,运筹谋划着红桥修禊的事。

芝芝害羞地在路边站下,向厉、吴二人行礼,见三哥陪着客人匆匆而去,也不问问她,很是失望。

经过春煦堂,出腰门,芝芝到了后院。院里架上的葡萄正玲珑地结起,两只翠鸟栖息在枝头梳理羽毛,一阵大人小孩嬉戏的笑声从修竹雨的屋里飘出。芝芝循声踏上台阶,掀帘子进门。修竹雨正跟继书玩,见芝芝进来,立刻起身让座,要继书叫姑姑。继书刚学说话,乌溜溜的大眼望着芝芝,鼓鼓的小嘴嘟了两嘟:“姑,姑”。芝芝高兴得了不得,放下书要抱他。修竹雨怕把她衣裙弄皱,不让抱,喊纹儿把继书接过去。

“三哥跟厉先生吴先生上哪儿去?”芝芝坐下来问。

修竹雨目光暗了暗:“不晓得。估计是为红桥修禊的事吧。”

显见,三哥仍然什么事都不跟嫂嫂讲,芝芝很有些抱不平。停了停,芝芝问:“这红桥修禊到底怎么回事?”

修竹雨说:“修禊,本是古人的一种习俗活动,在阴历三月上旬的上巳日,城里人聚集到水边嬉戏游乐,熏香沐浴,以祛灾祈福,求得一年的祥和顺利。由于三月草长莺飞、花木明丽,最易激发人们的灵感,于是这一活动被文人雅士喜爱上了,日久天长,就演变成了一种诗文盛会。《兰亭集序》中的‘暮春三月,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就是说的它。白乐天《丽人行》中的‘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也是记写的修禊。本朝以来,扬州一天比一天繁荣,大江南北文人雅士汇聚过来的很多,这里便成了全国最大的文化之都,风流盛事不断。康熙年间,王渔洋做扬州推官,昼了公事,夜接词人,以风雅著称当世,每年三月邀请天下名士来扬州,在城郊游冶赏春,举行盛大的修禊活动,一时间佳作迭出,无数丽词华章风行于世。现在我手里就有两本当时刻印的集子,一本叫《冶春诗》,一本叫《红桥酬唱集》。这几年我舅舅主持扬州文事,觉得一年里光有春天的一次修禊远远不够,就增加了秋天这一回。规模是越来越大。记得去年,光和诗者就八千人,成诗两万多首,共编成诗集三百多卷。”

“天呀,这么厉害?”

“到那一天,整个瘦西湖边人影绰绰,吟咏之声不绝,真是诗潮滚滚,歌吹沸天。”

芝芝听傻了,刨根问底道:“那红桥跟修禊是什么关系?”

“红桥是瘦西湖上的一座桥,因它红桥墩,红栏杆,红踏板,通身都是红的,所以叫红桥。整个修禊活动都在这一带进行,所以叫红桥修禊。”

芝芝脸蛋红扑扑,闭眼道:“了不得,真是太美了!到时候一定让三哥带我们一起去!”

修竹雨眼里又暗下了,低下头。

“怎么,三哥不肯带?”芝芝小声问。

修竹雨掩饰:“不,不是这意思。以前我舅舅带我玩过,我就不必再去了。”

芝芝一迭声道:“去,去,我们一起去!三哥要是不肯带,也没事,我有一个好办法,到时候保证你我都能去!”

修竹雨静静地望着这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子,禁不住好奇地问:“说说,什么好办法?”

“很简单,到时候我们也不说参加红桥修禊,说了翟管家肯定一惊一乍,让我爹晓得了又要惹出一大堆废话,他就希望我们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石头人似的待在家里。我们就说去清圆庵烧香。去清圆庵烧香总没有什么不可以吧?这就好办了。

我们去庵里小转一下,出了庵,不就可以去了?”

确实是个好办法,可修竹雨想,这事如果给他们晓得,芝芝倒没什么,她毕竟孩子,可自己身为嫂子,不仅不带好小姑,相反还助桀为虐,带她到外面乱疯,这就太没有规矩啦。

“算了,我就不去了,你还是求求你三哥,让他带你去。”

“不嘛,他带我我也不跟他!他那么多朋友,到了那里,肯定把我当一个冷馒头撂在一边!好嫂嫂,就我们去吧,我们不要翟管家派轿子,我们自己去,不会让人晓得的。即使万一晓得了,我会跟我爹说,这全是我的主意,你是被我缠得没法才跟去的,大不了服点软,抹点眼泪,不怕的。是去看红桥修禊,又不是做什么坏事,天塌下啦?况且,你舅卢雅雨卢大人跟我爹关系最好,对你不会说什么的。答应我,一起去好吗?”

修竹雨当然想去,想了想说:“定法不是法,到时候再看情况好吗?”

“什么话呀,答应我嘛。你不答应,我就赖在这里不走!”

修竹雨对着虚空小声道:“我们要睡觉了,你也不走?”

“我也睡觉!”

“睡在哪?”

“睡在你旁边!”

修竹雨手指刮脸:“羞哟!”

“就不羞嘛,三哥是我哥!我就不走,让你们睡不成!”

修竹雨被小姑子逗乐了,不由笑道:“好,我答应你。不过,我们还是让翟奎派顶轿子为好,不然他会起疑心。我们先去清圆庵,去过了,让轿子回府,就说我们去彩衣街逛逛,看看花布绸缎,不要轿子,这样可望万无一失。”

芝芝高兴得一下猴到修竹雨身上:“好嫂嫂,这就太好啦!太好啦!”

转眼到了红桥修禊的日子,这一天很好的天气。一大早吃过早饭,芝芝就在屋里待不住了。舒媛见她眼亮亮的忙着出门,问上哪儿去?芝芝答,上清圆庵。话才出口,觉得对姐姐撒谎不该,脸热了一下,又怕姐姐看出什么破绽,连忙出门。

到了清圆庵,芝芝跟修竹雨都到菩萨面前烧香磕拜。芝芝见嫂嫂跪在拜垫上一下一下往下磕,表情极虔诚极专注,嘴微微动着,猜不透在求菩萨保佑什么,等她跪拜完,正想问她对菩萨说了些什么,庵里的张道姑迎出来。芝芝陪母亲到这里来过,跟张道姑熟,张道姑请她们到后面客堂坐坐。芝芝哪里肯,辞了张道姑,拖了修竹雨就走。

轿子到了北城门,修竹雨对轿夫说:“我要跟二小姐到彩衣街逛逛,你们回吧。”

领班长根说:“我们到街南头等你们。”

修竹雨含笑道:“不必了,你们一大早跟我们出来,奔了半天,也够累了,回去歇着吧。我们闷在家里好长时间了,贪得很,不定逛到什么时候呢。彩衣街离家几步路,我们走回去不碍的。”

轿夫们见修竹雨这般体贴照顾,千恩万谢地回去了。芝芝高兴得直跳,暗暗冲嫂嫂竖大拇指。

拐到大东门轿坊,修竹雨打算重叫两顶轿子,一人一顶,芝芝不要,说,叫一顶大些的,俩人坐一块儿,说说话,亲热。

俩人就上了一顶大轿。

轿子往前,一路是大东门桥,大东门街,四望亭,县学街,府西街,再接下来是西门大街,西门大街走到头,出西城门,往北一拐,就到了瘦西湖畔。

下了轿远远望过去,湖边人影绰绰,湖上翠荷翻动,一枝枝花箭挺出水面,大朵大朵的红莲白莲娇艳开放。湖边是一棵棵绿蓬蓬的柳,柳丝修长,斜斜地拖下来,款款地拂着水面。草坡上满是鲜花,东一丛,西一片,开得火火的,炫人眼目。来的都是长衫之士,三三两两,湖边观荷,草地赏花,水边踱步。有的徒手,有的手执一柄纸扇,一卷诗书。官员不多,虽着官服,却一点没有官的架子。三五成群,或聚或合,挥霍谈笑,极其融洽。

到了红桥,芝芝兴奋得要爬上去。修竹雨见桥下歇满了轿子,过了桥人更多,怕遇到熟人,有些犹豫。芝芝哪忍得住,拽着修竹雨直往桥上跑。

芝芝跟三哥游瘦西湖时从这桥下走过,只是印象不深,现在稍一细看便发现,它确是一座美丽无比的桥,红桥墩,红踏板,红栏杆,通身都是红的,标标准准一座红桥。芝芝站在桥上四下望,舍不得离开,修竹雨觉得太招眼,一次次拖她下去。

桥下人更多。修竹雨只肯在边上看看,说什么也不肯往人圈里走。芝芝没办法,只好跟着她到草坡上一座稍微僻静的亭子里坐下。

坐在亭子里也不错,这里地势高,周围美景尽在眼底。往南看,红桥南边有一馆,馆前草坪上设一案,案上放着几样东西。芝芝手指着问:“那香案上供的什么?”

修竹雨笑了:“那不是香案,是诗案,专给大家挥毫作诗的。不光这边有,那边还有。”

芝芝顺着修竹雨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又看到几个,兴奋道:“在这芳洲草甸设案做诗,真有意思!案上供的不是香,是什么?”

“摆的文房四宝,一架笔,一块墨,一方砚,一只水注,另外就是大沓的雪浪宣了。”

芝芝拍手欢叫:“太雅了!像我这样,能不能过去作诗一首?”

修竹雨真佩服小姑子的勇气,笑道:“当然可以,但这里有规矩,比如,后者要步前者之韵,因为它是相互酬唱。”

“那是什么?”芝芝突然手往远处一指。

“那是酒坊,专备一些好酒让大家喝的。”

“要银子吗?”

“不要。那边还有茶坊,食坊,都不要银子。”

“太好玩了!等我饿了,一定去吃!”

修竹雨被芝芝逗笑了,只觉得坐在这亭子中,四下里衣香人影,鲜花美景,尤其是文人雅士们一阵阵的偃仰啸歌,真让人心旷神怡。

修竹雨看到了他舅舅卢雅雨。今天他一身便装,加上个子偏矮,夹在一帮长衫之士中很不显眼。但细细看去不难认出,因为他是红桥修禊的主持人之一,无论走到哪,总有一帮人跟随左右。

芝芝觉得这亭子偏了点,看得不过瘾,拖着修竹雨要到跟前去。修竹雨哪里肯,左右看看,见前面有一长廊,只答应走到长廊上去。

长廊对面,正是修禊活动的中心。但见诗案上已积了厚厚一沓诗稿,案旁坐着乐师、琴师、缮写手以及红衣歌女。一位名士挥毫作诗一首,缮写手立刻将它誊抄在册,乐师配以曲调,琴师弹琴,乐工击打象牙红板,红衣歌女启玉喉、发金音,开始唱诗:

垂杨不断接残芜,雁齿红桥俨画图。

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

卢雅雨刚好走来,将诗看了,连连叫好,对大家说,他已作过两首,但刚才转悠了一圈,又来诗兴。协理诗案的两位绿衣女子立刻为卢大人伸纸奉笔。卢雅雨濡墨运腕,一气呵成。乐师度曲配乐,牙板响,琴声起,红衣歌女唱:

绿油湖水木兰舟,步步亭台邀逗留。

十里画图新阆苑,二分明月旧扬州。

雕栏曲曲生香雾,金柳纷纷拂画船。

莲歌渔唱舟横处,绿稻含香醉清秋。

周围士子纷纷击掌。郑板桥技痒,上前抽一象牙诗牌,按其韵,作诗一首,歌女唱:

画舫乘春破晓烟,满城丝管拂榆钱。

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

雨过隋堤原不湿,风吹红袖欲登仙。

词人久已伤头白,酒暖香温倍悄然。

众人鼓掌叫绝。

“三哥!三哥过来了!”芝芝看到了守慧,突然叫起。

修竹雨早就看到他了。守慧不是一个人,他们一行几个,有姚鼐、金农、罗聘、厉鹗、郑板桥、吴敬梓等,是从茶坊出来的。其实修竹雨潜意识里真正想找寻想看到的并不是守慧,守慧在这,这是肯定无疑的。修竹雨真正想看到的是另一个人——一个她早已知道一直想看到却一直没有机会遇到的人,这个人修竹雨料定了她今天在,很有可能碰到。果然让修竹雨碰到了,看到了。她跟守慧走在一起,是个很清静很雅洁的女子。修竹雨细看那模样,立刻感觉到了她是一种什么类型的人,内心不由一下陷入了悲哀。长期以来修竹雨一直想不通,这个听说会画兰花会做诗的女孩,凭什么让本应属于她的守慧整天对一个不相干的外姓旁人心心念念,一刻放不下,今天见到,终于明白了内在根源

芝芝很快也发现了守慧身边的罗影,立刻紧张起来,悄悄转脸看嫂嫂。芝芝发现,嫂嫂两眼望着别处,脸色苍白。

芝芝早听说这个人了,问过舒媛,知道她叫罗影。芝芝敬嫂嫂,爱嫂嫂,打心底讨厌罗影!

“我去把三哥叫来!”芝芝一下站起,气鼓鼓地对修竹雨说。

修竹雨拽住她:“这不可以的,你坐下。”

芝芝不肯坐,望住嫂嫂不满道:“你怕什么?”

“怕?不是怕”

“那是什么?”

修竹雨不语。

芝芝瞪着前面。三哥竟与罗聘一同走近诗案!

三哥做诗,她凭什么跟着?

芝芝气呀!

修竹雨生怕芝芝奔过去,抖抖地抓住她。

芝芝扒开修竹雨的手:“我去把三哥叫过来!”

“不,不可以的!”修竹雨急了。

芝芝一动不动望住嫂嫂。

怎么也坐不下去了,修竹雨拉起芝芝:“我们不看了,我们回去,回去好吧”

芝芝什么话也说不出,跟着嫂嫂往外走。

芝芝只觉得嫂嫂走得很快很急,恨不得把长长的一段路一步走完。

俩人仍然坐一顶轿。芝芝舍不得嫂嫂,芝芝想陪着嫂嫂。

一路上一直默默不语。芝芝不止一次发现,嫂嫂背着她悄悄用绢子拭眼泪

修竹雨病倒了。

一直在床上躺着,失眠,厌食,说话懒懒的,问她什么,也不想答,人一天比一天瘦。

守慧很焦急,一次次请张大夫,问到底什么症候?有没有妨碍?张大夫在京城做过御医,是扬州最有名的郎中,蹊跷八怪的病见得多了,第一次给修竹雨号了脉就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但他深知豪府深院的复杂,不好乱说,只得含糊其辞,说是偶感风寒,气血欠畅,阴气虚盛。日下需用些平肝调气之药慢慢排解,应该没有大妨碍。

守慧十分感谢,多多给了银子,亲自把张大夫送到门口上轿。

真正知道修竹雨病因的,只有芝芝。

芝芝为嫂嫂抱不平:“三哥太不像话,我要找他算账!”

修竹雨在床上侧过身子央求:“好芝芝,我晓得你对嫂嫂的一片情意,我心领了,也谢了,只是求你,千万别问,对谁都不要说出,好吗?”

芝芝只觉得嫂嫂如此隐忍容让,有点莫名其妙,但既这么央求,只好答应。

蓝姨前前后后来看过几次,把纹儿支开后悄问:“是不是慧儿惹你生气啦?”

修竹雨倚在被窝上,淡笑笑摇头。

蓝姨很知己地说:“没事的,有什么不开心的,告诉我。老三那脾气我晓得,不是什么省油灯,赶明儿我一定好好说他!”

修竹雨挺感激:“真的没什么,你事情多,很忙,就别一趟一趟过来了。这里有纹儿照应,挺好的,你回吧。让你为我这么操心,真不好意思。”

芝芝常过来陪陪。修竹雨这里书多,芝芝翻找着看,坐在嫂嫂床边一看半天,看过了,说些想法给她听。芝芝的想法新鲜奇妙,修竹雨听得笑起来,觉得这个小姑子的天真清纯,真是世间少有。

又过了几日,修竹雨精神渐渐恢复,就让纹儿拿出围棋,跟芝芝在窗下对弈。

一个秋雨黄昏,修竹雨经过深思熟虑,来找蓝姨说事了。

寿字大院很安静。天井里,两只红顶仙鹤在假山旁拐打拐打漫步;穿堂里,一个家人在用鸡毛掸子掸拂金丝楠木大插屏,另一个家人在把窗上的一扇扇纱屉子卸下来打扫。再过几天中秋节了,这是在做节前准备。

厚德堂里没有人。从腰门出来穿过后院,就进入清和堂。修竹雨准备先到上房给安静瓶请安。一个丫环说,太太到清圆庵去了,到这刻还没回来,修竹雨只得去了蓝姨房中。

蓝姨见修竹雨进来,十分意外,连忙给她让座,喊小月沏茶。待定下来,望住她道:

“你是无事不会登三宝殿,说吧,什么事?”

修竹雨就喜欢蓝姨这个性,遇事不绕弯,掏心窝子,也就和盘托出道:“我想请你跟慧儿说,把罗影娶了。”

蓝姨吃一惊:“你说什么?娶罗影?这是咋回事呀?你让我一下云里雾里的。”

修竹雨搁下茶杯淡笑:“是的,我晓得你会觉得奇怪,可是我想了很久,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

蓝姨静静地望住她。

修竹雨微微低头道:“说实在,我一直下不了这个决心,一直抱有幻想。那个罗影,她让我不服,我就不相信她比我高明到哪去,优秀到哪去,能让守慧心心念念,舍她不下。可我最近见到了她,我才晓得,我错了,原来他们确实是绝配,守慧就应找一个她这样的人,他们之间有着许多共同的东西,这东西太难得了,太稀罕了。这是命,我不得不服。如今我想通了,觉得再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要有个了断。守慧在家总心不在焉,郁郁寡欢,如果仅仅是他一个人倒也罢了,问题是,这是一种连锁反应,他不舒服,我也跟着不舒服,那个罗影更不可能舒服。同为女人,罗影的痛苦我想象得到。一句话,三个人都在受煎熬,活受罪。与其这么毫无价值地耗下去,倒不如成全他们,让他们走到一起。到了一起,守慧肯定会开心起来,一改从前的状态,做事会振作精神,我也会跟着好过起来。”

蓝姨吃惊修竹雨想这么深这么透彻,充满同情地望着她。

“就这桩事,无论如何我想请你帮我说说。”修竹雨恳请。

蓝姨不放心道:“你真不后悔?”

“不后悔。”

“你为什么不直接跟慧儿说?”

修竹雨苦苦一笑:“你说得不错,按理,这事应该我跟他讲。可我考虑过了,这有些不妥。因为守慧毕竟是个讲良心要自尊的人,本质一点不坏。我跟他说,他听吧,会担心伤我心,觉得对不起我,日后容易在我面前抬不起头;不听吧,又与他心里的渴望背着。因此,我想来想去,觉得请你去说最合适,一说,准成。”

同为女人,蓝姨禁不住心里发酸:“话是这个话,只是这么做太委屈你了。”

修竹雨苦笑:“那倒未必。俩人天天总那么冰清水冷,才叫难受呢。”

“好的,我答应你,试试看。”

“不,一定要成功。”

修竹雨所料不差,蓝姨一出动,果然告成。

一切早已水到渠成。婚期就定在中秋节后的一个黄道吉日,守慧与罗影都主张仪式从简,所请的客人,除了不得不请的生意场上的熟人外,主要是金农、姚鼐、郑板桥、施驴儿、吴敬梓等一批文人墨客。大喜之日,东圈门大街鞭炮炸响,鼓吹不断,酒香飘得满大街,街坊邻居们一个个伸长脖子看西洋景,手掩嘴巴叽喳议论:

“这回是康家三爷娶小,不是二爷了。”

“不是说,三爷是个读书人,不肯娶小的嘛,怎么娶啦?”

“你知道娶的哪个?画梅花的罗聘的妹妹,那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

“不能这么说,是个才女呢。”

“有才能当饭吃?”

“你不懂,一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