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珠脱下戏装从抱山楼下来,班主在后面追问:“又上哪儿?”
翠珠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有事呗!”
班主盯住她背影,心想,就你事多。
海棠一直在注意她,朝班主做了个鬼脸:“看她得意的!”
过莲塘,经听鹂馆,翠珠来到藤花书屋。远远地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二爷在里面哼哼呀呀唱了。推门进去,二爷面前一壶茶,一把扇,手按牙牌,摇头晃脑正唱得欢,翠珠脚跐着门槛嗔道:“人家正练功,又召我过来做啥呀?”
守信口中的弋阳腔一变而为扬剧调门,词儿换成了《凤求凰》中的一段,盯着翠珠不停口:
念娇娇,想娇娇,总记着娇娇歪着一张俏脸把我瞧!
瞧得儿郎心儿跳,瞧得我恨不能一顶花轿抬回鸳帐度春宵!
翠珠一扭脸往外走。
“哎哎哎,你别跑呀,我有话跟你说呢!”守信扬手起身叫道。
“尽骗人!你能有什么重要话?有什么话,你还是跟西施呀貂蝉呀昭君呀玉环呀去说吧!”
守信笑嘻嘻地瞟翠珠:“这是哪跟哪呀,她们只是一帮抬轿子的,咋好跟你比?”
“鬼话!不喜欢,昨晚怎么把貂蝉叫到石屋去了?”
守信愣了一下,心想,这个鬼精灵,她居然连名字都搞得清清楚楚,以后还真得防着点,一边涎皮笑脸道:“怎么?让你看到了?这,这不能怪我嘛,昨天你不理我”
翠珠一跺脚,转身要出门,守信连忙拉住她,满脸堆笑道:“歇歇火,歇歇火,我的姑奶奶,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不敢了,以后专跟你一个人好!就你我,行了吧?
别气嘛,叫你来,真有很重要的话告诉你,包你听了开心!”
翠珠将一张俏脸扭了扭:“什么了不起的话?说呀。”
守信卖起关子:“你先坐到我腿上,过来呀。”手一伸,将翠珠揽到怀里。
“说话不算数!那天你跟我怎么保证的?”翠珠扭身往守信腿上一坐,瞟守信一眼,柳眉高挑,“狗改不了吃屎!”
守信涎皮笑脸:“我是狗,汪!汪!汪!我要咬我的翠珠,咬我的宝贝!”
翠珠被他逗笑了,玉面含嗔:“快说呀,什么重要话?”
守信捉住她手,一口叼住葱根一般细白的玉指,吮吸着,语音含混道:“爷(你)小老(脑)子不是灵光嘛,歪(猜)呀。”
翠珠怕他不小心咬了手指,赶忙缩出,明眸转了转,小声问:“我们的事跟老爷说了?”
守信得意:“说了!”
翠珠细腰一下挺直:“说了?答应不答应?”
“你说呢?”
“我不晓得,快告诉我!急死人了!”
守信呷一口茶,摇头晃脑:“不是吹,我就晓得会答应,果然。这些日子我东奔西跑做了多少事,没一件不漂漂亮亮,为府上争了大光,添了重彩,老爷子开心呀!
我跟他一说,立马成功!”
翠珠星眸闪光,一下蹦起:“你,不会哄我吧?”
守信将她柔腰一搂:“干吗哄你呢,小乖乖?”
翠珠浑身发热,玉面霞飞,身子一扭,“叭叭叭!”在守信脸上一个劲猛亲,守信白皙的脸上立刻盖上一个个鲜红的唇印。亲过疯过,翠珠缠着守信娇娇痴痴问:“老爷都答应了,你打算几时娶我呀?”
守信的身子早被翠珠撩拨得酥软,眯眯笑道:“我恨不得就这一刻抬你进洞房呢!
告诉你,日子已择好,这个月十六,刘半仙给我翻的黄历,十六这天黄道吉日,大吉大利!”
翠珠自跟守信好上后,一直盼望着这一天,真是高兴死了,搂住守信娇声嗲气道:
“我的好爷哎,我也不贪,天生就没有做正房的命,认定了只想做个小,三房四房五房六房都无所谓,只要爷把我娶了,打心眼里真的喜欢我,我翠珠今生今世就永远是爷的人,死心塌地侍候爷,服侍爷,爷要我怎样就怎样,保证把爷侍候得舒舒服服,快快活活”
守信斜眼打断她:“怎么快活?”
翠珠眸子星亮,手往他裆里一捏,守信立刻受不了,伸手就扯翠珠衣裙。翠珠这一刻满心喜悦,有些渴望,又怕外面有人进来,要到里屋。守信难得十分随顺,两人歪歪倒倒,拖拖拽拽,一路往里趔趄而去。
屏风后面有暗房,当初建园子时守信特地设计的,有床有榻,有几有屏,一应俱全,名义上是读书累了休息的场所,实际是偷香窃玉及时行乐的密室。
俩人扯裙拽带急猴猴正要入港,外面响起一阵沉雄有力的脚步声,到了书房当中,脚步声停住,一个男人低沉粗哑的声音叫道:“二爷在里面吗?”
是黑三。守信很不高兴黑三这一会儿过来打扰。守信仍把销魂事往下做,可翠珠因受干扰没了性情,推开守信,提溜着裙衫,急乎乎从暗门溜去。守信拖她不住,定了定神,只得从里面晃出。
黑三坐在凳上,一身玄衣,两眼白多黑少,一张黑孜孜的脸上满是凶气,见守信出来,立刻站起。
黑三原为盐匪,专做劫掠盐船的买卖。三年前被江防营抓获,刚巧被守信碰上,守信一眼看去,竟有些惺惺相惜,就花了银子,让衙门放人。黑三知道自己犯的死罪,已不指望,只等着刀起头落那一刻,没想到遇到救星,于是“扑通”跪下,冲守信“咚咚”大磕响头,当即发下誓愿:黑三这命大爷所赐,来日只要派上用场,自当肝脑涂地,粉身碎骨!守信听了,正中下怀。黑三惯走江湖,熟悉盐路,从此以后,便紧随守信的宏泰号盐船,尽心竭力,死心塌地。
守信问:“什么事?”
黑三黑着脸说:“我们的盐船被扣了。”
守信吃惊:“怎么会呢?”
黑三说:“扣在北桥。是新来的马管带。当时我正安排船上的弟兄改装盐包,马向山的缉私艇一下闯来了。”
守信一拍脑袋。糟了糟了,这段日子只顾听戏泡妞,跟翠珠鬼混,怎么把马管带撂到脑勺后了?老盐政李贵负罪离任,原来的胡管带因受牵连遭到查办,马向山马管带依附新盐政阿里得克走马上任,他对我康守信与盐务衙门的关系未必不知道一些,可我老爷不睬老爷叫,一次都不上门拜会,马向山肯定不满意了。这盐路上,我一直吃草上飞的私盐,以前全靠胡管带兜着,他马向山与我无亲无故,怎肯罢手?怪我怪我,全怪我呀。
守信摇摇头,对黑三道:“这不能怪马管带,只能怪我疏忽大意。不过,你也不要惊慌,扣着就先让他扣着,没什么大碍。这样,你立刻给我下个帖子,专请马管带吃饭,有什么话,酒桌上说。”
黑三问:“他要是不肯呢?”
守信笑道:“这不可能,他也不是不晓得我的身份,他是因为我没主动上门拜会,故意找我麻烦。这会请他还不算迟,他肯定接受。”
“在家里还是外面?”
守信想了想:“富春大酒楼。”
黑三领命而去。
果如其言,马向山略谦了一下,就答应了。酒宴设在富春大酒楼最豪华的熙春厅,菜肴极端地丰盛。大家杯来盏去,喝得很开心,很快就像多年不见的亲兄弟,只是只字不提一个盐字。守信这种事经得多了,晓得马向山等他先说,可他偏偏不说,只是乐呵呵喝酒,把他胃口吊得高高。守信太清楚盐路上的这批官了,尽管姓张姓李姓王姓赵,嘴脸儿五花八门,说穿了都是赵王爷的孙子,认的一个“钱”字。跟他们打交道,大可不必绕弯子玩虚的,直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手交银,一手办事。酒足饭饱后,于是让黑三把陪客支开,对马向山说:“酒喝了,从此以后都不是外人了对吧?好!
好!刚才桌上人多,话不好说,这会全没妨碍了,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也就一层意思,你马长官新官上任,大权在握,这一带盐的出出进进全拿捏在你手里,从今往后还请多多关照。我康某虽走的盐路,但一向知恩图报,义薄云天,崇尚江湖侠气,你马管带对我关照,我康某自当涌泉相报。先前的胡管带在这,每年得我两万两关照费,我不破规矩,遵循旧例,两万照旧,马管带意下如何?”
马向山虽拿翘作势,但心里在想,本官卖去家里仅有的房产,在阿里得克大人身上花许多银两费若干心事,好不容易爬上缉私营管带这位置,图的什么?不就图个荣华富贵?如今康商总家最牛气哄哄的老二居然到我面前服小,主动送我一个老大老大的红包,实在让人喜出望外呀!于是嘴角压不住,黑胖的肉脸上露出笑,假惺惺道:
“哪里哪里,这么说见外了,见外了。”
守信随手掏出一张银票:“这是五千,算我康某有失迎迓,打个招呼,马管带千万不要嫌少,还望笑纳。那两万,明儿我让黑三送去。”
马向山目光警惕地往门口扫扫,连忙将银票塞入靴掖①1,哼哈道:“二爷真是太客气了。马某初到任上,两眼漆黑,误扣了二爷盐船,还望二爷大人大量,别放在心上。”
守信打哈哈道:“哪里哪里,这都怪我,一时忙乱疏忽,没有及时登门祝贺,还望马管带见谅呀。”
马向山肉墩墩的黑脸亮光光,见关系一下到了这份儿上,就敞开道:“康老兄既这么掏心掏肝,我马某也就没有见外的道理。多了不说,就说两条。第一,被马某误扣的盐船,不出今晚保证放行;第二,——这第二条倒费些脑筋。我知道,二爷你挟带的私盐都是草上飞的,你让手下人一直在三江营苇滩里上货,我的缉私营早知道了。
你想,他草上飞是什么人?当今的钦犯,名声太大,运司衙门和盐政衙门一直要拿他。
不错,他手里控制的私盐很多,你们——不光你们,我知道还有别人,都想吃这块大肥肉,可这就让我为难了。而尤其让我为难的是,杭浚睿、方阔达他们知道你的情况,背后经常议论。”
守信耐着性子等他说完,扬脸笑道:“算了,你别跟我叫苦为难了,我知道你的能耐大着呢。虽说你是新官上任,可你一直在缉私营,干了好几年了吧?你对这里面的关关节节透熟,小拇指拨拨,就能把事情摆平,不是吗?”
马向山苦笑:“二爷抬举我了。可话说回来,目前我刚刚走马上任,总得收敛些吧?”
守信一笑:“你说得不错,但要看对谁。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康府跟衙门里什么关系。不要说扬州这边了,就是总督府,京城,皇帝老儿那儿,都够得上。你尽管放心,一百个放心。撂句大话给你,即使万一有什么事,我康某给你兜着!”
“好,好,二爷有这能量,有这气派,下官羡慕!”
“羡慕?有什么羡慕的。”
马向山呵呵笑:“羡慕的多啦,比如二爷的豪宅,二爷山一样堆着的银子,二爷让人敬服的威势!”
“算了吧,真正有威势的是你们,看,今儿不是在请你吃饭?求你?”
“不敢当,不敢当,求二爷千万别这么说话。”马向山肉墩子似的身子在椅子里扭动了一下,呵呵笑道,“不瞒你说,我早听说你二爷了,你二爷还了得,全扬州大名鼎鼎,无人不知。家里穿的是绸缎,戴的是金银,用的碗筷,不是牙,就是玉,听说洗澡有专门的金童玉女侍候,澡盆都是玛瑙翡翠,真正是锦衣玉食,大福大贵,这扬州城里一百家一千家加起来不及你们一家呀。这日子才叫日子,才叫享受!最让人羡慕得要死的,还是二爷你天一般大的艳福,美娇娘一屋一屋养着,身边还有一帮小美人围着唱戏。更了不得的是,抬轿子的全是二十左右的红衣美人,坐在上面就像坐在彩云里,真是快活赛神仙呀!”
守信笑道:“看你这么口水拉拉的,我送两个轿娘给你如何?”
马向山涎皮笑脸望住守信:“二爷舍得?”
“兄之所好,就是弟之所好,舍得!”
马向山吃惊康二爷的大方,但想了想摇头:“不敢当,不敢当,下官消受不起哟!”
“或者这样,我康某派人去扬州一流的春芳瘦马院,为你专选一美人,送到官邸如何?”
马向山细声道:“真的?”
“当然真的。”
“二爷要是玩我呢?”
守信仰脸一笑:“要是玩你,你就把我的盛元盐号抄个底朝天!”
“算数?”
“笑话,我康守信什么时候失信于人?”
“好!好!”马向山肉脸乐成黑牡丹。
从富春大酒楼出来,守信坐着红衣轿娘抬的大轿回家,一路上香风拂面,环佩叮当,飘飘欲仙,如在云端,心里禁不住想,这坐轿的滋味如此美妙,也难怪马向山羡慕垂涎呀。手里把玩着西洋美女鼻烟壶,打着酒嗝对红衣轿娘戏言:“跟你们说个事,我打算把你们送人啦。”
走在前面的贵妃惊愕:“送人?送什么人?”
“缉私营的马管带。”
红衣轿娘们一哇声道:“这可万万不能呀!二爷是不是嫌我们啦?我们做下什么错事啦?”
守信笑:“没有。是人家喜欢你们,要你们。”
“他像只癞蛤蟆,我们怕!”
“他刚才出来,眼睛锥子似的挖我们,让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就他那副馋相,不是好佬!”
守信笑道:“你们不能小看他呀,就凭他,不下三年,银子车载斗量。”
“多也不跟他!”
“我们是跟人,不是跟银子。”
“我们情愿跟二爷喝粥!”
守信手里的西洋美女鼻烟壶越转越灵活,心里美滋滋。
回到府上,守信立即招来尤秀,令他速办两件事。第一,去春芳瘦马院为缉私营的马管带挑选一个美人;第二,将他迎娶翠珠宴请宾客的名单速速拟出,送给他过目。
第二天下午,尤秀从春芳瘦马院回来禀报,美人已选好,请守信过去验看。守信临上轿,见四个红衣轿娘中缺了貂蝉,一个临时轿娘代替了她的位置,问怎么回事?
西施答:“她病了。”
“什么病?”
玉环睨着守信笑道:“貂蝉得什么病二爷还会不知道?相思病呗!”
守信转脸望住玉环。几个轿娘中,就数玉环敢跟他乱说乱道,守信对她是怨不得,恨不得,亲不得,爱不得,经常被撩得心痒痒火燎燎,真想把她像貂蝉一样降伏了,只恨一直找不到机会。
“你说说,貂蝉到底咋回事?”守信赔着笑脸问。
玉环一撇嘴:“她的病早害上了,只是昨儿一下加重起来。昨儿她在火巷碰到瘦猴,见瘦猴一头汗,问忙什么。瘦猴说是给二爷送喜帖,二爷要娶新奶奶了。貂蝉一听就愣住了,叮住瘦猴问哪个?——还哪个呢,其实不要瘦猴说,我们个个都晓得,不就是戏班里的翠珠嘛!二爷你说是不是?可貂蝉一听翠珠名字,当即脸就白了。也真是,你脸白的什么事呀?告诉你二爷,就打这之后,她的病就比先前加重了。”
守信脸上仍是笑,但表情讪讪的。
玉环两眼乜着守信:“二爷不去看看?”
守信含糊其辞道:“看,看,回头看。起轿!春芳瘦马院。”
轿子上路了。
往日,守信坐在轿里总爱把帘子卷起,一路跟红衣轿娘说笑取乐,盯住她们看——那微微倾侧的香肩,那水波一般颤动的腰肢,那生动圆润的臀部,那红云飘飘的裙衫,看得心里像窝着蜜。可今儿不行,今儿玉环虽时不时拿话撩他,可守信总懒得答理。
一路上除了刷刷的脚步声和轿子的咯吱咯吱,再没什么别的声响,大家都觉得有点闷。
终于到了春芳瘦马院。
守信是这里的常客,门房一见他大驾光临,像见到皇帝老子,满脸堆笑打躬作揖给他引路,一迭声道:“康二爷里面请,嬷嬷与林四娘都在后面客堂呢,小的这就叫她们出来迎您。”守信心里好笑,我是来看姑娘,又不是看她们老脸,出不出来跟我何干?对门房摆摆手:“你忙你的吧,这院里旮旮旯旯我都熟悉。”门房哪敢回,垂手塌肩站在路边。
守信没到客堂,直接进了姑娘住的东院。一边走一边想,这里好些日不来了,今儿反正没什么事,倒不妨来个寻芳探幽,看看院里最近觅得些什么样的女孩?
东院是女孩子们弹琴、习字、做女工、学冶容,甚至接受床笫之术的地方,入口是一扇月洞红门,有司阍婆把守,院外之人半步不得擅入。守信踱到门口,掏出二两银子,司阍婆一张老脸立刻菊花灿烂,打开红门请康二爷进。
转过一面山墙,前面传来古琴的叮咚,琴声美妙,守信不由驻足聆听。
一阵细碎的衣裙声由夹巷深处窸窸窣窣响来,转瞬间,一个女孩到了近前。如一道神光凌空射下,守信两眼一下瞪大。天呀,这绝对是个美轮美奂的女孩呀!她不是一路走来,而是飘然而至,纯属神女下凡,仙姝临世,真是太美太妖太艳了!这叫什么?仙姿?国色?绝代天香?不,不,都不够!守信只恨自己腹笥有限,想不出了。
守信有这样的讶叹十分难得。春芳瘦马院在扬州虽说首屈一指,但在守信眼中不算什么。守信走的码头多了,苏州、南京、杭州,这大江南北但凡有些名气的秦楼楚馆,哪家没光顾过玩过?不光玩了,都玩够了,玩腻了,不想玩了。这年把,守信只觉得自己年纪不大,心倒老了,在那种粉艳的场合,竟很少再有当初的那份激动与迫切,心上像结了一层厚厚的茧子。可此刻,守信却丢了魂似的对着这女孩发呆了。
女孩注意到他了,莲步略略加快,从他身边飘然而过。
守信两眼亮光光地盯住她不放,嘻嘻笑道:“小姐请留步!”
女孩脚步稍慢,但没有停。
守信唯恐她开溜,追着问:“请问小姐芳名?”
女孩又往前走。
守信紧追不放笑道:“你不告诉,我就一直跟着你。”
女孩犹豫了一下,目光往他瞥了瞥:“小奴贱姓一个柳字”说完,头扭了扭去了。
守信盯着她渐行渐远如花的倩影,双脚立住,一拍脑门:“妈呀,真是要我命哟!”
“哎哟哟,这不是康二爷吗?”林四娘突然一路叫唤着过来,“您这大驾光临怎么也不言语一声呀,让我们显得太不懂规矩了,也不出来迎接!这院里的下人也没长眼睛,看到二爷来,竟不请到里面坐,真要揭她们皮!都是我们嬷嬷心太软把她们惯的。不过,我林四娘还要斗胆怪二爷一句,这还是您的不对。今儿好在院里没什么事,要是有事,二爷您来了万一照应不周遭冷落了怎么办?二爷纵然不怪罪,我们怎能安心?来前言语一声,我们好有个准备,二爷想转哪儿,别说我林四娘没什么事,即使天大的事也会丢下,专陪二爷!”
守信早想打断她了:“好了好了,我耳朵都被吵聋了,我不曾怪你,你说这么多,倒是怪我了?”
林四娘吓得翻起白眼扬手打嘴:“不得了哟,都怪我这碎嘴!都怪我这碎嘴!瞎嚼什么蛆呀?该打!该打!”手在脸上叭叭拍了两下,“其实我丝毫没有怪二爷的意思——怎么敢呢?胆从屁眼里屙掉啦?二爷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别往心里去呀!”
守信只觉得好笑:“怎么可能一点不往心里去呢,多少总有一些吧。”
林四娘斜睨着守信,故作惶恐道:“二爷骇死我了!我这就给您下跪磕头,求二爷饶了小的,饶了小的!”
守信扬脸笑道:“罢了,逗你玩的。”
林四娘夸张道:“妈妈哎,小的本来就胆小,这一骇,肚里的胆都破掉了!好了,将功赎罪,小的这就陪二爷转转如何?”
守信哪有兴趣,摇头道:“罢了罢了,不转了,到客厅看姑娘吧。”
于是进了客厅,先由嬷嬷陪着喝茶。
瘦马院的客厅除了待客,最主要的功能是看姑娘,因此落地罩后除常规的屏门,另有两扇通幽房密室的边门,帷幕重重,幽闭静谧,被召见的姑娘都从那里出来。守信很清楚这一点,因此手里把玩着西洋美女鼻烟壶,对着边门坐下。
茶喝了一巡,嬷嬷吩咐带姑娘出来。林四娘对守信说:“您府上那位尤秀才真了不得,为选这个姑娘,就差把我们院翻个底朝天!三十几个姑娘,硬是一个一个看,我向他推荐的全信不过。不简单,真是不简单,不愧是二爷调教出来的人呀!”
守信心里冷笑,认真是一方面,其实他尤秀是想借此机会饱饱眼福呀。
姑娘出来了,林四娘不时令姑娘抬眼,发声,捋袖,提足,转身,慢走一桩一件,按部就班,让守信看得仔细。
人确实可以。守信说:“这姑娘是给缉私营马管带买的,明儿必须抬过去。至于地点,之后尤秀过来通知。”说着,将银票往嬷嬷面前一丢:“这是四千,多一千两,也不必找了,就算存在这里。只是康某另有一事,还请嬷嬷玉成。”
嬷嬷诧异:“什么事?二爷尽管吩咐。”
守信说:“我要从你们院里再买一个。”
嬷嬷说:“行呀,二爷尽管去挑好了。”
守信停住手里转动的西洋美女鼻烟壶,含笑道:“我已挑好了。”
嬷嬷诧异:“挑好了?哪个?”
“柳姑娘。”
林四娘一惊:“您是说柳依依?哎呀呀,我的好二爷呀,您这是说玩笑话还是当真?”
“当真,咋啦?”
林四娘扬手拍掌,嗓门一下高八度:“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我的好二爷,这可对不住您了,这院里上上下下三十八个姑娘,任凭哪个只要您二爷看中,都可抬走,就这柳依依使不得。”
守信瞪眼:“为什么?”
“她已有主。”
“有主?哪家?”
“杭大老爷杭浚睿家。”
守信顿时无语,两手攥紧西洋美女鼻烟壶。
林四娘试试探探道:“我的好二爷,其实我们院里比柳依依好的姑娘有的是,只是二爷您不曾细看”
守信不理林四娘,问嬷嬷:“杭浚睿出了多少银子?”
嬷嬷答非所问:“已答应人家了,不好变的。”
守信重复一遍:“多少?”
林四娘望望嬷嬷,望望守信,抖抖索索道:“对不起,比一般姑娘要多些,一只手,五千。”
守信说:“我给你们翻一番,一万!”
嬷嬷一脸为难:“二爷,这样做,我们不好向人家交代。”
守信一扭脸:“有什么不好交代?买卖论的是价格,银货交付才算两讫。我看就这么说,一万两银子,归我了!”
嬷嬷嗫嚅:“这怎么好?这怎么好?”
林四娘两眼诡谲地望着嬷嬷,小声道:“依我看,还是依了二爷吧,二爷跟我们什么关系?是鱼水关系。至于杭府,我们可以想出个搪塞的办法。”
嬷嬷问:“什么办法?”
林四娘道:“很简单,就说依依早跟康二爷有约定,除了康府,别人家一概不去,这事依依一直没说,我们被蒙在鼓里,对他杭老爷说声对不起就行了。”
守信击掌:“好办法嘛,这不就得了?”
嬷嬷说:“行是可行,只是二爷还得抓紧着办,免得夜长梦多。”
守信扬扬手道:“放心吧,待我回府将眼前的一桩事办完,立马过来抬人!不过,你们千万不能有变化呀!”
嬷嬷说:“怎么会呢,全依你了。”
林四娘眯眯笑:“就是呀,我们小院小号的,来日还仰仗着二爷过日子呢!”
守信听了,非常满意。
守信坐着轿子一路回府,心里想,把柳依依抬回去之前,得先把翠珠娶了。不娶还不行呢,十几桌酒的请柬发出了,这叫泼水难收。也罢,娶就娶了,翠珠这小东西实在也有她妖魔撩人的一面,特别床上,那股难得的骚劲辣劲,能让守信顷刻间溶溶荡荡化为春水,为她癫狂为她醉!就这一点,任凭十个丽芳二十个貂蝉比不上!
亢晓婷一听说守信又要娶翠珠,心肺气炸了!你个挨千刀的,吃了一泡屎不够,居然还要吃第二泡呀!你摸着心口想一想,还讲一点良心呀!你招回一帮抬轿子的妖精,接着又把丽芳弄回,成年到头跟她们玩,陪她们睡,把我撂到脑勺后,我都咬牙认了,没跟你发作,满指望你心窝塘子平平了,没想到才过半年,竟越发狮子大开口,连个下三流的戏子也要了,也太张狂啦!太不让人过安生日子啦!
大喜前一天,康府北大院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男仆女佣院前院后不住跑动。
亢晓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坐在房间里紫头涨脸发脾气。
“去给我把丽芳叫来!”亢晓婷脾气恶劣地对红云吆喝。
红云很同情奶奶,不声不响退出去。不一会儿回来道:“二奶奶正带人布置新奶奶的洞房,问奶奶什么事,说她一忙完就过来。”
亢晓婷嗤嗤冷笑:“小贱货,居然给她铺床叠被!看来明儿要她伴床她也乐意!”
不一会儿,丽芳挺着个大肚子拐打拐打赶来,走急了,脸上红红的,额上浮着细细的汗。
亢晓婷瞥了她一眼,讥道:“哟,忙得挺带劲吗?看来明儿进门的,不是你亲姐姐,就是你亲妹妹了?”
丽芳低头歉意地微笑道:“对不起奶奶,红云去叫我,我本该立刻过来的,只是二爷要我在那边照看一下,一时不好走,就耽搁了,真的很对不起。”
亢晓婷冷笑:“了不得,现在是越来越有心计了,也晓得用二爷来压服人了。也对呀,是我错了,我这么有天没地地干扰人家办正事,理应打招呼赔罪才是呀。”
丽芳丰腴的粉脸一下红涨起来:“求奶奶千万别这么说,奶奶这么说,真让我无地自容,恨不得觅条地缝钻进去!我真的没那意思,实在是二爷吩咐过的,弄不好我怕他怪罪。其实那边还没结束我就赶过来了。真是这样,绝对没有别的意思。”丽芳说到这,脸低下,眼里突然盈出泪,委委屈屈道:“不瞒奶奶说,其实我哪想去呀?
我根本不想去。站在那新房里,我只觉得气闷,只觉得那红红绿绿的东西刺我眼,扎我心,让我难过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丽芳眼睛红红的,用绢子拭着泪。
亢晓婷一声叹,停了停说道:“你不想过去就不过去,随便找个话说一下不就得了。肚子都这么大了,还瞎忙乎,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孩子想想。再说,要是累坏了,出个什么事,那个挨千刀的不光会怨你,肯定还要怪我照顾不周!罢了罢了,你就在这待着吧。”转脸吩咐红云:“给我把骨牌盒捧来,让我们玩一把!”
丽芳望着亢晓婷有些为难:“这,这一会儿二爷万一过来”
亢晓婷脸阴下来,负气道:“那就把箱里的红布彩线拿出,我们一起绣‘寿’字。
南大院老太爷吩咐下来,乾隆爷七十大寿,他要带一百个‘寿’字进京祝寿。我们替皇帝老儿做活计,哪个敢放屁?”
红云将红布彩线与花绷拿出。丽芳心里仍惦着那边的事,有些心神不宁,但又不得不拿起针线。
亢晓婷问丽芳:“那个小烂货进门,你打算受不受她拜?”
丽芳望住亢晓婷,一脸为难。
亢晓婷笑:“你呀,真软面团一个。她算什么东西?戏子一个,露天野地都跟二爷睡,标标准准下三烂!卖货!你凭什么给她脸?”
丽芳蚊子似的嗡嗡:“可她是二爷看中的人。”
亢晓婷一撇嘴:“看中又怎样?他麻雀屎蒙了眼,能看中什么好人?她哪一条比得上你?凭什么要理她?”
丽芳低头扎针,不知说什么好。
一个“寿”字终于绣完,丽芳实在坐不住了。亢晓婷看透了她的心事,不满道:
“罢了罢了,你去吧,看你坐在这活受罪,天生的软骨头!”
丽芳脸成了大红布,针线丢下,挺着大肚子直往外走。
丽芳一出门,亢晓婷坐不住了,手里花绷“叭”地往地上一掼,气急败坏骂道:
“你们都去忙!忙!忙!忙到棺材里去呀!”
亢晓婷不想在第二天见翠珠,一大早脑门上缠起一道布,连嚷头痛,早饭没吃,一顶轿子回了娘家。
亢晓婷的母亲见女儿回来,吓一跳。亢晓婷冲母亲挤挤眼,手往里面指指。母亲正要说话,亢祺庸出来了,望着女儿吃一惊:“这是咋回事?这时候咋跑回来了?”
亢晓婷心里早有准备,身子歪歪扭扭往下一软,手撑着缠着布巾的头哼成一片:
“我这头疼死了,我这头疼死了”
亢夫人连忙扶住宝贝女儿,转脸怨怪丈夫:“你嗓门不能小点呀?打雷呢?没看到婷婷病成这样吗?”
亢祺庸嗓门越发大:“她府上今天办大事,怎么能跑回家?”
亢晓婷硬撑持着,声音弱弱地说:“就是,家里正要人手忙,偏偏不迟不早,发起头疼病了,真急死我了。这头疼得怪呢,一跳一跳的,怕动,怕听声音,受不得一点点吵。可这两天,家里怎么能安静下来?我怕拖累守信,影响大事,就回来了。”
亢祺庸本准备带夫人一同去女婿府上吃喜酒,这一来只能一个人去了,临走撂下话:“你不去也好,赶紧派人去请大夫,给婷婷好好看病!”
那边亢百万轿子才出门,这边亢晓婷一把扯去额头上布条摔到地上,气急败坏道:
“我受够了!这日子不能过了!不能过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母亲连忙上前抱住女儿:“乖乖乖乖,妈晓得,又是那个杀千刀的欺负你了!都怪妈瞎了眼,当初答应了他家。妈对不住你,让你受委屈了,受了天大委屈了。乖乖想哭呀?想哭就哭,别都憋在心里,在妈面前尽管放开了哭,哭过了会好过些。不碍的,不碍的。”
亢晓婷“哇哇”大哭。
母亲抱着女儿又是拍又是哄:“我可怜的乖乖哟,摊上这么个忘恩负义的中山狼,真是命苦哟。没办法呀,乖乖,女人嫁汉就是投胎,这是命,只好忍着。杀千刀的,老娘真恨死他了!我这么好的女儿不好好待她,整天歪心眼儿想野女人,天理不饶!
好了好了,不能哭了,再哭眼睛要哭坏的”
亢晓婷越哭越伤心,一下从母亲怀里挣出,摔手蹬脚,身子乱颤,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分明有一万条委屈一万样苦处堵在胸口,没处说,没法说,说到天上没人帮她没人为她主持公道。
母亲急了,抱住女儿咬牙切齿地骂:“守信呀你这杀千刀的,你真是缺了八辈子德啦!老天张着眼,你不怕雷公劈了你呀?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这样对待我女儿呀!”转而搂紧女儿声音抖抖地安慰:“不急,不急,有什么苦处,跟妈妈说,说说就好了,就过去了。”
亢晓婷哭声嘶哑:“我是忍够了!受够了!我真想放一把火把他们家烧掉!烧成一堆灰,什么也不剩!看他们再目中无人作威作福成天往家抬小老婆!我算什么东西呀?我活的什么意思呀?我都快成尼姑啦!都有一年多了,他碰都没碰我一指头呀,我还不及给他抬轿子的那帮小妖精呢”
母亲搂着女儿哄道:“乖乖,苦了你了,苦了你了,妈晓得,妈晓得。”
“他今天又娶了一个小妖精,往后更不会正眼看我了,呜呜呜”
“你只当他死掉算了,从今往后别指望他!好乖乖,不想这些不开心的事好吗?
不想不想”
“我就要想!我受不了嘛!呜呜呜”
母亲眼泪也下来了:“有什么受不了的?受不了也得受呀,男人都是一路货,本来就不要多指望。你说这扬州城里大户人家,哪个不是五房六室养在家里?如今就这世道,没办法呀。”
亢晓婷气不忿:“世道世道,凭什么就这世道?抬回一个丽芳罢了,不到半年又抬第二个,过上几年,不要抬回十个八个?这不成心把我气死?”
母亲抬起脸,神情一下硬起:“你要听妈一句劝,把心往宽里放。她十个八个有什么了不起?都是小的,加起来不及你一个!你是正房,正儿八经的大奶奶,整个家里就你一个,没有第二个。你还有继业,他是你的骨血,有了他,你就不要怕了,直接胸脯挺起来过日子,根本不要理她们!”
亢晓婷还是呜呜呜地哭。
到后来,亢晓婷一直不停地哭。
亢晓婷似乎想定了,她要用今晚这难得的机会,为自己的痛苦、自己的孤寂、自己的不幸,痛痛快快地哭个够!哭个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