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珠被娶进门第二天,就去丽芳那边串门了。
翠珠串门是假,目的是想探探亢晓婷是真的身体不好,还是故意塌她台,让她出洋相。昨天客人多,翠珠作为新奶奶,不得不打着笑脸跟在二爷屁股后八面应付,但到客散人定,翠珠细想想,心里一股气鼓鼓地直往上冲。翠珠不想含糊,她亢晓婷真的有病便罢,如若耍花招,日后一定要慢慢细算。
丽芳跟翠珠同住春晖楼,一个楼下,一个楼上,眼睛靠着鼻子。翠珠想,既然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关系还要尽量处好。感觉上,丽芳人不坏,承她情,布置新房时,不光安排了最得力的丫环婆子,而且自己亲自把关。昨天行礼时亢晓婷不在,亏了她坐在上面,要是她也来个溜号,翠珠拜谁呀?脸往哪搁?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死?
新奶奶对前面的奶奶行礼,是一种规矩,它不仅意味着服从、敬重,而且包含着对未来一大家子和睦相处的祈盼。丽芳受翠珠磕拜时,一点不拿大,客客气气下位置扶她,给翠珠的印象挺不错。
丫环红云见新奶奶过来,连忙迎到门口打帘子请进。丽芳快要生了,身子不灵活,正坐在屋里嗑瓜子,见翠珠进来,手里瓜子往红漆篾匾里一丢,笑盈盈挪动着身子往起站。翠珠连忙说:“姐姐快请坐,姐姐莫起来,姐姐受妹妹一拜!”
丽芳笑着不让翠珠行礼:“快别这样客气,都是姐妹,以后天天在一起,日子长着呢,况且说不定哪一天遇个什么事,还要妹妹帮忙呢,妹妹这么客气,怎让我受得了?”
一番礼来礼去,彼此就坐定了。丽芳把红漆篾匾端过来,请翠珠嗑瓜子。是蕃瓜子,白白的,颗粒饱满。翠珠拈了一撮放在掌心,陪丽芳一同嗑,嗑得声音脆脆的,仁子很香。嗑了一会儿,翠珠开口道:“姐姐,你今儿下午有空呀?”
丽芳问:“什么事?”
“也没什么,听说奶奶身体不好,在娘家一直未回,姐姐要是有空,我想请姐姐一同去看看。”
丽芳万没想到翠珠上门是说这事,心想,奶奶回娘家是因为作气,她身子好好的什么病也没有,跑去看她,不是存心找她别拗?因此含糊其辞道:“这个,倒也是,只是下午我约了李裁缝量衣服,只怕有些”
翠珠哪肯放过:“量衣服多大的事,改一天也不碍,求姐姐行行好,陪我一同走走吧。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又不认识路,多没劲!”
丽芳支吾:“我,真的去不了”
“为什么?”
丽芳受不了翠珠尖尖的目光,低头含笑道:“对不起,我有事”
不必再说,翠珠什么都明白了。你想,丽芳是个多守规矩多周全的人,不要说翠珠请她,即使不请,以她的脾气心性,应该主动陪我去才对,可她居然还编出一大堆故事加以抵挡,这说明什么?再清楚不过,说明太太屁病没有,纯属骗人,丽芳不愿去触霉头!翠珠这么一想,脸立刻气红了,一刻坐不住,站起来就要走。丽芳知道她生气了,慌得两手拉住她:“妹妹心里不快活了?好妹妹,求求你,千万别生气,千万别乱想,我不是不想陪你,实在没办法,真的没办法,我不能去,我不好去,你不晓得,我去了不好,不好”说着说着,声音涩哑,粉面发红,眼眶中盈出泪水。
翠珠定定地望住丽芳,十分诧异。
回屋的路上,翠珠柳眉立着,一张俏脸气得喷火。
翠珠本没有与谁为敌的打算。放着好好的荣华富贵不去享受找气作,有病呢?
可既然人家不想让你过太平日子,一把刀向你举来了,你就不能吃素,有刀拿刀,没刀拿棒!你是正房,正房又怎么啦?正房就铁定啦?人还死呢!
当晚,守信酒气醺醺地晃进房里,要享鱼水之欢。翠珠身子往床里一翻,把个冷脊背给他。
守信晓得她跟亢晓婷闹别扭,喷着酒气劝道:“罢了,她在生病,你跟病人计较什么?”
翠珠身子翻回,瞪着守信:“你敢赌咒发誓,她真生病?”
守信涎皮笑脸:“干吗呀,这么凶?”
“你不敢了?”
守信趁势一把搂住她腰:“管她是真是假,她不在,这天下正好是我们的!”
“我们的?只怕被人骗得卖掉,还跟着数钱呢!”
“怎么可能?我看丽芳对你像亲姐妹一样。”
翠珠嗤嗤冷笑:“罢了,只怕是个笑面虎,绵里针!”
守信嘻嘻笑:“你把我汗毛说得竖起来了。”
“你觉得我夸张?我看过了,日后不会有什么太平日子。不过,我也不怕!”
守信解她衣裙:“怕什么,有我!”
“你?想过了,靠不住!”
守信已听不进话,气喘吁吁上了翠珠的身。
午睡起来,守信坐着轿子来到春芳瘦马院。林四娘见康二爷驾到,满脸堆笑地迎出,请守信到客堂奉茶。守信不看她,问:“嬷嬷咋不在的?”
林四娘讪讪笑道:“在,在,在里面。”
守信发现林四娘表情别扭,笑中有假,疑惑地问:“怎么啦?”
林四娘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说:“二爷呀,您大驾一到,我这小腿肚子直抖呀。巧,今儿您是来了,您不来,四娘我也要找您去了。”
“别啰唆,说,到底什么事?”
林四娘斜睨着守信,嘻嘻笑道:“您叫我怎么说得出口呢?二爷呀,真对不住您哟,闯祸啦。那个柳依依,我们想尽了天法要给您留住,可可他杭老爷”
守信眼睛一下轮起:“他怎么?”
林四娘抖抖擞擞:“他他不答应,他说,是他先定下的。”
守信桌子一拍:“屁话!买卖讲究的是价格,他出五千,我出一万,我的价比他高,不卖给我卖给谁!大脑有病呀?”
林四娘讪笑:“话是这么说,可是”
嬷嬷从里面出来,在椅子上坐下,不紧不慢道:“二爷讲的我都听到了,真是句句在理。可我们小院小号,就是看重的银子,哪个给得多,姑娘肯定卖给哪个,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不错,承二爷抬举,给了一万,可人家杭老爷舍不得放弃,也把价码抬高了,愿出两万,高你一倍,况且又是有言在先,你说我还有什么话说?”
守信额上冒汗了:“好,好,嬷嬷说得在理,我不怪你。那我问你一条,你们立下字据没有?”
林四娘眼珠子转了转插嘴:“没有呀,什么意思?”
守信绷着脸道:“没有字据就好办。今儿我跟你嬷嬷说定了,他杭浚睿出两万,我再跟你翻一番,出四万!四万,总可以了吧?”
林四娘吓呆了,巾子掩住张大的嘴。
嬷嬷早料到了这一步,心里直念阿弥陀佛,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淡淡道:“二爷的意思,是要把这落在纸上?”
“对,立下字据,永不再变!”
嬷嬷哼哼:“二爷要早这么做,也就没这些周折了。”
林四娘笑着附和:“就是就是,早这么做,全没有这些枝节。”
守信冷笑:“罢了,有些枝节,不是正好渔翁得利吗?”
嬷嬷说:“话也不能这么说,他杭老爷还会找我们麻烦的。”
守信嗤之以鼻:“你们怕他?不是我康某说句大话,他姓杭的在我眼里是泡狗屎!”
于是当即立下字据。
“人呢?给我叫过来看看。”守信说。
林四娘嘻嘻笑道:“她今儿身体小有不适,爷明儿过来好吗?”
嬷嬷估计哄不过去,微笑道:“二爷也不是外人,你就不必绕圈子了。明说了吧,依依被杭浚睿带到园子里玩了。二爷要是早一步来,我们肯定不让她走。不过二爷放心,我们院里的姑娘都是极有规矩的,至于依依,更不要说,也就是请过去看看景致,绝不会有任何出格的事儿,二爷尽管一百个放心。等她回来,保证再不让她出门,专候着二爷。”
守信又一次强调了银货交讫的时间,坐轿回府。临到自家门口,发现门楼前围着一大群人,一个披头散发近于疯子的女人对着紧闭的大门猛劲拍打,歇斯底里跺脚叫骂:
“姓康的龟孙子,你怎不出来?有种你出来呀!你不出来我就死在你门口呀!”
“绝八代的东西呀,你居然骗我家男人喝下那倒头萎谢汤呀,你不得好死呀!”
“你说喝下去没事,你出来喝一碗给我看看,给大家看看!你咋做缩头乌龟啦!”
“晓得你金山银山,官府有人,可就该派作践人呀!怎么不怕天打雷劈呀!”
“杀千刀的,你给我出来呀!你不出来,我放把火烧你家牢房呀!”
“本来好好的,就这么废掉啦,你赔我男人呀”
守信悄悄吩咐轿娘绕后门走。
轿子急急转弯,向巷里拐去。
疯女人经人提醒发现了轿子,哭喊着追来,抱住轿杠不放。守信轿帘一掀,跨步出轿,往巷道深处扬长而去。
不一会儿,守信在金谷堂坐下,一声叫:“给我上茶!”
黑三进来。黑三说,马管带对送去的姑娘很满意。
守信仰头笑笑:“怎样?一家伙就被我撂倒了。这个黑猪!”
黑三说:“昨夜马管带在三江营缉获一批私盐,共计三百包,等二爷接货,价格就按那天说的。”
守信很满意:“给我带句话给他,我康守信谢他了,明晚请他喝酒,银子到时候如数给他。”
黑三走后,守信招来瘦猴:“去,给我打听一下,今儿杭浚睿带着春芳瘦马院的一个姑娘去了什么地方?要打听仔细!”
“二爷放心!我瘦猴出去一转悠,保准小葱拌豆腐,一清二楚!”
瘦猴很快回报:被接去的姑娘姓柳,是春芳瘦马院的头牌。跟杭老爷去的那座园子叫西园曲水。去做什么?去放不倒翁,看不倒翁在水里漂,打着转儿往下流,图个好玩。确实好玩!了不得哟,据说那些不倒翁全是银打的,杭老爷为让柳姑娘开心,把大东门银匠店里所有的不倒翁都包了,一总多少?一总八百个,整整花了三千两银子呀!是用两挂车子拉过去的,许多人跟着看热闹。小溪里漂满了,一个接一个,一个挨一个,你挤我碰,到最后,溪流被堵塞了,水溢得到处都是呀!
守信听瘦猴说完,心里骂一声,这个狗六的,是在向我示威呢!将茶杯重重往下一顿,对一直支耳在旁的尤秀说:“去给我把李忠叫来。”
管家李忠不一会儿进来。守信向他郑重交代:“给我跑一趟金店,全扬州最大的金鑫号,给我打十箱金箔。”
李忠眼一下瞪大:“十箱金箔?二爷干什么?”
“别问那么多,你给我抓紧着办。”
“什么时候要?”
“明天,至迟后天。”
“二爷,十箱金箔,这是很大一笔银子呀。”
守信头一昂:“一万够了吧?不够再加。”
第二天一早,金鑫金店的掌柜亲自上门禀报,店里通宵加班,金箔已全部打好。
于是当天下午,一件千年不遇的奇事,一下轰动了扬州城!
序曲是从春芳瘦马院所在的粉妆巷开始的。下午,春芳瘦马院抬出一顶大红喜轿,街上人一看就知,院里又有姑娘“出门子”①1了,那大红软帘里坐着的,除了姑娘,另一位就是她的主子。让人觉得奇怪的是,喜轿后紧跟着又出来三顶轿子,前两顶坐的是春芳瘦马院的嬷嬷和全扬州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林四娘,俩人红头花色,眉开眼笑。后一顶轿子轿帘合着,但风一吹掀开一条缝,竟是缉私营管带马向山。街上好些人觉得奇怪,闲着又没事,就尾着轿子往前走,想看看到底咋回事。
四顶轿子一路来到打铜巷,在金鑫金店门口停下。
店门口早有四副担子等着了,每副担子彩绳络着黄澄澄两只大箱,等几顶轿子过去,四个壮汉挑担上肩,立刻紧跟上路。
有机灵的人忍不住向金店打听:宝号四只黄澄澄的大箱装的什么?
店伙计得意道:“能是什么,金箔呀!”
“金箔?八只箱子里都是?”
“这还能假,都是响当当的黄金打制!”
“天呀,打这么多金箔做啥呀?”
“去撒呀。”
“撒?疯啦,把金箔撒了?”
“就是,人家不在乎。”
听的人傻了。抬头看看,轿队远了,于是赶忙追上去。
跟的人越来越多。
于是出了城。
于是到了观音山。
轿子在观音山脚下停住了。
最前面那顶大红喜轿里出来一个女子,天仙似的,跟着又出来一个,好像是康府的二爷。不错不错,是康二爷!了不得,他可是扬州城赫赫有名的人物呀。
原来是他买姑娘呀。
他已经讨了几房了,今儿又讨啦?
就是,听说前两天才讨过一个唱戏的,闹腾了一条街!
我算计了一下,这是第四房了。
不止,十房八房都有!
不得了,太多了。
这叫本事!能耐!你没本事没能耐,天天就抱一个黄脸婆。
多什么?皇上爷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呢。
就一个人,怎吃得消呀?
大德生药房有的是壮阳丸,嘻嘻
你错了,人家锦衣玉食,吃的龙肝凤髓,身板骨好,你说的那玩意儿用不到。
一群娘们住一个院,不吵架吗?
大户人家,家教好,学养好,不吵不闹的。
快活!真快活!
那当然,人家是什么人?贵人!皇帝老子上过他家门!
说话间,一行人歇了一会儿,曲曲折折上山了。远望去,红红绿绿在移动。走在最前面的应该是康二爷跟那个仙人儿,后面跟着的是缉私营马管带,春芳瘦马院马嬷嬷和林四娘。林四娘跟马管带挨得很近,一路上手里不停招摇着那条绿色巾帕打情骂俏的。马嬷嬷腿脚不大灵便,落后一步。四个挑金箔箱子的按他们的体力速度,很快可以上到山顶,但前面的人走得慢,他们只能缓住脚步。
康家二爷要在观音山撒金箔了!这消息一传开,扬州城无数的人跑来了。山下聚了一大片,黑压压,尽是人头。上山的道口被临时闸住,不让人进。好些灵活的人绕开路口,从山脚下的岔道往山上爬。金箔是金子锻打出来的薄片,当空一撒满天飞,遇上一阵风,除了落在寺院里,会有一些飘到院外,拾上一片两片,足够一年吃用。
因此,上山的路口虽被闸死,但山坡上,寺院外,树丛中,草岗上,人布满了。
康二爷一行慢慢到了山顶。远远地依稀可以看到,二爷扶着那仙人进了庙门,四副金箔担子跟进去。
很好的天气,天空蓝瓦瓦的,高处有白云飘着。
人们三个一堆,五个一丛,站的,蹲的,坐的,都脸朝山上仰望等待。
快看快看!塔上是什么?
人,好像是人!
呀,他们上塔了!有担子跟在后面!
不得了,是到塔顶上撒!
太高了!
这栖灵塔是隋代皇帝建的呀。
我不管它哪个建的,我只晓得康二爷要到塔上撒金箔!
到塔顶上撒,肯定会飘到院外来!
肯定!一定会飘到我这里!
别吵了,今儿保管大家发一笔!
晚上我请你喝酒!
我请你!
我请!
嘴上说着,脸都仰得高高,眼光聚在塔尖。
一只只又黑又大的山蚂蚁爬上鞋面,爬到人们裤上。
有人上了树,树上的果子被震得“扑笃扑笃”落下。
看,他们到塔顶了!
箱子呢?
那不是吗,看来要打开了!
妈呀,我头有些发晕。
别紧张,等等,再等等。
哈,箱子打开了!打开了!
撒了!真的撒了!
是二爷在撒!
还有姑娘!
我的妈呀!
菩萨呀!
天上掉大肉包子了!
下金雨啦!
下钱了!
观音显灵了!
只见远处高高的塔顶上,金箔一把接一把当空撒起,先是密密地集在一起,如一群黄蜂乍然离窝,接着溃然散开,化成无数黄蝴蝶,翩然展翅,凌空舞动。前一把才飞出,后一把又跟上,一把接一把,后先相续,连续不断。金箔与金箔相摩擦,相迭压,相撞击,叮叮当当,声音轻越明亮,如玉声仙籁。阳光照着,白云衬着,满天空金光闪烁,仿佛一万个小太阳在飞,在转,在飘,在舞。落下来的金箔多数都在大院,但因高空风大,有一些自由散漫,飘离组织,落到梵墙外面的坡上、草上、石头边、水塘旁,甚至高高挂在树枝梢头
金雨下了好长好长时间呀!
终于结束了。
虽结束了,但散落在梵墙外坡岗林中水涘岩边的金箔甚多,人们不仅没一个离去,相反还有人不断从城里赶来。他们批草历石,拨土探凹,满山坡一处处寻找,这里那里,时不时觅得一片金箔,爆起一阵惊呼。
夕阳衔山,山上的人仍不减少。
要是太阳能悬在天上不落下去多好!可是天一点一点黑下来,黑下来。
黑透了。
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
山上出现一只只萤火虫,不,那是一支支流动的火把。
火把东一丛西一片,一直亮到半夜,亮到第二天拂晓。
东方露出胭脂红,天亮了,人们吃惊地发现,山上竟有许多人彻夜未归
亢晓婷在娘家睡了几天,直睡得钗歪发乱,虚头肿脸,等到把事情想通想透了,也不等康守信来接,提溜着包袱回家了。
为什么不回?我亢晓婷是明媒正娶坐八抬大轿到你府上的,不是那些歪七八斜来路不正的骚货,我是正房太太,家谱上将来会写着,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哪个管得着?
进门时,额头上的灰布条没有扯掉,完全一副久病卧床的样子。于是前宅后院,就有人走马灯似的过来看望,不光嘘寒问暖,而且带了许多补身子治头晕的营养品。
亢晓婷身体本来好好的,回娘家又躺了这几天,精力过盛得没处发挥,这一天正准备跟红云好好玩一阵骨牌,突然听到院里脚步响,忙不迭脱衣扯裙往床上爬,一只弓鞋没脱利落就进了被子。
进来的是妯娌几个,陈碧水站在最前面,大家围在床边七嘴八舌地问:
“可好些呢?”
“饭吃得还香呀?”
“可曾请张大夫看看?开的什么方子?”
“脚怎么伸到外面的,身子弱,不能贪凉呀。”
有了这样的教训,亢晓婷不得不提防了,在家多数坐在床上,灰布条一刻不离头。
可三四天一过却有了问题:人总被如此拘限,倒真觉得不舒服了,于是不肯再装,头疼病立马好了。
一日,丽芳挺着大肚子被喊来打牌,牌打完临走,亢晓婷叫住她:“等一等,等一等,把这带上。”
丽芳一看,是两盒谢馥春香粉,说:“谢奶奶,你已给过我了。”
亢晓婷说:“我晓得,这是给翠珠的。其实也不是什么金贵东西,但给了你不给她,若是晓得了,岂不怪我亲一个疏一个?打了半天牌,头有些疼,不想出去了,请你顺便带给她吧。”
丽芳想到翠珠个性强,不大把她放在眼里,此刻送香粉过去,岂不看她脸子?
但转而又想,都一个院里过日子,低头不见抬头见,何不借这机会,与她说说话,慢慢解去她心中疙瘩?
于是第二天早饭后,丽芳细细收拾了一下头面,用一只锦袋将两盒香粉盛上,准备往翠珠屋里去。红霞见她去送香粉,拦道:“多大的事呀,就让我去得了,你挺着个大肚子,多不方便。”丽芳觉得红霞说得也对,可低头想想,这是亢晓婷交办的事,还是亲自去为妥。
都住在春晖楼,丽芳住楼下,翠珠住楼上。丽芳由红霞扶着,一步一步上了楼。
不巧得很,翠珠不在。丽芳手撑着腰问,上哪了?
丫环锦儿回说,不是在园子里练功,就是找戏班的姐妹们玩了。也不请丽芳坐。
丽芳在门口站了站,就把香粉拿出来说:“这是大奶奶让我带给三奶奶的,你收下,等她回来交给她。”
丽芳走了不一会儿,翠珠练完功回来。锦儿服侍她换完戏装,把香粉拿出。
“哪的?”翠珠睁大眼问。
锦儿居然没记住丽芳的叮嘱,随嘴道:“丽芳二奶奶送的。”
翠珠接过香粉:“她干吗送东西给我?”
锦儿答:“不晓得。”
翠珠转着粉盒细看,心里禁不住暗想,她跟大奶奶比,确实一个天一个地。
隔了一天,翠珠坐在梳妆台前照镜子,看到丽芳送的香粉放在面前,拿起闻闻,挺香,但仔细再闻,不对,有股异味,就把盖子开了。怪,里面粉咋有些发灰?谢馥春的香粉从来都是白的,怎么成了这个颜色?是新品种?凑到鼻尖子上嗅嗅,越发觉得不对,香味里分明夹着一股煳味!翠珠扯过一方锦帕摊开,噗!噗!噗!把粉往下一倒,拔下簪子划划。凑近了再闻,分明有一股香炉灰的煳味!翠珠凤眼瞪圆,急扯白脸:“锦儿过来!”
锦儿吓一跳,颠颠地过来:“三奶奶什么事?”
翠珠手指梳妆台厉声道:“你给我把这死人灰装起来!”
锦儿走到梳妆台前看了看,诧异:“呀,这香粉是有些不对嘛,好像搀了什么东西。”
翠珠脸蛋气红了,胸脯儿一起一伏:“你这糊涂东西!一泡狗屎也当宝!我早料到,笑眯眯的人最阴险,绵里藏针的笑面虎,骨里把我恨死了!还送什么香粉给我,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锦儿泼泼洒洒把粉盛回盒里,小声嘀咕:“二奶奶平常蛮和气的,没想到这么阴!”
“这叫什么?这叫知人知面不知心!”
锦儿也跟着气了:“我把它退回去,当面问问她!”
“问什么问,直接掼到她脸上!让这死人灰在她脸上开花!”
“哟,什么事发这么大火?一唱一和的嘛。”守信一张脸探进门帘,笑嘻嘻道。
翠珠正满肚子委屈,见守信进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直把守信往外推,边推边嚷:“你来做什么?你来看我笑话呀?你们是合成一气欺负我,以为我是个唱戏的,没用过谢馥春的香粉,就用这种死人灰寒碜我呀!我不要你来!走!走!”
守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她推得直打转,扭脸问锦儿怎么回事?锦儿就把事情说了。
守信眼一瞪:“咋会呢?”
翠珠一听这话,哭声更大了:“好了,我是坏人!都是我冤枉她们,好了吧?我晓得你不相信!你们是一百个膀子往里弯,存心欺负我这个外来人!也难怪,人家要么是有根有基大户人家的金枝玉叶,没病装病躺回娘家耍派头,要么挺着大肚子,资本雄厚!我算什么东西?小猫小狗不如,理该被人往脚丫里踩,这才是开始,日后早晚要被踩到泥里,踩死掉为止!呜呜呜”
守信见翠珠哭得泪光闪闪,娇喘微微,心里不由万般怜惜,急道:“我的姑奶奶,别只是哭好不好?说说清楚,到底咋回事?”
翠珠手往梳妆台上一指,滴着泪道:“你去看看呀!你可要凭良心说话!”
守信疑疑惑惑走到梳妆台前,把香粉拿起看了又看,再又凑到鼻尖上闻。
“怎么有股煳味?”守信奇怪。
翠珠樱桃小口又一次咧开,眼泪汩汩流到脸上,流到下巴上。守信掏出巾子给她揩,翠珠把他一挡:“我不要你揩,我只问你怎么说?”
守信摇摇头,咧嘴苦笑:“怎么说?你说能够怎么说?扔掉罢了。”
“就这么罢了?”
守信手搔后颈,低头踱步。
翠珠受不了,捧起桌上粉盒往外走。守信连忙拦她:“干什么干什么?”
“放开!我不要你管嘛!”
“我查,一定查,还不行吗?”
“我就要去问问,我翠珠跟她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凭什么这么糟蹋人?”
守信拉住她不松手:“算了,别去。”
“我就要去嘛!”
“不,我不许你去!”
“凭什么?凭什么”翠珠一屁股坐到地上,蹬脚拽手,“哇哇”大哭。
守信终于受不了了,拾起滚在地上的香盒,“咚咚咚”直奔楼下。
丽芳歪在榻上正抚着微隆的肚子养神,见守信金刚怒目地进来,正要爬起,脸白脸青的守信却两眼直瞪,冲她骂了句“都是你做的好事”,扬手将粉盒往她身上砸来。丽芳肩膀被砸中,白粉当空散开,满屋飞扬。如遭了雷击,丽芳脸煞白,嘴唇直抖,手撑着腰摇摇晃晃说不出话。守信这才意识到丽芳挺着大肚子,吓住了,冲红霞大吼:“你这木头,快扶住她!”红霞抖抖地上前扶丽芳。
渐渐冷静下来的守信在椅上坐下。丽芳泪流满面,什么话也不说,被守信一问再问,才把香粉事件原原本本说出来。
三天后,守信冷冷地向亢晓婷说起这事,亢晓婷尴尬了半天,最后硬是叹息道:
“这事真让人不好说了。我想来想去,觉得无非三种情况。一是这粉本来就这样,作坊里制作时出了问题。但这种可能性不大,人家谢馥春百年老店,怎么会出这种笑话?
再一条,翠珠打一进门就跟丽芳不和,如今又看她身怀六甲,满心嫉妒,于是变出个法子栽害丽芳,想让你对丽芳不好。当然也不排除第三种情况,就是丽芳真的做了手脚。我也是瞎想,真的不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劝你别太放在心上。”
守信一时无语,无奈地摇摇头。
靠近引市街有条居士巷,弯弯曲曲的,十分僻静。巷子深处有一座院落,朱漆大门,门口有石鼓,长期以来一直关门插锁。十月小阳春的一天,院子的大门突然打开了,左一拨右一拨的人不住往里搬桌椅、屏风、床、榻、箱笼、摞柜、梳妆台、盆桶有街坊麻着胆子头往门里探望。天井里立着斗香,廊檐下挂着红灯笼,整个院里花红柳绿,喜气洋洋。
这是哪一家呀?
说娶亲不是娶亲,说乔迁又不像乔迁,这到底干什么呀?
但从此以后人们发现,这条本来僻静的居士巷一天一天变得热闹起来了,那顶由红衣轿娘抬的四人大轿隔三差五停歇在门口。人们一看这阵势,主人是谁就全知道了,于是开始进一步琢磨:院里住的什么人呀?
答案很快出来:一位仙女!
有两个在观音山拾过金箔的人议论:
了不得呀,就这个美人让康二爷爬到栖灵塔上撒金箔的!
听说杭老爷也想娶她,没斗过二爷!
那当然,二爷什么人?脚一跺,地动山摇!
知道这叫什么做法吗?金屋藏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