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芝正跟舒媛在琴房学琴,小月兴兴头头进来,说蓝姨叫她。芝芝弹琴的兴致正高,不高兴道:“什么事呀,这会子叫人!”头都不抬一下,手仍在琴弦上拨动。
舒媛见小月心急火燎的样子,就对芝芝说:“你先去吧,过后再弹也不碍的。”
芝芝挺不乐意地站起,气鼓鼓道:“什么了不起的事!”
小月是个精明丫头,晓得这话冲着蓝姨,不是对自己,脸上带笑说:“具体什么事我不清楚,我只晓得知府大人家来人,请二小姐到厚德堂去一下。”
芝芝愣怔了一下,脸上随即发热起来。
舒媛也听到了,当然晓得怎么回事,头低下,神思恍惚,一时间竟有些不自在。
芝芝看出了姐姐的异样,说:“我不想去,我们继续弹琴吧。”
舒媛吃惊:“这,这怎么可以?”
芝芝嘟着嘴:“有什么不可以,我就是不想去,一点不想去嘛。”
舒媛望着她,推推她身子:“去吧,人家等着。”
芝芝想了想,晓得这事逃不脱,拖下去蓝姨说不定会过来,望着姐姐说:“那我去了。真烦人!”
舒媛不声不响往开站站,让芝芝与小月出门。
知府家来人,当然是相亲了。本来早准备过来了,只因知府大人赴京述职,前后一个多月,所以拖到今天。
蓝姨去请安静瓶,可安静瓶一早去了清圆庵,到现在没回,只得作罢。
客人在厚德堂坐着,蓝姨一边请他们喝茶,一边等芝芝过来。
芝芝跟着小月穿门越巷曲曲折折过来。芝芝晓得相亲怎么回事,在老家躲在人家屏风后看过多次。芝芝也晓得,扬州知府是个挺大的官,刘公子将来前途十分了得。
可芝芝半点儿不想去,就是不想去。他扬州知府怎么啦?康家世代经商,谨守王法,不求官禄,跟他没有关系。可芝芝晓得,这是父亲大人热衷的,父亲很看重这桩亲,所以不能贸然抗逆。尤其,芝芝平生第一次经历这事,有些好奇,甚至觉得好玩,就跟着小月心跳跳地过来了。
上了厚德堂台阶,芝芝轻轻把小月一拽,身子缩在柏木卷棚下,两眼扒着槅扇朝里张望。
呀,堂上坐着四五个人呢。蓝姨朝南而坐,脸上含笑跟人说话。由蓝姨陪着的那个女人,衣饰华贵,发型讲究,那气势作派,应该是知府大人的夫人吧?在她们旁边一个女的,脸上搽着厚厚的脂粉,头上插一朵艳艳的绒花,脸上笑嘻嘻,眼角满是鱼尾纹,可是媒婆?再一个长者,头发微白,气色沉静,是干什么的?坐在最边上的是个年轻公子,可是那个人?他怎么好跑来?未免皮太厚了吧?芝芝扒住窗格细看,看不清,他坐得太靠后,一身青绸长衫,很端庄地坐着,一动不动。你又不认识人家,干吗这么盯着看?芝芝脸一下烘热起来。
蓝姨一直留神着门口,见两个人影上了台阶,隔半天不进门,起身含笑走出来。
芝芝发现了,一扭头往开溜,被小月伸手拽住,两人的手正扒来扒去,蓝姨笑着开口了:“这是干吗呀,客人都等着了,进去呀。”
芝芝一下不动了,不得不乖巧下来。
蓝姨声音柔和道:“都不是外人,没事的。”
芝芝额上冒汗,望住蓝姨摇摇头。
蓝姨对二小姐的不配合有着足够的思想准备,拉起她的手宽慰道:“就进去坐一坐,没事的。都是你爹的老熟人,而且有我在旁边呢。”
芝芝见蓝姨的目光中有一种平和亲切,心里立刻变得踏实,麻着胆子小声求道:
“坐在那儿太难受了,到后花园转转好吗?”
蓝姨微微一笑,转身进屋道:“园里晚菊还开着,我们二小姐想请你们到后花园逛逛。”
知府太太立刻响应:“好,好,我们家菊花都谢了,你们怎么还开着呀?”
蓝姨说:“我们家花大叔把它当小人儿护呢,所以花期长些。”
一行人就都出了门。
小月任务完成准备离开,可芝芝吊住她膀子不放,小声嘀咕:“陪我一起去!”
蓝姨看在眼里,心想,人家是来看你,小月夹在里面算什么?就对芝芝说:“小月还有别的事,让她走吧。”芝芝仍不松手,小月为难地望住蓝姨。
知府太太看在眼里,笑着对蓝姨说:“就让她陪着小姐吧,不碍的。”
蓝姨道:“我们家小姐面皮薄,没见过大世面,遇到生客就不好意思,望夫人不要见怪。”
媒婆也顺着知府太太的话,一迭声道:“哪的话,不碍的!真的不碍的!”
芝芝觉得蓝姨那么说伤了她自尊,媒婆的话滑腻腻又不让她喜欢,就赌气地将小月膀子一丢,心想,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个看?看就看吧!
小月侧着身子站在路边,一时进不是,退不是,挺为难的。蓝姨见状,悄悄向小月摆手,意思要她离开。小月这才一身轻松地离去。
进了后花园。
芝芝开始走在最前面,赶集似的,蓝姨忍不住叫:“慢点呀芝芝,陪陪客人嘛。”
芝芝不好意思起来,不得不放慢脚步,待蓝姨到了跟前,身子挨着蓝姨,眼睛盯住脚尖,小步慢走。
知府太太笑吟吟道:“芝芝小姐,听说你喜欢看书,是吗?”
芝芝头没抬,答:“在老家上私塾,跟先生读过一点。”
媒婆笑得格格的:“小姐长得花朵儿一般,还能识文断字,真不愧大户人家的千金呀!”
蓝姨说:“我们家二小姐不光书看得多,还能诗会文呢。”
跟着芝芝亦步亦趋的刘公子插话:“我那书房藏书颇丰,芝芝小姐如果得闲,请过去看看。芝芝小姐喜欢什么样的书不妨告诉我,回去一定提前翻找,为小姐准备着。”
一路往前走,到了花圃。媒婆指着花儿不时问这问那,故意引芝芝与刘公子说话。
芝芝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媒婆子,能不开口尽量不开口。到后来,索性慢下脚步,让他们在前,自己一个人落在后面。
园子终于逛完了。芝芝只觉得逛了一百年,难受死了。
相亲结束,芝芝大喘一口气,一身轻松地跑回秋桂轩。
秋儿两眼亮亮地盯住她,一惊一乍道:“呀,怎么啦?”
芝芝不解:“什么怎么啦?”
秋儿笑:“你照照镜子!”
芝芝走到里屋照镜子。哇,脸红红的,像一块绸缎。
秋儿跟进来拍手笑:“小姐相中如意郎君了!”
芝芝翻白眼:“你瞎说呀!”
“不相中如意郎君,脸咋这么红?”
“太阳晒的!”
“骗人!”
“你再瞎说我打你!”
“我没瞎说嘛!”
芝芝扬手追打。
秋儿笑声脆脆地在前面溜。
从康府相亲回来仅仅过了三天,知府家的公子刘琪就有点熬不住了。猛将生帅府,娇女出望族,这个道理刘琪知道,可芝芝小姐的美太不一般了,她远非惯常富家千金可比,起码在扬州城从未见过,那姿态,那气质,尤其那副爱答理不答理却又娇俏无比的样子,真是天上有,地上无,让刘琪迷醉!
一刻也耐不住了,刘琪决定去找芝芝。
上门总得有个话题,既然小姐喜欢看书,那就投其所好,送些过去。于是从书橱中挑了一大摞。刘夫人见儿子如此猴急,却把他拦下:“好没城府的东西,康府那么多长辈,你就空着手去?”
刘琪问:“带什么呢?”
刘夫人说:“东西还不多得是。”想了想说,“前些日,你父亲的一位四川老朋友送来四坛泡菜,你就带一坛过去,请他们尝尝。”
刘琪觉得母亲说得很有道理,于是让一个仆人挑着两坛泡菜去了康府。
蓝姨听说刘公子来了,立刻走进厚德堂,看到送来的书与泡菜,说了一番感谢话。
见刘公子两眼不住往屏门那边转,就叫小月:“去把二小姐叫来。”
小月去了去回来道:“二小姐说,她这一会儿有事呢,要我代她把书收下。”
蓝姨说:“有事也不能怠慢客人呀。”转脸向刘琪打招呼,“对不起,我们家小姐不懂规矩,让公子见笑了。”
刘琪说:“既然小姐忙,我把书送进去好吗?”
蓝姨想,送进去倒也可以,但大小姐跟二小姐同住一院,刘公子进去保不定碰上。
大小姐这些日正寂寞孤苦,看到刘公子来找妹妹,内心肯定备感忧伤。于是吩咐小月:
“你再去一趟,要她速速过来,耽误不了她多少时间。”
小月领命而去。
这一回芝芝跟着小月过来了。蓝姨笑着对芝芝说:“钻在屋里忙什么呢?人家刘公子特地给你送书过来,居然也不来看看。”
芝芝感觉到刘琪在盯她看,忙把脸转开。
一大摞书放在桌上,布帕包着,锦带扎着。芝芝好奇道:“这么多呀?”
蓝姨说:“这是刘公子的心意。”
芝芝低头含笑:“不好意思,太谢谢了。”
蓝姨想让他们单独待一会儿,起身招呼小月:“我们走吧,他们说的都是书上的话,听也听不懂,别在这儿打扰了。”转脸对芝芝说,“你陪刘公子坐坐,有什么事叫一下,小月跟我都在后面。”见芝芝有些紧张不乐意,哪能由她,就跟小月从落地罩后面的腰门出去了。
屋里一时很静,静得一根花针落到地上都能听到。芝芝站在桌边,硬是侧着身翻书看。芝芝其实不怎么看得清书上的字,因为芝芝实在有些紧张。芝芝不习惯跟一个不熟悉的男人单独在一起,尤其不习惯被一个男子这么盯着,心里有点慌,有点乱,灵机一动,没话找话道:“这些书你都看过?”
刘琪打了个愣,笑道:“看过,看过。”
“你不是在考举子嘛,怎么都看这些书?”
“对,对,这些都是闲书,跟经邦济世无关,府学里不让看,只是回到家里偶尔翻翻。”
芝芝听他说府学,想到远在歙县的廷玉这一刻正在县学做功课,就抬了抬眼问:
“在哪个府学?”
“本城府学。”
芝芝知道,扬州城除了府学、县学,还有各家书院,歙县只有一个县学。
“府学比县学好吗?”芝芝问。
“那当然。县学仅仅一县之校,小得很,先生的水平也不及府学高。”
芝芝不语。
刘琪说:“其实我是应该到国子监的,因为家父为我捐了例监。”
芝芝听廷玉说过,国子监在京城,于是好奇地问:“你在国子监就读,怎么待在扬州?”
刘琪说:“国子监日子太苦,我吃不消。扬州府学全国闻名,当今的大儒杭世骏、袁枚、赵翼、姚鼐等,都是这里的客座教授,一年在扬州至少半年。”
芝芝想到廷玉,前些日来扬,他去梅花书院、崇文书院,见到这些大儒了吗?
刘琪见芝芝听得用心,脸上越发有了得色:“我是府学廪生,廪生你懂吗?”
芝芝答:“廪生就是由朝廷供给膳食,不要家里花银子的优等生吧?”
“对!”
芝芝想,他看这些闲书,居然学业还很精进,真想不到。
“呀,这是《玉露清漱》?”芝芝抓起一本惊讶道。
刘琪正春风得意,见芝芝对《玉露清漱》感兴趣,立刻摆出一副行家里手的样子:
“这是一部千年奇书呀,最为难能可贵的是,它的作者并非须眉男子,而是一位宋代才女。”
芝芝暗暗诧异,《玉露清漱》的作者明明是元代的一位道姑,怎么成了宋代才女?
此书刘琪只知其名,内容并未看过,生怕芝芝进一步细问,连忙抓起一本他熟悉的《鸣凤记》道:“这本书看过吗?是一本挺好的书。”见芝芝接过去翻阅,暗暗松了口气道:“这本《鸣凤记》,是明代王世贞所著,故事十分引人。”
芝芝奇怪:“王世贞也写杂剧?”
刘琪胸有成竹:“写过,但传世的极少,这应该是他的海内孤本!”
芝芝说:“我看过他的《艺苑卮言》,《鸣凤记》倒没看过,有空我会细看的。”
“小姐如有雅兴,改日不妨劳动芳趾,到敝府小坐。我收藏的图书很多,但凡小姐喜欢的,都可以陆续送来!”
芝芝心想,你藏书再多,难道还有我三哥多?嘴上却笑道:“我看书不快,这一摞书,够我看好一阵子了。”
俩人正东一榔头西一棒地说着,小月提着一只描金嵌银什锦盒进来,从里拿出四只细碟,碟里四道精致点心。给他们续了一遍水,就又退下。
“喜欢看戏吗?”刘琪吃完一只金丝鸡卷,突然拍拍手问。
芝芝不知何意,抬头望着刘琪。
“我的意思是说,你要喜欢,我可以请你看戏。”
“看戏?真的?”芝芝觉得稀奇。
“真的。”
芝芝一向都是在家看戏,出去看戏从未有过,听刘琪这一说,觉得好玩,不禁兴奋道:“只是不晓得家里让不让我去。”
“没问题,到时候我来跟他们说,只是说好了,你肯定要去呀。”
“为什么不去?”
“好!好!”刘琪开心极了。他没想到,对于戏剧的爱好,竟与小姐完全一致。
蓝姨要留饭,刘琪过来是看芝芝的,没打算吃饭,就告辞了。蓝姨要芝芝送送,芝芝忸怩着,身子不动。
“不,不,不要送。”刘琪笑道。
“谢谢送来的泡菜。回去代我向你母亲问安,有空请她过来坐坐。”蓝姨送到门口道。
回到厚德堂,蓝姨要小月把书送到芝芝房里。
芝芝回到秋桂轩,一时心神不定,坐下来试看了两页书,入不了脑子,起身来到东头的福字大院。一进里屋,见罗影坐在芝芝常坐的那把椅里在跟修竹雨谈话,看那样子,应该坐了好一会儿了,谈得蛮投合,芝芝感到很奇怪。芝芝常到修竹雨这边玩,从没碰到过罗影,想不到她今儿自己跑过来了。她来干什么?她跟二嫂能说什么?
二嫂对罗影的登堂入室虽推波助澜,十分大度,但这难道是她真正内心的本愿?
罗影见芝芝进来,主动起身打招呼,芝芝应了一下,目光立刻转开去。修竹雨全看在眼里,笑着请芝芝坐。芝芝没有坐,见屋里比往日多出几盆兰花,走过去看,把个背朝着她们。
“你失眠这么严重,要找个大夫好好看看。”二嫂说。
“看过了,不顶用的。”罗影说。
“大夫怎么说?”
“也没大说法,只是一种内虚,日久天长积下的。”
“需要进补就进补,不能亏了哪儿。”
芝芝对着兰花左看右看,故意打断她们话:“没想到二嫂一副好心情,屋里旧貌变新颜啦。”
修竹雨不希望她这样语气怪怪的,很想把她们和合起来,含笑和缓道:“二小姐别拿我打趣了,我哪会侍弄这些花,都是罗影妹妹送过来的。”
芝芝一下想起,罗影被三哥娶过来时,随人拉过来七八车兰花,屋里院里摆满了,她的养兰在全扬州城有名。
修竹雨问芝芝:“闻到香了吗?”
芝芝说:“兰花有香味,这有什么奇怪。”
修竹雨被芝芝说得不好接话,想换个话题又找不到适合的,只得自说自话道:“屋里平常焚的都是百合草、龙涎香,虽也好闻,但总觉得味道太冲,没有兰花清雅。”
罗影对芝芝说:“二小姐要是喜欢,过后我让丫环送几盆过去。”
芝芝回:“是花谁不喜欢?只怕如此清雅的东西,放到我这个山里人的屋里委屈了。”
修竹雨被芝芝说得哭笑不得,故意驳她:“看你又胡说了。兰花本就长在山里,空谷幽兰,自古的说法嘛。如果你属于山里人的话,应该最清楚兰的禀性,跟兰花最亲,最近,进了你那屋,怎么叫委屈了呢?”
芝芝一时词穷,两眼定定地瞪她。修竹雨晓得芝芝怪怨了,故意不看她,只去跟罗影说话。
罗影嘴上跟修竹雨说着话,暗中一直注意着芝芝,见芝芝抓着一把拂尘,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榻上乱拍,像拍蚊子,其实什么也没拍,觉得再这么坐下去无趣,就起身告辞了。
修竹雨送过罗影回头,望住芝芝笑道:“你这是干吗呀?”
芝芝脸上一点没有笑:“不干么,我就是不喜欢她!”
修竹雨坐下来:“你不了解她,其实她挺可怜的。”
芝芝吃惊:“可怜?她已经心满意足了,可怜什么?”
“你看不到她脸上那么苍白吗?身体一直很不好。”
“身体不好,有三哥关心,轮不到你问。你真是太菩萨心肠了!”
修竹雨笑:“看你这嘴哟。明儿我跟蓝姨说,一定给你说个厉害的婆家!”
芝芝脸一红,从椅子上跳起,举着粉拳追打嫂嫂:“二嫂真坏!我护着你,你还瞎说!看我不打你!看我不打你!”
修竹雨笑着连退带挡,不住求饶。笑闹了一阵,俩人身子都软了,这才停下。
在嫂嫂屋里又坐了坐,说了些闲话,芝芝就回秋桂轩了。进屋门,秋儿刚好从里面出来,俩人撞个满怀,芝芝揉着生痛的额头怪她:“你疯啦,这么雷打火烧的!”
秋儿袖子挽着,两手张着,脸上红扑扑地说:“罗二奶奶要人送来几盆秋兰,可香啦!我正把它们往房里捧,走急了,没想到撞到小姐。”
芝芝眼往屋里瞭了瞭,果然多了几盆兰花,撇撇嘴道:“就几盆兰花,又不是天宫仙葩,也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
秋儿见二小姐一副不屑的样子,不晓得咋回事,一时愣在那里。
芝芝早饭后做了一首题为《思故乡》的诗,工楷抄录了正准备去请二嫂斧正,小月进来。芝芝问:“又什么事?”
小月抿嘴一笑,神秘兮兮地说:“好事!”
“好事?什么好事?”
小月手卷成小喇叭套到芝芝耳朵上:“知府家的刘公子请二小姐看戏!”
芝芝扭脸盯住小月:“你是逗我玩?”
小月一嘟嘴:“我怎么敢?不信你去问蓝姨!”
芝芝立刻跟小月出来。
蓝姨正坐在厚德堂,坐在对面的真是刘琪。刘琪放下盖碗茶,含笑起身招呼:“芝芝小姐金安。”
芝芝叉手回礼:“公子吉祥。”
蓝姨笑嘻嘻道:“二小姐真是好福气,刘公子今儿特地请你去看戏。我们家虽有戏班,可演的未必就是顶好,你跟刘公子去,看看人家戏怎么个热闹,也长长见识。”
芝芝本来急吼吼的,可真让她跟刘公子一起去看戏,却有些怕,两眼不由望住蓝姨。
“去就去吧,不碍的。”蓝姨说,把芝芝一直送到门口。
没有坐家里的轿子,刘琪请芝芝坐上门口停的大轿。大轿两顶,轿帘上印着“知府”两个青黑大字。芝芝想,这是知府衙门的官轿呀,我一个小女子怎么好坐?站着不肯进。
蓝姨吩咐秋儿:“扶小姐上轿。”
芝芝愣愣怔怔被扶上轿。
轿子晃了晃起身了。芝芝有些兴奋,把帘子拉开去。哇!前面怎么有人举着“回避”“肃静”牌?这不是官老爷出行的仪仗吗?我又不是官老爷,怎能有这么高的待遇?芝芝新奇极了,眼巴巴地往外看。街上熙熙攘攘,行人轿子来往不断,可只要她坐的大轿一到,人们远远就开始避让,有的干脆不走了,毕恭毕敬站在路边,等待大轿过去。芝芝看到一辆独轮车“咯吱咯吱”推过来,车上一边一只水桶,粗如牛腰,水装得满满流流,车夫脖子上担一副紧绷绷的车带,两手紧攥车把往前推,走过的石板路上,长长地滴着一串水印。芝芝听母亲说过,这是专为人家送水的水夫,他们将运河水一桶一桶推进城,送到街上要水的人家,每桶一块铜板。他们都是穷人,过一种很苦的日子。
芝芝正七想八想,轿子突然停下了。
到了?芝芝掀起轿帘张望。
轿子停在大街上。好像是辕门桥。辕门桥是扬州一个热闹去处,街市韶秀,店铺林立。轿子怎么停在这?
外面吵起来。大轿把人撞下了。真的把人撞下了!一车子瓜果枣子翻在路上。
围了一圈人。被撞的人拦住轿子舞手扎脚不让走。着皂衣的衙役举起手中的“回避”“肃静”牌,把人往开赶。人们稍稍后退,仍不肯散。刘公子手摇扇子从轿里出来,扇面张在鼻端遮挡浮尘,不断朝人们挥手说话。太吵,说的什么芝芝一点听不到。刘公子说完,转身上轿。轿夫们拔下轿杠把人往开赶干吗这样呢?轿杠把人打伤了怎么办?芝芝心里急。芝芝甚至想从大轿里下来对他们说不可以。可是芝芝做不到,因为轿杠挥舞了几下围观的人散开,轿子立刻上路了。
因为这一连串的插曲,本来一直兴奋着的芝芝情绪开始变得低落。
这轿子是知府大人的官轿,他刘公子怎么好享用?
做官为民,知府里的衙役咋一个个凶神恶煞?
刘公子刚才从轿里出来,对手下人说了些什么?
什么街景都不再看,芝芝坐在轿里胡思乱想。
轿子终于在一个高大门楼前停下。门头上一匾:“胡宅”。
刘琪告诉芝芝,胡老爷也是盐商。
胡老爷从里迎出,听刘琪说芝芝是康世泰康老爷家的二小姐,立刻笑容满面请到客堂,连喊丫环上茶!上最好最好的茶!
芝芝有些拘谨。刘琪好像是这里的常客,进了门一直说话不断。见芝芝只是规规矩矩坐着,一点声音没有,就向胡老爷提出,他要跟小姐到后花园转转,转过了再回来喝茶。胡老爷说:“好,好,好。”把他们一直送到花园门口。
芝芝发现,胡老爷家的后花园亭台也很多,精巧好看得很,并不比二哥的个园逊色多少。
“在胡老爷家就跟到我家一样,大可不必紧张的。”刘琪紧傍左右,见芝芝心神不安略有些紧张,很体贴地笑道。
“胡老爷不是本地人,他是从江西过来的,最初做的木材生意,是家父把他引到盐路上来的。”刘琪说。
“看,看,这棵花开得多盛呀。是海棠?不,不,不对,是什么的?想不起来了。”
刘琪说。
“做盐的生意,一定要跟盐务衙门熟,不熟做不顺,做不大,这道理你父亲一定很清楚。不瞒你说,他胡老爷全靠家父给他铺路,否则他哪有今天的好光景。”刘琪说。
“不着急,再到那边转转。那边有亭子,有小桥。在那小桥上可以看鱼。全是这么长的红鱼。胡老爷到了端午,总往我家送几条红鱼,图的吉利。”刘琪说。
“再往前面转转。转过了吃饭,吃过饭看戏。胡老爷家的戏班很有名,从前盐政李大人待客,常跟胡老爷家借戏班。演得绝对好。据胡老爷说,光为了排一出《救风尘》,就花了二十万两银子!”刘琪说。
“你随意玩。不瞒你说,他胡老爷有时也找我帮忙呢。胡老爷对我非常好,我什么时候想过来看戏,说一声就行,绝对没事,你尽管放宽心。”刘琪说。
晚饭早早就吃了,客人就他们俩。芝芝愣愣怔怔接受安排坐到位上。芝芝晓得,这位置是席面上很尊贵的位置,坐下后还发现,她居然跟刘琪并排坐着,靠得很近。
芝芝很不习惯,但芝芝没有办法,不得不忍着。相陪的有胡老爷、胡夫人,以及两位姨太太。芝芝与刘琪每人身后立两名丫环,一执壶,一司供馔。菜肴很丰盛,但芝芝并没有什么胃口。吃了一会儿,一些菜撤下去,又上来一批新菜,侍宴的丫环走花灯似的忙这忙那。胡夫人和两位姨太太轮番给芝芝搛菜,芝芝低头吃,都不很分得清吃的什么。刘琪居然很能喝酒,左一杯右一杯,杯里还没空下,又让侍宴丫环斟满,同时跟胡老爷不停说话。芝芝一开始还注意听,听了几句,觉得没意思,只感到耳边嗡嗡嗡,嗡嗡嗡,聒噪。
芝芝被上来的一道醋熘鲈鱼吓一跳。呀,鲈鱼突然张开嘴了!鲈鱼都装在盘子里了,怎么还会张开嘴呢?芝芝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凝神再看,鱼嘴又张开,张得大大,隔半天慢慢闭上。芝芝汗毛竖起,手里筷子差点掉下。胡老爷显然看出了芝芝的紧张,解释说:“这是现杀现做,走一下油锅,淋上卤汁就上桌,张嘴翻眼是常事。唯其如此,才能保证肉质鲜嫩,美味可口呀。”
芝芝头埋下去,坚决不再看那鱼盘。眼不看,可由不得脑子里不想。想鲈鱼。
想一张一合的嘴和那白白瞪着的眼。想一群鸭子被赶上烧红的铁板,铁板上“嗤嗤”
冒烟,鸭掌上的一块块嫩肉被粘下来。想一根竹片抽向活猪的脊背,一名厨役举着雪亮的刀子从猪背上剐下一片片嫩肉,微微跳动
牵来一只猴子。猴子眼睛很灵活,水汪汪的。芝芝的目光与猴子的目光碰上了,吓一跳。这哪是猴子的目光?分明就是人的目光,有思想,有情感,就差跟人说话了!
猴子被纳入一只笼子。一只四周封闭得很牢固的铁笼。笼子顶部有两块活板,中间有洞。牵猴人将猴脖子往洞中一卡,合上机关,猴子立刻被固定死了。
芝芝诧异。这是干什么?耍猴把戏芝芝看过,可不应该关在笼里呀。
一个厨役过来。厨役走到笼子跟前,手里亮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在猴子顶部转了转,又转了转,猴子天灵盖上的细毛落下,露出白白的一块头皮。
天呀,这是干什么?
刘琪微笑着对芝芝说:“胡老爷特别盛情,请我们吃猴脑,猴脑可是一道难得的美食呀。”
吃猴脑?把这活生生的猴子的脑子吃下去?芝芝眼前立刻出现猴子与她相碰的目光。芝芝怎么可能将它与一道美食联系到一起呢?芝芝有点坐立不安了。芝芝到这时才发现,就在刚才把猴子往笼里关的时候,侍宴丫环将一只火锅端上桌,火烧得旺旺的,火锅周围摆了十几只碟子,红的,白的,灰的,黑的,好像是各种名目的作料。
就在这时,猴子在笼里挣扎起来,卡在板洞里的头拼命扭动,嘴张开,一声接一声尖叫。叫声像尖硬的钉子猛力划在玻璃上,十分刺心,又似一根细细的钢丝在空中飞。芝芝看不下这种恐怖的场面,低下头,双手将耳朵紧紧捂上。声音弱了些,但依然能清楚地听到,尖锐激烈,声嘶力竭,惶惶不可终日。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锐叫,餐厅里突然静下。空空洞洞的静。没有一点点声音。静得有点不真实。静得让人心虚胆怯摇摇晃晃。
“好了,尝尝吧。”刘琪对她说。
芝芝眼一直闭着。
“你怎么啦?”刘琪微笑道。
芝芝极不情愿地睁开眼。
芝芝发现面前多了一只精致小碗,碗里盛着一小勺像豆腐脑一样嫩嫩的雪白雪白的东西。
刘琪说:“在火锅里轻轻涮一下,加点作料就可以吃。”
芝芝“哇”的一下吐起来。
终于结束了。
终于离开了餐厅。
芝芝脚步有点不稳,恍恍惚惚,仿佛做梦。
接下来看戏。有专门的戏厅,很大很豪华,但芝芝并没有心情。戏就是刘琪说的《救风尘》,芝芝在家曾经看过,印象中是元代关汉卿写的,讲一个叫赵盼儿的女子为救遭难的妹妹与富家公子斗智斗勇的故事,是一出名剧。芝芝想,胡老爷为它花二十万两银子,一准请了海内一流的名角,唱念做打肯定天下独绝了。可等到开场才发现,这个《救风尘》根本不是那个《救风尘》,剧本是胡老爷请人新写的,说一个商人爱上一名艳妓,为了把她从青楼赎出,历尽周折,罄尽钱财,最后花好月圆,终成眷属。
台上角儿的唱腔台容确实一流,但芝芝不喜欢这类戏,觉得内容俗烂,没有趣味,芝芝倒很想把关汉卿的《救风尘》再复习一遍。不好看也得坐着,这是礼貌规矩,但硬守着这规矩,芝芝不舒服不自在,别别扭扭,于是禁不住东张西望开小差。芝芝发现,刘琪看得挺专心,两眼一眨不眨盯着台上,嘴咧着,满是笑。有丫环不时过来,加茶,送香喷喷的巾帕。刘琪突然看得哈哈大笑,把芝芝吓一跳。刘琪笑得咳嗽起来,丫环立刻将痰盒漱盂捧到面前。胡老爷吩咐丫环拿一只引枕给刘琪歪靠着。刘琪目光一刻没离戏台,身子舒舒服服半躺着。
芝芝有些坐不住了。
“我想回去了。”芝芝终于忍不住道。
刘琪没听到。
芝芝又说一遍,声音比前一次大。
刘琪茫然转过头:“你说什么?”
“我想回去。”
刘琪诧异:“回去?”
芝芝点头。
刘琪说:“忙什么呀,早呢,胡老爷还请我们吃消夜呢。想看别的,等一会儿再换。”
芝芝坚持:“我想回去。”
刘琪迟疑了一下小声道:“看完《救风尘》就回,好吗?”
芝芝只得忍住。
台上一直“咿咿呀呀”唱。芝芝想找点事想想,打打岔。她想起了猴子。猴子被卡住,猴子被剃发,猴子尖叫不,不想这个,想别的。鱼。鱼没有死,鱼的嘴一张一合,鱼的眼睛是白的不,不,也不想鱼,想老家。歙县的老家。夏天。老家的桑树。桑树的果子紫黑发亮,吃到嘴里甜甜的。山上尽是树,远远看过去凉浸浸让人舒服。山顶上是天。瓦蓝瓦蓝的天。白云一朵朵,轻轻地飘。叮叮咚咚的山泉。
山泉流动像弹琴。水多清多亮呀,沿着草坡往山下跑,欢欢地跑,一路唱,一路笑进来一个人,黑黑的看不到脸,到了胡老爷跟前弯下腰,黑糊糊的嘴脸凑到胡老爷耳边,说话声很小。不一会儿,人影儿退到一边,胡老爷起身前探,对坐在前面的刘琪说,康府来人接小姐了。
芝芝听到心里一热,一准是蓝姨派人接她来了!
刘琪对立在一旁的人说:“你要他们不必等,戏看过了,我把小姐送回去。”
芝芝站起:“不,我就回去。”
刘琪蹙眉:“还没结束呀。”
“我这就回去。”芝芝已离开位置往外走了。
胡老爷挽留:“看完戏,吃点消夜再走嘛。”
芝芝什么也不说,直往外走。
刘琪无限惋惜地望着芝芝,但他兴致正浓,不想离去,令台上暂停,打算送过芝芝回来再看。
芝芝出了门,上轿。家里的轿子早在门口等着了。秋儿怕她凉,还带了一件披风。
夜已很深,街上一盏盏明瓦风灯亮着。东圈门城楼上的更鼓一声声敲响,数一数,已是三更。
放下轿帘,芝芝身子倚在皮靠背上,手抓着滑溜溜镶有玉石的把手,心里立刻有了一种踏实。
芝芝一早来到母亲屋里,把刘公子的事说了。安静瓶含笑道:“好事嘛,你怎么想?”
芝芝咕哝:“我还小,不想这事嘛。”
“小?十六岁了,不小啦。告诉妈,到底怎么回事?”
芝芝不语,低头撮弄裙边。
“是不是不喜欢?”
芝芝点头。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喜欢嘛。”
“人家可是府学的廪生,父亲又是扬州知府。”
“我不管,反正不喜欢。”
“不喜欢不喜欢,那你为什么跟人家看戏?”
“我想看,蓝姨又要我去。”
“这就不对了,你既然不喜欢人家,就不应该去。”
“就看了一下戏嘛,有什么大不了?”
“瞎说,跟人家去,就表明喜欢人家。”
“妈,我没这么说!”
“可就这么个意思。”
“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安静瓶摇摇头:“你这孩子,真是太任性了。”
芝芝嘴嘟起来:“妈,我是说什么也不答应的。”
“既然如此,那你赶紧找你爹去说。”
“我不去,你替我说。”
“不,你必须去。”
“我不想去。我怕爹”
安静瓶想了想说:“那你去跟蓝姨说。”
芝芝嘴一嘟:“干吗跟她说!”
“这事是她张罗的,前前后后她最清楚。”
“可她做不了主。”
“但先要跟她说,让她心里有个数。知府家一来下小定,就不好办了。”
“都下小定了?”
“已拿走你的年庚帖子,要是没什么冲犯,下一步不是下小定吗?”
“我害怕!”
“赶紧去说。”
“爹爹要是不答应呢?”
安静瓶望住她:“那你就答应嘛。”
芝芝急了:“妈,我不会答应的!”
“一定要你答应呢?”
“不可能,我怎么也不会答应的!”
安静瓶目光柔柔地对着芝芝,宽缓道:“好了,我晓得了。等你爹回来,我尽量替你跟他说。”
芝芝搂住母亲,甜甜地笑了。
芝芝没按母亲说的去找蓝姨,而是找了大哥。芝芝知道在自己的婚事上蓝姨用心很多,尤其昨天在胡老爷家看戏迟了,蓝姨心里惦着派人去接,让芝芝深受感动,但芝芝想来想去,还是不愿去找蓝姨。芝芝不喜欢这个人,正如不喜欢罗影,这种情绪日久天长,积淀在心,没法改变。在芝芝想象中,如果找蓝姨,简直不知道怎么跟她说话,相反跟大哥,虽不像三哥那样亲密无间,但觉得踏实可靠,容易贴心。
走在火巷里,芝芝碰到花大叔。花大叔肩上挑着两盆腊梅,梅枝上孕了许多娇黄娇黄的花朵,准备往前厅里送。摆在往日,芝芝一准拦住花大叔,跟他逗一会儿,闹一会儿,甚至还扯扯他花白的胡子,可今儿不行,今儿芝芝心里有事。芝芝在巷道边上站下,冲他撅撅嘴,翻翻眼,笑笑,就让花大叔过去了。
巧得很,大哥正跟二哥坐在春晖堂说话。芝芝叫过他们,在靠边的一张椅子里坐下。转眼间,丫环把茶送来,芝芝不要喝茶,留神着大哥二哥说话。原来过了年父亲要带戏班进京祝寿,大哥跟二哥商量随行需带哪些贺礼。芝芝觉得一点没意思,想到里面转转。可想到大嫂人虽厚道,但整天闷闷不乐,而那个郑玉娥,虽说见过,但毕竟不熟,就没进去。
守诚见芝芝转东转西坐不住,就问有什么事?芝芝望二哥一眼,心想,这事最好别给他听到,就说:“有是有,还是等一会儿再说吧。”
守信手里转动着西洋美女鼻烟壶,盯住芝芝笑道:“什么了不起道的事呀,害怕让我听到?”
芝芝辩解:“谁怕你听啦?我是看你们在说正事,怕影响你们。”
守信嘻嘻笑:“这么懂事,真是好孩子呀。”头一歪,“说说,让我听听。”
芝芝心想,说说就说说,纸反正包不住火,早晚都会晓得的,就望住大哥说:“爹爹给我说了一门亲,我想请大哥去跟爹爹说,我不答应。”
守信瞪眼叫起来:“你说什么?你居然不答应?”
芝芝冲二哥翻了翻眼:“不答应,怎么啦?”
守信手指芝芝,对守诚惊诧道:“你看她,是不是昏了头了?这么好的亲事居然不答应?”见守诚不言语,脸又转向芝芝,“不是我说你,你真是太不懂事了。那是什么人家?知府大人家,全扬州的三大户之一!三大户你知道吗?盐政、盐运使、知府。它们是扬州的三尊菩萨,三大祖宗呀。只要进了知府家的门,日后保你吃不完的山珍海味,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自己享福不说,哥哥我没准儿还能沾上不少光呢。这真是踏破铁鞋也难找寻的好亲事,天下女孩子只恨遇不上,遇上了,没一个不烧高香磕响头呀。你居然不答应?真昏了头啦!”
芝芝被守信说得满肚子不高兴,鼓着嘴说:“你觉得好你去,我不要你这么说我!”
守信再一次手指芝芝对守诚道:“你看看,这说的什么话?什么话?”
芝芝冲他:“外国话!”
守信嬉皮笑脸望住芝芝,声音细溜溜:“这么凶?有种去跟父亲说呀,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害怕了?不敢了?”
芝芝脸蛋红涨起来,眼泪鼓鼓道:“我就跟爹说!不要你管!你走!你走!你走”
守信坐不下去,就势起身道:“好,我走,我走,我不管,你哭鼻子求我也不管,好了吧?大哥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你跟大哥说吧!——大哥,我回了。”
守诚抬头道:“等等,我还有句话。父亲进京送的寿礼,我想可以跟年礼一道办。
年就要到了,该准备着给各大衙门送规礼了,盐政阿里得克又是新上任的,这事半点儿不能马虎。”
“知道了。”守信应道,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里静下,守诚目光转到妹妹脸上。
“到底为什么?”守诚问。
芝芝声音不高但很执拗地咕哝:“不为什么,就是不想答应!”
守诚端着烟锅,吐出一口烟:“不为什么,又不答应,这就不对了。”
“我不喜欢他!”
“人家哪儿不好?”
芝芝低头盯着脚下方砖,不语。
“说话呀。”守诚催促。
芝芝抬头眼巴巴地望住守诚:“反正他没一样让我看得顺眼。哥,我求你了!”
守诚点起一锅子烟,咕噜咕噜吸一口:“你没跟妈说吗?”
“说了。她要我找蓝姨,我不想找她。”
守诚想了想说:“好吧,我代你说说看。只怕父亲”
“爹逼我我也不答应,肯定的!”
守诚望住芝芝,轻轻一声叹。
芝芝后来知道,大哥当天就找父亲谈了。芝芝晓得大哥不赞成自己的做法,但他却去为她说情,觉得大哥真太好了。大哥谈的经过芝芝不可能知道,但芝芝估计绝不可能一帆风顺。芝芝心里烦呀。芝芝躲到书房里看书,看不进去。天要下雪,窗外西北风呼呼地刮,檐口的铁马时不时发出令人心烦的怪响。芝芝坐卧不安,时刻担心着父亲对她大发雷霆。
晚饭前,父亲召芝芝了。来传话的是小月。小月走进门,手里抓一把红油纸伞,轻轻抖着伞面上沾着的雪花。芝芝一刻儿不敢耽搁,跟小月往外走。
这年天冷得早,才冬月半就下雪了。路面白了,花窗上,台阶上,假山石上,天井里的花木上,雪一点一点往起积,越积越厚。芝芝很喜欢下雪,芝芝在歙县老家时,逢到下雪就往外跑,扬脸张臂,张大嘴巴,让那轻盈白洁的雪花飘入口中。可此刻芝芝没心情去做这些,只是往天上看了看,就又埋头往前走了。
康世泰与蓝姨在书房里等着芝芝。父亲的脸板板的白,跟平常比明显有些两样。
芝芝叫了一声爹,然后又叫蓝姨。康世泰没有应。书房里显得特别静,静得让人窒闷。
蓝姨见芝芝惶惶恐恐站着,招呼她到火盆边坐,问她,从外面过来,身上挺冷吧?芝芝因父亲不发话,仍不敢坐。
康世泰忍不住开口了,声音像窗外天空一样阴沉:“坐什么坐?就站着吧。”
芝芝心开始收紧。
“说话呀。”康世泰催促。
芝芝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
蓝姨含笑道:“没事的,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对你爹说。”
书房里陷入一种令人难熬的岑寂,隔一层窗,雪在外面簌簌地落。
“说呀。”康世泰声音明显变高了。
芝芝鼓了鼓勇气,抬头道:“爹,女儿不孝,女儿让您生气了。可是爹,求您了,别气,听我说几句,好吗?爹喜欢我,我晓得。爹让三哥把我从老家接到扬州,一开始我不晓得为什么,常跟妈闹着回老家。直到妈告诉我,说爹接我来是要给我找婆家,才晓得怎么回事。我晓得,爹这么做完全为我好,希望我留在扬州。我也想了,留在扬州,就可以跟爹靠近,跟大哥二哥三哥还有姐姐靠近,确实是好。芝芝身为女儿家,不能像大哥二哥三哥那样为爹做事,帮爹分忧解难,就应处处听爹的话,多多孝顺才是。爹爹盐务上的事那么忙,还一直把我的终身大事摆在心上,费了许多神,事到如今,我应该十分感恩,十分高兴,绝对服从才是。而且,我也不是不知道,婚姻大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要说这是知府大人家,就是一个很一般的人家,我也应该”芝芝语速较快,可说到后面声音变小,渐渐慢下,因为芝芝发现爹爹的脸越来越板,越来越难看。
“说呀。”康世泰扭头催促。
芝芝不敢看父亲的脸,声音变得哆嗦起来:“爹,我不敢说,我说了你会”
康世泰瞪起眼:“不敢说?那我代你说,你是存心想惹我生气,毁掉这门婚是不是?”
“不,不,爹,我不是存心,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是哪个意思?”
“我不喜欢他”
康世泰声音一下高八度:“不喜欢?小猫小狗的,才认识几天,就晓得喜欢不喜欢啦?”
芝芝眼里鼓起泪:“爹,我真的不喜欢!”
康世泰一拍书桌:“你懂得什么喜欢不喜欢!告诉你,这事铁板上钉钉,由不了你!”
芝芝望住父亲,眼泪下来了。
蓝姨见状,温雅地劝康世泰:“孩子胆小,你好好说,别这么高声大嗓的。”一边递巾子给芝芝拭泪。
康世泰摇摇头,恨道:“你让她回吧,我没精神跟她磨嘴费牙!”
芝芝站着不动。
蓝姨对芝芝说:“你爹让你回,你就先回吧,回去好好想想,都是为你好。
芝芝还是站着不动。
康世泰扭头叱责:“怎么啦?”
芝芝脸对墙,一字一顿道:“我肯定不嫁给他。”
康世泰嗓门儿升到八丈高:“你说什么?”
“不嫁给他,死也不嫁给他!”
“叭!”康世泰手里茶壶掼到地上,“混账东西,想翻天了!”
芝芝僵僵地站着。紫砂片狼藉四溅,浮着茶叶的茶水顺着地板乱流,一直流到芝芝脚边。
芝芝突然哭起来。
呜呜呜,芝芝哭出了声。
芝芝从父亲书房跑出,头不抬,哭着一直往秋桂轩跑。
早上,芝芝昏昏沉沉被院里说话声吵醒,揉开惺忪的眼,发现房间里亮晃晃,天窗上尽堆着雪,南边对着院子的窗口,有白亮亮的雪光映进来。细细听,母亲在院里跟扫雪的女佣说话。扫帚落在砖石甬道上“喳啦喳啦”响。不一会儿,门帘掀动,母亲进来。
“今儿咋起这么迟呀?早起三光,晚起三慌,女孩子家该早点起身才是。”母亲走到雕花红床前,望着芝芝说。
芝芝锦被往紧里裹裹,只将一张红扑扑的脸露在外面,盯着母亲娇嗔:“人家昨晚睡迟了,平时不这样的。”
秋儿将手炉捧给安静瓶,安静瓶笑道:“我没这么娇嫩,用不着。这雪地里一路走过来,身上正发热呢。”一边将白狐大氅往下脱。秋儿帮她褪下袖子,将大氅挂上衣架。
安静瓶对秋儿说:“你去吧,我跟芝芝说一会儿话,有事叫你。”
秋儿应了一声,退下去。
芝芝拥着被子想往起坐,安静瓶说:“你躺好,别冻着。”芝芝只得又往回缩。
青铜猊足大火炉里炭都白了,只剩一点儿红火,安静瓶用火钳从炭盒里夹了两块木炭放到火上。木炭是福建乌金炭,质轻,黑亮,烧起来没有一丝烟尘,火力特旺,是木炭中最好的一种,除了宫里,稍平常一点的官商之家都舍不得用。乌金炭转眼烧着了,红亮亮,喷出热气,安静瓶用炉铲将炭火控制好,屋里很快暖和起来。
芝芝有点等不及了,叫道:“妈,你说话呀。”
安静瓶放下炉铲,在女儿床边坐下:“怎么,着急了?”
“怎么能不急?都急死了!爹爹对我发大火!”
“你拗着他,他当然发大火。”
“那怎么办呢?我这一夜都没睡好!”
安静瓶微笑:“没睡好就睡懒觉?”
“嗯。”
安静瓶给她掖掖被角:“好了,都过去了,没事了。”
芝芝眼瞪大:“什么没事了?”
“昨晚你爹到我那边,我都跟他说了。”
“爹答应了?”
“很不乐意,但最终还是答应了。”
要不是天冷,芝芝真想一下跃起,扑到母亲怀里!
芝芝兴奋得脸蛋通红,娇娇地说:“妈,我还想回老家!”
安静瓶望着芝芝:“这怎么行呢?要晓得,你是要在扬州安家的呀。”
芝芝嘴一嘟:“可我不喜欢扬州,我喜欢歙县!”
女儿的这话说到她心里去了,可安静瓶微笑着摇摇头:“这,你爹大概不会答应。”
“为什么?我们在歙县不是挺好吗?”
安静瓶想,芝芝到底是她带大的,真是太像她了。
“好吗,妈?”
安静瓶没答应,但在心里想,怎么不好呢?妈其实早想回去了。
“你跟爹说说好吗?”
安静瓶充满慈爱地望住女儿。
“你说话呀,妈!”
“好,好,我答应你,跟你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