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腊月底,转眼就要过年了。
赶雪后天晴好天气,大家小户都在忙洗涤,绳子横一道竖一道拉起来,被褥床单窗帘衣褂晾满了,到处花花绿绿飘动,空气中一股肥皂与皂角的味儿,让人闻了舒服,兴奋。太阳好,没有晒透的咸货又拿出来晒了:咸肉、咸鱼、咸鸡、咸鸭、咸猪头、咸脚爪、咸狗腿、咸兔子东关街、大东门街、彩衣街、翠花街、教场街、辕门桥、蒋家桥,平常人流不断,这如今越发摩肩接踵,热闹非凡。没一家店铺里没有顾客,你前脚出门,后面又有人兴冲冲进来。细看去,最忙碌的要数绸缎庄、成衣铺、南北货行、金银首饰店、烟花香烛店、茶食店。每家店里人涌涌的,声音嘈杂,人头上接钱。茶食店的茶食全是新做的,桃酥、麻饼、京果、花生糖、芝麻糖、焦切片、京果粉,五花八门,各式各样,香味飘了一条街。街上一下多出许多临时摊子,卖绒花的,卖柿饼的,卖门神挂落的,代写春联的。春联挂落鲜亮红火,一阵风吹来,红红绿绿飘动,越发把年的气氛烘托到极致。街上人没有空手的,手里提的,肩上背的,篮里挎的,筐里挑的,大车小车上装载的,都是各种各样年货。冬季天亮迟,掌柜晓得来得早的顾客已在门口等了,早早让伙计将各种货物满满当当堆上货架,时辰一到,立刻开门。到了晚上打烊时间,想关门还关不上,总有三三两两的顾客挤进来,一边看货一边打招呼:“得罪了,占用你们一点时间,就一点时间。”也不讨价还价,将要买的货物一样一样往篮筐里纳。天黑透了,街头巷尾时不时火光一闪,“嘭”的一声巨响,一阵阵炸炒米、炸玉米、炸蚕豆的香味飘过来,甜甜的,浓浓的,一直钻到人心里,让人觉得这就是“年”味儿!再看看那些豪门大宅,一盏盏红鲜鲜、亮堂堂的大灯笼挂出来,早已是“总把新桃换旧符”了。
自进入腊月门,康府大院里的斗香就一日不停地燎起来,府里上下人等一天比一天忙碌了。
商总们手下各有一批散户,散户们全靠商总拨给盐引行盐,因此每到年根,要到商总那里感恩道谢,奉送年礼,以求来年继续关照。康世泰手下散户本来就多,杭浚睿被罚没的十万引额归于他后,人数一下又多出好些。康世泰知道自己在扬州盐商中的地位,深明炙手可热的危害,因此这段日子特别内敛低调,凡事平和处置,不作半点张扬。张盐商来了,他陪张盐商说话;李盐商上门,他请李盐商喝茶;黄盐商造访,他陪黄盐商寒暄,即使上门的是属一名“疲商”①1,也待之以礼,毫不怠慢。
这些天翟奎忙坏了。散户们送年礼,多的车拉,少的担挑。后院有预备的库房,往年都够用,但今年嫌小,东西多得摆不下,于是把旁边两间杂物房收拾出来使用。
礼收下,要一样一样登记造册,送到厚德堂给老爷过目。康世泰接过簿册,戴上老花眼镜,一条一款往下看:
程式如糜子二十担,谷二十担,羊三十口,大狼皮二十张,山西米酒四十坛。
黄惟俨驴肉一百斤,雉鸡四十只,野兔五十只,狐皮二十张,陕西红枣二十筐。
陶逸铭香糁米二十担,香糯米二十担,香芋六担,龟五十只,鳖五十只,活鱼若干,湖南红椒四筐。
鲁一超水牛肉二百斤,鸡鹅鸭各一百只,狗肉一百斤,山东雪梨二十筐。
徐景琛燕窝灵芝各四包,木耳笋干香菇各二十包,猴子十只,鹿十只,徽州纸墨十箱。
白春海参五十斤,熊蹯五十对,鲍鱼一百斤,蟹十蒲包,活虾十桶,宝应烟花醉二十坛。
康世泰将册子还给翟奎,摇头感叹:“干吗这么大动干戈呀,你看是不是给他们回一些礼?”
翟奎盯住康世泰:“回礼?有这样的先例吗?”
“可都这么收下,是不是有点不厚道?”
翟奎猜度着他的心意说:“老爷这么想,足见老爷菩萨心肠,不过依奴才之见,他们全靠老爷的照顾才有今日,送这点礼只是表表心意,要说对老爷的感激,即使搬一座金山银山来,都不算多。老爷您要是对他们回礼,他们会受之不起,惶恐不安,相反您把它们收下,他们反而心里踏实,开心无比。再有一条,老爷您如今是扬州盐商中的一杆大旗,您的一举一动,都在给大家做样子。你给散户回礼了,叫其他商总怎么办?回,他们可能不愿意;不回,有你这面镜子照着,他们脸上又觉得尴尬。因此,依奴才之见,不回为佳。”
翟奎说的这些康世泰早想到了,只是觉得由自己说出不妥,翟奎说,恰到好处,于是故作沉吟道:“你说得也不无道理,就依你的,不回吧。”
年前,康府要给扬州五大户,盐政、盐运使、扬州知府,江都、甘泉二县送规礼,一个不能少,这是打康熙爷那时传下的规矩。规礼都是银子,送多送少没有定数,商总们各自掂量着办,原则精神一个,尽量往多里送。这事虽然每年都做,已有定式,但康世泰从来不敢马虎,每次都要将送到各户的银两反复斟酌,一一写到纸上:
盐政衙门五万。
运司衙门六万。
知府衙门四万。
江都县两万。
甘泉县一万。
康世泰写好,令侍童招来守诚、守信,将单子交给他们。
守信看了说:“以孩儿之见,今年可以放个量,来个大手笔,盐政衙门与运使衙门,各给八万!”
康世泰微笑:“八万?我本来考虑十万呢。可这样太张扬了,会有副作用。还是跟过去一样好,稳妥,保险。况且,来日方长嘛,我们想有所表示,随时可以进行,不一定赶这个热闹。”
守信觉得很有道理,暗暗敬服父亲的老到。
五大户的规礼是弟兄俩分头送,守诚送盐政衙门与盐运使衙门,剩余的都由守信去办。康世泰作如此安排,是觉得老大做这种事比老二让他放心。
送完规礼,紧接着就是二十四送灶了。送灶第二天,家祠打开,合宅祭祖。再接下来,腊八,除夕,年就直接顶到鼻尖了。
过年这几天,康府每日肉山酒海,水陆八珍,丝竹之声盈耳,艳舞清歌不歇,这里那里,到处摇红舞翠,笑语喧阗。安静瓶虽说不喜欢这份热闹,但被儿女们一趟趟请出,作古正经地坐在康世泰旁边受拜礼,也没办法。
过了初五,康世泰跟家人聚在一起的时间少了,今儿张商总请喝酒,明儿李盐商邀看戏,请帖一份份送来,赶早的不是提前一天两天,而是三四天前就预约了。这情形往年也有,只是远没今年稠密热闹。当此之时,康世泰觉得一点不能摆架子,人家请,是尊重,是敬服,想跟你套近乎,不好不去,不能不去。不去,让人家有想法,以后生意场上彼此不方便。不仅要去,而且一个不能推,去一家不去一家,话传出去不好听。康世泰跟过去不同了,他觉得以他目前的身份,处处都应求一个稳健、妥帖,天衣无缝。只是他也年近花甲了,这么不断地应酬下来,实在有些累,回到家往下一躺,身子就不想动。
“明儿张老爷家就不要去了。”蓝姨给他捶着腿说。
康世泰说:“不,要去的。”
“天天这么喝酒,我怕你吃不消。”
“我喝得少,没事的。”
“可您每趟回来,都不曾少喝过。”
“也是,高兴呀。”康世泰眼皮打架,很快睡着了。
蓝姨停住手里的美人锤,轻轻给他盖上白狐毯。
又下雪了,街上白花花的。一顶大轿从康府高门楼里出来。站在门口两手抄在袖筒里的黄精想,这是老爷的专轿,这么大冷的天,老爷上哪儿去呀?
出了东圈门,经运司街、大东门街,轿子进了盐政衙门的大门。
规礼早送过了,但康世泰考虑阿里得克到任以来,虽看在圣上爷的面上对他十分关照,但毕竟不同于卢亲家,而眼下春节,正是一个进一步融洽关系的极好良机。
康世泰选择这么个风雪寒天出门,自有他的道理。这如今他在扬州举足轻重,一言一行都是众商关注的焦点,今儿你哪怕什么事也没做,只在大街上走一圈,那一道道目光也会从这扇窗那道门里伸出,紧紧盯住你,聚向你,抓牢你,心里同时不住琢磨:康商总这是干什么?为什么从这里走?准备上哪儿去?这世上的人没有一个不想当凤头,可真当了凤头又成了坏事,从此以后你的事情就很难掩藏,即使一粒芝麻屑,都会被大家伙儿搬到阳光下抖落开来研究一番!
可是去拜访阿大人,康世泰就是不想让人知道。他们知道了,一定会说许多闲话。
正月头上,又逢雪天,阿里得克正抱着银暖壶赋闲衙斋,忽见康商总冒雪而来,很是意外。
“冰天雪地的,康商总驾到敝衙,真没想到呀。”阿里得克客气地迎出,请康世泰到里面就座。
康世泰告了座,道:“雪天寂寞,想到阿大人平常公务繁冗,宵衣旰食,这一会儿正月头没多少事,所以过来看望看望。”
阿里得克白胖胖的脸上堆着笑:“康商总如此想着本官,真是太谢谢了。”
寒暄了一番,康世泰觉得机会到了,从宽大的衣袖里取出两张银票,先将一张递上前去:“这张是阿大人寄顿在敝号的,按三分取息,本息合起来十八万七千六百两,请阿大人收下。”
阿里得克微笑着接过:“这么急干什么,就放在你那里嘛。”
康世泰说:“大人如想继续放在敝号,当然可以,到明年本息一并结算,不会有一点问题。”
阿里得克满意道:“好,很好,就继续放在宝号吧。”
康世泰又将一张银票递上前去。阿里得克诧异:“康商总这是干什么?”
康世泰笑道:“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
阿里得克婉谢:“不必了,规礼令郎早已送来啦。”
康世泰解释:“规礼是规礼,这是另一码事。过去这一年,在下承蒙阿大人垂爱,盐路畅顺,赢利颇多,在下万分感激。些微之礼,聊表寸心,万望阿大人笑纳。”
阿里得克搁下银暖壶,接过银票看了看,一共五万,丢下问:“现在盐引是什么行情?”
康世泰答:“大约一两银子十引。”
阿里得克默默算计了一会儿自语:“十引一两,百引十两,千引百两十万引就是万两,这还仅仅是引价,并不包括行销上的获利。”
“阿大人洞幽察微,所言极是。”
阿里得克晃着肥硕的脑袋,含笑不语。
康世泰道:“阿大人惠赐康某十万引额,康某感激万分,永世不忘。这五万银票是属区区小数,不成敬意,大人权且收下,来日康某还当厚报!”
阿里得克含笑道:“杭浚睿被罚没的二十万引额,当时多少双眼睛盯着呀。你来求,他来找,托人情,通关系,盐政衙门的门槛都被踏烂了,可本官就是不松口。”
“在下知道。不是阿大人惠顾,八辈子也轮不到康某呀。”
阿里得克将银票递回:“本官目前不短钱用,这五万给了本官全成死钱,还是寄顿在你那里吧。”
康世泰朗声道:“阿大人如此抬爱,在下十分高兴。年息仍取三分如何?”
阿里得克道:“三分太高了吧。圣上的帑银放在你手里取的两分,这五万就取两分吧。”
“不高不高,就三分。”
二月头的一天,康世明来到扬州。
康世明是康世泰的胞弟,比康世泰将近小十岁,高大清朗,剑眉俊目,目光炯炯。
仕途上,兄弟俩走的不是一条路。康世泰身为长子,与父亲一同肩负着家庭的重担,当年科举落榜,立刻改弦更张,走上了经商发家之路。弟弟康世明则凭借父兄坚实有力的支撑,静心苦读,一举高中,先放了一任知县,后被点入京城理藩院任主事,官居六品,专理外国商务。两年前因犯事获罪,被削职为民,流放边地。刑满南返后,兄弟相聚,康世泰高兴异常,只希望唯一的胞弟从此定居扬州,与他一同投身盐业。
康世明深知哥哥的心意,哥哥想的是,弟弟虽说沦落遭难,但毕竟举人出身,饱读经书,尤其京官中不乏熟人同窗,好友同道,足以做成大事。古语曰:“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凭着哥哥雄厚的资本和他在京城足够的关系,一旦联手,完全可以在两淮地区创下一片辉煌事业。可令康世泰大失所望的是,弟弟竟不愿走这条金光大道。
进康府,康世明首先叩见兄长,然后至后院拜望嫂嫂安静瓶。康世明清楚地记得,二十年前在桐城书院读书时,每至节令转换,大小节日,嫂嫂总是托人给他送衣送物,捎带吃的,关爱备至一如母亲。
看望过嫂嫂,康世明顺带拐进蓝姨房中,向蓝姨问好。
当晚,康府的吉庆堂打开,阖家团聚,整个晚宴热热闹闹,如同过年。
康世明真正坐下来跟哥哥谈话,是在第二天。
喝着茶,康世明不时回答哥哥的询问:天津的情况,广州的情况,厦门的情况,南京的情况康世明在讲述见闻感受时,心里有一种兴奋,一种勃动。那沿海之城随着洋人商船的进入,出现了好些内地从未见过的商品,洋人开了好些店,实在新鲜有趣极了。
“最近你在忙些什么?”康世泰打断他。
康世明答:“最近打算去一趟广州。那边有几个洋人朋友,我想过去试做点生意。”
“做洋人的生意?”
“不全是,都想试试。”
“这两年,英、荷夷人不断向我们销售鸦片,骗国人银子。”
“也不能一概而论,鸦片之外,也有很多好东西,比如你这窗上的玻璃,不就是人家的?”
康世泰沉吟了一下道:“我不知道朝廷对洋人到底什么态度,你务必要搞搞清楚。”
“早清楚了。”
“可以做生意?”
“可以,关键看怎么做。”
康世泰摇摇头:“就怕不保险。我好像在卢大人那里看到过一份邸报,上面有对英夷很强烈的诋毁。”
“可当今广州成了通商口岸,并设有十三行,皇上的态度很明朗。”
康世泰不再言语,望着远处。
康世明注意到哥哥脸上的表情,停了停说:“我知道,你是希望我跟你一起做盐的生意。”
康世泰目光收回道:“说实在,我看你回来非常高兴,以为你回心转意了。”
“哥,我很想自己试一试。”
“试一试,有多少风险?这里明明放着一条黄金大道,只要在上面好好走,保你前程如锦,你却不要。”
康世明低下头:“哥哥说这话真让我惭愧,哥嫂曾为我付出很多,这如今,我应听哥哥的话才是,可我却这般辜负哥哥。”
康世泰突然有些激动:“我康某发展至今,虽不敢说摘盐业之牛耳,但在两淮地区也算一言九鼎。说实话,哥哥希望你加盟,实在是觉得这普天之下没有一个行业比这盐的生意更一本万利。你只要手握一大笔盐引,就等于获取了一座金矿,永远地财源滚滚,纵然整天躺在家里,也会大富大贵。你说说,这世上有哪个行业哪种生意抵得上它?”
康世明微笑道:“哥哥说的我懂。哥哥这么一讲,弟弟本想对哥哥说的话倒不好说了。”
康世泰一愣,盯着弟弟道:“什么话?但说无妨。”
“我想劝哥哥做盐的同时,再辟一条新路,做点别的生意。”
“什么生意?”
“茶。”
康世泰微笑着摇头:“这怎么可能?”
康世明解释:“是这样,最近我接触了好些西洋商人,发现他们对中国茶叶特感兴趣,大量收购,利润颇丰。我想,老家歙县山冈坡地多,家里本来又有两片茶园,哥哥如果做一笔投资,买下几座山,栽上茶树,雇人好好经营,要不了三年五载,保管财源滚滚。”
康世泰问:“你这趟回来就为这?”
“对。”
康世泰再一次摇头:“轻车熟路不走,却去另辟蹊径冒风险,我不感兴趣。”
康世明恳切道:“你先别轻易否定,我劝你再仔细想想,这绝对是一项颇具潜力、前景辉煌的投资。”
“对不起,我不想跟洋人打交道。”
“洋人经商也是讲诚信的。”
“刚才我说了,我有一本万利的买卖,不愿再去冒险。”
“冒险?不错,也许是有些冒险,可你也不能永远满足于现状呀?”
康世泰笑起来:“为什么不满足?圣上对扬州盐商如此青睐,给我们如此优惠的政策,我们凭什么不满足?我满足得很!”
康世明摇摇头,一时无话。
康世泰望着弟弟:“这样吧,你既然热衷此事,不妨回老家一试。那几十亩山地你可以把它们全栽上茶树,如果不够需要买地,银子我出。”
康世明苦笑笑:“哥,我不是这个意思。目前我并没有自己做这个项目的计划,我在广州有好些事要做。我这趟回来,实在是觉得茶的生意好,想劝哥哥试一试。”
康世泰再一次表明态度:“我不会做的,这盐的生意,已让我心满意足,我觉得这世上没有比它更让人开心的生意了。”
康世明无奈地摇摇头,结束了与哥哥的谈话。
康世明想去看看侄儿侄女们。
走进秋桂轩,芝芝正跟舒媛在琴房学琴。康世明要芝芝继续弹,说他没事,随便过来走走的。芝芝听叔叔这么说,就坐下来继续弹,舒媛也跟着在琴旁坐下,时不时校正一下妹妹的指法。
康世明很少有闲情品琴,此刻听来觉得十分有趣。康世明一边听,一边注意着自己的两个侄女,联想到她们的身世遭遇,只觉得俩人太不一样了。一个幽怨,闭锁,闷闷不乐,一个热情,活泼,充满欢笑;一个像白菊,虽娇艳美丽,但清秋霜重,总有几分落寞,几分冷寂,一个像牡丹,不仅姹紫嫣红,而且周边蜂飞蝶舞,众芳环绕;一个是李清照的诗,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一个是翠柳黄鹂芳洲,杏花春雨江南
坐了一会儿,就准备出来了。
“叔,你怎么走啦?我还没有弹完呢!”芝芝扭头叫道。
康世明笑着摆摆手:“弹得很好,继续弹。我去你大哥那儿转转。”
经过一个庭院,再过一条火巷,这就到了守诚的春熙堂。春熙堂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往里走,碰到丫环了。丫环不认识康世明,先是毕恭毕敬望着,接着身子一缩,进了里屋。
大侄媳迎出来,康世明记得她的名字,叫陈碧水。两年不见,怎变得脸黄黄的,憔悴不堪?陈碧水见是家叔,连忙请到里面坐。康世明见大侄媳身后影子似的跟着一个女子,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看装束打扮,应是守诚的侧室。看得出,俩人关系很融洽,只是脸上明显都藏着一种悲戚,给人以秋风萧瑟之感。
康世明问:“守诚呢?”
陈碧水神情涩涩地回答:“在书房。”
康世明由丫环引着,往书房走去。
走进书房门,康世明吃了一惊。屋里窗户关着,烟雾腾腾,守诚一个人坐在里面吸烟。烟雾丝丝缕缕聚在空中,浓浓的像一片灰云。康世明走过去打开窗扇。窗外是二月明媚的春光,回头看看屋里——不,不仅屋里,还包括默默吸烟的守诚,它们与这时令,与这春光,尤其窗外的夭桃翠柳,相距多么遥远呀。
呷着丫环沏来的茶,闲聊之中,康世明越发感觉到守诚精神的颓唐。守诚今年应该三十五岁左右,可他脑门上几条抬头纹已成了犁沟,那副暮气沉沉的样子,像有五十岁。
聊呀聊,康世明终于明白了一切的根源:孩子。
“有没有看过郎中?”康世明问。
“郎中?没有。”
“应该好好看看嘛。”
守诚苦苦一笑,额上的抬头纹深现出来:“这事都靠打卦算命,哪有找郎中的?”
康世明摇头:“你说得不对,应该请郎中看看。”
守诚望住叔叔,茫然不解。
康世明说:“如果是洋郎中更好。”
守诚越发茫然。
“这里离广州太远,要不然,叔叔可以替你请一个过来。”
从守诚屋里出来,又去看守慧。
一进院门,康世明就被满眼的兰花吸引住了。景象奇了,五花八门各种品种的兰花,不光天井里摆着,回廊下也一盆挨一盆,摆成一条龙。客厅里也全是,围着落地罩先摆成两个半圆,然后向后屋延伸。整个院里暗香浮动,清新朗润。
康世明被丫环带进春煦堂。修竹雨与一个年纪很轻的大肚子女子正坐着说话,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站在旁边做游戏。修竹雨见叔叔进来,连忙起身施礼,介绍罗影。
康世明望望慧儿的这位新奶奶,心想,这倒是个极清丽极雅致的美人。
小孩玩的是解套环,小脸白白嫩嫩,模样儿像守慧,极儒雅天真,康世明问修竹雨:
“我这小侄孙叫什么?”
修竹雨笑答:“继书。”
“‘诗书继世长’,对对对,想起来了。”康世明抬手在继书的小鼻梁上轻刮了一下,转脸问,“慧儿呢?”
修竹雨一时茫然,转脸望住罗影问:“他跟你说了吗?”
罗影目光从修竹雨脸上移开,望住康世明回道:“他到平山堂去了。”
康世明很喜欢守慧,守慧小时候在老家,他常抱他玩。这些年虽见得少,但到了一起,叔侄俩总有说不完的话。在这个大家里,就守慧与他的心贴得最紧。
康世明问:“他是去拜佛?”
罗影回答:“不,是参加一个诗文活动。”
康世明十分向往:“一帮文人雅士,品茶,吟诗,观赏美景,很热闹的。都有哪些名士?”
罗影目光转向修竹雨:“今天是你舅舅卢大人主持。杭世骏跟你舅舅一向交好,从杭州过来了,你舅舅让守慧约请了袁枚、姚鼐、厉鹗、郑板桥、金农、吴敬梓、沈三白,好多人呢。”
康世明感叹:“真是神仙的日子,令人羡慕呀。”随即目光转向修竹雨:“你也是饱读诗书之人,怎么不去开开眼界?”
修竹雨嘴角浮出尴尬的笑意。罗影感觉到了修竹雨的尴尬,心里想,修姐姐不知道,慧儿本来要带我去的,只因这两日连续失眠,老毛病复发,尤其是腆着大肚子不方便,就没去成,修姐姐要是知道了,一定更不好过。
从春晖堂出来,康世明让轿房安排了一顶轿子,一路坐着来到守信府上。
守信离开老宅搬到北大院后,康世明只去过一次。印象中,那是一座真正的豪宅,面积虽不及南大院大,但厅堂轩阁,廊庑院屋,绝对比南府老宅高强若干。进大门,迎面一架金丝楠木大插屏,出门厅,穿过一片偌大天井,这就到了金谷堂。堂中,夏鼎商彝,极尽豪奢,法帖古画,令人目眩。两溜乌木太师椅前,猊头铜炉焚着百合,一股股幽香飘溢而出。
李忠见二爷的叔叔驾到,连忙在前引路,同时向康世明打招呼,他出来急,没来得及向守信禀报,守信这一会儿在抱山楼。于是从金谷堂出来,绕过一片高楼深院,沿一条幽深的火巷往前走,眼前豁然开朗,个园出现在面前。康世明听说此园专为圣上巡幸而建,一路细看。但见叠石飞瀑,瑶草琪花,朱楼绣阁如锦似绣,复道幽廊如虹飞跨,瀑布訇訇雷动,危崖直刺青霄。再往前,桃柳清香里,管弦丝竹缥缥缈缈,隐隐约约,像来自天宫的玉音仙声,令人恍若隔世。
循声向前,一直走到抱山楼,只见一大帮青衣美女,水袖飘飘,玉喉竞发,在热热闹闹排戏,空气中满是脂粉的香味。
守信见叔叔光临,叫着迎上前。康世明见一个涂眉画眼,油彩鲜明,一身戏装的年轻公子笑着立在面前,有些莫名其妙。守信笑了,连忙转入更衣室卸装,笑呵呵出来向叔叔施礼,告诉叔叔,乾隆爷寿辰在即,父亲大人不日就要带戏班进京,所以这些天正在抓紧排戏。
康世明笑道:“我只知道你自小喜欢哼哼唱唱,没想到在戏剧上还是行家里手。”
守信咧嘴笑:“行家里手算不上,不过这天下一流的杂剧高手我都熟悉,比如有个叫蒋士铨的,叔叔知道吧?就被我请到了府上!”
“蒋士铨?中华剧本第一人,了不得呀!你能如此用心,想来乾隆爷定会圣心大悦。”
守信要留叔叔喝酒,康世明说,酒就不喝了,只想把这新园子再看一看。守信于是陪叔叔这里那里到处转转,一路不住地讲,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乾隆爷临幸时游过哪儿,作何夸奖,好不得意。
园子游过,没有再坐,康世明就告辞了。
回去路上,康世明在想这三个侄儿。他们虽说弟兄,可各是各的脾气,各有各的个性,实在太不一样了。要说经商做买卖,守信天赋最高,他点子多,路子野,善于寻找机会,大胆出手。他的经营方略可能不被他父亲欣赏,却一定行之有效。试想,如果不是在盐业上获取巨额利润,赚得的银子堆积如山,他能从父亲的屋檐下走出,建出如此豪华的宅院?但康世明同时想到,给守信抬轿子的那帮红衣翠裳、美如天仙的二八娇娘,虽是一道亘古未见的独特风景,但身为商人,不以发展壮大为天职,却如此爱慕虚荣,贪世俗之享乐,也非正途。
想到此,康世明禁不住摇摇头,嘴角浮出一丝苦笑。
兰儿服侍罗影喝下汤药,立刻熏香铺被,准备服侍罗影早点休息。罗影心里念着守慧,随手抓过一本书,对兰儿说:“你给我沏一杯茶,我想坐一会儿。”兰儿说:
“二奶奶这些日睡眠不好,晚上就别喝茶了吧,我给你倒杯白开水好吗?”罗影笑道:
“你沏淡一点,没事的。我难道成了纸糊的灯笼,连茶都不能喝啦?”兰儿也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二奶奶喝了睡不好觉。”
茶沏来,兰儿放在茶几上。罗影说:“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回房吧。”兰儿答应着,临出门又不放心地回头道:“看书用脑,二奶奶还是早点歇吧。”
兰儿走后,罗影一边坐在灯下看书,一边等守慧。
看的是郑板桥新近刻行的一本诗文集。板桥先生的诗既贴近自然民生,又有自己的心性情致,于隽逸洒脱中时见古风,罗影很喜欢。前些日罗影的哥哥罗聘带金农、郑板桥、高翔、吴敬梓、汪中、施驴儿等一帮人来家赏兰,板桥提出要与罗影合作一幅兰竹图,罗影画兰,板桥画竹,罗影应下了,但还没有开笔。罗影想,今儿要是跟守慧同赴平山雅集,没准儿在那里画了。
“砰砰砰!”院门一阵急响。
罗影对亮着灯的外厢房叫道:“快去看看,可是三爷回来?”
兰儿答应着出去。
“吱咯——”前面传来门打开的声音。
“是三爷回来了!”兰儿在前面叫。
罗影估计守慧喝了酒,不喝酒敲门不会这么急,于是合上书迎出来。
守慧进门,罗影吓一跳。只见他被兰儿扶着,脸颊通红,发髻微散,身子歪歪倒倒,束发丝带长长地拖着,身上散发着浓浓的酒气。罗影什么也顾不得问,连忙上前搀扶,转脸催兰儿:“快去沏杯茶来。”兰儿应声而去。
“这帮家伙,没意思,真的没意思”守慧舌头发硬道。
“怎么啦?”罗影问。
守慧往榻上一躺,一身叹息:“真的一点没意思”
罗影接过兰儿沏来的茶,悄悄朝她摆手。兰儿会意,悄没声儿退出。罗影替守慧脱去油靴,换上暖鞋,俯下身子柔声问:“到底怎么啦?”
守慧酒气冲冲道:“他施驴儿凭什么那么待我?我跟他难道前世有仇?”
罗影立刻明白怎回事了,盈盈笑道:“就为这点破事呀?罢了罢了,快丢开去。谁不晓得施驴儿一向就那驴脾性,跟谁都喜欢撂两下驴蹄,犯不着跟他怄气的。”
“可,可他对别人不是这样!”
罗影用唇轻试了试茶水,将他扶起,杯子凑到他嘴边:“慢点,先喝一口。这也容易理解,因为你跟汪中,跟厉鹗,跟吴敬梓,特别是跟我哥哥那帮人不同,你有你大哥二哥特别你父亲的背景,因此,他施驴儿心理上自然对你排斥。”
“不是排斥,是嫉妒!”
“也可以这么说吧。再喝点,润润嗓子。”
守慧没有喝,一下坐起,红头涨脸道:“他凭什么这么待我?我康守慧哪儿薄待他啦?你晓得的,那次请他设计个园,我看他一个人住在铁佛寺冷清,进城骑个毛驴不方便,特地为他在城里买了三间房。逢年过节,我给他送菜肴,送美酒,临末还捎带上好些笔墨纸砚,没有一次忘掉过他。每次我花银子起诗会,人再多都请他,把他当个人物,对他敬重有加,还要我怎么样?还要我怎么样?!”
罗影很清楚施驴儿桀骜不驯的禀性,想象得出他言语的尖刻,温雅地劝守慧:“他一定是酒喝多了,乱说疯话,你大可不必跟他计较。况且那么多人呢,他不就一个施驴儿嘛,不听他说就是了。”
守慧瞪眼恨道:“如果仅仅施驴儿一个也罢,我看其他人对我也是假客气,骨子里不把我当回事”
罗影拿话拦他:“你酒喝多了,瞎疑心了吧?”
守慧急了,脚跟在榻上乱擂:“这绝不是疑心,不是!我凭一种感觉,早看出来了!
他们虽经常喊我一起聚会,可从来不跟我贴心,他们本质上跟施驴儿一样,只把我看成附庸风雅的商人。也对,也对,我确实是一个商人,一个地地道道的盐商,手里持有数万盐引,有一爿他们所没有的丰裕盐号,一年至少几十万进项,这些,他们有吗?
他们没有!这就是我跟他们的区别,这就是他们排斥我的理由!我在他们眼中唯一所具有的价值,就是银子,用不完的银子。因为有银子,我不仅可以为他们搞这个诗会那个雅集,而且可以为学宫书院捐纳银两,让他们一门心思在那里研究经卷,教授生徒,刻印新书,饮酒做诗。除了这些,我还有什么?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
“不,不,你想得太多了,不全是这样,不是。”
守慧一下坐起:“是这样,肯定是的!”
罗影软语央求:“你好好躺着,别动,好吗?”
“我躺不住,我难过!”
“求求你别乱想,至少我哥、金农、板桥、吴敬梓,还有好些人,对你都挺好。”
“不是的,不是这样”酒一阵上涌,守慧“哇”地吐出来。
罗影急手慌脚扶他,颤声尖叫:“兰儿快过来!”
兰儿立刻跑进。
七手八脚一阵乱,又是拿盆,又是打水,洗呀揩呀忙半天,才定下来。
服侍守慧上床躺下,罗影盯着他那烛光影里清瘦苍白的脸,心里又是疼又是爱,怪怨自己身子不争气,如若今儿陪他同去,有她从中周旋,肯定可以避免这一场闲气。想着想着,眼中禁不住流下眼泪
再待下去没事干了,康世明决定离开扬州,先回一下老家歙县,然后上广州。
守慧舍不得叔叔走,想陪叔叔再玩玩。可康世明笑道:“不行呀,有事呢。如有兴致,叔叔倒很想你跟我一起出去闯闯。”
芝芝听说叔叔先回老家,立刻闹着要跟叔叔结伴。原来芝芝春节后一直闹着要回,康世泰一开始不同意,后来想,就让她们回去一下吧,过一段日子再把她们接来也无妨,也就勉强同意了。康世泰本打算让她母女搭乘去徽州的盐船,路上好有个照应,没想到,行期居然提前了。提前就提前吧,早走晚走都是个走,听便罢。
临行前一天晚上,康世泰来到安静瓶房中。安静瓶正坐禅结束,慢慢站起迎他。
康世泰问:“明天就走?”
“嗯。你来得正好,我正打算让正儿请你呢。”
康世泰盯住安静瓶:“什么事?”
安静瓶微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有些话积在心里好久了,想对你说说,不说觉得不安生。”
“什么话,你说吧。”
“最近以来,我这心里虚虚摇摇,总有些不踏实。”
“怎么啦?”
“我在扬州待了这些天,诚儿,信儿,还有慧儿,他们的吃喝用度过的日子,我都看到了,真是看不惯呀。这家里又没什么事,一桌酒摆下来就是十几两银子,这是多大一个数呀,它在平常百姓家,是一年的饭食花销,也太奢侈铺张了,这不像我们歙县老家走出来的人呀。特别信儿,出门的那个排场,抬轿子的个个七仙女,唱戏的养了一大帮,用的浴盆都是翡翠,除了皇帝老子,这天下大概没第二个这样的。”
康世泰一声叹息:“你说得一点不错,这个信儿,是有些离谱出格的。”
“奢为败家之根,一看到他们这样子,我这心里就不踏实,虚虚摇摇的。你应该说说他们,不能太由着他们性子。”
“我晓得。”
“信儿不是我养的,多少隔着些,我一次次想说他,又不便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放心,我会找机会说他们的。”
“不瞒你说,在歙县老家,我日子过得踏实得很,可一到扬州,这心里就总颤颤地发虚。”
“你也别想那么多,扬州,都这样。”
“这我晓得,可我觉得,过日子还是平淡些好。”
“平平淡淡,安安稳稳,确实很好。”
“我实在怕他们出什么事。”
康世泰笑:“怎么可能呢,你放心,没那么严重。”
安静瓶目光垂下,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康世泰提出今晚不走了,就睡在这,好说说话。安静瓶笑道:“罢了,我明天就上路了,你让我睡个安稳觉吧。”
康世泰只得退出来。
是从水路走。翟奎三天前就去顺风船行雇了船。一家子人出来送行,是送康世明,也是送安静瓶与芝芝。芝芝看到姐姐站在门口,心里有些难过,向她笑道:“我会写信给你的。下次来再跟你学琴!”转脸见修竹雨向她摇手,心里一热,有些依依不舍。
嫂嫂真是好嫂嫂,她多么理解她呀,在这一年多一点的日子里,俩人聚在一起,谈过多少知心话,做过多少开心事呀。芝芝冲嫂嫂使劲摇手,眼里发涩。
送行的人中还有花大叔。芝芝在这前一天特地到后花园看过他,问他想不想老家,花大叔笑着直摇头。芝芝调皮地说,不想老家,你一定是被后花园的花仙迷上了!
安静瓶一次次要大家回,特别要花大叔留步,说,行李都上了船,没事的。可没一个回,特别蓝姨,说什么也要送到东关码头。安静瓶没法,只得由着大家。
上了船,芝芝没有到舱里去,扶着船舷望着岸上。
隔着跳板,三哥站在码头上。
“下次来,三哥还得接我呀!”芝芝冲三哥说。
“一定!”三哥笑着答应。
“三哥有空,也回老家玩玩呀。”
“我想呢,等有机会。”
“哥回去,我陪哥上山采果子!”
“快别说了,我流口水了!”
开船了。波浪哗啦哗啦荡开去,石码头在背后摇晃着,一点一点远去,岸上的人慢慢变小。
外面风大,康世明请嫂嫂到船舱里坐。船舱里很宽敞很干净,船主早把茶沏好了。
康世明见芝芝一直不进来,弯腰从船舱里走出来。
河面变得开阔起来,河水白亮亮的,抬眼望,扬州城高大的城墙只剩下青灰色的一痕。芝芝面朝扬州城站着,一动不动。康世明走到芝芝跟着,发现她脸蛋上有泪,轻缓地问:“怎么,舍不得离开?”
芝芝没注意叔叔过来,害羞道:“不,我不是舍不得,叔叔不知道,其实我并不喜欢扬州。”
“那为什么流泪?”
芝芝娇娇地一笑:“不晓得!”
“好了,外面风大,回船舱吧。”
“嗯。”芝芝答应着,跟叔叔往舱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