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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盐商》第15章 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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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一天,一位身穿拷绸、手摇纸扇的年轻公子大摇大摆来到康府。黄精以为是找三爷吟诗作画的朋友,仔细看看,不对呀,这位小爷头昂昂的,架子不小,好像有些来头。于是不敢造次,颠颠地上前招呼:“喂,喂,这位爷,找哪个呀?告诉小的,小的代爷进去知照一声。”

公子停住手里摇动的纸扇,眼朝黄精瞥瞥:“你是门房?”

黄精脸上堆着笑道:“是,是,请问小爷找哪个?”

“昌爷。”

黄精心想,我以为你找福字大院的三爷呢,原来是找小昌子,找他也值得摆这么大架子?于是歪着头,嘻嘻笑道:“昌爷?没听说过嘛。”

公子扭过细长白皙的脖子望住他:“给府上盐号做事的昌爷呀。”

黄精搔着头皮,两眼滴溜溜转道:“这府上盐号多了,每个盐号都有爷,谁搞得清是哪个?”

公子手里纸扇“哗”地一合,嗓门一下高八度:“糊涂东西!叫昌爷的难道有几个?”

黄精一下被镇住,重又堆起笑道:“对不起,对不起,容小的再想想,再想想嘛。

噢,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全怪小的脑子不好,反应迟钝。你说的可是我们家三爷的二掌柜小昌子?”

“昌爷!”

“对,对,昌爷。”

“带我去见他。”

“你跟他约过了?”

公子扭脸望住黄精。黄精如被针刺了一般,脸上皱缩,点头哈腰:“你,你给小的一个名帖,小的这就进去禀报。”

公子嫌烦:“咋这么啰唆,你告诉他,有位姓房的找他。”

黄精暗怀不满,但又不得不跑到里面告诉小昌子有人找他。

小昌子头从账册上抬起,客气地对黄精招呼:“是黄爷呀,进来坐坐。什么人找我?”

黄精笑道:“不进来坐了,你现在是贵人,不敢打扰。什么人?我哪敢问。了不得,是一位挺大挺大的爷,吓得黄某一愣一愣的!”

小昌子问:“叫什么?”

“姓房,房大爷。”

小昌子丢下账册:“是他?劳你驾请他进来。”

黄精身子不动,嘴凑到小昌子耳上:“什么人?”

小昌子不想在黄精面前掉了身架,口气一下大起来:“杭州的一个富商,做绸缎买卖的。”

“找你干什么?”

小昌子觉得黄精越来越讨厌,强打笑脸道:“我哪晓得?劳你驾快让人家进来,别耽误了正事。”

黄精嬉皮笑脸道:“不得了不得了,耽误了我们昌爷正事,小的我胆从屁眼里屙掉了!”

黄精退出。不一会儿,客人进来。

客人姓房,名小亭,生得俊眉朗目,一表人才,是杭州一位破落丝绸商的公子。

读书不成,经商;经商又不成,八方浪游。先苏州,再南京。闻道扬州歌舞繁华,乾隆爷曾到这里巡幸驻跸,刚巧又有个姨娘在扬州城开店,就投奔过来,不久认识了小昌子。半年前,翟奎的姘头小小嫌鹅颈巷住的宅院太老旧,一直闹着要换。一日,小昌子在茶馆与房小亭说到此事,没想到房小亭虽来扬不久,竟对城里角角落落已经透熟,立马帮他找到一所理想的小院,让小昌子对他刮目相看。小昌子想,房公子虽境遇不佳,但毕竟出身富家,读过书,有学问,跑过大码头,见过大世面,他小昌子跟他交往,一点不失面子,因此盐号里的事忙完,常找他泡茶馆洗澡,俩人打得火热。

小昌子见房小亭进来,立刻热情相迎:“哟,房大公子嘛,哪阵风把你吹来的?”

房小亭夸张地一苦脸:“什么风?西北风!在下没法混了,投奔昌爷来了。”

小昌子晓得他的脾性,漫应道:“看看,拿我开心了吧,公子你是什么人,杭城富商之后,满腹诗书,抖出一点儿屑子,够我小昌子受用一辈子,哪有投奔我的道理?”

房小亭细白的面皮禁不住有些红涨,颓唐地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呀,如今你是大树,在下只能找你靠靠了。”

小昌子一听这话,显出一副害怕的样子,直摇手道:“公子说过了,说过了,小昌子在人屋檐下,勉强混口饭吃,可怜死了。”

房小亭往起一站,纸扇哗哗摇:“你可怜?这全扬州城里访一访,哪个不知道昌爷是个人物?你在康府,吃香的,喝辣的,活得滋润舒适,放出的屁都带油香!”

小昌子两眼往门口溜溜,生怕被人听到,压低嗓门道:“公子千万别这么说,公子这么说,分明是寒碜我了,我小昌子为人做奴,整日东奔西走,弓腰曲背,哪有公子你潇洒自在?”

房小亭纸扇“哗”地一收:“嘿,你今儿怎么专跟我哭穷呀?怕我跟你借银子?”

小昌子被他一激,不由尴尬起来:“公子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调侃逗闹了一会儿,房小亭突然打住,露齿一笑道:“走,请你吃饭去!”

小昌子怔怔地望住他:“为什么?”

“不为什么,好几天没遇到阁下了,就是想聚聚。”

“不,你先说,什么事?”

房小亭眼珠直转:“走走走,酒桌上再说。”

小昌子坚持:“不行,先说了。”

房小亭两眼盯着小昌子,脸上漾满笑:“我真说了?”

“说。”

“我要见一个人。”

“一个人?什么人?”

房小亭望望门口,确定门外没人经过,手罩在嘴上轻声道:“府上大小姐!”

小昌子吃一大惊:“要见大小姐?”

“对,我要见她!”

“为什么?”

房小亭一根手指竖到嘴上:“嘘!先不说,先不说。走吧,我今儿请昌爷吃饭!”

小昌子疑惑地望住他,心想,他这是搞什么名堂?

房小亭催促:“愣怔什么?走呀!我请你吃饭不可以吗?”

小昌子心想,你请我?以往哪次吃过了不都是我付银子?但为了搞清房小亭到底想搞什么花样,就跟他走了。

上了街,房小亭突然改变了主意,说饭店人多嘈杂,说话不便,不如到浴室。

浴室有两人的暖房,可以躺着说话,酒饭又可随叫随到,多好?小昌子觉得有理,也就随他。

扬州浴室有永宁泉、枝上泉、御温泉、清缨泉、白玉坊、华清池等等,都是近百年的老字号。俩人去了最近的广陵潮。

澡堂里热气氤氲,清香馥郁。澡池分三种,头池、二池、娃娃池。头池专供烫脚丫,搓背,水最烫;二池是大人洗的,热气腾腾;娃娃池供小孩洗,是温水。房小亭很喜欢扬州的浴室,觉得扬州人盖这么多浴室没有一家闲着,真会享受。浴室里有高低贵贱之分,普通澡客进的是大堂,官宦商贾进的是暖房。大堂里卧榻一张挨一张,澡客们洗过了往下一躺,一个个盖着大白围子,品茶,聊天,抽烟。卖十二圩茶干的,卖五香花生米的,挎着篮子或背着板箱,在走道间走来走去,轻声叫卖。茶干方方整整,用柔韧的细草扎着,十块一沓。五香花生米用纸包成牛角状,五钱一包。浴室的堂倌不时给澡客“上水”①1,生面孔送到面前,熟人叫一声,毛巾带着旋当空飞过去,准准的,不可能打到身上或落到地上。用过的毛巾一条一条往起收,水平高的常把毛巾顶在手指上打旋,像顶着一把白色小伞,让人觉得好玩。

俩人进了浴池。先是下水泡,接着进蒸房蒸。小昌子搓过背就上来了,房小亭见他上来,也跟着上来。

俩人披着雪白的大浴巾,走进香喷喷的暖房躺下。堂倌笑容可掬,用白瓷托盘将雪白喷香的热毛巾送到面前。房小亭先叫了两杯绿杨村,两扎茶干,一碟花生米,另外点了几个下酒菜,要厨师抓紧做。关照完了,要堂倌把门带上,不叫不要随便进来。

“说吧。”小昌子在榻上转了个身,望住房小亭催道。

房小亭仰躺着,不紧不慢嚼茶干:“急什么,先吃两块嘛,你肚子不饿?”

小昌子手伸过去抓了一块茶干:“你说你要见我们大小姐?”

“对。”

“为什么?”

房小亭故意卖关子:“你不是七窍玲珑心嘛,猜呀。”

小昌子摇摇头:“猜不出。”

“我要娶她!”

小昌子头一下从枕头上拗起:“你说什么?”

“娶她呀。”

小昌子嘴里嚼的茶干掉下来,忍不住笑道:“你想娶我们大小姐?你真是说梦话哟。”

房小亭脚把大浴巾一蹬,一下从榻上坐起:“我知道你不相信,可这是真的。告诉你,你们家大小姐早跟房某私订了终身,我们指天为誓,她是非我不嫁,我是非她不娶!”

小昌子笑道:“你拉倒吧!”

房小亭往下一躺,两只脚在雪白的褥子上一阵踢打:“冤!冤!你凭什么不相信我?这已是铁定的事了,只是天知地知,别人暂时还不晓得罢了,难道就值得怀疑?”

小昌子两眼对着天花,头摇成拨浪鼓:“我不相信,打死了也不相信。”

房小亭知道蒙不过去,扑哧一下笑起来:“有两下子,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好了,我把事情照实跟你说了吧。”

是清明后的一天,房小亭脑闷肠愁,无所事事,到郊外踏青。出了北城根,一路往蜀岗走,沿途柳绿桃红,芳草如茵,寻春踏青的人很多,这当中不乏文人雅士,但多数都是富贵之家的太太小姐。房小亭对前者全没兴趣,他们比他好不了多少,十有八九都是穷酸,表面观柳品花,寻章觅句,其实是在窥视那些太太小姐,恨不得立刻跟她们搭讪调情。房小亭跟这种人一起混过,太了解他们了,于是把目光转向女宾。

房小亭发现,前面路边柳荫下有个小姐,丽裙绣服,玉洁冰清。房小亭摇着川扇踱过去,临近了观察,发现小姐眉宇间隐隐藏着一脉轻愁,两分寂寞,不禁心生怜爱。房小亭再把目光放开去,发现小姐身后有一辆朱毂华盖、绣帘翠幔的香车,车旁守着一个陪伴的丫环。房小亭心中暗想,这一定是哪个豪门富室的千金哟。房小亭万没想到,就在这时,小姐身子转了转,不经意间与他照了个面。天意呀,小姐一下看到了他,目光竟在他脸上停顿了一下!房小亭大喜过望,忙向小姐露齿微笑。阿弥陀佛,小姐没有嗔怪,惊异惶怵中竟隐隐含着一丝笑意!——一点不错,真真切切的笑意!小姐随即脸泛红晕,低头扭身向丫环走去。就在这时房小亭发现,小姐腿脚不好,走路时身子有些打歪。房小亭盯着小姐看了又看,见小姐轻移莲步似欲上车,连忙彬彬有礼上前,殷情含笑道:“多美的春景呀,小姐为何不再看看?”小姐顿了顿,欲止又行,秋波闪闪,最终急急往香车走去。房小亭哪肯就这么结束,抢步上前:“小姐,我扶您上车?”小姐不可能接受陌生人的帮助,扶着丫环上车。转瞬间朱轮滚动,香风浮漾,车子“咯吱咯吱”上路。房小亭发现车后帷幕上有一大大的“康”字,怦然心动:

莫非她是康府的千金?房小亭正瞪着大车一路扬起的黄尘暗自惆怅,突然发现远去香车的后窗帘幕撩起一角,小姐趴在窗口悄然回看。一股热血“哗”地一下涌遍全身,房小亭抬脚急追,可帘子忽又落下,马车加速,渐渐远去。魂魄稍定,房小亭立刻向路人打听,跛足小姐果然康府千金!是夜房小亭辗转难眠,双目如炬,于是酝酿起一个伟大的计划!

这是事情的整个经过,可房小亭并未如实道来,却无中生有地对小昌子说:“嘿,不瞒你昌兄,我跟康家大小姐去年就认识啦!当时我到观音山拜佛,小姐刚巧也去进香。老天作美,这就一下碰上了,没想到一见钟情!老弟请你还别淌口水,当时呀,我俩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就是诗文里说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呀!

当时我真想走到小姐跟前,一吐心中爱慕,但又怕冒犯,有失礼仪,因此到最后热极转冷,只是互作了一些问候。前些日,小姐托人带信给我,说到郊外踏青,让我见她。

我如约而至,陪她一起逛了半天。昨儿,小姐又锦书传情,题古诗一行: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意思再清楚不过,想结为夫妻。天呀,这也正是我房小亭梦寐以求的事呀。因此,近日无论如何我要见她一面,将心腹之话向她道尽!”

小昌子听得一愣一愣:“你说的都是真的?”

房小亭气得脸歪:“你这是什么话?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说,我都是瞎编,我大脑烧煳了,说的都是昏话!”

“你说小姐有信给你,信呢?”

“笑话,这是绝顶秘密的事,父母知道,不治个大逆不道的罪才怪,哪敢留着?

看过我就烧掉了!不过,大小姐送我的香囊汗巾都在家里,想看你可以去看!”

“好了,我信你。不是我故意刁难,是你说得太让我吃惊。”

“也是,我房某也没想到,康家大小姐会对我一往情深。”

小昌子盯住房小亭,声音突然低下三分:“可大小姐腿脚有点不灵光。”

“晓得,不碍。”

小昌子突然笑起:“你房公子真是好本事呀。”

“天公作美,也没什么大惊小怪。”

“好呀,我衷心祝房兄飞黄腾达!”

房小亭身子往起一坐:“你放心,有我的,就有你的!”

小昌子嘻嘻笑:“真的?”

“指天为誓!”

“好的,我信你。”

“可我现在急需阁下帮忙。”

“与大小姐见面?”

“对!”

“怎么见?”

房小亭等的就是这句话,就把自己的计划一五一十说了。

小昌子回到康府就找翟奎,说有个做丝绸生意的朋友,一直对府上十分仰慕,近日进了一批顶呱呱的杭绸,想送到府上请太太小姐们过过眼,看能不能中意。买卖成不成放在二上,主要想了解时下大户之家衣料颜色的喜好趋向,以便今后随行就市。

小昌子说这段话时,两眼一直盯着翟奎,见他马脸枯涩寡淡,没有兴趣,生怕一下回绝,连忙补充道:“这事本来我不想兜搭,可上次替小小找那套院落,就是我这位朋友帮的忙,欠着他情。而且我小昌子跟他处了好长时间,觉得他人不错,生意做得地道,因此想帮他一把。要不是知根知底,我八辈子也不会向翟爷您开这个口。”一边说,一边将腋下夹着的两个卷儿推到翟奎面前,“这是他托我带来孝敬爷的两段绸料,不晓得爷看上看不上?”

翟奎随手扒了扒,一段拱璧蓝,一段泥金黄,一段樱桃红,一段银鼠灰。这后两段给小小做两身裙袄倒挺适合,就对小昌子说:“这事我算答应你了,不过撂句话给你,以后这类没边没际的烂事别兜揽,犯不着。”

小昌子心里嘀咕,这怎么是烂事?古语说,成人一桩亲事,胜造七级浮屠。可小昌子不能说,不敢说。翟大管家多谨慎的人,说了,十有八九不答应。小昌子鸡啄米似的冲翟奎点头:“爷的话小的记下了,这回全怪小的多事,以后再不敢了,谢爷成全!谢爷成全!”

房小亭得到小昌子回信,高兴得一蹦三尺高。第二天他到他姨夫店里,用独轮木轱辘车装了十几匹绸缎,由车夫推着,一路“吱吱咯咯”推到康府。

黄精认识房公子了,见他车上装着满满当当的绸缎,心想小昌子没有骗他,还真是一个做大生意的,上前招呼道:“是房爷嘛,可有什么要小的效劳?”

房小亭望望他,心想,你今儿算是乖巧了,你要再那么大尾巴扬扬的,日后房某一脚把你个狗奴才踢到城濠里去!鼻里同时哼哼:“我找昌爷。”

小昌子正在听事屋处理事情,见房小亭进来,吓一跳。房公子鼻里插葱,装大象了!行头都是刚置的,从头新到脚,右手摇一把撒金川扇,左手背在后面,一根怀表链子在胸襟前亮烁烁发光。整个看上去,潇洒,英俊,儒雅,气派,十足一副走过天下大码头的儒商派头。

小昌子向他连翘大拇指:“了不得,房公子让小昌子开眼了!”

房小亭撇撇嘴:“这倒大惊小怪啦?真正让你刮目相看的还在后面呢!”

听事屋里临时搭起几张铺板,十几匹绸缎摆下来。翟奎让人一房一院通知,请女眷们过来看看。女人们天天被拘在四角高高的深院,心里都闷得很,如今冒出个绸缎商送料子上门,个个高高兴兴地扶着丫环赶过来看。蓝姨倒没多大兴趣,老爷明儿个带戏班进京为乾隆爷祝寿,她跟守诚在做出发前的准备,事情千头万绪,忙乱得很,因此过来稍转了转,见有些料子确实很好,关照翟奎把各人看得满意的记下,改日请房掌柜送货过来,临末跟各房媳妇小姐们打了个招呼,就忙去了。

陈碧水是带着郑玉娥一起来的。长期以来,陈碧水总缩在禄字院里不见人,但今天翟管家通知她了,不好不来,于是把郑玉娥拖着相陪。

修竹雨与罗影来得最早,见陈碧水与郑玉娥进门,立刻客客气气打招呼。陈碧水见罗影挺着大肚子,心里不由五味翻腾,但表面上还不得不嘘寒问暖,客客气气。

可郑玉娥就不行了,始终缩手缩脚坑着头。

小昌子帮着料理铺位,两眼不时瞄着门口,见大小姐迟迟不来,不由暗想,大小姐虽性格内向,不爱见人,但按房公子说的,今天应该第一个到才对,怎么不见身影?

陈碧水和修竹雨将摊在铺板上的各色料子看了半天,要小昌子记下几种之后送来,最后都先先后后走了。小昌子见听事屋再没别人,忍不住问房小亭:“怎么回事?”

房小亭尖白的下巴往高处一扬:“笑话,大小姐乃仙姿玉质,豪门千金,这里人多嘈杂,怎肯轻易抛头露面?她跟我约定,要我过去见她!”

小昌子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问:“你什么时候去?”

“什么时候?当然现在啦!”房小亭说着,将一块早准备好的缎料往腋下一夹,对小昌子说,“劳驾,给我带下路呀!”

小昌子指指他腋下问:“这干什么?”

“带给大小姐呀。她要的。”

小昌子朝他脸上望望,往门外走。

房小亭跟着小昌子一边往前走,一边情不自禁地朝两边看。康府真大呀,院落一进捱一进,重门叠户,云墙花窗,幽巷深道,雕檐画角,真是迷宫一般。猛抬头,见自己落在后面了,连忙轻脚疾步跟上去,生怕小昌子发现了他的异样把他看轻。转而又想,今儿也大可不必细看,等明儿做了康府的娇客快婿,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他小昌子没准儿跟在屁股后面替他摇扇子呢!

出火巷,进入一个月洞门,一个守门的婆子把小昌子与房小亭拦住。房小亭知道,这豪门富家,小姐住处都是禁地,闲人不得进入,于是上前对婆子说:“我是小姐的客人,她急着要我送几段料子给她,并且有话对我交代,误了大事你担待不起呀。”

守门婆子被他一哄,站到边上去了。房小亭扬长而进,见里面朱楼秀幕,幽廊净室,花木明丽芬芳,很是兴奋,扭脸对小昌子说:“你回吧,我自己过去就行了。”

就撂下小昌子,一个人往里走了。

房小亭进入一方龟背式天井,碰到一个翠衣绿裳的女孩从朱楼上下来。凝神细看,天呀,竟是那天陪大小姐郊外踏青的丫环,连忙笑盈盈上前:“大小姐在里面吗?”

丫环愣愣地望住他:“你找我们大小姐?”

“对呀。”

“请问什么事?”

房小亭微笑道:“对不起,这不能对你讲,反正是一件很要紧的事。”

丫环疑惑地望住房小亭,小声道:“请你稍等。”低头往里走去。

房小亭哪里肯等,觍着笑脸一步不落地跟进去。到了一间书房,见大小姐正坐在里面看书,没等丫环开口,连忙抢先发话:“不好意思,在下未蒙小姐金允,贸然闯入兰室,实在有失礼仪,万乞小姐开恩恕罪!”

舒媛怔怔然,疑为梦境,脸一热,一点红从双颊升起,一时手足失措,目光迷乱。

房小亭要的就是这番情状,扭脸对瞪眼在旁的丫环说:“你去吧,我有话跟小姐说。”

丫环望望房小亭,望望舒媛。

房小亭笑了:“怎么,不敢离开?”

舒媛目光低下,轻声道:“没事,你去吧。”

房小亭见丫环已去,觉得机不可失,连忙上前一步道:“谢小姐不究冒犯之罪!

在下房小亭,一介书生,世居杭州,协助家严经营丝绸。近日来此锦绣宝地,一者受家严嘱托,考察市场;二者祈望交结名士,历练学习,以求来日成就大业。不料老天作伐,郊外踏青得遇小姐,使在下乱了方寸。之后想想,也怪小姐——不,这怎么可以怪小姐呢?小姐冰清玉洁,丽质仙姿,何罪之有?可小姐呀,就你的容颜,你的仙姿,你的气质,一下使在下魂丢了!心醉了!自那日起,天天由不得不想小姐,念小姐,小姐的身影时时刻刻在眼前浮现,日常所有的俗务琐事懒得理会。在下也知道,身为须眉男儿,应以事业为重,不应过多沉溺儿女情长,况且此属萍踪浪迹,一厢情愿,不足为据,应狠心割舍才是。可在下不仅割舍不掉,相反寝不安枕,食不甘味,惶惶不可终日。思念之余,在下转而又想,天下偌大,众生芸芸,为什么我房小亭没与别的女子相遇,偏与小姐相逢?这难道不是一种缘分?既是缘分,就应人随天意,加以珍惜。于是在下斗胆,借今日送绸缎进府之机,斗胆向小姐一吐心曲。”

房小亭的这一番表演早在心里排练过多遍,可谓胸有成竹。他深情倾诉的过程中,一直盯着大小姐,发现大小姐目光闪闪,脸上红晕一阵阵泛起,时不时微抬一下头,复又羞怯地低下,只觉得这效果比预期的好上无数,心里高兴极了。正自暗暗得意,发现那丫环又出现在门口,于是将夹来的缎料递给小姐,情深义重道:“物贱心诚,望小姐不弃!”

舒媛手颤了颤,默默接过。

房小亭细声悄语:“料子里夹着纸片,上面有在下住址,望小姐体贴拳拳之心,改日赐寄锦书。”

没等丫环进来,房小亭已从门里退出。

走在康府曲折深长的巷道里,房小亭一路昂头挺胸,只觉得一万个太阳正灿烂地升起!

三天过去,没有小姐的来信。

又过了三天,仍然没有。

房小亭不相信,小姐会没有音信给他。他把康家大小姐的情况摸透了,芳龄几何?有何爱好?丫环叫什么?喜欢看什么书?弹琴爱弹什么曲调?尤其,哪家上门提过亲?后来因何又未成功?等等,整得一清二楚。房小亭对她有着绝对把握。他房小亭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大小姐会不喜欢?不仅喜欢,房小亭已分明看出,大小姐的芳心已被他俘获。至于没有来信,只可能两点,其一出于大家小姐的矜持,暂且下不了面子;其二,豪门深院,家规森严,想找个捎话带信的人,一时没有找到。

房小亭一着急,决定去找小昌子。

找人办事不能空手,房小亭于是摇着扇子来到姨父的绸缎店。进店东转西转了一会,见姨父正与伙计往山架上上货,于是扇子一合,轻捷利索走进银房,见银柜上大锁锁着,账桌上的抽屉却开着,手伸进去,“哗啦啦”抓了一把碎银装入衣袋,一步一步踱将出来。

“姨父,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房小亭走到外间叫道。

姨父过来。

房小亭说:“到你房里说。”

姨父跟他走进银房。

“我从你抽屉里拿了些银子。”房小亭说。

姨父一扭脸,见账桌抽屉忘了锁,后悔不迭,蹙眉道:“你怎么又随随便便拿银子呀?”

房小亭大咧咧道:“我要办事,没银子不行。”

姨父叹:“做生意赚点钱不容易。”

房小亭脸一仰:“我知道。不过姨父放心,我拿这银两不是瞎吃瞎嫖,是做一桩大买卖,等成功了,一定加倍奉还!到那时呀,只怕这店不必开了,侄儿请姨夫做资本千万的大掌柜了!”

房小亭出了绸缎店立刻去找小昌子。见了面,将一把银子递到他面前:“昌老弟权且收下,数儿不大,聊表寸心,大数儿来日再补!”

小昌子笑着一把推开:“这是干什么?快快收起。”

房小亭白纸扇摇得哗哗响:“要谢!肯定要谢!这点小钱我知道昌兄看不上,那我请你喝酒去!”

“罢了,改日,今儿我忙。房兄如若有事,但说无妨。”

房小亭笑起来:“真的有点事呢,想有劳昌兄,代为鸿雁传书。”

“给大小姐?”

“正是。”

小昌子疑惑不解:“你们已经接上头了,怎还要我当邮差?”

房小亭白净的脸上漾起笑,声音一下绵绵细细:“没法子呀,大小姐盼信盼成热锅上的蚂蚁,可她人在深闺,多有不便,房某不得不主动呀。”

小昌子伸手道:“别说那么多了,信呢?”

房小亭将信掏出,正色叮嘱:“拜托昌兄,千万不能丢了!”

当天下午,小昌子处理完盐号里的事回康府,一脚来到最西边的喜字院。舒媛的丫环秋琴刚巧出门,笑着招呼:“昌哥,你怎么过来的?”

小昌子见旁边没人,小声道:“来看你的呀。”

秋琴手里翠绿的巾子往他一摔:“乱嚼蛆,昌哥也学坏了!”

小昌子不好意思起来:“对不起,逗得玩的,可别生气哟。”

秋琴嗔他一眼。

小昌子从怀里掏出信:“劳驾妹子,将这封信交给大小姐好吗?”

秋琴满眼疑惑,将信抓在手里转来转去看,小声问:“哪个的?可是房公子写给我们小姐的?”

小昌子笑而不答。

舒媛一直在琴房弹琴,这一会儿弹厌了,正一个人闷闷坐着。秋琴进来将信递给她,舒媛看了看,不由一怔,随即手足无措,神情慌乱。秋琴见状,连忙取过剪子,剪开信封。

信打开,是一张散发着清香、纸角印有一朵梅花的雪浪笺,上面写道:

不见卿兮,忧心如焚。

梦中晤兮,载笑载言。

河汉阻兮,思念山积。

何日聚兮,盼卿垂爱。

房小亭恭拜

隔了两天,房小亭终于收到大小姐回信。是一张梅红纸,上面只有一句话:“明天(初七)辰牌时分观音山进香。”房小亭看了,一跳三尺高:“成了!成了!百分之百成了!”

小昌子仍不放心:“你真的这么有把握?”

房小亭两眼金子似的发亮,白皙的脸上一阵阵放光:“绝对没问题,我有数得很!

嘿,我说你昌老弟呀,以后不要到处瞎忙了,就跟着我吧,我让你做我的大管家,过过富贵日子!”

小昌子笑:“但愿如此,只怕到时候把我撂到一边去了。”

房小亭一下板起面孔:“看看看,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房某如今虽说龙困浅沼,凤落荒坡,但一向守信义,重言诺,深知投桃报李的道理。你昌老弟对我有救助之恩,我房某来日定当重报!如有违背,天诛地灭!”

蓝姨听说大小姐要到观音山进香,心里觉得奇怪。秋琴看出了她的疑惑,早把要回的话准备好了,说:“小姐昨夜梦见母亲,流了许多泪,早上一起来就要去进香。”

蓝姨听这一说,只得答应了,招呼轿房备轿,叮嘱秋琴好好侍候。

早饭后,轿子在门厅等着,秋琴扶舒媛上轿。

奔观音山是一条官道,蜿蜒曲折,灰白细长。离辰牌初刻差一点,轿子到了观音山脚下。

观音山又名功德山,是观音大帝的道场,与平山堂东西对峙。一般轿子到了山下,都要停住,香客下轿一步一步上山,可舒媛的轿子没有停顿,直接上山。

“停!停!”秋琴拦住轿夫。

“翟大管家关照,一直抬上山。”长根回道。

“不要了,我自己上得去。”舒媛掀起轿帘说。

轿夫们望着大小姐由秋琴扶着从轿里下来,眼中充满怜惜。

一条青砖叠就的小路,由山脚曲曲折折向上攀伸。秋琴扶着舒媛往上走,至中途,放下夹带的锦毡让小姐歇歇。舒媛稍坐了坐,起身又走。到山顶,不由香汗阵阵,娇喘微微。秋琴一边帮小姐拭汗,一边两眼尖尖地往四下溜。

进了山门,先到大殿给观音大帝进香。舒媛在拜垫上跪下,双手合十,身子慢慢伏下去。秋琴见小姐伏在那里半天不动,估计一定是求观音保佑找一如意郎君,就也跪下去,求菩萨大慈大悲,让大小姐遂了心愿!

秋琴念叨完一抬头,吃惊地发现小姐身边多了个人。这人好大胆子,竟与小姐并肩而跪。凝神细看,哇,房公子!秋琴惊诧之余,接着窃喜。房公子原来早早到了。

房公子如此言而有信,重情重义,小姐真是交好运了!秋琴悄悄望小姐,小姐一动不动,仰脸凝视观音大帝,一脸虔诚静默,好像全不晓得房公子跪在身旁。秋琴望小姐一笑,起身从观音殿里退出,站到门槛外的台阶上。秋琴想,小姐跟房公子拜过观音出来,一定要在一起多走走,多说说。瞒着家里出来一趟不容易,今天一定要让他们开开心心!

秋琴等了半天,不见他们出来,转身回到门口找他们。小姐不在了,房公子也不在了。跨过高门槛到里找,仍然不在。秋琴两脚急急地走,眼盯着一个个香客看,大殿整个转了一圈,始终不见小姐身影。

他们跑哪去啦?

秋琴从大殿出来,突然想起殿堂后有片园子,那里有山有树,有亭有榭,小姐跟房公子一定到了那里。

到了后面园子,秋琴果然找到他们,他们正在里面转呢。园子里风光好,又安静,两个人在这里谈谈说说,确实好。秋琴心定下来,走到一处不易让他们看到的背阴处,拣了一张石凳坐下。为了打发时间,秋琴撅了一根小树枝在地上画,画圈圈,画道道,想画什么画什么。画一会儿,抬头往那边看看。小姐和房公子转到水池边了,透过树林假山,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看到衣服的颜色。看得出,房公子对小姐挺殷勤,小姐腿脚不便,房公子一直搀着她,俩人挨得很近的。秋琴嘻嘻笑起来,头一低,又在地上画,一边画,一边笑。可到后来,秋琴再次抬头看他们时,人却不在了。不,不可能不在,园子四周围墙箍着,秋琴坐的地方直对出口,小姐要是离开一定会看到。

秋琴站起来伸着脖子四处看。秋琴看到了山上的亭子,亭子里没有他们。秋琴看到了水榭,水榭一扇扇窗子亮堂堂。秋琴又看到回廊,回廊曲曲折折,连着阁,连着轩,连着堂。

秋琴估计,小姐一定跟房公子进那边屋子了。那里空空的,静静的,他们进去没有人看到,没有人打扰。秋琴想呀想的,嘻嘻笑了。

没事,就这么坐着等吧。

等了半天,不见小姐出来。

又等了半天,仍不见小姐出来。

天呀,小姐这是干什么呀?

秋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小姐这么长时间不出来,没准儿有什么故事了,如果有故事,小姐一定不想让人晓得,可自己这么呆巴呆巴守在门口,势必要把秘密窥破,让小姐脸上挂不住,小姐怎么肯出来呀?

秋琴这么一想,立刻麻利地溜出园子,经观音殿,一直走到山门外,站在黄墙边等待。

又过了好一会儿,小姐跟房公子终于出来了。

远远望去,小姐像一朵慵懒的花轻盈地飘过来。

秋琴盯着小姐,发现小姐脸有些苍白,但苍白中隐隐泛一层红晕。

秋琴迎上去扶小姐,房公子不丢手,说要亲自护送小姐下山。舒媛低声对房小亭说:“不要了,记住,等我们下去了你再走。”

下山了。秋琴一路上发现,小姐的手始终有些发抖。

“歇一会儿吧?”下到一半,秋琴发现小姐额上沁出细汗,忙在石凳上铺下锦毡,扶小姐坐。

舒媛脸别着,生怕碰到秋琴目光。

舒媛的脸上再次泛起红晕,红得比先前厉害。

秋琴悄悄盯着小姐,抿着嘴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