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影的生养是在重阳节后的第二天。
本来人们都在担心,罗影一向体弱多病,怀孕期间又不止一次有过磕绊,孩子的出生能否顺利?可没想到,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分娩后也就多躺了几天,一切顺顺利利。
是个女孩,取的单名一个“佳”子。小佳佳的出世,使康府宁静的天空平添了一阵阵稚嫩的哭声。这声音在重门叠户的深院虽够不上宏大,但尖锐,热烈,生机勃勃。
可是郑玉娥受不了这哭声,哭声一旦传来,她立刻心惊肉跳,坐立不安。特别是跟守诚坐在一桌吃饭,头会深深低下,再低下,脸色苍白,额上冒汗,不到守诚丢下碗筷离桌不敢抬头。
陈碧水见郑玉娥如坐针毡的样子,完全理解她的心情,甚至想对她作些安慰——就像当年渴望有人安慰自己一样。她与郑玉娥恰恰相反,很巴望孩子的哭声响起,只觉得如听仙乐,优美,动听,让她打心底舒服,甚至沉醉。
这天午睡起来,陈碧水放下喝过的茶盅对丫环说:“我到福字院转一会儿,郑玉娥要是过来,你就告诉她。”
陈碧水穿过深长的火巷,走进福字大院的天井,哑巴花大叔正给回廊下的一盆盆兰花浇水,见陈碧水进来,撅着胡子冲她笑笑。
陈碧水过来是想看看小佳佳的,可觉得还是应该先到修竹雨那边转一下。修竹雨不像亢晓婷刁钻难玩,待人一向随和亲善,令人敬服,陈碧水喜欢到她屋里坐坐。
修竹雨在看书,儿子继书手抓一管笔,趴在桌上学写字。陈碧水进来,修竹雨连忙让座,招呼纹儿上茶。
陈碧水摸摸继书小辫子,笑道:“刚刚四岁,就让他写字,也太心急了。”
修竹雨笑道:“哪个心急呀,他是看到他爹写字,学他的样,乱涂乱画。”
陈碧水两眼定定地望着继书,羡慕道:“你看他文气的样子,真是个小秀才。”
修竹雨望着儿子笑道:“过些日,我想教他描描红。”
陈碧水奇怪:“你教?”
修竹雨一笑:“我不能教?”
“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家塾里有现成的先生。”
“我反正没什么事,闲也闲着。”
“这倒也是。”
嘴上说着话,陈碧水心里暗想,她天天有儿子陪着,一点不寂寞,多好呀。一转眼,见桌上放着一件正做着的小红袄,上面插着针,好奇道:“怎么,你还会做针线活?”
修竹雨笑道:“给芝芝做的。芝芝婚期定下了,我想给她做件小袄。做得不好,粗针大线的,芝芝看了,一定会笑话我。”
陈碧水说:“芝芝这孩子也真怪,放着知府家的公子不嫁,偏要跟个乡下秀才。”
修竹雨莞尔笑道:“这不能怪她,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陈碧水心里嘀咕,这算什么想法,真是糊涂油蒙了心。
停了停,陈碧水嘴往罗影住的西屋努努,问:“怎没听到那边声音?”
“不在家,带着佳佳回她哥哥家了。”
“原来如此,我说这么安静的呢。”陈碧水目光又落回继书身上。
“孩子经常哭,吵得你们不得安,真对不住。”修竹雨说。
“哪儿的话,添个小儿,哪有不哭的?”
修竹雨让纹儿取来一盘石榴,俩人剥了吃。陈碧水将一粒水红细白的石榴米子送到继书嘴边,继书望望,张开粉嘟嘟的小嘴接住。
修竹雨笑说:“快谢谢大妈。”
继书小嘴嚼动着,仰起小脸:“西西(谢谢)大妈。”
陈碧水两眼笑成月牙,手摸着继书头顶上小辫:“乖乖,不要谢。”
吃了一会儿石榴,修竹雨问:“玉娥怎不过来玩?”
陈碧水答:“她有些不舒服。”
“她身子骨一向挺好的,怎么不舒服了?”
“也不晓得怎回事,这些日夜里总睡不好,饭也吃不香。”
“可会”修竹雨想说的是“可会有喜”,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陈碧水猜到了,摇头苦笑笑:“不是喜,月经这两天才走。”
“噢,那倒要请大夫看看。”
陈碧水叹:“没什么看的,心病。”
修竹雨轻声道:“干吗呢,想开些嘛。”
陈碧水微微低头道:“过几天就好了。”
修竹雨见她脸色难看,柔声劝道:“你也要多多注意身体。”
陈碧水声调凉凉地说:“身体再好,有什么用。”
“也不能这么说,有一句话我一直存在心里,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不碍的。”
“你们可以抱一个。”
“我也这么想过,可他不肯。”
“为什么?”
陈碧水脸一下红起,小声道:“他,还想试试”
修竹雨不做声了。
陈碧水自言自语:“都几年下来了,还能有什么指望?”
修竹雨不好说什么。
陈碧水望着虚空,十分神往道:“自小抱回来,其实跟自己养的一样的。”
“是这样。”
“可他不肯。”
“你可以再说说。”
“除了在外忙盐务,回到家,一坐下来就吸烟,再就是一个人在屋里喝闷酒”
修竹雨充满同情地望住她。
陈碧水嗓音喑哑地继续往下说:“整天冰清水冷的,这日子怎么过呀”
修竹雨一时不知说什么话来安慰她。
“我要他再讨一房,他又不给我一个准话”
“你也不要急,有机会再跟他说说。”
“说了不止一回了。”
修竹雨见儿子瞪着乌溜溜的大眼望住陈碧水,低头对他耳语:“去吧,找纹儿姐玩去。”
继书点点头,手里笔端端正正放在桌上,挺乖巧地往外走去。
修竹雨递了条丝帕过去,陈碧水默默拭着眼泪。
午饭后是康府最安静的一段时间。老爷太太们前一天晚上睡得迟,陪客人喝酒,看戏,听曲子,直到下半夜月亮坠下西楼才结束,因此午饭后都要歇上半天。主人午睡,下人不可能歇,于是说话轻声慢语,走路蹑手蹑脚,做事也都放慢了节奏。
勤务堂里,翟奎头枕椅背,一只手摩挲着酽酽地泡着魁龙珠的紫砂壶,静静躺着养神。躺椅是府上专为翟大管家准备的。翟奎上了年纪,午饭后人有些困,不躺一会儿顶不住。躺着,即使有人来禀报事情,照样可以吩咐。
这一刻是十月小阳春,天上云白白的,院里阳光如金,翟奎神清气爽,没什么倦意。想七想八,想到了小小。小小这会儿干什么呢?睡觉?跟小丫环玩九连环游戏?
跑到邻居家打牌?上街看首饰买衣服吃小吃?你玩什么都可以,可万万不可趁我不在引个野汉进门哟。翟奎想到这,心里躁起来,打算这两天无论如何抽些时间去一下,跟小小好好睡一觉!
翟奎正云天雾地乱想,小昌子进来。
“对不住翟爷,把您老的觉吵掉了。”小昌子弓腰含笑招呼。
翟奎见是小昌子,心里挺高兴:“没事没事,进来坐坐。喝茶吗?想喝自己泡。”
小昌子将握在袖口里的一只小紫砂壶轻轻一露,嘻嘻笑道:“小的带了,还是翟爷送的呢。”
“好,好,你坐吧,正好没事,陪我扯扯。”
小昌子坐下来。
壶是一个多月前翟奎送给小昌子的。那天,小昌子送大小姐和房小亭赴杭州回来,给翟奎带了两坛子绍兴黄酒,翟奎高兴,就随手把大东门日杂店小老板送给他玩的一对紫砂壶给了他。小昌子不肯要,说他一个跑腿的,不像翟爷坐着指挥人,手捧个紫砂壶,不称。翟奎一听,马脸上露出笑,用话鞭策他:“跑腿怎么啦?今儿跑腿就肯定一辈子跑腿啦?你先拿着玩起来嘛。”小昌子这才羞答答收下。
小昌子这一会儿过来,翟奎估计有事,但他不问,等小昌子自己说。
“明儿早上我要走了。”小昌子望着翟奎,开口道。
“走?上哪去?”翟奎故作糊涂。
“去盐场支盐。”
“哪个盐场?”
“丰利。”
“丰利好呀,那边都是上好的尖盐。船都雇好啦?”
“雇好了。都停在北桥。”
“顺风船行?”
“顺风船行。”
“好,好,跑的时间还不长,你就这么透熟了,这么顺顺当当了。”
小昌子连忙赔笑:“爷过奖了,全靠的爷栽培指点,不过,北桥掣验所的所大使,挺不好对付。”
翟奎鼻里一嗤:“你是说裘一丰?那个老狐狸,喂他些银子不就得了。”
“都做了,而且数字不算小。可每次经过那里,他总狗似的跑到你船上,前转转后转转,伸鼻子到处嗅,吹塘灰找裂巴缝。”
“你就再多喂他些,羊毛出在羊身上嘛。”
小昌子直点头。
“这次跑哪?”翟奎问。
“主要江西,一小部分安徽,都一条线路。”
“噢,噢,看来没有一个多月回不来呀。”
“这一刻是漕运旺季,水路忙,只怕要多耽搁几天。”
翟奎目光微举,脸对屋顶,大有深意地感叹:“这很好嘛,一趟跑下来,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呀。”
小昌子两眼尖尖地盯着翟奎,小声道:“这回,我们家三爷不去。”
这情况翟奎早晓得了,他跟小昌子东拉西扯这半天,就等这句话。
“是嘛,三爷这回又不去?”翟奎故作惊讶道。
“三爷说,罗二奶奶身体不大好,他出门不放心。”
“说得也是,而且三爷有那么多舞文弄墨的朋友,他也舍不得离开。”
小昌子盯着翟奎,声音一下变小了:“因此,这回是我领头。”
翟奎扭过脸,似乎不相信:“你领头?”
小昌子点点头。
翟奎全清楚小昌子话里的意思,但他就是不主动挑明,只是把紫砂壶举到嘴上,轻轻嘬了一口。
小昌子料定翟奎金口难开,那要紧的话非他自己说出不可,于是眼往门口瞄瞄,小声试探道:“翟爷您,要不要”
“你说什么?”
“小的要不要替翟爷,带一些”
翟奎马脸上显出厌烦:“你小昌子怎么啦,跟翟爷又不是外人,咋吞吞吐吐的?
有什么话,直说。”
小昌子声音越发小:“小的想给爷,带、带些小货。”
“带小货?给我?”
“翟爷您上回不是跟我”
翟奎头一仰,嘿嘿笑起来:“那是跟你开玩笑,你怎么就当真?”
“小昌子当真,翟爷您说什么,小昌子都当真。”
“好,难为你这份孝心。那你说说,帮我带多少?”
这个问题小昌子来之前就考虑好了,脱口道:“捎带千把包没有问题。”
翟奎肚里盘算了一下,子盐一包七斤四两,千把包也就七千多斤,撑死了也就赚个五六百两银子,于是笑道:“我看就罢了吧。”
小昌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翟爷您这是?”
翟奎打着哈哈:“我是在想,沾这点腥味,值吗?”
小昌子立刻明白了翟奎的意思,试探着问:“我听爷的,爷您说带多少?”
“一万包。”
小昌子两眼一下瞪成铜铃。
翟奎笑道:“吓住了?翟爷替你想过,没事的,一万包不多。盐船归你管,船工是你雇来的,随船的几个帮手,都是你袖筒里的人,还不好办?既然带小货,哪有带这一点点的?一万包塞不下,可以改租一条大船嘛。这行情我太清楚了。”说着从靴掖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小昌子,“你替我跑一趟隆盛钱庄,全部兑成银子支盐,不够的部分还劳你想办法先垫上。”
小昌子本没打算预收翟奎银子,所需银两先从丰裕盐号大账里临时挪用,货一出手把账做平,神不知鬼不觉,可没想到,翟爷一下把小货变成大货,数字翻了十倍,这实在让小昌子有些为难。但尽管如此,小昌子不得不硬着头皮应承,并客气道:“翟爷这是干什么,银子有的是,纵然小昌子手里短少,但也可以想办法,这会儿把银子给我,不是寒碜我小昌子吗?”
翟奎毕竟老奸巨猾,心想,银票这一会儿给他,就是说,小货你不光要带,而且要带得笃笃定定,半点儿不能马虎。因此笑道:“这没有什么寒碜不寒碜,你小昌子既有这份孝心,说明你我完全一家人,翟爷我万分高兴,银票你就收下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小昌子只得顺坡下驴:“谢翟爷信任小的,小昌子就听翟爷话,厚着脸皮收下了。”
门外有脚步轻轻响过来,到近前慢慢停下。小昌子心里一阵发紧,担心刚才的话给人偷听,心里正自扑扑乱跳,门口一暗,一个姑娘金莲移动,轻盈地进来。小昌子望住对方。不是康府的丫环,脸蛋长得挺不错,身上虽不是大家小姐装束,但从头到脚光光艳艳,极其时髦。进门后一点不认生,一双杏眼先在小昌子脸上溜了溜,接着转向翟奎,声音绵绵地叫了声:“干爹,我来了。”
翟奎马脸带笑地招呼她坐,给他们彼此作了介绍。姑娘叫香芸,翟奎的干女儿,家住扬州。小昌子客气地向她点头招呼,香芸瞟了瞟他,样子挺不屑,目光漂向别处。
因为不熟,小昌子一时说不上话,坐着觉得别扭,就向翟奎告辞。
小昌子才出门,翟奎就轻声含笑问香芸:“你觉得这个小伙子怎么样?”
香芸嗔怪:“什么怎么样?干爹说些什么呀!”
翟奎故作正经道:“干爹告诉你哟,小昌子可是府里红人,将来会比你干爹混得好呀。”
香芸红唇一撇:“一点点矮!”
“矮?我看一点不矮嘛。你看不上人家,也不能乱说呀。”
香芸杏眼瞟着窗口,不吱声。
翟奎马脸上笑了:“好了好了,只当干爹没说。干爹晓得,香香眼光高呢,香香要嫁一个真正的爷们。干爹是香香肚里的蛔虫,晓得香香在想什么,干爹给你记下了。”
香芸撅嘴怪怨:“干爹根本没记住!”
“是是是,干爹没记住,干爹记性不好,干爹事情多,忘性大,但从今往后,干爹牢牢地给香香记上了,好了吧?”
香芸娇娇地嘟哝:“干爹一定要给我找个像样子的!”
翟奎睨着香芸,捏捏她粉脸:“是一个有钱的爷们,模样还不能差,对吗?”
香芸打开翟奎手,脸蛋红晕晕。
好长时间不来了,香芸想转转玩玩。翟奎不可能陪她,就把高妈叫来。高妈跟翟奎曾有过一腿,关系近密,香芸每次来玩,都叫她陪。高妈走进勤务堂见是香芸,巴掌一拍道:“姑娘呀,咋多长时间不来玩的?给你预备的花样子鞋样子都放在那里发霉了!”
香芸随嘴编谎:“哪能不想过来,前些日家里不断有事,实在抽不出空。谢谢高妈惦着。”
翟奎向高妈交代了,高妈引着香芸出门。
府上大得没了边,转哪儿呢?前院火巷后面花园可以随便走走,但喜字大院、秋桂轩,特别老爷的后院,轻易不好进入,这是府上的规矩。高妈想了想,决定带香芸到后花园转转。
高妈在前,一边走,一边不时倚老卖老向香芸介绍:这房住的哪个奶奶,那屋住的哪位爷,这个亭子叫什么名字,那座高阁派什么用场香芸嫌她穷嘴,两眼并不看她所指的楼台亭阁,相反目光拐向火巷两边一个个门里。门是月洞门,或者花瓶门,门里是天井,是大院,院子很深,香芸目光尖尖地一直往里伸,向密室里探,只巴望能拐个弯,一直进入里面,直至幽房密室的最深处,看看那里都有些什么样的仙人,穿的什么,吃的什么,玩的什么,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香芸对这一切太感兴趣了。香芸一路这么走过来,眼睛亮亮的,脸蛋上一次次升腾起红晕。
走在前面呱哩呱啦不停讲说的高妈一回头,见香芸落在后面老远,不由惊叫:“姑娘,你怎么不跟着呀?”
火巷走到头,再往前就是后花园了,一阵阵桂花的浓香从花窗飘过来。高妈站着对香芸说:“其实里边也没什么看头,无非是些亭台楼阁,花草虫鱼,供小姐太太们消磨时光的。我看就到我屋里拿鞋样子吧?”
香芸脑海里飘动着一片云霓锦绣,两眼只看到高妈嘴动,听不到说的什么。高妈见她脸红红的,两眼辉亮,一副魂不在身的样子,心里暗暗奇怪。带她又转了转,就到屋里给她拿花样鞋样,陪她坐下喝茶说话。高妈按照翟大管家之先的吩咐,留香芸吃晚饭,香芸什么话也没说,今儿异常听话乖巧,就留下了。
晚饭是跟下人一起吃的,六个菜,有烧有炒有汤,米是精米,香喷喷。香芸坐在高妈旁不声不响拨饭,眼睛不时瞟一瞟端着托盘往外送菜的丫环,心里暗想,我们在这吃的是粗菜,里面老爷太太们吃的一定是山珍海味。
晚饭后,香芸向干爹告辞回家。
从勤务堂出来,沿火巷一路往前走,但见一进进大院的廊檐下,灯笼高挂,烛光煌煌,一阵阵乐器声从云墙花窗间飘来,令香芸禁不住放慢脚步细听。
“走呀,姑娘。”高妈催道。
“什么人在弹?”香芸小声问。
“是戏班子调弦子。”
“戏班子?准备唱戏?”
“天天唱,不到半夜不停歇。”
香芸嗓音变得更加小:“太太奶奶们都能看?”
“都能看。”
香芸有点痴了。
“哟,姑娘怎么站住不走啦?”高妈叫。
高妈从轿房给香芸叫了顶轿子。
临上轿,香芸忍不住再一次回头,恋恋地往康府灯笼高挂的高门楼又看了一眼。
翟奎成为香芸的干爹,是因为香芸的母亲。
香芸母亲年轻时很有几分姿色,可她命不济,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嫁给的是个屁本事没有的无用男人。香芸父亲是扬州人,承接了祖上一爿香烛店,可他吃喝郎当,天大本事只有一个,坐茶馆,泡浴室,一味地贪图舒服享受,香烛的生意做得一塌糊涂。香芸母亲本看重他有几间瓦房一爿店面,指望跟他吃穿不愁,过个安逸日子,没想到处处不顺,越过越差。于是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到后来实在打熬不住,就撂下这个家不翼而飞了。母亲跑哪去啦?香芸最初心存疑惑。可之后听街坊邻居议论,是跟一个来扬州贩茶的江西茶商跑掉了。这一跑,再没回来。香芸小时候常跟母亲进康府,一直喊翟奎干爹,感觉上,母亲跟干爹关系很好。香芸一直觉得,母亲的出走跟干爹有一定关系,因为那个江西商人跟干爹是朋友。香芸凭什么这么想,不知道,可香芸始终这么顽固地认为。香芸曾无数次将这些事放在脑子里琢磨,可琢磨来琢磨去,总难琢磨出一个准确答案。
香芸母亲出走后,香芸父亲索性将店面转包给人家,做起甩手东家。得的钱虽不多,但悠闲自在,满可以“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①1。香芸跟她爹好像不是一家人,除了晚上在一个屋睡觉,白天各是各,有时整天照不上一回面。总一个人在家,香芸待不住,香芸天生喜欢热闹,耐不得半点儿寂寞,于是有事没事总出门转悠。扬州就是了不起,不光富人多,繁华热闹的地方也多,有卖金钗银镯各种首饰的翠花街,有卖丝绸缎匹各类成衣的彩衣街,有卖各式小吃表演各种杂技的教场街,还有茶坊酒肆满天飘香的小秦淮,有南货北货珍异商品琳琅满目的新盛街香芸就喜欢这些地方,香芸一到这些地方,就像熬了一冬的鱼进了春天的池塘,灵动,活泛,满心欢快!
特别是翠花街、彩衣街,因为隔三岔五往那儿跑,店里老板伙计都熟了,老远冲她打招呼。逛过了回家,冷锅冷灶,找不到吃的,香芸就到街上处得好的姐妹家混饭吃。
香芸处得好的姐妹有几个,父母都是开小店做小生意的。她们年龄相仿,整天无所事事,常聚在一起说笑逗乐。香芸在她们当中是头,因为她脸蛋漂亮,经的事多,见识最广,比如最近时兴什么发型,流行什么服装,手镯耳环又冒出什么新式样?别人不清楚,香芸都晓得。香芸在她们心中是旗帜,是太阳,长期被她们围着,绕着,个个喜欢听她说话。
坐着轿子从康府一路回家,香芸心里有一种特别的亢奋,不时打起轿帘往街上看。天早已黑透,街上隔老远才有一盏羊角风灯,光线昏黄暗弱。
“洋糖发糕嘞——”一个挑担子卖消夜的老人手敲梆子迎面走来,香芸正眼都没看一下。
轿子进了老城根,再往前,到家了。
太阳从西边出来,父亲居然在家。最近以来香芸奇怪地发现父亲有些变化,在她面前总笑嘻嘻,涎着一副脸,动不动露出巴结讨好的表情,似乎香芸手中攥着大把大把的银子。
“嘻嘻,吃过啦?脸上亮光光的,遇上什么喜事啦?有喜事告诉爹爹,让爹爹跟着高兴高兴!噢,忘了告诉你,贵子又来找过你了,一直等到天黑才走。爹爹搞不懂,你对他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到底什么意思呀?你不把句话给我,我不晓得怎样对待人家呀。”
贵子是金盛钱庄的一名朝奉②2,看中了香芸,请人上门提过亲。香芸也并非一点看不上贵子,贵子人挺实诚,长得也端正,每次上门,不是给香芸送衣料,就是给香芸爹买烟酒,让香芸心里暗暗喜欢。可一段日子下来,香芸觉得万万不可。她香芸什么模样?标标准准的天仙,别的不说,光凭这点,完全可以进入那些豪门大院过富贵日子。他贵子虽说混到个朝奉,可朝奉不是东家,充其量只是一个高级伙计,可香芸怎么能把自己的前程未来交给一个高级伙计呢?因此最近横下一条心,决定不理他!
香芸看看爹,见他嘴上油光光,再看桌上,一把酒壶,两只杯,盘碟里残剩着几块肴肉,料定贵子来过了,就凉腔凉调道:“爹既然这么问,我就把话撂明了吧,贵子我看不上,请你以后别只图吃喝快活!”
香芸爹咕噜咕噜吸了口水烟,仰头笑道:“俗话说,话不说不明,灯不点不亮,你这一说,我全晓得了,全晓得了。告诉你呀,贵子明儿早饭后还过来呢,你既然想回他,就要把话准备好。”
香芸想,有什么准备的,我不见他就是了。
第二天早上,香芸为了逃避贵子,早饭碗一丢,立刻从家里出来。
到哪玩呢?小玉家,桂芳家,还有翠萍家,都在这条街。小玉家最近,香芸就去了她家。
小玉睡懒觉才起来,眼泡肿肿的,桂芳没事早早地过来了,正替她梳头玩,梳的是个望月式。香芸不屑道:“你怎么给她梳这式样呀,早过时了。”从桂芳手里拿过梳子给她重梳。
桂芳到这时才注意到香芸头,一下叫起来:“呀,你这发式真好看呀,昨天我看到刘老爷家三姨太出门,梳的就是这种式样!”
小玉忍不住扭过脸,盯住香芸细端详,一个劲咂嘴赞叹:“好看,真好看!叫什么?”
香芸答:“双飞燕。”
“双飞燕?咋没听说过?”
香芸不屑道:“这有什么奇怪,好看的多了,如今大户人家太太小姐全不再梳望月式了。”
一转眼,小玉的头梳好,桂芳跟着闹:“也给我梳一个!”
香芸接着给桂芳梳。居然梳的跟小玉不同,也很好看。小玉惊诧地问:“这叫什么?”
香芸淡淡道:“这是貂覆额,还有罗汉鬏、到枕松,多了。”
“真了不起,香芸姐从哪儿学的?”
“康府的人教的。我也没怎么上心,只学了一点皮毛。”
桂芳眼睛亮起来:“你又到康家玩过了?”
香芸微仰着头道:“昨天吃过晚饭回来的。他们要留我看戏,我没有肯。临走一再关照,要我有空常去走走。”
小玉和桂芳羡慕极了,两眼巴巴地望着香芸。
香芸说:“康家是大户人家,养着有名的发型师,专门给太太小姐做头。”
小玉对着桂芳嘀咕:“是这样,我听说过。”
香芸不屑道:“什么听说,确确实实的,有一位师傅还是从苏州请过来的呢。”
小玉和桂芳眼睛瞪得大大的,桂芳问:“你到康府,看到小姐都穿什么衣服?”
香芸想了想说:“我也没工夫细看,印象中,太太穿的高粱红、樱桃红,叫福色,小姐们多数穿的月牙白、翡翠绿、藕荷色,也有穿象牙黄的,颜色总体偏淡,穿玫瑰红的不多。”
“听说鞋子现在用香樟木做了,怎么会用香樟木呢?”
香芸说:“那叫高底鞋,因为香樟木香。还有一种睡鞋,鞋帮里填一种香料呢。”
“了不得!”
香芸仰仰脸道:“这有什么奇怪,人家是大户人家,哪是你们能想象的?”说着,从怀里揣出一个小布卷丢到桌上,“这是专门给你们带回来的,看看吧。”
小玉跟桂芳急不可耐地打开,尽是花样鞋样,开心得直跳:
“呀,这么多呀!太好看了!”
“我正愁找不到好样子,这下全解决了!”
“大户人家就是不一般,什么好东西都有!”
“香芸,下次你再带些衣裙样子回来好吗?”
“你什么时候再去呀?”
“你有这么个干爹,真让我们羡慕死了!”
香芸目光微举,两眼辉亮,两耳已不大听得到她们说什么了,脑子里云云雾雾,一派虹霓霞彩立冬后一天的大清早,天井里、甬道上、屋顶的瓦棱上,积了一层厚霜。霜花白花花,毛拉拉,太阳出来一照,毛玻璃似的闪烁。青砖甬道上霜落得重,下脚要小心,防止打滑。
经过一个多月,行盐的船一队一队回来了,有的从江西,有的从安徽,有的从湖南,有的从湖北。小昌子回来的第二天就上了翟大管家的勤务堂,回避着人眼,将一张三千六百两的银票奉上。宏泰旗号下的众散户程墨斋、方忠、陈全礼、曹应贤等,也都顺顺当当归来,这两日像约好了似的,接连不断往康府跑,谢康商总大恩,并送来大一堆小一堆的礼物:乌木屏风、水石盆景、紫檀联排挂屏、蒲包盛着的干笋石耳、坛肚上贴有菱形红纸招牌的陈酿美酒、用麻袋装着的清香扑鼻的精细大米礼物一样样收下,翟奎令手下人将库房收拾停当,里外检查一遍,门锁好,来到厚德堂向老爷回禀。
康世泰不在,蓝姨在。
“二太太好,奴才给二太太请安了。”翟奎低头行礼。
“罢了,我跟你说过不止一次,你是府上的老人,不必这么拘礼。芝芝的嫁妆都准备好了吗?”
“回二太太,正办着,丝绸缎料买的湖州的,箱奁桶盆进的金陵的,金钗首饰就在城里翠花街定打。”
“记住,一切都要拣最好的,不要惜乎银子。”
“奴才知道,奴才一定尽力办好。”
“你过来找老爷有事?”
“也没什么大事,向老爷回禀一下几位盐商送来的礼物。”
“老爷被人请去吃饭了。”
“噢,噢。”翟奎嘴上慢应,只觉得蓝姨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妙语纶音,直往心里钻,恍惚了一下,低头道,“散户送的礼都记在这簿册上,想请老爷过目。”说着,将簿册呈上。
蓝姨接过,随手翻阅。
翟奎头虽低着,但整个感觉都在蓝姨身上:她的脸,她的嘴,她的眼睛鼻子,她的身腰,她的头发,她的衣裙鞋袜,甚至她呼出的气息。
“等老爷回来,我交给他。”蓝姨浏览完,合上簿册说。
翟奎不想离开,抬头道:“启禀二太太,奴才有一要事想对您说。”
蓝姨望住他:“什么事?”
翟奎承受着蓝姨的目光,心里暖和和:“是大爷的事,我想替大爷再物色一个人。”
“再物色一个人?”
翟奎有点慌乱:“二太太可能责怪奴才了。不过也该怪,上回我没有给他挑选好。
说实在,我一直为这事难过着,觉得对不住我们大爷。可我哪想到这样呢?我八辈子想不到呀。我这心里愧着疚着不得安宁呀。这一年多来,只要稍稍有空,我这脑子里就在盘算,大爷为人好,做事实在,是天下难找的仁厚君子。可老天爷偏偏跟他过不去,不给他一儿半女,把他弄得闷闷不乐的。奴才我只要看到大爷那副样子,心里就揪揪的,难过呀,痛呀!我晓得,这事在二太太您心中也是一直磨盘似的压着,为大爷费过不少神,只巴望着能有个转机。老爷他老人家更不必说,也是这个心愿。因此,我这做奴才的虽说上回事情没有办好,但还是斗胆一直悄悄在为大爷张罗,到今儿总算有了点眉目。这一会我借这机会向二太太禀报,想先听听您的意见,看是不是妥当?”
蓝姨说:“难为你替府上操这么多心。大爷的事也确实让人伤脑筋,不往多里说,就这前前后后我为他拜托的人,至少也有六七个,可就是没遇到一个相合的。”
“禀二太太,奴才这回替大爷物色到一个好的!”
“哪个院的?”
“不,这回我没去瘦马院,那里的再如花似玉,都是虚的,无法知根知底。吃了一回林四娘的苦,我不会再吃了,这回是奴才的干女儿。”
蓝姨望住他:“你的干女儿?”
翟奎低着头,感觉到蓝姨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这目光像三月的阳光,又似五月的溪水,暖暖的,湿湿的,让他舒服,让他快活。翟奎按捺不住兴奋道:“要是一般姑娘,奴才还不敢多事,因是我干女儿,看着她长大的,奴才才有这份胆气。”
“可是常来玩的那个?”
“正是。”
“想起来了,十六七岁年纪吧?模样确实挺不错。”
“心性脾气也好。不瞒二太太说,我都把大爷与她的生辰八字悄悄合过了。”
“怎么样?”
“绝配!”
“可是黄花闺女?”
“是,是,正是。”
“你跟她家说了?”
“说了,不说好,我也不敢冒冒失失说这事。不过,他们小门浅户的,能进这大院,简直是糠箩跳进米箩了!──不,不是米箩,是银箩!金箩!”
“倒也是。你跟守诚说了没有?”
“奴才没敢莽撞。奴才想,大爷要是回下来,奴才这张老脸没地方放事小,大爷万一尴尬了,就十分十分地不好了。”
“你说得有理。难为你想这么细。”
“二太太不必这么夸我。奴才我实在是对不住大爷,心里愧得慌,想好好补救一下。”
“难为你这份心,我代守诚谢你了。”
翟奎一迭声道:“二太太千万别这么说,二太太这么说,折杀奴才了!这都是奴才该派做的。为府上,为老爷,为二太太您,奴才我做什么都愿意!”
“好吧,这事我先跟守诚说一下,过一天你把人带来让我细看看。”
“嗯。”
蓝姨对翟奎说,康世泰被人请去吃饭,这话只对一半。吃饭是晚上,不是中午,翟奎进厚德堂时,康世泰正在盐政衙门与阿里得克谈事。
相互寒暄后,康世泰觉得大可不必再绕圈子,直奔主题道:“阿大人,在下是向您缴账来了。”
阿里得克茫然:“缴账?缴什么账?”
康世泰微笑着递上一张银票:“这是您交给我的那笔银子的红利。这一会儿虽然没到年底,但今年行盐基本告终,因此,我就先把它结给您了。”
阿里得克白胖的脸成了笑弥勒:“到时候再结嘛,哪这么急?”
康世泰笑道:“晓得您不等银子用,可我要盘账,早结晚结都是个结。”
阿里得克接过银票,两眼故意瞪大:“不对呀,咋这么多?”
康世泰笑道:“不错,按三分算,应该七千五,我给您凑了个整,就一万了。”
“这,这是干吗呀,康商总也太客气了。”
“这一年里,康某屡屡得到阿大人关心,稍作芹献,应该的嘛。”
“康商总真乃厚德之人呀,既然如此,本官有一事倒想跟你说说。”
“阿大人请讲。”
“康商总要我讲,我就讲啦。”
“请,请。”
“本官近日得到禀报,说康商总今年尚欠盐课,尤其追加的十万引额,课税至今未向捐纳房缴纳,有这回事?”
“噢,有这回事,有这回事。不怕在阿大人面前露丑,近日在下因屡屡捐河工,赈蝗灾,再又奉皇令为京城建造清漪园捐银若干,实在一时调度不周,还请阿大人宽限时日,日下一定补齐。”
“不对吧,捐赠一事,你只是发号施令,银两都是众商摊派嘛。”
“也是,不过”
“好了好了,本官也不是不放心,康商总乃扬州盐业之泰斗,可谓无往而不通,无往而不利,不仅肥家润身,而且膏泽地方,惠及当朝,本官理当推波助澜,竭诚服务才对。为此,本官考虑,上述所欠盐课就先别缴了,连同来年你宏泰号麾下应缴的课银,噢,对了,还有圣上南巡时放在你这里的一百万帑银的获利,统统作为你营运的资本,本息将来一并缴纳,康商总以为如何?”
康世泰万分欢喜:“这当然好,只是不知如何起息?”
“你康商总说吧。”
“圣上当时说的是一分五。”
“一分五?是不是嫌高?高就降一点,一分如何?就一分吧。”
“阿大人如此抬爱,真是万分感谢了!”
“不必客气嘛,厚德之人,本官自当以德报德呀。”
仅仅过了两天,香芸按干爹指示来到康府。
今天香芸的修饰不像往日那样别出心裁费尽心机,翟奎让高妈关照了又关照,叮嘱了又叮嘱,务必简单素净,含蓄内敛,切切不可涂脂抹粉,花里胡哨。香芸经干爹一提醒,自然心领神会,从头到脚没一处不做得严丝合缝,妥妥帖帖。跟高妈轻脚缓步进了厚德堂,敛衣低首挨墙边站下,不要她坐不坐,不让她说话不说,完全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子。
堂上坐着的有蓝姨、陈碧水和刘半仙。陈碧水心情急切,香芸一进门,就盯着她腰肢臀部,看是不是能怀会养的那类。左看右看,觉得合适,心里不由高兴。
蓝姨见她这两年出落得越发好看了,瓜子脸,吊梢眼,细皮嫩肉,想听她说话,就拿话问她,问一句答一句,好像有点害羞。蓝姨盯着她,很想看看她的眼神,可她头微微低着,一直不大抬起。姑娘这副样子,是胆小认生,还是故意藏匿,蓝姨没有把握。但不知凭什么,蓝姨有一种感觉,这个叫香芸的姑娘可能并不像表面显露的这么简单。但转而又想,你凭什么这么无根无据地猜度人家?况且这是讨小,不是娶正房太太,首要的是人齐整,能生养,别的不应过于苛刻。
看过问过,蓝姨让香芸出去,问陈碧水怎么样?陈碧水连说“好好好”!蓝姨转向刘半仙,请他说话。
刘半仙虽是蓝姨请来的,但翟奎前一天找过他,给了他几两银子,如何回答,怎么说话,一五一十都向他交代了。于是搁下茶杯道:“以贫道之见,甚合。生辰八字我都看了,一个天龙,一个地鼠,融天地阴阳之气,至大至贵。论五行,子丑合土,巳酉合金,大爷属土,姑娘属金,土者生金,运程顺泰,大吉大利。贫道还留意了姑娘的身骨。姑娘眉、肩、背、胯四处,皆有吉气,为宜男之相,十分难得,来日可望子孙满堂,大富大贵。”
陈碧水听刘半仙如此一说,越发眉花眼笑。蓝姨见状,也就没什么话了。
接下来一切进行得很快。也就过了十来天,一天黄昏,一顶大红喜轿停歇在北城根香芸家门口了。红顶,红板,红杠,龙凤喜帘,五彩绸带,轿夫一律是红衣黄裳吉服。当香芸从家里出来,一步步走上喜轿时,她忍不住呜呜地哭了。不是通常惯例的哭嫁,而是一种欢喜的哭。
一条街被轰动了!
轿帘没有掀起的道理,但坐在轿里的香芸清楚地知道,小玉、桂芳、翠萍,包括前街后巷的其他姐妹,这一刻都站在街上看,羡慕呀!嫉妒呀!当然也为她欢喜呀!
队伍吹吹打打前进。
往前,北小街。
往前,大东门。
往前,彩衣街。
往前,运司街。
往前,东圈门。
扬州城从东到西,从南到北,那曲里拐弯的小巷不说,光大街有无数条,香芸此刻多想在每一条街上走一走呀,多想让全扬州人都看到她呀!
远远的,康府巍然高耸的砖雕门楼进入眼帘。门是朱漆高门,门上有包铜蝙蝠,虎头铺首,门两边是汉白玉石鼓子、上马镫,再往旁边,还有刻有皇帝诗文的碑亭。
香芸清楚地知道,跨入这门槛就进了天堂,进了福地,进了仙境,从今往后,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穿什么穿什么,金银珠宝多如泥土,完全过一种上等贵人的日子了!香芸禁不住心跳加速,热血沸腾,又一次呜呜呜地哭起来古运河畔,东关码头,两艘从顺风船行租来的船泊在岸边。前一艘是客船,后一艘是货船。锣鼓鞭炮声中,挑夫们将无数箱笼嫁奁、盆桶缎匹往船上挑,船舱里堆得像小山。高高的桅杆上,一根根喜庆彩带迎风飘扬。舱房窗户上,一个个斗大的红双喜鲜艳夺目。码头两边聚着好些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
“康老爷家女儿才出门,怎么又发嫁妆呀?”
“先头的是大女儿,今儿忙的是小女儿。”
“不得了,陪嫁这么多,够用一辈子了!”
“何止一辈子?这是看得到的,再加上压在箱里的金银珠宝呢?”
“哎,怎么不见新娘子?”
“你们说呆话了,康老爷小女儿在老家,你哪看得到?”
“才上船的是哪个?”
“好像是康大商总的二太太,叫蓝姨。”
“是的,后面跟着的是康二爷。”
“不对,是大爷!”
“是二爷”
船开了。
一天的鞭炮锣鼓,一天的吉祥喜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