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清闲,尤秀坐在个园觅句廊一间雅室里,手里一壶茶,一卷书,独享清幽。
是一本散发着油墨之香的小册子,守慧从庐山回来开雕刊印刚刚行世,书名很雅致,叫:《寻谪仙之踪匡庐雅聚吟咏集》。昨日尤秀去康府南大院跑腿办事,遇上守慧,得了一本。
尤秀翻了翻,也不是字字珠玑,勉强凑合的不乏其数,心想,我要用心做上两首,也未必逊色到哪去。妈妈的,在下毕竟秀才出身,虽不敢说胸罗万卷,但圣贤之文,锦绣章句,也记得无数,若非造化弄人,命运多舛,也可跻身其列,日日诗文美酒,至清至贵。可自古穷通皆有定,自己就这做清客的命呀。尤秀正自嘘唏喟叹,柳依依房里的小丫环缎儿跑来,说二爷要他立刻过去。
尤秀不敢耽搁,收起诗集,跟缎儿往柳依依住的藤花书屋走去。
进了藤花书屋外厅,尤秀想看到柳依依的丽影,却没有。往里走,只见帘子静垂,窗口处,二爷独自仰在躺椅上,眼望着笼里一对娇凤。尤秀趋步向前:“二爷何事吩咐?”
守信目光没离娇凤,白皙的手摩挲着西洋裸女鼻烟壶,哼唧道:“没事,过来陪我玩玩。”
尤秀拈须笑问:“二爷想玩什么?”
守信自语:“是呀,玩什么呢?啊?”打了个哈欠,“棋,就玩棋吧。”
尤秀最怕陪二爷下棋,二爷棋瘾大,可水平不怎么样。三年前,一次二爷请淮安一位盐商对弈,之先说好带彩。二爷连败两局,暗暗不服,心里憋气,棋桌上立叫肚痛,要求暂时封盘。转到后面暗令瘦猴不吝重金,速将扬州棋坛顶尖儿高手请来。
瘦猴奉令而去,一阵奔跑,立马请来尤秀。二爷得仙人指路,上场再战,直杀得淮安盐商片甲不留,连连拱手求饶。
“我为二爷吹烟如何?”尤秀盯着守信试探道。
守信未置可否。
尤秀从腰间麻利地掏出加大特制的烟锅,满满捺上烟丝,火镰打着火捻,烟锅对火吸一大口,先表演了一个“广陵春潮”。但见一股白烟推涌出唇,款款往前延伸,化成长长的一缕缕,一道道,漾开去,渐渐色转白,如银,如雪,轻轻翻滚、荡漾、相激,水雾弥漫,浪花飞扬
尤秀见二爷提不起劲,又换“嫦娥奔月”。只见一道白烟喷出,悬于半空,悠悠然化为漫漫碧霄,云丝丝,星点点,皓月如珠,如玉。倏忽间,一缕灰烟蹿出,色形渐变,显出裙裾,显出翠带,显出纤手玉面娇娇美人,飘飘然直奔皓月而去
看多了,看腻了,没什么新花样,守信摆摆手:“罢了,还是下两盘棋吧。”
尤秀黔驴技穷,只得不声不响捧出棋盘。
尤秀其实特喜欢下棋,他不仅将《梅花谱》倒背如流,而且撰写过一本《残局玉屑》。尤秀写好后一直藏之箱底,不敢拿出,担心一拿出,守信肯定要署名在前,刻行于世,向同好吹嘘。下棋?跟二爷怎么下?用心下吧,下十盘二爷要输一百盘,输急了肯定又要摔棋子,改日没准儿找个由头让你卷包袱滚蛋!可让他赢吧,一日两日可以,时间长了,岂不把自己的手下臭?弈道如天道,如圣道,高古雅致,有清风明月之境,一味胡乱地下下去,会坏了规矩,亵渎古圣先哲。这当中的奥妙,这位只会赚钱并且一个劲往府里抬姨太太的二爷,能懂吗?
守信早看透了尤秀的心理,他嘴头上虽极力奉承讨好,暗里根本看不上他的棋技,但心存畏惧,想赢又不敢赢。守信因此撂下话:“今儿只下三盘,你给我好好下,不许玩花样,赢了有赏!”
尤秀白瘦的脸上漾起笑纹,盯住守信小声道:“真的有赏?”
“真的。”
“怎么赏法?”
“赢一局,一两银子!”尤秀眼睛亮了:“这话当真?”
守信瞥他一眼:“笑话,二爷说话什么时候不算数的?不过,你要是不好好下玩花样,也有罚!”
“咋罚?”
“钻桌肚!”
“不可能不可能。”
于是开局。
仅一会儿工夫,尤秀采用声东击西法,拿下一盘。
“好得很!”“当啷啷!”守信将一块白花花的银子撂到桌上。
尤秀拈须笑道:“二爷,我就先收了。”
“收,收,尽管收!”
正准备第二盘,守信见瘦猴进来,晓得有事,但很不喜欢这刻被打扰,皱着眉道:
“说,怎么啦?”
瘦猴一刻也不敢拖延:“禀二老,有几家盐商送银子来了,李管家请二爷到前面验账。”
这是跑江西、安徽、湖北的盐商回来了,他们行盐全仗的康守信的路子和关系。
守信问:“来的哪几家?”
瘦猴答:“有董天翼,朱大回子,冯国安,李寅,赵紫依。”
“咋这么多?”
“好像是约好了的,每人送了五封银子。”
守信目光没离棋盘,冲瘦猴摆摆手:“让李忠收下就是了。”
“李忠说,你该见见他们。”
守信眼一瞪:“哪那么多规矩?去,就说我没空。”
瘦猴乖乖退下。
第二局,尤秀用尽心机,故意把局面弄得波澜起伏,险象环生,时而守信得利,时而自己占优,到最后一收缰,来了个双卒逼宫,捉了二爷红帅。
两块银子进腰,尤秀心不在棋盘上了,眼前时不时浮现出瘦西湖弋春舫上的小娇娘春儿的身影。虽说只会过一面,可打那之后,尤秀一直心心念念,只恨囊中羞涩,今儿有了这进项,总算又有机会了!
下到第三盘,尤秀心里禁不住嘀咕:往日都是只赢一盘,绝不再赢!今儿二爷虽有话在先,可你细看他脸,已明显挂不住了,要是再赢不,不,千万不可,一定要输,输得还要水到渠成,像那么回事。在人屋檐下,只能这样呀。
新局开始,尤秀以得胜者自居,故作骄狂得意状,运棋轻捷灵动,不假深思。
至中局,一不小心,车被抽掉一个。尤秀为之跌足,似欲挽救损失,结果顾此失彼,又失一炮。于是局面一边倒,迫于无奈,举双手投降。
“有言在先,钻桌肚!”守信快活高叫。
“干吗一定钻桌肚呢,我再给你吹个烟景好了。”
“不行,钻!钻!”
尤秀只得离开棋桌,低头撩起青绸长袍,瘦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羞赧的笑,笨拙的身子一点一点往桌肚挪,拱到桌肚下,慢慢地转圈子,头不时碰得桌面咚咚响。守信扬脸鼓掌,哈哈大笑,绕着桌子不让尤秀出来。几圈转下来,尤秀吃不消了,口中微微气喘,硬从桌肚里钻出,哈腰曲背,脸上挂不住。守信正在兴头,哪肯放,拦住道:“别忙走呀,坐坐,再坐坐。我这里有你最酷喜的碧螺春,泡上一杯,再说说话呀。”
立刻召丫环沏茶。
尤秀不得不坐下,样子灰塌塌的。
守信瞅着尤秀心里暗笑,这酸秀才,银子想捞,又不肯伤脸面,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见他只是默默喝茶,就对他说:“前些日我让你找些消闲取乐的春宫书,你找啦?”
尤秀顿下茶碗,勉强抬头道:“这不要找,多得是。”
守信来了精神:“多得是?说些给我听听。”
尤秀想了想:“说一个御女之术的故事,权给二爷醒醒茶。有一个富商,一向惜身爱命,日日用参耆之类进补。一天,发起大病,额汗淋漓,阳亢狂躁,夜不能眠,请了无数良医疗治终不见效。后来一癞头和尚经过此地,说可以包治,方法是:选一年轻貌美气旺力健之女与之交媾。事毕,富商立马病体痊愈,身心康泰。”
“这么灵?”
“书上这样说的。最后的结论是,富商久未御女,犯了阳亢之症。”
守信哂笑:“尽是胡编,世上的富商都是三妻四妾,哪有憋出这种病的?”
“我是从《玉房秘诀》上看到的,半点儿不是杜撰。”
“好的,信你,信你。那你说说,瘦西湖弋春舫上那个你心心念念的船娘,可够得上貌美气旺?”
尤秀讪笑。
“还跟我打埋伏?哈哈,你做的那点事,我全晓得!还欠着那边银子是不是?有难处,说一声嘛,好办!罢了罢了,你再说些御女养生的学问给我听,讲得好,有赏,包你去弋春舫腰包鼓鼓的!”
尤秀捻着胡须,细细地望住守信说:“好的,在下就试着给二爷叨叨。先说明了,这都是不才从书上搬来的,不是发明,更非杜撰。”
“好了好了,别那么多废话。”
尤秀呷了口碧螺春:“前些日我看了一本《养性延命录》,上面有一段文字,在下觉得乃千古至言。说的是,阴以阳生,阳以阴养,阴阳当适时而合。当合而不合,该交而不交,体必伤。刚才说的那个富商,就是忤犯这一条。《素玉经》上也有类似的话,说,天地开合,人法阴阳,久而不交,则阴阳闭塞,神弛气弱。阴阳随时而动,乃得天地自然真气,吐故纳新以自助也。”
“妈的,真说得挺有道理呀!”
尤秀微笑捻须,不肯再讲。
守信掏出一块银子,当啷啷往桌上一丢:“给,少不了你的!大道理不说了,再讲个实在的让我笑笑!”
尤秀摸着头,吭哧道:“都说过了,哪有那么多呀。”
“咳,你大秀才,胸罗万卷,博古通今,好玩的故事多得是。讲,讲得好,再赏!”
尤秀盯着守信:“荤的还是素的?”
“荤素不论,只要能笑。”
尤秀捻须少许,一抬眼:“有了。二爷,请你说出《水浒》里的人物名,要求每个名字与洞房花烛夜有关。”
“妙!容我想想。”想了好一会儿,怎么也想不出,摸着后脑勺道,“人名怎么跟洞房花烛夜有关呢?罢了,你说吧。”
“不想了?”
“想不出,你说。”
“第一个,杨雄。”
“杨——?雄——?”守信脑袋一拍,“对对,是阳雄!确!确!”
“第二个,柴进。”
“才进?才捣进去,好!”
“第三个,史进。”
“使劲!对,使劲!第四个呢?”
“第四个,当然是宋江了。”
“送浆?你这鬼,亏你想的!”
“第五个,阮小二。”
“对对对,送浆后,再狠的鸡巴也成软小二了!妈妈的,我刚才怎么一个都想不出呀!”
“还有第六个。”
“第六个?第六个是什么?”
“吴用。”
“无用!妙!妙!”
守信眼泪都笑出来了,快活得连连叫绝,当啷啷!一把赏银撂上书桌。
进了梅雨季节,天像捅了一个洞,接连不断下雨。雨不大,牛毛状,飘飘飞飞,如烟似雾。空气湿漉漉,抬手抓一把能拧出半盆水。太阳好不容易露脸,可亮堂了没多长时间,又躲起来。地上总是湿淋淋、亮光光。身上没一个干蓬松爽的时候。院里的花木倒是赶上了好时机,红的更红,绿的更绿,蓬勃旺盛得像流油。在火巷走路下脚务必要轻,青苔生得厚,容易打滑。
因为下雨,守信不大想出门,这一觉醒来,尘根硬硬的,很想做爱。身子一翻,见床里空空,依依早已起身去了,就叫:“依依!依依呀!”
依依坐在外边琴室,听到叫,起身进来,见守信目光黏乎乎发出亮光,晓得他想干什么,顺下眼道:“今儿不行,你到前院找她们去吧。”
守信涎着脸笑:“找她们?不,我就想跟你做。”
依依不看他:“对不起,我来月经了。”
守信诧异:“昨儿不还好好的?”
“说到就到了。”
守信小声央求:“也没事,带点彩干得更有味嘛。”
“不行,我不习惯。”
“试试嘛,我跟翠珠不止干过一次,挺好玩的。”
“你找她去。”
守信一时无语。说实在,跟翠珠做爱最恣情最畅快,就因这一点,守信常常想她,可自从依依进门后,每回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吃饭,翠珠总摔筷子撂杯的,没一点好脸子,处处找碴儿斗气。守信见怪不怪。女人嘛,都这样,总想把一座山独占了,任凭什么人都不许往上爬,一种天生的醋劲。不过,有这股醋劲才有意思,可以当好景致看着,好玩。
守信对依依不好强求,离开藤花书屋去了前院。
天空又飘起雨丝,透过绿蓊蓊的树头往天上望,云白一块灰一块,像泡过水的旧棉花。砖叠的甬道上落过雨,亮光光,甬道两边花树上的水珠不时跌落下来,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往前一拐弯,守信见一把红油纸伞往这边移动。是个丫环,伞遮着上半身,下面的茜红裙子一晃一晃飘动。守信心想,这是哪房的丫头呀,下雨天跑到外面做什么?还没到跟前,丫头缩到路边不走了。守信心里好笑,这大天白日的,你躲我干什么?难道怕我拖你睡觉?量你还没那么好的造化呢。
到近前,守信扭头一看,竟是貂蝉。只见她膀弯上挎着一只竹篮,篮里放着两盆兰花,别着一张脸,低眉垂眼的。
“巧,巧,怎么是你?”守信笑道。
貂蝉叫了一声二爷,低眉顺眼站着。
“雨天就歇着嘛,还乱忙什么。”守信笑道。
貂蝉小声说:“四奶奶想要两盆兰花,我给她送过去。”
守信心想,我刚从她房里出来,怎没听她说呀?
“好好,你送过去吧,她在屋里。”说罢,扬长去了。
“二爷。”貂蝉小声叫。
守信收住脚步,心想,她干吗叫我?可是有事央求?转身却见红油纸伞留在道边,貂蝉挎着花篮冒雨走了。守信微笑着望着她柔弱的身影,心想,她还晓得疼我呢,我怎不把她带进石屋玩一场?想再叫她,却已不见了身影。
貂蝉挎着篮子直往前走,见雨大了,雨脚落在甬道上箭镞似的,不得不先找地方躲雨。转头看看,不由一愣,不知不觉竟钻入了夏山山腹,眼前禁不住浮现起与守信在这里几次缠绵的至爱情景,一颗心立刻噗噗乱跳。放下篮子,挨石床痴痴迷迷坐下,手覆在冰凉光滑的石头上,手指颤颤,泪水不知不觉落下守信一边撑着貂蝉留给他的伞往前走,一边想,去哪个房里呢?丽芳确实温柔贤惠,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可自从生了继贵,人变胖了,不再像从前那么撩人,劲道不够。翠珠倒是对胃口,可像个小辣椒,近来脾气又大。守信曾经傻想,若是取依依的幽丽美艳,丽芳的温柔和顺,翠珠的伶俐调皮和床上的狂放,三者合一,这天下任凭她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不要了!
守信打丽芳楼前经过,犹豫了一下,含笑摇摇头,还是拐向翠珠的门道。
翠珠正歪在龙凤合欢榻上吃梅子,听到院里脚步响,凝了凝神,立刻麻利溜下榻,三脚两步奔到门口,“卟隆咚”将门一关,可没等闩子插上,二爷将门推开。翠珠哪容他进,一边死命往外推,一边柳眉高挑道:“这不是你待的地方!跑来干吗!走!
你走!一辈子别来!”
守信挤进门,将翠珠一把搂到怀里,笑道:“几天不调教,变成小老虎了,看凶的!”
翠珠玉面桃花,珠泪飞溅,两只粉拳在守信胸口乱捶:“你来做什么!我翠珠丑八怪一个,既不会说话,又不会做事,更不懂礼仪规矩,大呆子一个,天生被人耍,遭人笑,背时背运的货!不像人家,天仙般的貌儿,会弹琴,会下棋,书画六艺样样来得。你走!你走!我不要你来!不要你来嘛!”
守信一把将翠珠横抱起来,肩膀头撞开珠帘,笑眯眯直进卧室。
翠珠本就是春田旱地,虽推着打着骂着不让守信扯汗巾解怀,但禁不住三盘两弄,早已是春情荡漾,把持不住,竟变被动为主动,扯拽起守信衣衫,急手乱脚,比守信迫切百陪。转眼间搂着抱着,如两尾白鱼绞在一起,颠鸾倒凤,波翻浪涌,直上疯魔之巅,曲尽于飞之乐。
好长时间不在一起了,守信觉得非常尽兴,扭脸望望翠珠,见她光光地躺着一动不动,抬手捏捏她鲜枣似的乳头,随手抓过红肚兜撂到她胸上,要她别着凉,快快穿上。翠珠一动不动,突然呜呜哭起来。守信拗起身子瞅她:“这是干吗呀,其实我心里一直惦着你,这不,今儿就来了嘛。”
翠珠珠泪滚滚:“你一直不来,你说话不算数”
守信用丝帕给她拭泪:“不是不算数,你关照的话其实我都记得,只是人家才进门,总得陪几天吧。刚娶你那些日,我不天天跟你在一起?这是道理。”
“不对!你跟她在鹅颈巷已经好些日子了!”
守信一愣:“是吗?也就几天吧。”
“不是几天,是三个月!呜呜呜”
“好,好,我承认,我认错,以后我一定多陪你,让你开心快活,好了吧?”
“不好!呜呜呜”
守信又用丝帕给她拭泪:“不能哭哟,老哭脸蛋子会变丑的哟。”
“变丑拉倒,反正你不当回事,呜呜呜”
“瞎说,你是我的小心肝,小宝贝,顶在头上怕跌了,衔在嘴里怕化了,不晓得怎么惯是好,怎么可能不当回事?”
“假话!你最喜欢那个人,呜呜呜”
“不不,最喜欢你,最喜欢珠珠。”
“她要一个人住在藤花书屋,你就让她住在藤花书屋,呜呜呜”
“那有什么好,到了晚上,整个个园冷清清,有狐狸精作怪。”
“是你去作怪,呜呜呜”
“不去了,不去了,我专陪我的珠珠宝贝。”
“我不是宝贝,我没她长得好看,呜呜呜”
“不不,你好看。”
“她头发好,呜呜呜”
“你头发不也跟缎子似的?”
“她会弹古琴,呜呜呜”
“弹古琴有什么了不起?你会唱戏呀!你水袖一摆,玉喉放声,立马就把我的魂摄去了!”
“她梳的头比我好看,呜呜呜”
“那,那是她先前在瘦马院学的,没什么了不起。”
翠珠哭声渐渐收住:“我要梳得比她好看”
“是是,你梳得比她好看。”
“我要你请个最好的梳头师!”
“好,请个最好的梳头师。”
“天天给我梳!”
“天天给你梳。”
“不给别人梳!”
“不给别人梳。”
“明儿就请!”
“好,明儿就请。”
翠珠瞟着守信,一脸娇气的怨嗔。
守信按捺不住,再一次上了她身
第二天雨后放晴,梳头师傅一早来到康府北大院。
师傅姓徐,白白的,瘦瘦的,说话声音绵软细巧,整个人像根软塌塌的面条。
徐师傅是全扬州城出名的梳头师,但凡大户人家请他梳头,都得提前预约。扬州出名的春芳、永妍、丽春、碧桃、一枝春等瘦马院,都不吝重金,争着请他做院里教习,专给姑娘们讲盘头做发的功课。乾隆南巡,随行的格格闻道徐师傅梳头手艺超绝,要求领教见识,着令太监将他招至天宁寺行宫,头梳好反复照镜,果然绝妙,赏了重金!
徐师傅来到康府北大院,太阳才从城门楼的尖角上露出半张红脸。徐师傅知道大户人家睡得迟,起得晚,不要说这一刻刚刚辰时初刻,即使二刻三刻,太太小姐们十有八九还懒猫似的躺在锦被里伸懒腰呢,但今儿是给康府康二爷的三姨太梳头,宁早不迟,半点儿不敢大意。
徐师傅七拐八弯地走了半天,被人带进后院,到了春晖楼脚下,带路的人仰起头嗓子尖啦啦地喊:“锦儿!锦儿!”
楼上窗里有了应声,接着楼梯“笃笃笃”响,锦儿下来引徐师傅上楼。
翠珠刚吃过一小碗燕窝粥,正对着瓷盂漱口,见锦儿带着梳头师进门,心里很是舒坦,扬眉笑问:“你就是名满扬州城的徐师傅?”
徐师傅目光垂下:“奶奶过奖了,在下正是徐某。”
翠珠问:“我们二爷对你怎么交代的?”
“交代?要在下给奶奶梳头呀。”
“除了我,还有别人吗?”
“别人?没有。”
翠珠俏丽的脸上显出得意,见徐师傅细皮嫩肉,细声细气,样子像个女人,觉得滑稽好玩。
翠珠在梳妆镜前坐下。徐师傅轻轻将匣子放到桌上,打开锦帕,露出嵌螺雕漆的匣身。匣分三层,层层有抽屉,拉开,梳、篦、抿、钗、镊,整齐地摆着,不是象牙的,就是牛角的,一套一套,明光锃亮。
“奶奶平常梳什么发式?”徐师傅问。
“平常梳什么发式你别管,就我这脸蛋,这头形,你给我挑一个适合的。”
“时下流行的有蝴蝶式、望月式、罗汉鬏、双飞燕、貂覆额、到枕松,还有什么牡丹头、海棠头、二龙戏珠头、双凤穿花头”
“好了好了,你不必说那么多,我听不懂,也记不住,我的要求都对你说了,你看着办嘛。”
徐师傅对着翠珠端详了许久,说:“我给奶奶梳个双飞燕吧。”
翠珠不知道双飞燕什么样子,唯恐跟柳依依相同,要徐师傅细说形状。一听完全两回事,这才放心。徐师傅眼观鼻,鼻观心,一双手轻柔娴熟地在她头上忙碌,一会儿梳子,一会儿篦子,一会儿抿子,一会儿镊子,如行云流水。
翠珠在注意自己头上变化的同时,不时盯一眼徐师傅的手。徐师傅的这双手太令人惊讶了:那么白,那么细,真是戏本上唱的“十指尖尖如葱根”,要不是看他脸,绝不会想到属于一个男人。翠珠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扑哧”一笑。自己的手竟不如徐师傅的白皙细巧哎。
徐师傅到底一流手艺,不大一会儿工夫,头就梳好了。一直站在旁边的锦儿忍不住拍手:“好看,好看,这往后我再不敢给奶奶梳头了!”
徐师傅从匣盒里取出一面镜子,照前照后照左照右给翠珠看,翠珠越看越满意,得意地冲自己抛了个媚眼,笑吟吟地要锦儿取赏银。徐师傅不肯收,说府上给的工钱已经很多,实在不能再要了。翠珠说:“桥归桥路归路,这是我的,跟府上无关,但收无妨!”徐师傅谢了又谢,这才收下。
这天午餐,翠珠是最后一个到饭厅的。戏场上的经验告诉她,最后一个出场最为引人注目,翠珠成心要把大家一震。翠珠进门后两眼首先向二爷的位置溜了溜,发现二爷的位置空着,于是想起,二爷到运司衙门去了,饭不回来吃,昨儿在她屋里说过。
亢晓婷见翠珠姗姗来迟,不高兴道:“你了不得呀,让大家等你一个。”
翠珠往下一坐,眼皮都不抬道:“有什么办法呢,二爷要我给他编个香袋子,等着要。”
亢晓婷冷冷道:“也就是个香袋子,什么天大的事,就不能让丫环编吗?”
翠珠等的就是这句话,回道:“哪个不这样想呢,可二爷偏要我编,别人编的不要,我有什么办法呢?”
亢晓婷一脸的不屑:“吃饭吃饭!”
吃饭的过程中,翠珠虽不看大家,但清楚地感觉到个个盯着她头看。翠珠发现,最先注意她的是柳依依,尽管她一声不响只是端着盛着米饭的小花碗。翠珠早已知道,柳依依一向对她特别注意,这种注意虽不声不响,但尖锐,深入,十分细致。可此刻翠珠发现,柳依依的目光仅仅在她头上停留了一瞬,立刻就像小鸟一样飞离了,这一离,就再没飞回来过。
第二个注意到翠珠发式的,是丽芳。丽芳觉得她今儿梳的头太好看了,简直跟柳依依不相上下。这叫什么式呀?丽芳温柔含笑地盯着她,暗暗羡慕,暗暗赞叹。
最后一个发现翠珠变了样儿的是亢晓婷。亢晓婷一向最不待见她,迎头碰面连眼角都不眨她一下。她翠珠算什么东西?一个唱戏的,专会作怪的小妖精,在院里成天蹦跶的什么事?亢晓婷到后来之所以注意起她,是因为发现丽芳吃饭不安心,不住盯着翠珠头看,脸上还带有一种说不来的羡慕。亢晓婷于是放下碗,正式向她瞥了瞥,这一瞥,立刻发现这小妖精今天发型变样了,于是脸往下一拉,对丽芳没好腔调道:
“吃饭就吃饭,东张西望什么!”
丽芳是在午睡起来后来找翠珠的。
“你这发型真好看!”丽芳两眼盯着翠珠头,笑眯眯地赞叹道。
翠珠头一昂:“真的好看?”
“真的,我第一眼看到就觉得好看。”
“它是徐师傅给我梳的!”
“徐师傅?他可是全扬州城赫赫有名的大师傅呀!”
“他的手艺比我们家的梳头师高多了!”
“你请的?”
“我哪有那么多闲钱,二爷请的!”
丽芳羡慕道:“二爷对你真好。”
翠珠一向不大看得起丽芳,但今儿心情好,说:“你想梳,明儿到我房里来,我让徐师傅也给你梳。”
丽芳摇头:“不,这怎么可以,二爷专门给你请的,晓得了会骂我。”
“有我,我跟他说。”
丽芳望着翠珠:“谢妹妹关心,我想还是罢了吧,万一惹出什么闲话,多不好呀。”
翠珠心里不屑道,真是个胆小鬼,不要拉倒。
翠珠万想不到,二爷自那天跟她癫狂后,竟一连二十多天不再进她的房间。
二爷早饭有时还跟大家一起吃,翠珠想找个机会问问他,看看到底怎回事。这天早饭桌上,翠珠见二爷过来,因为亢晓婷、丽芳、柳依依都在,一时又不好贸然发问,只能牢牢地盯住他,目光如锥,一下一下挖他!二爷早感觉到了,可就是不理她,一如平常嘻嘻哈哈说笑,完了,屁股一抬,走人。翠珠这一下动气了!他这不是存心冷落人吗?可气归气,由不得不想他,每时每刻地想。翠珠就是喜欢二爷,就是爱二爷,为二爷疯,为二爷狂,甚至愿意为二爷死!翠珠寝食不安,忍不住让锦儿打听二爷行踪。锦儿回来说,二爷把蒋士铨请到秋声馆编戏,这些日正赶上排练,二爷整个泡在那边,经常还粉墨登场,亲自督阵,跟大家一道唱念做打。翠珠心里的气一点没减,一定要当面锣对面鼓地问他,为什么说话不算数?为什么哄我骗我?
正是午睡时间,可翠珠没法睡,爬起来出门。锦儿见她头发乱乱的,连忙叫她,要给她梳梳,翠珠没理。
翠珠急脚急步走到院里,碰到丽芳抱着儿子在院里看花,白胖胖的脸在儿子小脸上挨挨擦擦,见翠珠走来,老远带笑打招呼,并对怀里儿子说:“继贵呀,快叫姨娘,叫。”
翠珠想,作怪,继贵这么小,怎么会叫?见丽芳头盘上了,最新的式样,竟跟柳依依一般无二。心想,一准是巴结柳依依,请她梳的。前些天我让徐师傅替她梳,她作古正经不要,却去找柳依依,多虚伪呀。一定是觉得柳依依的式样比我好,想梳一个博得二爷宠爱。翠珠不理她,鼻子里嗤了一下,就过去了。
穿个火巷进个园,翠珠直入抱山楼。蒋士铨在给戏子们说戏,二爷不在。戏班里那帮本与翠珠一同演戏的姐妹,多数都留在京城了,剩下的几个表面对翠珠特别客气,心里其实都生分了,其中一个告诉她,二爷仅来转了片刻,就走了。
离开抱山楼,经过黄山石堆叠的秋山,一种下意识引导翠珠走向柳依依住的藤花书屋。
有古琴声隐隐约约从藤花书屋传出。凝神听,不仅古琴,还有二爷嘹亮的唱腔,所唱的戏文翠珠再熟悉不过,是《牡丹亭》中的那一段——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停半晌,整花钿。
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翠珠真恨不得一脚跨进去,把那弦扯了,琴砸了,砸得粉粉碎!可她知道,她不能这么做,不可以这么做。翠珠气呀!于是一刻儿也待不住,一口气往回跑,急急乎乎,跌跌绊绊,跑乱了云丝,跑歪了花鞋,奔回屋里往锦被上一扑,珠泪滚滚,粉拳扑床,莺啭燕呖。
翠珠不吃不喝,在床上睡了两天。
第三天,丽芳过来看她,拎了两只食盒,里面是翠珠最爱吃的葱花虾仁鸡蛋饼,一碗木耳鸽子汤。翠珠小脸黄黄的,蓬头垢面,任丽芳怎么说,就是不肯起,不肯吃。
丽芳知道,这时候只要二爷一出现,哪怕一句软和话不说,她心里的气都能消掉大半。
可二爷是什么心性的人,他会来吗?由翠珠再又想到自己,不由伤感,劝翠珠想开些,自己的身子骨要紧,务必吃点东西呀。
翠珠迸出哭声:“我不吃!我不吃!”珠泪滚滚。
锦儿急得问丽芳:“二爷到底忙啥呢?”
丽芳知道,二爷一早带着柳依依出的门,中午没回,可她不敢说,只说二爷在忙盐务上的事。
丽芳又坐了坐,劝翠珠别尽躺着瞎想,有精神起来转转,想到她屋里坐坐就到她屋里坐坐,她反正没事,可以陪她说说话打打岔,又叮嘱了锦儿几句,就告辞了。
翠珠望着丽芳背影,眼泪一下涌出,叫道:“丽芳姐,有空过来陪陪我”
丽芳连忙转过身,一迭声应道:“好,好,我会来的,会来的。”
出了门,丽芳眼泪下来了,为翠珠,也为自己。
过去三天。锦儿见翠珠花玉一般的容貌变得憔悴,心里难过,坐在床边左一遍右一遍地劝:“奶奶大可不必想不开呀,锦儿最佩服的就是奶奶的灵通活络,今儿怎把个活结扣成死结啦?不是锦儿斗胆,锦儿实在忍不住要为奶奶说一句,二爷既然不把奶奶当回事,奶奶也大可不必把二爷看那么重。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奶奶你好吃好喝好歇着,攒足精气神儿坐等,日子不是一朝过完,往后时辰长着呢,单看二爷怎么对你说话!”
翠珠没容锦儿说完,立刻发起急,扬手打她:“你晓得什么!你晓得什么”抱住锦儿哭起来。锦儿嘴撇了撇,跟着哭。两人哭得呜呜的。
梅雨季节过去,太阳出来了。一日,翠珠从床上起来要东西吃,锦儿高兴得直跳,跑到厨房要厨头方二炖了一碗翠珠最喜欢吃的菌茹鸽子汤,服侍翠珠吃下。下午一觉睡醒,翠珠见窗棂上黄亮亮的尽是阳光,就往起爬,要锦儿陪她到后花园转转。锦儿满心高兴,脆脆地应道:“嗳!”
俩人进了个园,园里花开得正旺,五颜六色,四到八处香气扑扑,蝴蝶飞飞。
俩人一会儿爬高,一会儿下低,一会儿过桥,一会儿穿洞,春夏秋冬四季假山转遍了,转得身上黏然汗出。转过园子回到屋,锦儿问:“奶奶想洗澡呀?”
翠珠说:“对,洗个澡,我正想洗掉身上的晦气呢!”
真正的悲剧就因为洗澡发生了。
府上有很好的盥洗房,汉白玉地面,翡翠大浴盆,水由专人烧,每天从早到晚不断。水分冷热,由阀门控制,想盆浴可以盆浴,想淋浴可以淋浴。淋浴的水由头顶一个银制的莲蓬头落下,密如急雨,苏苏有声。水中加过香精,标准的香汤融暖,热气氤氲,洗起来特别舒服爽心。
锦儿问翠珠要不要助浴?翠珠说:“谁说不要了?又想偷懒不是?你帮我洗过了,正好自己也洗洗呀。不都出了汗吗?我这就过去,你收拾好衣服就来。”
锦儿巴不得了,嘟嘴笑道:“奶奶冤枉我!我要是偷懒,还会问你?你先去泡泡,我立马就来。”
翠珠这就来到盥洗房。
盥洗房两大间,一间男,一间女。女间里好像有人在洗,水声隐隐传出。翠珠想,哪个这么图舒服呀?掏钥匙开门进去。里间的两只立箱一只关着一只开着,翠珠想把那只关着的打开,看看里面放着谁的衣服。翠珠走过去正准备抬手,看到立箱下一双红艳艳的绣花弓鞋,眼睛一下瞪起。这双鞋翠珠再熟悉不过,是柳依依的!翠珠呼吸一下急促起来。
晦气,偏偏碰上她!我翠珠凭什么落在她后面洗?
翠珠气得呼呼喘气,不想洗了,准备回去。
翠珠转身间,目光碰到墙角的阀门。
阀门两个,一个冷水,一个热水。热水由锅炉房流出,聚在水箱。
翠珠听到内间“哗哗”的水声,耳边不由响起古琴声和二爷嘹亮的唱腔。
翠珠两眼轮起,紧紧地盯着阀门。
翠珠站着,一颗心突然“怦怦”急跳,呼吸急促。
翠珠眼瞪着阀门,一动不动,手开始发抖。
翠珠一点一点往阀门走近,走近。
翠珠粉面红赤,额上沁汗,银牙咬碎,一把握住冷水阀门,使出吃奶的力气,“豁当”一下关死!
房里死寂,空气凝固了一般。
翠珠大口喘气,两耳捕捉着隔壁的动静。
“啊呀呀”
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裂帛一般从里间爆出。
翠珠先是傻愣,随即转身夺命而逃翠珠判断无差,里间洗浴的确是依依。依依这些天被守信拖东拖西,陪盐政阿里得克吃饭,陪缉私营管带马向山吃饭,陪北桥掣验所所大使裘一丰吃饭,陪运司衙门张运判张衡超吃饭弄得一身酒浊之气,今儿好不容易清静下来,只想好好洗个澡,没料到厄运一下落到头上。
如晴空落下一个霹雳,府里一下乱开了。
瘦猴疾如脱兔,将张大夫火速请到府上诊治。
柳依依被烫伤多处,脸上,手上,臂上,胸部,红赤火辣,一片燎泡。
守信是在晚饭前咚咚咚奔上春晖楼的,铁青着脸冲进屋,怒气冲冲地对着翠珠甩了两个耳光,扭脸而走。
翠珠嘴角流血,倒在地上。
锦儿如惊弓之鸟,缩在墙角直抖。
当晚,翠珠遭到禁闭。
第二天早上,守信向全府宣布:翠珠因犯七出之条①1,永远逐出春晖楼,禁闭于个园梅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