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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盐商》第21章 理想的峰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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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弥陀佛,香芸终于怀上了!

自进入康府第一天起,香芸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祈求老天爷:让我怀上吧,怀上大爷的种吧!

香芸再清楚不过,跨进康府高门楼,只是登堂入室第一步,要想江山永固,最终坐上辉煌宝座,通天之路唯有一条:怀上大爷的种!

屋里供着送子观音,香芸天天早一次,晚一次,对着磕头烧香。香是专门从天宁寺请回来的,最好的檀香,一盒一两银子,小家浅户,八辈子舍不得。晚上,香芸娇模俏样引守诚进房,洗脸洗脚亲自服侍,缠着他反反复复耕云播雨。守诚为盐务的事奔走了一天身子疲乏,但香芸这么柔情蜜意,不得不就着,因此尽管腰酸背软,仍一次次随她上床,直把锦被搞得汗乎乎如山一样深重。

无效。

所有的努力全部无效。

一天晚上,蓝姨房里的丫环小月过来,说老爷招大爷说话。守诚不敢耽搁,收起烟锅立刻过去。

康世泰坐在里边套间等着。蓝姨见守诚进来,令小月退出,接着对守诚说:“你们爷俩说话,我不打扰。”掩上门退出。

自守诚进门后,康世泰一直盯着他脸。屋里静静的,静得有点压抑,静得让守诚受不了。守诚微微低着头啜茶,手里杯盖不时在杯口碰出清亮的细声。

“这些日瘦多啦。”康世泰说。

“跑了两趟盐场,没歇好。”守诚回。

康世泰一声叹:“你的心事为父的明白,我跟你蓝姨商量了,还是抱养一个吧。”

守诚脸上皱缩起来,直直地望住父亲。

康世泰眼对着虚空,悠悠道:“这是没办法的事。你要是不想抱外面的,可以从你弟弟那边过续。都是同胞兄弟,没有什么不好嘛。你想想,要是觉得可以,我让蓝姨跟他们说。”

守诚额上沁出汗,吭哧道:“不,我不想这么做。”

康世泰心疼地望着儿子:“为父的整天看你心情不好,受不了呀。”

守诚眼中禁不住发湿:“对不起爹,这全怪儿子不争气,让您费心了。”

“守信有两个儿子,而且他可以再生。”

“不,我真的不想这么做”

父亲说不了他,只好作罢。

守诚又作了两个新的努力:一、费银千两,为天宁寺观世音菩萨装金身;二、由守慧出面,不吝重金将扬州城两位楷书高手请到府中,抄《金刚经》、《华严经》,每卷首页注明:“施主香芸恭录”。

六月的一天,翟奎将一位云游高僧请入府中。高僧手捻佛珠,悠悠道:“女施主虽给观音装金身,抄经卷,但尘缘深厚,缺少空明之性,故无大效。如若入住山寺道院,焚香礼佛,斋戒数日,此前种种施舍,或许能够化而为功。”香芸躲在屏风后谛听,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心想,我挖空心思进这大院,贪的是舒服,图的是享受,如今这秃驴竟要我到荒山野寺受活罪,亏他想得出!守诚见香芸不乐意,倒没说什么,可陈碧水忍不住了,央求香芸:“也就十天半月,为了大爷,为了康家香火,你就行行好,暂且委屈一下好吧。”香芸冷静一想,那秃驴说的虽让她不悦,但为了大爷,更为了自己,倒不妨咬牙一试!就顺着陈碧水的话头一口答应了。陈碧水见她如此舍己为家,深明大义,十分感动,但又不忍让她过于受罪,要翟奎看了几家道观,最后还是选中的清圆庵。

清圆庵是安静瓶在扬州时常去的地方,跟康府算是有些渊源,陈碧水一听,放下心来。

庵址在甘泉山,山上苍藤古木,断崖寒水,一片荒凉。进庵后香芸立刻发现,在这里简直是坐大牢,每天要装模作样地听道婆道姑念经,随她们上早课晚课。早课太早,香芸起不来,去了两次,就不去了。来时已经很注意了,换的是最平常最素净的衣裙,可在这灰颜土色的庵中,仍然色彩鲜丽,刺姑子们的眼目。整个庵里,除了跟安静瓶相熟的张道婆,别人都对她敬而远之,目光一律是尖尖的,冷冷的,淡淡的,像对一个突然闯入的怪物。香芸眼里哪搁得下她们,但又不好发作,表面上还得假装虔诚,可又装不像,活受罪,到后来干脆躲着她们,缩在屋里不出门。最让香芸受不了的是那一日三餐。那叫饭吗?糙米清汤,粗菜恶食,让人半口咽不下,直想吐!十天半月虽说不长,可在香芸感觉上,远远超过二十年!离开清圆庵那天,一脚从庵门里跨出,香芸满心委屈翻涌上来,眼中禁不住一下溢泪。陈碧水晓得她吃了苦,亲自派轿子来接,如接一个凯旋的功臣。香芸回到家中,人人敬着,让着,并用神秘的眼光悄悄将她打量。

又一段日子过去了,石板还是石板,所有的种子无一粒冒芽。

香芸的心灰下了。

灰下心来的香芸不动声色,心里开始了她秘密的谋划。

立秋过后一日,香芸要到观音山烧香许愿。陈碧水一听这话,立刻嘱咐轿房备轿。

香芸苦笑:“谢大姐姐关心,轿子就不必了,也没什么大事,有的是时间,我一路慢慢走过去,也好看看沿途风光,只当消遣解闷的。”

陈碧水觉得有理,也就点点头,由她去了。

从康府大门楼里出来,香芸根本没去观音山,七拐八弯钻了几条巷子,悄悄回了家。

父亲在家等着,见芸香进门,两眼紧紧盯住她,像盯银子,盯美酒,眉花眼笑,乐颠颠的。香芸看不下父亲这副样子,觉得一个做父亲的对女儿不应该这样,这样子让她小瞧,让她心里难受。香芸冷着脸不看他,目光转向别处。屋里虽新添了几张桌椅,但仍然乱糟糟的,桌椅上落满了灰。自进康府以来,香芸曾给父亲捎带过许多银子,可父亲不好好经营,一如既往地沉迷于品茶泡澡,喝酒享乐。香芸想想来气,真想甩手不问,但细想想,母亲跟人跑了,这扬州城里就剩父亲一个亲人,又不忍心。

“你坐,坐呀。也不常回来看看老子,老子一个人活得多可怜哟。”父亲围着女儿直转,眼里亮亮的。

香芸抓过桌上鸡毛掸子,掸掸椅袱,在椅里坐下。

门外有脚步响,贵子进来,身上是一身金盛钱庄朝奉的长衫,进门后两眼定定地望住香芸,情意深深,如梦似幻。

香芸问:“有人看到你啦?”

贵子答:“没有。”

香芸扭脸吩咐父亲:“你去给我把门锁上。”

父亲头直点:“我晓得,我晓得。”出门将锁锁上。

屋里落下黑幕。贵子怔怔然不知所措。

香芸将贵子一扯,往里屋走。

里屋是香芸以前的闺房,床、梳妆台、柜子上的摆设跟以前一样,贵子太熟悉了。

贵子抬抬头,屋顶上一方天窗,金色的阳光从窗口落进,无数细小的灰尘萤火虫一般浮漾飞动,令人目眩。

贵子正自恍惚,发现香芸解开腰间汗巾。这是一条菊花黄汗巾,不是贵子送的那条。汗巾解下,接着解琵琶襟翠缎小袄。贵子傻愣着,心想,香芸这是干什么?香芸解下琵琶襟翠缎小袄,接着解杨妃色绣花单衫,单衫丢下,又解石榴红撒金夹裤。

贵子对着她,眼珠都快瞪出来了。香芸继续往下解,解去贴身的红肚兜,解下月白小裤衩白光豁地一闪,香芸整个身子露出来,白莹莹,亮光光,像奶,像玉,像天上的神仙。贵子眼如铜铃,身子发抖,额满汗珠,整个傻了。光赤赤的香芸却很冷静,将脱下的衣裙齐齐放在绣凳上,走到贵子面前,解起贵子长衫纽扣。贵子整个身子僵硬,下意识地阻挡她,不让她解。香芸“叭叭”打他手,扯开他衣衫,扯去他腰带,用肉身轻轻撞他,将他推到床上。贵子终于被点燃了,在香芸的引导驱使下,立刻成了一锅滚锅的粥,一只疯狂的兽事毕,香芸穿上衣裙,理齐云鬓,将早准备好的一只布包递到贵子手里:“拿着,这是给你的。”

贵子听出布包里发出银子的声音,“扑通”跪下,一把抱住香芸腿:“不,我不要,我要你跟我走,离开扬州,离开这鬼地方”

香芸脸一板:“这不可能,永远别这么想!银子你收下。一百两,够你盘一爿店了。

你要离开扬州,一定要离开扬州,离得远远的!到金陵,到湖广,随你到什么地方去,把我忘了!只当我死了!”

“不,我不要!这两年我赚的银子比这多,够我们安家,够我们过日子吃喝,求你跟我走吧!”

“这是做梦!告诉你,这永远不可能!”

中秋的一天,如晴空里一声悦耳嘹亮的鸽哨,一个喜讯在康家南大院爆开:

香芸怀孕啦!

香芸怀孕啦!

喜讯回响传送,经久不歇,令偌大康府里的男女老幼主仆上下欢欣鼓舞欣喜若狂!

早饭后,陈碧水令丫环庆儿将厨头张大胖子叫来。

张大胖子胖乎乎的身子摇进春晖堂,见陈碧水坐在上面,立刻一躬到底:“奴才给大奶奶请安!”

陈碧水说:“请你来,是有句要紧话对你说。”

“什么话,请大奶奶吩咐。”

“是这样,三奶奶终于怀上了,这是菩萨显灵,很不容易的事。往后这段日子,你们厨房要给三奶奶单独开小灶,三奶奶想吃什么,就给她做什么,什么时候要,什么时候做,不必等我吩咐,三奶奶让她房里丫环告诉你们就行了。女人怀宝宝嘴头子刁,难侍候,吃的东西蹊跷八怪,这是难免的。但不管它什么,只要三奶奶想到的,你们务必想办法给她做,不能嫌烦。你是管事的厨头,这事拜托你,请你回去跟手下人交代清楚,无论如何多上心,多担待。大家吃了辛苦,我有数,不会亏待大家。”

张大胖子弥勒佛似的笑道:“哪的话,三奶奶怀上龙种,我们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请大奶奶一百个放心!”

当晚,陈碧水手执团扇坐在房里纳凉,守诚进来。守诚受顺风船行之请在富春大酒店吃的晚饭,因心情好,今晚多喝了两杯,身上脸上热乎乎的。

陈碧水闻到了丈夫身上酒味,没有唤庆儿,自己动手给他沏了一杯茶。守诚掀开杯盖,吹了吹气,轻轻啜了一口问:“厨房里你关照过呢?”

“关照过了,一条一款,向张大胖子交代得清清楚楚。”

守诚取出烟袋点上烟,美美吸了两口:“你别光听他嘴上说,张大胖子人不坏,但习惯说大话,你抽空还得常去看看。”

“我记住了。刚才坐着我还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

“香芸屋里就一个杏儿,往下事情多,可能照应不过来,我想把庆儿拨到她那边去。”

守诚烟灰在瓷缸上敲敲:“这不行,庆儿是你屋里人。”

“庆儿去了还有喜儿,够了,何况我这边又没多少事,不碍的。”

守诚摇头:“这不行,上房只用一个,下房倒用两个,没这样的规矩,不行,肯定不行。不过,香芸那边要是丫头不够,可以再买一个,花不了几个银子。”

“这倒也是,不过得抓紧办。”

“你跟翟奎讲,要他挑个老实本分的。”

“我记下了,今儿我就找他。”

又说了一会儿,守诚提出今晚就宿在这。陈碧水心底一热,脸上禁不住漾出笑,但转而一想,直摇头:“不,不,你还是陪陪香芸吧,她这段日子娇弱得很,特别要人陪。”

“她好好的,没什么事。”

“我晓得,但万一有个什么,有你在身边,总让她踏实些。”

守诚望着陈碧水,觉得她心肠真好,就顺着她的话道:“那我听你的,这就过去了。”

陈碧水点点头:“你去吧。”

守诚掀帘子出门,屋里剩下陈碧水一人。四下静静的,窗格上爬着银子似的月光,天井里有蛐蛐儿不停地叫。陈碧水坐着,心里禁不住一阵酸楚,一阵悲凉守诚去香芸那边经过郑玉娥的屋,看到红红的灯光影里,玉娥站在门里往外张望,一副很想守诚进屋的样子。守诚心动了动,硬是把头低了低,往香芸的屋走去。

月亮升上云墙,院里的葡萄架上落满了月光,斑斑点点闪烁,像抛落的一大把碎玻璃片。“扑通”一声,一条红鲤在水里蹦起。守诚穿过葡萄架,进了香芸的屋门。

屋里烛火煌煌,香芸挺着大肚子躺在榻上,悠闲地剥食嫩嫩的小紫菱,一边由杏儿捶腿。见守诚进来,身子不灵地从榻上拗起,给守诚请安。

“不,你躺着,你躺着。”守诚连连朝她摆手。

香芸吩咐杏儿:“去,给大爷上茶。”

茶沏来喝了两遭,时辰不早了,守诚怕香芸累,要她早些休息。香芸被杏儿扶着从榻上爬起,一步一步走进内室。杏儿麻利地收拾好床褥蚊帐退出去。屋里再没第三人,守诚两眼紧盯香芸肚儿,围着她转来转去。香芸感觉到守诚的目光,越发把肚子挺起,故意在屋里转来转去地收拾东西。

“你别转了,早些上床歇着吧。”守诚说。

香芸没道理再转,只得上床。

猊头香炉里放的芸香片,守诚一向不大喜欢,觉得味儿冲脑子,可今儿觉得特别好闻。在床上躺下,守诚一只手轻轻放到香芸肚子上。香芸解开绢衫儿,将守诚的大手搬放到肚子中间。守诚从枕头上侧过脸,灯光下,只见香芸的肚子圆圆白白地挺着,像个大元宝,好看极了。守诚的手先不敢动,接着慢慢在元宝上摩挲起来,轻柔而温热,包蕴着一股蓄积已久的激动。摩挲了一会儿,禁不住满心燥热,身子一拗,将脸轻轻贴到肚上。守诚分明听到了胎音,听到了小儿脚步的走动,听到了亲子叫唤“爹爹”的声音。这是多少年的祈盼,多少日日夜夜的渴望呀!总算天可怜见,菩萨开眼,有了今日!守诚心潮澎湃,热血奔涌,一股巨浪席卷而来,禁不住满眼热泪,呜呜地哭了。

守诚哭,香芸立刻也跟着哭了。

香芸哭,是因为香芸想到自己所走过的这段千难万险的路,用的无数心机吃的说不尽的苦,特别是最后冒的这份一不小心就会死无葬身之地的险,委屈、苦痛、慌恐、惊喜、尊贵、荣耀,这一切如打翻了的五味瓶,一齐涌上心头。

两人相拥相抱着哭——

“呜呜呜”

“嘤嘤嘤”

生养是在第二年夏末的一天。是个龙子,胖头胖脑。阖宅的轰动,整个康家南大院热闹得简直翻了天。红蛋、糯米粥不光散遍了东圈门大街,连紧靠着的几条弯弯绕绕小巷子里的人家也一个不落。上门祝贺的不断,有季商总,黄商总,方商总,宏泰号下的程墨斋、方忠、陈全礼、曹应贤等众散户,与康府生意上有着长期交往的顺风船行、金鑫金店、隆盛钱庄、富春大酒楼的老板,此外还有春芳、永妍、一枝春等几家名牌瘦马院的嬷嬷。官爷们也上门了,盐政、盐运使、扬州知府,江都、甘泉二县的知县,红、绿、蓝呢官轿停了一条街。府学、县学和书院,三家好像约好了,送的是新出坊的散发着墨香的官书。酒宴连摆十几天,吉庆堂里放不下,旁边两间备用大厅全部打开。季、黄、方三位商总家的家庖一半都被请来帮忙,还不够,富春大酒楼的老板又吆来十几个跑堂的伙计。鞭炮不时炸响,锣鼓吹弹终日不绝。酒香一阵阵冲出,浓得化不开,把一条街熏醉了。

孩子起了名,叫小龙。

这是小名,康老太爷起的。大名得按“继”字辈往下排,要费些脑筋,容日后慢慢想。名字虽只是供人叫的,但圣人曰,名不正则言不顺,万万马虎不得。

为了感谢观音菩萨的大慈大悲,守诚在征得老爷同意后,为天宁寺购佛田百亩。

午饭时,修竹雨发现罗影脸色苍白,整个人恹恹的,饭只吃了一点点,心里放不下,午睡起来就过去看她。

穿过花瓶门进天井,修竹雨见丫环兰儿抱着康佳在廊檐下晒太阳,伸手在孩子粉嫩的小脸上摸了摸,问罗影起来了没有。兰儿说还没起来。修竹雨想,我今儿故意拖了一会儿过来,就是想让她多睡一下,到这会儿还没起,可见身子很不好。轻声对兰儿说:“我没什么事,随便过来看看的,不要叫她了,等有空我再来。”才要转身往回走,西屋窗口的茜纱撩起,罗影在里面叫:“谁说我睡的,早醒着了,快请姐姐进屋坐。”

修竹雨只得转身往回走。路两边尽是兰花,一盆一盆的,清逸淡雅,幽香扑面,但细细看去,稍缺侍弄,没前些日长得精神。

修竹雨走进屋,见罗影披着睡衣往外迎,连忙要她上床躺着。罗影哪里肯,连连给修竹雨让座。修竹雨坐下来盯着罗影脸,问她可有哪儿不舒服?罗影说:“还是老毛病,睡不好,有些气弱,没什么大碍,让姐姐费心了。”

俩人正说着,香芸的丫环杏儿进来,说她家奶奶想请她们过去赏花。罗影诧异道:

“赏花?赏什么花?”

杏儿答:“天宁寺菊花开了,寺里住持请我们家奶奶过去转转。奶奶说,赏花人少了冷清,人多才热闹,眼下天气好,秋阳如金的,因此想请大家过去玩玩。”

修竹雨暗暗奇怪,心想,这事应该陈碧水派人过来邀请,怎么让香芸自说自话了?

修竹雨问清了时间,原来就是明天,对杏儿说:“没有特殊情况,我们都会过去的,回去谢谢你家奶奶。”

杏儿走后,罗影用绢子掩着嘴笑:“不得了,这位三奶奶,真被大爷宠上天了。”

说着咳嗽起来。

修竹雨说:“也不奇怪,她为大爷立下了奇功。你可要服些咳嗽药?”

“服了。可我想,郑玉娥那么安分守己,怎就没她幸运?”

修竹雨不语。

罗影又说:“大爷为孩子请了两个奶妈,又买了一个专门服侍三奶奶的丫环,这在府里大概是不曾有过的。”

修竹雨禁不住道:“这倒也罢了,听说她日下动不动支使郑玉娥,就差把人家当丫环使了。”

“我看她早晚有一天要往陈碧水头上爬。”

修竹雨笑笑:“大概没那么容易吧。”

罗影突然咳嗽起来,咳得脸上微微发红。

“菊花你就别去看了吧。”修竹雨说。

罗影用绢子掩着口,微微气喘道:“不,我去呢。”

“外面风大,你在家歇着好。”

罗影脸上暗了暗,微微低头道:“我身体是不大好,可总待在家里也未见得适宜。

况且这是三奶奶请,她这会儿正在风头上,一心巴望人去捧场,我要是不去,她肯定怪我。不碍的,去看看花,观观景,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对身体应该有好处。”

“这话说得也是。要不,你把小昌子给你带回的药再吃些。”

罗影苦笑笑:“吃了,但不能多吃。”

是夜,罗影又不曾睡好。这些日子总是这样,睡不好,咳,盗汗。天不亮她就醒了,早上见守慧手轻轻伸过来拭她额,她假装睡着,一动不动。罗影知道,守慧要是晓得她这一夜不曾睡好,说什么也不会让她出门。很多时候,罗影总隐瞒自己身体的不适,不想让守慧牵肠挂肚。罗影总觉得很对不起他,心里难过,经常暗暗垂泪。好在这两天他要到丰利盐场办盐差,忙得很,早上一吃过早饭就匆匆出门,不知道福字大院有赏菊的邀请。

赏菊是在下午。午饭后大家都没歇,相互招呼着热热闹闹出门。康府里一下这么多女眷出动,这是罕见的事,翟奎一下忙颠了,安排轿子,安排随从,仔细叮嘱交代,唯恐发生一丝一毫差错。轿子上了东圈门大街,一顶接一顶,最前面是禄字大院的陈碧水、郑玉娥、香芸,接下来是二爷府上的丽芳、柳依依,最后是福字大院的修竹雨、罗影。蓝姨本来参加的,可她临时被老爷叫去办事了。亢晓婷没来,也不曾托人打招呼,香芸一肚子不高兴。轿子一溜儿排开往前走,彩帘飘飘,香风阵阵,每顶轿子后跟着红衣绿裳的丫环,队伍拉得很长很长,把一条街走得华光闪耀,富气冲天,无数路人都忍不住立脚观望,啧啧赞叹。

走过运司街、彩衣街、天宁门大街,一抬眼就看到护城河对岸的天宁寺红墙了。

城门楼下的役卒见过来的是全扬州城赫赫有名的康家轿队,忙把红板吊桥放下,护侍着过桥。

到了对岸,迎面有一碑亭,碑是汉白玉的,一人多高,气势轩昂。香芸一惊一乍道:

“还了得,这是什么人的碑呀,立在护城河边上!”

罗影看看,碑上有“御码头”三字,知道是两年多前乾隆爷临幸扬州乘画舫的地方,觉得香芸浅薄可笑,忍不住望望修竹雨。修竹雨早已会意,但一声不响,目光转向远处风景。

前面路上矗立着石牌坊,三开间七层楼,彩绘图案光鲜闪亮,华表石狮气势雄伟。

过了石牌坊就是天宁寺的大门了,门两边赭红色的山墙宛然如新。门口侍立的小沙弥见队伍到了,轿子一一歇下如彩云落地,转身直往里面跑。转眼间,寺中住持拱手施礼迎出,请大家到客厅用茶。香芸笑容可掬地走在最前面,衣光闪闪,一队人跟着进去。

罗影一路坐轿子受了颠,有些不适,此刻进入这客厅又总闻到些说不清的腌臜味,觉得不舒服,有些坐不住。

住持请陈碧水与香芸坐上首,香芸也不谦让,就坐了。香芸随守诚前来祈子拜佛不止一次,对寺里情况熟,嘴说个不住,见小沙弥将茶斟入一只只青瓷小盅,呱呱道:“你们喝呀,这是挺好的平山绿茶,水是从平山堂上天下第五泉汲来的,味道好得很!”说着,近乎示范地嘬了一口,咂咂嘴,显出一副很香的样子。坐在对面的丽芳羡慕而赞美地望着她,立刻响应地嘬了一口,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品起来。修竹雨稍稍抿了抿,味道确实还好,转脸看罗影,见她手端着杯,眼盯着杯口上微微发暗的瓷釉,柳眉微皱。

品茶之后开始赏菊。大殿后面,是乾隆南巡时修建的行宫,旁边有一偌大花园,内辟梅圃、兰圃、菊圃、琼花圃、芍药圃,这一会儿菊圃里菊花开得正盛。

郑玉娥跟丽芳走在一起,见旁边没人,悄悄问:“你们家翠珠怎么样?”

丽芳眼往旁边溜了溜,小声答:“没怎么样,一直关在梅寮。”

“一刻不让出来?”

“不让,夏婆子看着。”

“那真是太可怜了,怎么就走到这一步呀?”

丽芳轻声叹道:“可怜是可怜,可有什么办法呢。那个看她的夏婆子,恶得跟鬼似的,翠珠从前就喜欢吃个虾仁鸡蛋饼,我好不容易转着话请厨房做了一块,背着人带过去看她,可夏婆子眼睛比锥子尖,看到了,跟我夺,跟我抢,就是不许给她吃。

没有办法,之后我只好从窗洞撂给她。”

“人有没有变化?”

“有,最近有些神经兮兮。”

“是吗?真可怜。”

香芸引着陈碧水与柳依依在花丛中转,见郑玉娥跟丽芳落到后面,转脸喊:“你们嘀咕什么呀,过来看呀,这边的花开得好看死啦!”扭扭脸,发现修竹雨与罗影远远坐在亭子里,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心里不高兴,冲她们扬声笑道:“你们二位怎坐在高处乘凉啦,难不成花不好看呀?”

修竹雨是想让罗影歇一会儿,见香芸腔调不好听,笑着回道:“亭子地势高,坐在这,整个菊圃都能看到。”

罗影受不了菊圃里五光十色的诱惑,要过去转转。修竹雨叫兰儿,要她跟紧了侍候。罗影轻轻推开兰儿:“一边去吧,我哪成了纸糊的灯笼?”兰儿半步不敢离开左右。

菊圃里品种很多,走近了看,有凌云、紫玉、墨荷、金冠、大红袍、碧玉簪、飞雪迎春等。细看去,千姿百态,有的瓣儿如玉丝,悠然下垂;有的如金管,挺然向上;有的委婉内敛,聚成粉球;有的坦然舒展,红艳灿烂很好的天气,阳光金子似的,草叶花瓣明光光的,这里那里,不时有秋虫在飞,在蹦,薄而透明的翅翼发出轻细的微响,到处光闪闪,色艳艳,让人目眩。罗影想,回去要是有精神,一定画一幅《重阳菊艳图》,把我们这一行人都画上去,再让修姐姐作一段跋。

不一会儿,小沙弥过来说,师父又烹了一壶新茶,请各位施主小歇品尝。

赏过菊,于是大家又去客厅。

“对不起,我先回了。”罗影说。

大家望她,发现她由兰儿扶着,脸苍白,额上一层细汗。

修竹雨对罗影说:“还是先到客厅歇一会儿再走吧?”

陈碧水慌道:“不好了,罗二奶奶又哪块不舒服?”

一直半步不离罗影的兰儿说:“二奶奶有些头晕。”

香芸插话:“好好的,怎么就头晕啦?”

兰儿答:“二奶奶一直头晕。”

修竹雨吩咐兰儿:“别耽搁了,你这就服侍她回去。”转脸对陈碧水解释,“这些日她身体不大好,本来是不能来的,因为听说赏菊,贪个好玩,硬闹着来的。”说完令兰儿扶罗影回转,自己相跟着往外送。到了山门外轿子跟前,眼看着罗影被扶进轿,帘子落下,轿子起肩上路,这才放心回头。

修竹雨回来,远远听到香芸在客厅里说:“虽说是有才的人,可整天这么病歪歪的,有什么用。”

修竹雨不想一脚跨进去让香芸尴尬,故意让脚步发出声音。

“对不起,扫大家兴了。”修竹雨进门后向大家打招呼。

香芸连忙住口,直直地望着修竹雨。

陈碧水说:“大妹妹请坐,茶都给你斟好了。”

于是大家又开始品茶。

初冬的阳光透过窗棂,金灿灿地射入房中,猊头香炉里的芸香静静地燃着,一缕缕香气带着温馨在房间里弥漫。香芸与杏儿坐在小摇床前逗小龙玩,新买的丫头花儿掀帘子进来禀报,外边有个人要见三奶奶。

“什么人?”香芸问。

花儿答:“不晓得。是门房黄精要门童进来传话的。”

“门童呢?给我叫进来。”

门童被叫入,香芸问:“什么人要见我?”

门童答:“是三奶奶的亲戚。”

“亲戚?什么亲戚?”

“问了,不肯说。”

“男的女的?”

“男的。”

“什么样?”

“长方脸,二十多岁,青绸马褂。”

香芸心里咯噔一下,心想,怨家呀,可千万别是他!神情禁不住有些慌乱,转脸吩咐杏儿:“你去看看,到底什么人?”

杏儿跟门童出去,不一会儿回来,目光闪闪,想说又不敢说。香芸忍不住道:“说话呀,哑巴啦!”

杏儿望望花儿,欲言又止。

香芸扭脸冲花儿:“你阻在这里干什么?抱小龙出去!”

花儿连忙抱起小龙出门。

香芸迫不及待地问:“可是贵子?”

杏儿点点头。

香芸咬牙恨道:“真是这怨家!”

杏儿说:“我劝他走,他不肯。”

香芸急了:“不肯走?他凭什么不肯走?我不认识他,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我晓得奶奶的意思,可是”

“你就说,我不在家!”

“我说了,他就是不肯离,要见您。”

香芸跺脚:“见我?他想干什么?干什么?”

杏儿望住香芸,轻声道:“请奶奶冷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看奶奶还是见他一下,看他到底什么意思,有什么话,也好当面锣对面鼓,说透了,免得以后再来纠缠。”

香芸一声叹:“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转脸道,“去把他叫来。”杏儿才要出门,香芸又叫,“黄精他们要是问,就说一个远房表亲,别的什么也别说!”说过,一屁股坐在榻上,手里也不晓得抓捞的什么,“扑”地往地上一撂,气急脸红。

不一会儿,贵子被带进,脸色苍白,神情恍惚。杏儿退出,将门轻轻合上。

香芸气呼呼一下站起,直逼到贵子面前责问:“冤家,你来干什么?银子我不是给过你了,难道还不够吗?”

贵子望住香芸,幽幽道:“我不是要银子,我想见你,我放不下你”

“昏了头了!你是自己想死,还是想让我死?”

“不,不是”

“还不是?你这明明拿刀往我脖子上砍!”

“真的不是,我想见到你,我,没法放下你”

香芸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禁不住一酸,抬手恨恨地在他身上一拧:“你真糊涂、糊涂、糊涂呀!我早已成了康家人,你还做什么梦?我身子已给过你一次,该知足了。为了你,我冒着多大风险呀,就差把命搭进去了!你还想怎么样?有缘无分,这是我们的命,要认!想续上夫妻缘分,只有今生积德修来世,来世你做个大盐商,比他康家发旺,我跟你!可今世不行,今世只能你是你,我是我,做互不相识的陌路人。只能这样,要认命!我给你银子要你到外地盘个店,你为什么不听?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祖宗哎,算你狠,今儿我再给你五十两银子!五十两不算多,但足以抬个老婆回家,过过太平日子,好吧?算我求你了!永远不要再上这个门!永远不!”

贵子不接香芸塞给他的银包:“不,我不要,你给我的那一百两还搁在那。我只想看看你,就看看你,哪怕一眼,实在是太想太想了!好的,往后我不再打扰你,你说的话我都记下了,记下了”

贵子泪流满面,转身木木地向门口走去。

香芸望着他背影,眼泪夺眶而出,心里哭喊:冤家,别怪我狠心,要怪只能怪你一副穷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