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大盐商 » 大盐商全文在线阅读

《大盐商》第22章 批判

关灯直达底部

二月初的一天,一条船在东关码头停下,水波在岸石上轻轻拍打了几下,很快平静下来。

是一条很普通的客船,不大,也不起眼,但它的架势与作派很引人注目。因为客船应该有杂七杂八乱糟糟的乘客,可它静静的,空空荡荡,不见乘客上岸的身影。

不要说,这是一艘包船。过了不长时间,乘客下来了,一共两位,一前一后走着,一个挑夫挑着箱子跟在后面。走在前面的,是个高鼻蓝眼洋人,让岸上人一下怔住了。

后面跟着的那位,与洋人一样高大,皮肤也白,但是本土人。细细端详,记性好的终于想起,于是嚷:

“是康商总康世泰的胞弟!”

“对对对,两年前到扬州来过,待了不长时间又走了!”

“这回怎带个洋人来了?”

这是乾隆四十二年。这时的扬州,尽管豪贾如云,歌吹沸天,富比天国,但洋人却是极少见的,因此俩人走在街上,成了一道稀罕风景,引得街两边无数长袍马褂的人扭头转脸,驻足观望。

骨肉相聚,分别了又好长时间,康世泰自然高兴异常。可回来就回来吧,你带个洋人干什么?康世泰曾在盐运使衙门的邸报上,不止一次看到过朝臣们指责攻讦英、荷夷邦的文章,可见当今朝廷对洋人并不欢迎。但来者是客,一向以诗书礼仪为重的康世泰,仍有礼有节地把客人请到厚德堂,好茶好果招待。

康世明向哥哥介绍,来客斯坦因,英国人,是他这些年做茶叶生意认识的朋友。

接着打开挑夫挑进来的两只箱子中的一只,说:“这里面的航海仪与望远镜,是斯坦因先生带给你的礼物。”

康世泰含笑道:“干吗这么客气,来坐坐,不必带东西嘛。况且,我又不是年轻人,要这些蹊跷八怪的东西干什么。”

康世明解释:“这航海仪与望远镜不是玩的,盐船现在是在运河长江上走,将来发展到海上,它们会起大作用。”

康世泰头微微仰着,微举的目光对着高挂在堂上的乾隆御赐的金“福”字,心里发笑,它英夷是属弹丸小邦,远在万里之外,何德之有?何能之有?我盛世天朝,哪用得着这些小玩意儿?

康世泰见另一只箱里装的尽是歙县特产,转脸问弟弟:“你回过老家了?”

“绕道回去了一下。我把东山和南山全圈下了,雇了一批茶农专门种茶。他们很乐意。以前茶叶丰收了他们总愁销售,积极性不大,这如今不愁了。”

“你嫂嫂还好吗?”

“嫂嫂挺好,每天吃斋念佛,抄录经卷。乡人见了我都夸,说她是大善人,菩萨转世。问了才知,原来她帮了好多穷人,替他们请医看病,救灾放粮,费了不少银子。她要你注意身体,该丢手的事丢丢手,别全摞在身上,到这年纪,吃不消的。特别有一句话要我一定带给你,就是守诚、守信和守慧,切不可由着他们大手大脚,要多说说他们,加以管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日子往长远过,还是平淡一些好,千万不能因小失大,惹出事情。她说她天天在观音菩萨面前烧香,都在为他们祈祷。”

康世泰一笑:“这话以前在扬州时她都对我说过,知道了。芝芝怎样?”

一提到芝芝,康世明脸上阳光灿烂,开心道:“芝芝怀上宝宝了,这段日子在家住着,挺热闹的。我那侄婿读书很勤,正为来年乡试做准备。我看他这一科可望高中!”

康世泰听了十分高兴,问:“芝芝身体还好吗?”

“挺好,整天缠着我跟斯坦因问问题。”

斯坦因突然插话:“治治(芝芝)小姐挺单寸(纯),挺可爱,她对生活充满兴趣。”

康世泰吓一跳,没想到这个洋人竟然会说中国话。隔半天才缓过神,问弟弟:“估计什么时候生养?”

康世明答:“大概中秋前后。”

康世泰轻轻一拍脑门:“对,对,来信说过,怎么忘了?好,好得很!”停了停,话锋一转,微笑道:“不知这位斯斯”

康世明提示:“是斯坦因先生。”

“噢,对不起,看我这记性。不知斯坦因先生到敝乡有何贵干?”

康世明为他说明:“斯坦因是做开采业的,主要开采铜矿铁矿。他父亲当年曾给雍政爷当过物理老师,做过工部侍郎,在紫禁城生活过多年。斯坦因先生因自小随父亲生活在中国,对中国特有感情和兴趣,刚巧他在整理父亲日记时,发现有对扬州西南仪征山区富有矿藏的记载,因此这次想去踏勘一下。”

“噢,噢,噢,”康世泰不住点头,“不过,踏勘矿脉,地方上怕是未必允许吧?”

康世明说:“不,这不会的,他手里持有理藩院的关防,是帮大清国开采。”

斯坦因望住康世泰微笑道:“我有吴尚书的关放(防),这是没有问题的。”

康世泰回道:“既有关防,这就让人放心了。”

康世明感觉到哥哥对这一话题不感兴趣,话锋一转,又谈起老家歙县的见闻。

康世明正回答着哥哥的询问,舒媛突然进来,没料到碰上叔叔,连忙上前请安。康世明知道她已出嫁,以为这次回来不会看到,没想到碰上她回家省亲,十分高兴,给斯坦因作了介绍,转脸问舒媛:“这一向在杭州还好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舒媛低垂着目光道:“谢叔叔关心,还好。侄女是前天回来的。”

“回来好,要常回来看看,一家子团团圆圆多好呀。”

舒媛小声应:“叔叔说得是。”脸蛋上竟有些赧然。

“古琴还弹吗?”康世明问。

“偶尔弹。”

“你弹得挺好,叔叔很喜欢听。”

“谢叔叔夸赞,侄女只是消磨时光罢了。”

中午酒席安排在吉庆堂。三桌,主桌上康世泰、蓝姨、康世明、斯坦因,及守诚、守信、守慧,另两桌是女眷和孩子。斯坦因在中国吃过无数饭馆,但参加这种热热闹闹的家宴机会极少。进门时,看到两排侍女垂手恭肃呈雁翅状站着,个个端庄美丽,标标准准东方美人,不知她们干什么。及至上热菜了,厨房里厨役用托盘将菜送到门口,东方美人次第上前,轻盈地接过托盘往桌上一一摆放,这才明白她们的职责。细看去,盛菜的托盘填漆描金,顿在上面的碗碟盆罐都是官窑细瓷,沉静古穆。美人们翠裙飘飘,舞蹈一般联袂而上,声音妙曼地一一叫出菜名:芙蓉干贝、清蒸乳鸽、文思豆腐、金银炖蹄、醋熘鹿脔、云丝蟹粉、茭白莲子、清炖熊蹯、锦片象白、大烧马鞍条、三套鸭、三丝雉鸡松、参芪茄子羹、白雪冬笋火腿汤斯坦因眼花缭乱,忍不住伸手点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太多了,点了两遍没点出个准数。

隔壁桌上的孩子们没见过西洋人,个个眼瞪得烁亮,转头晃脑盯住斯坦因,不住小鸟似的叽喳议论。

康世泰宣布开席,斯坦因突然一脸恭谨,目光虔诚俯下,手指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同时嘴唇噏动,念念有词。康世明向大家解释:“斯坦因先生是个基督徒,这是他们用餐前的一个宗教习俗,请大家不要见怪。”

席间,斯坦因很放松很随意,不时向蓝姨与康世泰举杯致谢,夸赞桌上的菜好吃。

蓝姨含笑道:“好吃多吃点。”

斯坦因回以微笑:“谢夫人。”

康世明向哥哥解释:“西洋人都吃西餐,比我们简单。”

斯坦因说:“远没你们富(复)杂,面包,色拉,再来一个汤,就万(完)了。”

守慧问叔叔:“面包跟馒头不同吗?”

康世明笑了:“当然不同,虽都是面做的,但一个是蒸笼上蒸出的,一个是烤箱里烤出的。”

守诚、守信、守慧都瞪眼。

康世明见三个侄儿感兴趣,不由笑道:“我们吃饭是用筷子,你们猜猜,他们用什么?”

守慧问:“难道不是筷子?”

“是刀与叉。”

守慧诧异:“怎么会是刀叉呢?”

“正是。刀用来切削牛排、面包,叉的作用,相当于我们的筷子。”

守信望着蓝姨,夸张地笑道:“太恐怖了,饭桌都成战场了!”

康世明笑道:“这话很确切,战场本来就是饭桌,整个就是一场吃与被吃的过程嘛。”

守慧大拇指一竖:“叔叔说得真好!”

康世明注意到了守慧的情绪,问他:“你下午还忙吗?”

守慧爽然回答:“不忙。叔叔如果需要,我陪叔叔转转。上次叔叔来,我参加平山雅集,没陪叔叔叙话,一直觉得遗憾。”

三个侄儿中,康世明一向最喜欢守慧,听他这么说,心里很高兴。

午餐结束,康世明分发芝芝带给大家的礼物。也没什么特别,都是些家乡特产,砚台毛笔之类,每人一份,只有修竹雨比别人多一样:一套新刻印的散发着墨香的诗集。罗影身体不适,硬撑着过来,不知芝芝另给修姐姐什么稀罕物儿,眼瞄了瞄。修竹雨感觉到了,对罗影解释:“是芝芝的丈夫李廷玉和他父亲的一本诗文合集。”罗影淡淡一笑,什么也没说。

康世明请哥哥与蓝姨回去休息,说留下守慧一个人就行了。康世泰哪里肯,谦来谦去半天,才跟蓝姨离开。临走叮嘱守慧,一定要把斯坦恩先生照应好,向斯坦因拱拱手,就走了。

守慧陪叔叔和斯坦因来到后花园散步消食。午后的太阳暖洋洋的,水边崖头,一丛丛迎春青藤披展,黄灿灿的花色照人眼目。转过崖头,迎面一架紫藤,一嘟噜一嘟噜紫格英英的花儿沉沉下垂,花蝴蝶、小蜜蜂在花间穿梭飞舞。透过花光树影,朱楼美屋拔地而起,巍然凌空,飞泉叠石与红栏绣阁相映,如诗如画。

斯坦因兴奋道:“佩服,佩服。刚才是美食,这里是佳园,你们中国人真会向(享)受呀。”

守慧说:“这是老园子,我二哥那边的个园是不久前刚建的,比这强十倍。”

“我相信,我万(完)全相信。”

康世明手一指:“这边来仪阁,是客房,斯坦因先生既然喜欢园中风光,我们可以住在这里呀。”

斯坦因大摇其头:“no,no,no!”

康世明愕然:“这为什么?”

斯坦因扬脸笑道:“很简单,你令兄大人对我这个高鼻子蓝眼睛的英国人不欢迎呀。”

康世明连连摇手:“没有没有,我哥哥待人接物一向就这禀性,你不必介意,不必介意。”

“你不必为他掩时(饰),我对中国人很了界(解)。中国人称我们叫什么?英亿(夷),亿(夷)的意思我很清楚。我这么说并没有责怪令兄的意思,我知道这是中国的国情,很多很多的人都这个态度,由来已久。我说个事情给你听。去年你们的欠(乾)隆皇帝过生日,我们国王派了一位叫马戈尔尼的特使——他是我的朋友,去给他坐(祝)寿,你知道你们的欠(乾)隆对我的朋友提什么要求?他令他跪见。可我们英国没有这种下跪的礼仪呀。我的朋友不从,你们的欠(乾)隆就令手下大臣把他赶走了。当然,令兄大人绝对不会把我赶走,但我肯定是要到外面找绿(旅)馆的。”

守慧想帮叔叔挽留,可康世明对守慧说:“罢了,你不了解斯坦因先生。在这世上,除了金钱,他最看重两样东西:自由与平等。就由他吧。旅馆的条件虽比这里差些,但可以自由自在。扬州有什么好旅馆,等一会儿你带我们去看看。”

小歇了一会儿后,守慧带他们去绿杨旅社。

从康府出来,走过东圈门,向南一拐,上了教场大街。街上店铺林立,幌旗飘飘,行人客商络绎不绝。守慧引着二位正一路观光,忽然斜刺里歪歪倒倒撞出一人。是个疯子,女的,年纪很轻。衣服拖拖拉拉,细看去原本是戏装,那脏兮兮拖在街面条石上的应是水袖。街上一帮孩子跟在后面吆喝,不时朝她扔石子。女疯子横来斜去乱跑,突然仰脸唱起来: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停半晌,整花钿。

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有行人站下叫好起哄。街两边店铺里的小二,忙里偷闲把头伸出。

康世明问守慧:“什么人?”

守慧含糊其辞:“不,不清楚”眼光躲闪,只想尽快走过去,走得远远。

康世明发现守慧神情异常,问:“你怎么啦?”

“没,没怎么”

往前一拐弯,终于到了绿杨旅社,守慧一颗“扑通扑通”乱跳的心稍稍平缓下来。

康府北大院的人都知道翠珠疯掉了,但绝没有想到她会跑掉。一个疯子,而且被关着,怎么会跑掉呢?完全不可能的。当瘦猴将这一消息禀报二爷时,守信先是愣了愣,随即“乒”地将手里盖碗杯掼到地上,火气冲天地骂:“混账东西,怎么让她跑了?夏婆子怎么看的?给我抓过来,重打一百板!”

瘦猴答:“夏婆子说,她上了趟茅厕,回来人就没了。”

“门不是上着锁吗?”

“是撬的窗子。”

“撬的窗子?她撬的窗子?”

“是,二爷。”

“还站着干什么?赶紧把她弄回来呀!”

“是是。”瘦猴弯腰缩颈退下。

李忠想到翠珠人虽疯傻,但倔拗劲没变,瘦猴毛手毛脚,说不定会伤着她,连忙叫道:“慢着慢着,还是我去吧!”回头吩咐一小厮,“快去轿房叫一顶大轿,速速跟上!”

小厮一路往轿房跑,一路嘀咕:“要轿子罢了,还特别强调大轿,这是做啥呀?”

过了两个时辰,翠珠终于被弄回来。

李忠所料不差,翠珠确实一点不配合,满大街斜过来插过去,跌跌撞撞,乱跑乱唱,到后来李忠被搞得没法,只得硬把她捆捺到轿里,一路拘押着回来。亏得李忠想得细,去的是大轿,要是一人小轿,没人在里面控制她,还弄不回来。

翠珠仍被关在梅寮。这一回,窗户被钉死了,门是一步不离有人看着。

李忠心厚,经他说情,夏婆子免受了二十大板,仅被罚没一个月工钱。夏婆子当晚给翠珠送饭,开锁进门,见左右没人,“呸呸”往饭碗里吐了两口痰,咬牙切齿地骂:“×养的,我把你吃!把屎给你吃呢!”

绿杨旅社成了一个大磁场,每时每刻吸引着守慧。守慧实在太喜欢听叔叔与斯坦因先生谈话了,他们给他打开了一扇天窗,送来了一股新鲜空气,使他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这对于守慧,实在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而十分刺激的感受。

这一天午睡起来,守慧仅仅到丰裕盐号转了转,立刻奔往绿杨旅社。门房见守慧的轿子在门厅歇下,立刻满面堆笑地打招呼,热情地在前面引路。

斯坦因见守慧进门,夸张地叫起:“康先生驾到,欢应(迎)欢应(迎)!”

叔叔问守慧:“喝茶还是喝咖啡?”

守慧答:“咖啡太苦,还是喝茶吧。”

“嫌苦我给你加方糖。刚煮的,尝一点吧。”

守慧含笑道:“好的,听叔叔的。”

叔叔夹了两块方糖放进杯里,端起咖啡壶斟了半杯。守慧接过,用银亮亮的金属小匙搅拌。

品尝着香甜的咖啡,守慧见地毯上卧着一条黑光光如小龙一样的玩意儿,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叔叔答:“火车。”

“火车?火车是什么?”

叔叔笑道:“是一种车,但这是玩具,上了发条可以跑。”说着弯腰拿起开头一节,“咔嚓咔嚓”拧了几把发条,轻轻丢下,小龙立刻跑起来。“这是英国货。斯坦因先生有位同学,叫——”转脸问斯坦因,“叫什么的?”

斯坦因答:“瓦特。”

“对,叫瓦特,发明了一种叫蒸汽机的东西,有了这东西,就可以制造一种叫火车的运输工具。这是火车的模型,一种玩具。”

守慧新奇道:“火车有很多节呀!”

叔叔说:“正是,它能装运很多东西。”

斯坦因兴奋道:“我相信,有了火车,经我开采的矿石,可以很轻松地拉到爱(冶)炼厂。”

守慧说:“这一下,那些牛车马车岂不没用了?”

叔叔说:“没有大用,但还可以派些小用场。”

火车跑了三四圈慢慢停下,守慧捧着咖啡杯蹲到它旁边看。斯坦因说:“康先生喜欢,我就把它送给你。”

守慧不好意思道:“不,不,这不可以。”

斯坦因笑道:“我很喜欢你,不必客气嘛。”

叔叔对守慧说:“要是喜欢,你就收下,不碍的。”

守慧脸上微微发红:“谢谢!谢谢斯坦因先生!”

叔叔对守慧说:“除了蒸汽机和火车,西洋人还有许多好东西,比如火枪、机械织布机、自鸣钟,等等。这些我们都没有。我们应该好好向人家学习。”

斯坦因说:“要说应(引)进西学,在贵国其实由来已久。早年我们有个汤若望,顺治皇帝跟他关系密切,很喜欢听他讲课(科)学技术,后来还请他参与编修历法。

还有乾隆的爷爷康熙,对西学也兴趣弄(浓)厚,曾召集了一批西方传教士,向他们学欧几里得定律,学数学、雾(物)理学、几何学、天文学,让他们给他带受(手)摇计算机,很了不起。问题是,这仅是他的个人兴趣,居(局)限于后宫消遣之用,没有制定政策,向全国倡导推广。”

叔叔自嘲道:“也不能说全没有推广,我在我二侄儿的府上,看到淋浴的设施,就用到你们的大水法嘛。”

斯坦因说:“那是贪图向(享)受,不是学习,就像中国一些富人,用上了自鸣钟,可对它的原理一窍不通。”

叔叔感叹:“一窍不通倒还罢了,糟糕的是,还自以为自己什么都懂,藐视一切。”

斯坦因先生笑而不言。

叔叔叹息摇头,转脸对守慧说:“我觉得你应该离开扬州,到外面转转。”

守慧惊诧地望住叔叔。

叔叔说:“这次回来,我更加觉得扬州生活的糜烂,这对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很是不利。”

斯坦因插言:“家里养着家炮(庖),做出那么一大桌菜,我数了两遍都没数清,三十多个呀。中国人真是太会向(享)受了。”

守慧说:“但凡盐商富室都有家庖,无一例外,区别只是多少而已。像我二哥,不光家庖,还蓄着戏班,他把海内戏曲高人都请到府里,专门为他编排戏剧。”

“听你令叔讲,你有个哥哥,给他抬交(轿)的全是美貌女子?”

“正是我二哥。如今他把她们赶走了,全换成了丑男,不是麻脸,就是吊疤眼,要么是矮番瓜,个个丑八怪。”

斯坦因笑道:“了不得,真的了不得,扬州盐商太有钱了。不过据我了解,做盐的生意也太容易了,只要手握皇家发下的一种票子——”

叔叔纠正:“不是票子,是盐引。”

斯坦因紧接着说:“对,对,叫盐应(引),就可以稳稳地赚钱,赚很多很多钱。”

叔叔说:“不是很多很多,而是像山一样堆积。”

斯坦因扬脸道:“贸易应该自由开放,这种特权之下的市场垄断,是不公平的。”

叔叔冷笑:“现今中国商业,哪有什么公平可言,一切都是权力魔杖在发挥作用。”

斯坦因摇头:“真是不可利(理)喻。”

叔叔说:“不过,盐商们在暴富的过程中,并非一帆风顺,据说也面临着许多困苦。”转脸问守慧,“你知道有哪些困苦吗?”

守慧说:“概括起来有六大苦,这六大苦,是指盐商每次行盐必须经过的六个关口,受到的六次敲诈盘剥。第一,行盐要持盐引,这是要缴税课的,这叫输纳之苦;第二,盐斤出场,要付出场费,这叫过桥之苦;第三,盐船经过一个个批验所,要掣验检查,这叫过所之苦;第四,盐船入江需缴笔银两,这叫开江之苦;第五,途经长江各关津必须不断缴费,这叫关津之苦;第六,船到销售地,必须先缴口岸费,否则不得停船靠岸,这叫口岸之苦。”

斯坦因问:“收受这些费用的,都是朝廷命官?”

叔叔愤然:“一帮盐蠹,光两淮地区,就养了一万多。”

斯坦因摇头:“弄(冗)员如此繁多,气(岂)不加大盐的成本?”

叔叔说:“正是。在盐场,一斤盐只有一二十文,经过滚雪球一般无数关节的滚动,最后到销售地竟至四五十文,甚至六七十文。”

守慧插嘴:“对于盐商,一个小小的八品盐官都是他们的老子。六大苦的根源全因为他们。我曾经仿刘禹锡的《陋室铭》作过一篇《新陋吏铭》,专门为他们画了一幅像。”

叔叔好奇:“说给我们听听!”

守慧对斯坦因笑笑:“那就不揣冒昧,献丑了。我是这样写的:官不在高,有场则名。才不在深,有盐则灵。斯虽陋吏,惟利是馨。元宝堆案白,铁铊压秤低。谈笑有场商,往来皆灶丁。无须调素琴,不离经。无刑名之聒耳,有酒色之劳形。或游竹西亭,或醉鸳鸯楼。孔子曰:何陋之有?”

叔叔拍案叫绝:“精彩!太精彩了!这些盐官就是这样,朝廷渔大利,他们渔小利,一片污浊!”

斯坦因再一次摇头:“真是不可利(理)喻,纯属中国怪胎。”

守慧皱着眉说:“叔叔与斯坦因先生所言极是。来扬州这几年我深深感到,要把盐的生意做好做大,就得上通官府,下交盐吏,卑躬屈膝地巴结讨好,否则你将处处受挟制,时时被刁难,寸步难行。一个人干这营生干长了,心会长歪,人会变坏,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在扬州,一直身不由己,其实内心很不愿意。刚才叔叔劝我出去走走,我何尝不想?我太想了,做梦都想!在这里,憋屈死了!可出去走走,又走到哪去呢?”

叔叔说:“可以到天津广州呀。广州有十三行,很值得看。到那里,我可以把我的一些朋友介绍给你,他们做生意,跟这里的人两回事。我后天启程,你赶紧考虑考虑。”

“叔叔后天就走?”

“是的,斯坦因先生对仪征矿脉的踏勘结束了,我的事情也办完,再待下去浪费时间。怎么样,跟我们走?”

守慧眼里闪闪发光:“四海为家,自由漂荡,做自己想做之事,交自己愿交之友,真有意思!”

“你还可以跟我到英国走走,看看人家在忙什么?”

斯坦因微笑道:“欢应(迎)康先生到我家乡考察!”

守慧眼中亮亮的光很快又暗下,颓然道:“可父亲一定不会同意。”

叔叔鼓励:“没事,如果你决定了,我可以找他谈,就说我这一单茶叶生意要你帮忙,临时的。说实在,你要真能跟叔叔联手经营,叔叔真是太高兴了。”

守慧想了想说:“谢叔叔美意,可还是不行,家里丢不开。”

“怎么丢不开?”

守慧垂下头:“罗影身体很不好。”

叔叔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张美丽苍白的脸,和那满阶满屋的兰花,问:“到底什么病?”

“本来是内虚之症,可最近又转成了咳嗽。”

“可以请西医看看。”

“叔叔是说西洋医生?”

“正是。”

“扬州没有。”

“一个都没有?”

“嗯。”

叔叔摇头叹息:“既然如此,那就在家先待着,以后再找机会了。”

守慧无可奈何地点头。

三天后,康世明与斯坦因离开扬州。

行李由翟奎安排挑夫挑到东关码头。按蓝姨吩咐,船上装了两坛酒,四袋香米细面,生熟猪羊牛肉若干,另有专门送给斯坦因先生的扬州漆器、扬州玉器、扬州酱菜若干。

康世明与斯坦因踏上跳板,走进船舱。

白帆张起,客船起航,一道道水波向岸边荡去。

守慧夹在送行的人中,恋恋不舍地目送着客船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