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芝生了个男孩,大头大脑大眼睛,白白胖胖,取名元元。
满月后的一天早上,芝芝突然对廷玉说:“我要上一趟扬州。”
廷玉昨晚温书很迟,这一刻才醒,迷迷瞪瞪的,心想,你这才坐过月子,身子还弱,上扬州一路颠簸,吃不消的,就说:“想去,过些日子去,眼下你身子还没恢复好。”
芝芝说:“你咋晓得我没恢复好?你是我肚里的蛔虫呀?这段日子什么事都不做,整日吃呀睡的,浑身憋足了劲,骨节眼里迸火花,还叫没恢复好呀?”
廷玉在芝芝面前一向随顺惯了,见芝芝这般说,也就不再反对。
“怎么突然想上扬州啦?”安静瓶听到情况后,问。
芝芝答:“昨晚做了一个梦。”
“一个梦?什么梦?”
芝芝不语。
安静瓶想,芝芝平时虽有些任性,但做事一向循规守矩,想上扬州,一定有她想去的道理,不愿意说肯定有她不愿说的理由,于是说:“也有好长时间不去了,想去看看也是应该的,不过,等过了‘百露子’①1再去吧。”
“我等不及。”
“妈怕你身子骨吃不消。”
“一点没问题,我觉得比先前精神还好。而且我让廷玉跟着去,他细心,周到,有他照应,没事的。”
“廷玉明年考试,天天要温书,做窗课②2,不到学宫里行吗?”
“没事的,让他把书带着。他跟旁人不同,不问在哪,书只要往手里一捧,外面的世界全不知道,跟在学宫没什么两样。”
安静瓶想了想,就答应了。
芝芝没想到母亲这么快就答应,一高兴就得寸进尺,要母亲一起去,见母亲不答应,就缠着闹,撅着嘴说,你跟爹一分这么长时间,就一点不想呀?安静瓶微笑着摇头:“老夫老妻的,还有什么想的呀,而且家里要人照应。我在这里挺好,身边都是处惯了的人,出家门,有山有水,有草有木,让我心里舒坦。况且我到了那边,不光帮不上什么忙,起不了什么作用,相反还让蓝姨平白生出一些顾忌,放不开手脚,影响做事,真的不大好。”
芝芝盯住母亲咕哝:“可总不能老待在老家不动呀。”
“待在老家有什么不好?待在老家,心里安逸,踏实。”
芝芝知道说不了母亲,就问有什么话带给爹爹?安静瓶一笑:“能有什么话,要说的都说过了。”
芝芝突然来扬州,康家大院一片欢腾。
一大家子拥到厚德堂,芝芝与廷玉被围在中间,一张张笑脸对着,让他们心里暖和和。
康世泰特别开心,嚷嚷着要抱小外孙。芝芝从奶娘手里接过元元递过去,康世泰拙手拙脚抱着,俯脸盯着元元透着奶香的嫩脸,嘿嘿笑,脸上泛红光。
蓝姨不住招呼芝芝坐,笑容满面地怪怨:“二小姐才坐过月子不久,身子还不够硬朗,想家了也该告诉一声,好让我派人去接,少受多少罪。”
芝芝脸蛋红扑扑像一朵花,脆生生地回:“不累,一点不累!”
修竹雨亲切地望着芝芝说:“看得出,精神挺好。”
郑玉娥笑嘻嘻插嘴:“二小姐白了,胖了,成大人了。”
芝芝笑:“天天吃了睡,睡了吃,像小猪!”
康世泰笑:“这是什么话,我的女儿成小猪了?”
大家笑。
说笑了半天,陆续都回了。蓝姨引芝芝与廷玉到里面坐。
康世泰每次回老家都碰到廷玉,一直叔侄相称,此刻一变而为翁婿,多少有些别扭。细细端详,见廷玉形容端方,儒雅有礼,心里不由喜欢。坐着喝了一会儿茶,问廷玉:“闻道贤婿治学刻苦,娴于经卷,不知来年秋闱能有几成把握?”
李廷玉恭谨回答:“小婿忝入廪生,坐食皇粮,读书做文一向不敢懈怠,唯恐辜负皇恩。至于来年秋闱,小婿只求尽力争取,不敢说有十成把握。”
康世泰对廷玉的谦逊十分满意,赞许道:“尽力就好,能一举高中固然可贺,万一落第,也不必心灰意冷,可以回来业盐嘛。我宏泰号盐引充足,行销湖南、湖北、江西、安徽、江苏数省份,为我供盐的盐场五六个,摊子大得很。到时候我给你一爿盐号,选一位好手帮衬你,保管一样大富大贵。”
一直不声不响在听他们说话的芝芝忍不住插嘴:“爹,您快别这样想,廷玉天生书呆子一个,一味地只会读书做文,您别指望他像哥哥们那样帮您做事。”
康世泰笑道:“我不是要他帮,我是想,男儿行于世,应立业齐家,脚下有一片基业。”
芝芝说:“爹爹的话固然有理,可有一点爹爹不清楚,我跟廷玉对生活的要求一向不高,我们只想按自己的性情过自己的日子,从来没想过良田千顷、家财万贯。不过爹爹也是知道的,廷玉家有薄田百亩,足可维生度日,生计是不必担心的。”
康世泰摇摇头:“你这孩子呀,就是不明白为父的一片苦心。”转脸对廷玉说吗,“你要是无心于商,也无妨,到时候我给你捐个通判,或道员什么的,再争取补上缺。”
芝芝一撇嘴:“笑话,廷玉怎会这样取功名?好了,不说这些了,我肚子饿了,什么时候开饭?我想吃张大厨做的绝活菜了!”
芝芝说话的过程中,廷玉一直温柔地望她。很多时候都是这样,有些问题廷玉不好回答,芝芝总是毫不犹豫地代他开口,所答的竟与廷玉心中所想完全一致,让他心里特别温暖。
晚饭开在吉庆堂。芝芝婚后第一次回家,这顿酒办得特别隆重。大哥二哥三哥,还有舒媛姐姐都过来了。姐姐嫁到杭州,这一刻居然在家,真是天假其便,天成其美!
芝芝想,要是母亲这一会儿也在,真是大团圆了!
座次是蓝姨安排的。芝芝、廷玉跟父亲一桌,相陪的有大哥二哥三哥,姐姐姐夫。
三哥一进来,望着芝芝高兴地笑,只是笑得很疲倦,脸有些苍白,神情显得抑郁。芝芝下意识地往女眷与孩子们坐的那两桌看,人都全了,独缺罗影。芝芝对面坐的是大哥,下把上留了胡须,脸比以前稍胖了些,禁不住叫起来:“大哥,你怎成了小老头啦?”
守诚摸摸下巴,嘿嘿笑:“妹妹说得是,大哥确实成了小老头了。”
康世泰指责芝芝:“看你一惊一乍的,说的都是孩子话。自古男子四十留须,你大哥年过不惑,形象上老成持重一点,有什么不好?”
芝芝掩口咕咕而笑:“我不是说不好,我是觉得大哥不像了。”
守信笑噱:“不像?怎么会不像?我像吗?”
芝芝笑着瞄二哥一眼:“你像个大马猴!”
守信指着芝芝向父亲告状:“你看看,越来越没规矩了。”
菜肴的丰盛是不必说了,蓝姨时不时举起公筷为芝芝与廷玉搛菜。芝芝自回歙县后,极少有机会吃到如此高档讲究的酒宴,一道菜上桌,总表情夸张地问一下名字,自己伸筷子的同时,要廷玉跟着品尝,问好不好吃?廷玉有些不好意思,低声对芝芝说:“好吃,你不必为我操心。”守信看在眼里,逗芝芝:“妹妹这就不对了,我妹夫又不是三岁小孩,你管这管那的,还给不给人家一点自由?”
芝芝挖守信一眼:“要你说!不开口把你当哑巴啦?廷玉不像你厚皮涎脸,不要你说他!”
这话一说,廷玉脸红起来。
个个都喝酒,康世泰今儿高兴,多喝了两杯。康府好长时间没这么欢聚了,整个饭桌上热热闹闹。
芝芝的房间早收拾好了,就是秋桂轩以前住的那老屋。芝芝东看看,西望望,恍如昨日。因为刚才喝了些酒,芝芝身上一阵阵发热,手摸着脸蛋问廷玉:“我脸红吗?”
廷玉盯着她:“红。”
“想不到我喝那么多!”
“你夯!”
“我夯?”
“夯。”
“你再说!再说!再说!”
“对不起,我不说了,收回。”
“刚才饭桌上你红脸了。”
廷玉笑。
“你脸皮真薄!”
廷玉仍然笑。
芝芝盯着他,娇气道:“我要你抱抱我!”
廷玉望住芝芝笑。
芝芝催:“抱呀!”
廷玉抱她。
“亲亲我!”
廷玉亲芝芝。
芝芝手指脸:“亲这!这里热!”
廷玉亲她脸上红晕。
芝芝被亲得不动了,两眼幽幽地瞪着前面。
廷玉问:“咋啦?”
“酒桌上,我看我三哥不大开心。”
“他喝得很少。”
“还有我姐姐,一直没有声音。”
“是的,她一直不说话。”
“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
“什么事?”
“不晓得,但我有预感。”
廷玉默默地望着芝芝,像望着一汪幽静澄碧的山泉。
第二天早饭后,廷玉想到安定、梅花二书院拜见姚鼐、赵翼、杭世骏。芝芝说,他们是当今大儒,你与他们素昧平生,人家未必见你。廷玉觉得有理,问芝芝能不能请守慧引荐一下?芝芝说,这有什么不能,我跟三哥说一下就是了。说完,去奶娘那边看了看元元,立刻去了三哥住的福字大院。
三哥不在,修竹雨说他一早吃过早饭出去了。
芝芝问:“去盐号?”
修竹雨尴尬道:“对不起,我还真不大清楚。对了,我还没有谢你呢。”
“谢我?谢什么?”
“你托叔叔带给我的笔砚跟书。”
芝芝一笑:“也对,是该谢!”
停了停,修竹雨见芝芝两眼尖尖地看她,笑道:“干吗这么看我,又老了许多不成?”
“不,不是,我是想问,三哥待你好些吗?”
修竹雨目光落下,微微一笑道:“有什么好不好,早习惯了。”嘴里说着,抬手接过纹儿沏来的一壶杏仁八宝茶,往芝芝面前白瓷汝窑盅里斟了半盏:“尝尝吧,有点酸,有点甜,挺好喝的。怎么突然就来扬州了?”
“想了,就来了。继书呢?”
“上家塾了。”
“你不是说你先教他两年?”
“本是这么想,可觉得还是应该让他受点规矩。”
芝芝点点头,喝了一口八宝茶。
“告诉我,三哥到底怎么啦?”芝芝问。
“怎么?没怎么呀,挺好的。哟,你怎么眼泡肿肿的?”
“昨晚没睡好。”
“也有了择床的毛病?”
“不,心里不静,睡不着。告诉我,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修竹雨愣住了:“发生了什么?没发生什么呀。”
“不对,一定发生了什么,我在家做过不止一次梦,有预感,不会错。”
“做的什么梦?”
“我不想说,反正不是什么好梦。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一定的。”
修竹雨轻声叹息:“守慧心情不好,好长时间了。还有舒媛的事,等一会儿慢慢说给你听。”
“好的,我都想听听。先说三哥,他为什么心情不好?”
“今年上半年你叔叔来扬,守慧整天影子似的跟着他。叔叔临行,守慧很想跟他一道去,可又怕老爷反对,更主要的是担心罗影身体,硬是没去成。可就这之后,我看他一天一天变了,成天恍恍惚惚,做事收不起神,动不动一个人钻在书房里抽洋烟,捣弄小火车。”
“小火车?”
“是一种玩具,一个英国人留给他的。”
“罗影身体怎么样?”
“很不好。这是你三哥心情不好的最重要的原因。”
“还是那病?”
“还是那病。”
“怎不找个好大夫看看?”
修竹雨苦笑:“怎么不找?不晓得找过多少个了,光吃的秘方就动麻袋装。”
芝芝一时无语,想到昨晚吉庆堂家宴上罗影的缺席,眼前立刻浮现出她那苍白瘦削的脸。
“她在家吗?我想看看她去。”芝芝说。
修竹雨暗暗惊讶地看着芝芝。
芝芝脸红了,嘟嘴道:“干吗这么看我?”
修竹雨温雅地笑:“没什么,我觉得芝芝长成大人了。”
芝芝娇嗔:“什么话哎,人家本来就是大人嘛,嫂嫂也太充老人头了。”
修竹雨辩解:“哪敢呀,人家是在夸你。”
芝芝两眼晶亮亮,脸蛋一阵阵红润。
由嫂嫂陪着,芝芝来到前院看望罗影。芝芝上次来扬州虽待了好长日子,但从没到过罗影房里,此刻一路走来禁不住暗想:都说罗影姐姐擅画兰,擅养兰,今儿倒要见识见识。
进院门,一个保姆抱着一个小孩坐在台阶上晒太阳。是个女孩,素锦小袄,绸裤,头上编着细溜溜小辫,不吵不闹,样子挺让人喜欢。修竹雨告诉芝芝,她叫康佳,是罗影的女儿。芝芝摸摸佳佳的小脸,心里挺喜欢。
再往前走,映入眼帘的就是兰花了。但见廊檐下、台阶上、甬道两边,兰花左一盆右一盆排满了,品种繁多,清香飘逸。兰儿执一把壶,细亮的水线苏苏有声地落到兰花的叶上,见她们进门,连忙放下壶迎上来。
修竹雨问:“这些花不都交给花大叔管了嘛,怎么还要你忙?”
兰儿笑答:“大奶奶说得是,可我喜欢这些花,一时没什么事,就过来侍候侍候。”
“外面是谁呀?”里屋的纱屉子撑着,绿纱里传出罗影的声音。
兰儿扭脸回答:“是大奶奶和二小姐过来看你!”
罗影轻咳了两声在里催促:“快请她们进来。”
修竹雨对着窗户说:“你好好歇着,我们这就进来。”
兰儿赶在前面打帘,芝芝跟嫂嫂先进客堂,再一拐弯,到了里间。罗影本来躺着,这时已从床上坐起。修竹雨连忙拦她:“你起来干什么?快躺下,躺下,不要动。”
罗影说:“躺了半天,也该起来了,况且二小姐难得来,也没躺着的道理。”
芝芝盯着罗影,觉得她明显比先前瘦了,连忙说:“你躺下吧,身体要紧。”
修竹雨硬把她捺回床上,替她掖好被子。
罗影苍白的脸上泛出一片红晕,微微气喘道:“这,这像什么呀。”
修竹雨说:“别想得太多,芝芝说得对,身体要紧,不必客套。我们是来看你,又不是做客。就这么坐着说说话,挺好的。”
兰儿把茶沏过来,一人奉上一杯。芝芝喝着茶,向罗影问了好些话:最近都用些什么药?大夫多长时间来一次?可打算换换大夫?夜里睡得还好吗?想吃什么,可叫厨房单独做,大可不必拘泥,等等。罗影一一回答着,谢谢她的关心。罗影想到芝芝上回托叔叔带给她的笔砚,以及这次来扬送给她的礼物,心里充满感激,说了好些感谢话。
芝芝说:“很平常的东西,不需要谢。”
罗影又咳起来,用绢子掩着口,说:“那方歙砚,我很喜欢。”
芝芝说:“你写字画画用得着,下回我给你再带些。”
说着话,芝芝发现窗口画桌上摊着画,走过去,见是一幅题为“红桥修禊图”的长卷,画好一大半,还没完成,但好些地方已题了诗。看得出是三哥与罗影的合作,因为“红桥修禊图”五个字以及题画诗,都是出自三哥手笔。
修竹雨对罗影说:“你要注意休息呢,怎么把画桌安到卧室里来了?”
罗影含笑道:“没法子,我一直想画这幅画,有些精神,就画两笔。”
修竹雨说:“还是身体要紧,以后画的日子长着呢。”
芝芝对罗影笑道:“前年那次修禊,我跟嫂嫂也去了,你把我们画进去好吗?”
罗影轻声咳了咳道:“好的,只怕画不好。”
芝芝高兴道:“会画好的,我觉得你画得挺好。”
修竹雨又叮嘱了一番,无非是好好休息,好好调养,别累着之类,就与芝芝告辞了。罗影要起来送,被她们拦住,只得要兰儿代她送送。兰儿一直把她们送到院门外。
从罗影屋里出来,修竹雨以为芝芝要跟她告辞回去,没想到竟眼对眼望住她,一步不离地跟着。修竹雨笑道:“怎么,还想去我屋继续喝杏仁八宝茶?”
芝芝一耸鼻子:“你忘了?还有话没跟我说呢。”
修竹雨一时摸不着头脑:“什么话?”
芝芝不高兴了:“好好想想!”
“是舒媛的事?”
“就是呀。”
回屋坐下,修竹雨叫纹儿重沏了一壶杏仁八宝茶。芝芝说:“昨晚饭桌上,我看我姐一直闷声不响,头不大抬,心里觉得奇怪,当时人多多的,又不好问。刚才从姐姐屋前经过,见里面一丝儿声音没有,秋琴出出进进,连个脚步都不敢放重。所有这一切都显得怪怪的。求嫂嫂赶紧说说,到底怎回事?”
修竹雨说:“你跟廷玉恩恩爱爱的,多让人羡慕,可你姐跟你就不好比了。”
芝芝问:“怎不好比?”
修竹雨啜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杏仁八宝茶,放下汝窑小茶盅:“这话说起来长了,容我慢慢说吧。细想想,也怪你姐姐,没经过世面,经不住哄,轻易相信人。她是在你离开扬州之后认识房小亭的,一下就被他迷上了。那段日子,全不顾家里反对,绝食,要死要活,哭天抹泪,非他不嫁。老爷到最后心软了,就答应了。可结婚之后当你姐随房小亭到了杭州他的家中,立刻掩面而泣了。原来房小亭完完全全骗了她,他在扬州说得天花乱坠的那些话竟然没有几句是真的。他说他父亲是富甲杭城的茶商丝绸商,他是为了帮助父亲经营,才弃儒从商,来到扬州的,结果根本不是这回事。他父亲虽说是个丝绸商,但早已病逝,母亲一年前改嫁。你姐姐看到他仅有几间蒙尘破败的房屋,知道自己落进了苦坑。但她禀性内向,极爱脸面,自小读的书受的教育使她只能一步不离地跟定他,不可能擅自跑回扬州。一年后,老爷不放心,令守诚大哥行盐回返时绕道杭城看看她。大哥看到她的生活状态十分难过,当时就想接她回扬,可房小亭不答应。大哥出于无奈,只得丢下若干银两,令房小亭从此以后用心经营,善待舒媛,万一支撑不下,可收拾家当前往扬州。房小亭当时因得了银两,千恩万谢,信誓旦旦,保证以后做好生意。大哥回到扬州,不敢把实情告诉老爷,只向蓝姨细说了一下。蓝姨听了十分揪心,但鞭长莫及,只指望房小亭言而有信,从此变好。可房小亭依然如故,不到一年,就把大哥给他的银两花费罄尽,迫于生计,来到扬州。来扬后,你姐姐心情总不好,见人讪讪的,老待在屋里不出来。我看她可怜,不止一次去看她,可她动不动脸红,总是一副抬不起头的样子。相反你那姐夫,倒好像在这大院生活了一百年,出出进进,一副老相,简直是得胜回朝的功臣一般。”
芝芝诧异:“我爹不是没眼力的人,当初怎么就没看出?”
修竹雨苦笑:“你爹盐务繁冗,不可能事必躬亲,蓝姨是让翟管家派人去杭州作的调查,人生地不熟的,哪能保证万无一失?”
芝芝叹:“没想到,我姐姐命这么苦。”
“她那样子,真可怜。不过看得出,最心痛的,是你爹爹。”
芝芝不语,停了停问:“我姐夫现在做什么?”
修竹雨苦笑:“能做什么,我看什么也没做。一开始央求你姐跟你爹讨银子,说是要开茶馆。”
“开了?”
“没有。他想得奇,说要开一家全扬州城独一无二的茶馆,一律选用二八佳人做招待,也就是仿效你二哥红衣轿娘的式样,说这样满保生意兴旺,财源滚滚。你爹对他难以信任,没有答应。于是他一趟趟求你姐,又是甜言蜜语,又是信誓旦旦,你姐姐偏偏就吃这一套,只好过去哭求你爹。你爹最终心软了,但不同意开茶馆,只答应开一家绸庄。理由是,房小亭父亲做的丝绸,姨父在扬州又专事此业,毕竟比较熟悉。
绸庄于是开起来。可过了两个月,出了大纰漏,店里的二掌柜借去湖州进货之机,来了个大卷包,一下子把所有的银两卷了个精光。”
芝芝奇怪:“进货这种事,他怎么不自己去?”
“是这个话哎,可他图享受,没有去。”
“现在呢?”
“你爹气得好长时间不理他,直到最近,才让他跟你大哥学生意。可他暗里又不高兴,说大哥那里一切井井有条,插不上手,要到守慧那儿学。我当时心里奇怪,守慧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跟他学什么?到后来我才明白,选择守慧,他是图个无人管束,自由自在。”
芝芝咬牙恨道:“我姐姐也真是,怎么就看上他呀?”
修竹雨说:“这没法解释,看来只好归结为命。这些日你跟她住一个院,有空劝劝她,要她想开些。好在眼下回了扬州,骨肉亲人一大堆,还有女儿馨儿陪着,不至于寂寞。”
芝芝点头:“我记住了,我会跟她好好谈的。”
俩人正说着,门外台阶上一阵脚步响,守慧牵着继书进来。
“哥!”芝芝高兴地叫起。
“哟,你在这?”守慧笑道。
芝芝一撅嘴:“怎么,我不能在这?人家特地过来看你,可你不在!”
守慧摸头讪笑:“没办法,盐号里事情杂,脱不了身。”低头对继书说,“叫姑姑。”
继书叫:“姑姑好。”
芝芝摸摸继书头:“爹带你上哪玩啦?”
“没上哪玩,爹爹是从家塾里带我回来的。”
芝芝对守慧说:“才五岁就上家塾,也太辛苦孩子了。”转脸逗继书,“先生教什么啦?背一段文章给姑听听。”
继书乌溜溜的大眼转了转,望着芝芝的脸背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芝芝跟继书逗着玩,见守慧趁机想溜,立刻用话拦他:“哥,你别走呀!”
守慧不得不收住脚:“妹妹有什么话?”
芝芝不高兴了:“好,没什么话!你走,你走!”
守慧讪讪地站着。
芝芝不依不饶:“我晓得,哥哥不光是不待见我,尤其是不愿意待在这屋里。”
守慧低下头,一脸尴尬。
修竹雨给芝芝斟茶,没话找话道:“这是碧螺春,给你换换口。”
芝芝没搭腔,望着哥哥。
守慧感觉到妹妹的目光,有些不自然,随手从桌上取过几本书递给芝芝:“给,这是我刚刚花银子给板桥、金农、施驴儿三人印的。”
芝芝接过放下,盯着守慧。
“看看嘛,都是挺好的诗文。我还准备给厉鹗、罗聘印两本。”
芝芝不接他话,仍盯住他。
守慧不自在了:“干吗这么看我?”
“我看你瘦了。”
守慧的笑立刻变得很勉强:“是吗?我觉得还可以嘛。你是比先前胖了些。”
芝芝仍盯着哥哥脸:“不光瘦,而且苍白。”
“妹妹脸红红的,像小太阳。”
“这一次回来,我觉得你变化最大。”
守慧抬手摸摸脖子,不语。
修竹雨插嘴:“芝芝刚去看过罗影。”
芝芝说:“我晓得,除了罗姐姐的病,哥心里憋着许多不顺心的事,可妹妹求求你,无论如何要注意身体。”
守慧说:“我挺好,真的。”
芝芝瞪住他:“你不好!”
守慧发现妹妹盈盈有泪,强自笑道:“怎么啦,倒越长越小了,像个小女孩似的。
哥明天再带你逛一次扬州如何?”
芝芝泪下:“我要你过得好,过得开心,我看你这样子,难过”
“好了好了,我听妹妹的,以后一定注意,一定,好了吧?”
修竹雨坐在旁边,默默无语。
芝芝从三哥处出来,心里郁闷,一个人转到后花园。
后花园里菊花正开,到处闪金耀银、吐朱放紫。花大叔手执一把葫芦瓢,正给菊花浇水,阳光下,水从瓢口落下,“哗哗哗”带着清响,银光闪亮。芝芝蹑脚猫腰悄悄上前,趁花大叔弓腰浇水之机,憋一口气,将所剩不多的小半桶水提起,急急隐入花丛。花大叔瓢里水浇完,转身再舀,桶没了,举着一张紫红色的脸膛四下张望,傻愣愣像个孩子,停了停,竟嘿嘿嘿笑了。
芝芝憋不住,一下从花丛中蹦出,抓住花大叔的手欢叫:“花大叔!花大叔!”
花大叔手里葫芦瓢“豁啷当”滚到地上,望住芝芝嘿嘿笑。
“我看出了,就您花大叔精神最好!”芝芝小鸟似的跳着说。
花大叔仍旧嘿嘿笑。
“花大叔脸上有红光!”
花大叔笑着点头。
“我给花大叔带酒来了!”
花大叔笑眯了眼。
“还有烟叶!午饭后我送来。”
花大叔越发笑。
“他们都让我不开心,就您花大叔让我开心!”
花大叔嘿嘿嘿。
“花大叔样样都好,让人喜欢!”
花大叔笑得咧开嘴。
“可花大叔就是有一样亏着,没老婆!”
花大叔仍旧笑。
“我跟我爹说,让他替你讨一个!”
花大叔愣了愣,直摇头。
“女人是大老虎,会吃你?”
花大叔嘿嘿直摇头。
“那我就跟我爹说!”
花大叔头越发摇成拨浪鼓,举着两手冲芝芝比画,芝芝盯着他手势,立刻明白了花大叔的意思,欢喜得两眼湿湿地说:“是个男儿,叫元元,带来了。挺好!下午我送酒跟烟叶过来时,抱给您看!”
从后花园出来,芝芝换了个人,心情好极,走路一蹦一跳,像充足气的花皮球。
好半天看不到元元了,芝芝心里开始惦念,回到秋桂轩,一脚跨进奶妈屋里。元元挺好,秋儿抱着他在鹿顶穿山廊下晒太阳。芝芝要抱,秋儿递给她,叮嘱,刚喂过奶,别把奶漾出。芝芝亲了亲元元,元元白白胖胖,像个大肉团,咧嘴笑,芝芝也笑。逗玩了一会儿,元元眼皮发黏,入了梦乡。抱元元进奶妈房,奶妈见了上前帮忙,轻轻把元元放入红漆描金童床里睡下。
芝芝回自己屋,见门关着,门帘低垂,知道廷玉在里面用功,心里不由怜惜,同时暗暗怪怨。这秋桂轩是有书房的,就在琴室旁,你干吗不到那儿读书?是怕打扰我姐姐,还是担心丫环们议论?芝芝轻轻推门进去,廷玉果然孜孜矻矻,面壁苦读。
看他那副专心致志的样子,芝芝不忍打扰,蹑手蹑脚倒了杯茶,轻轻放在他案边,复又退出。
芝芝决定去看姐姐。
秋琴见芝芝进门,连忙上前请安,一路引着往里走。
掀开晶亮亮的珍珠门帘,芝芝进了舒媛房间。姐姐一个人在里面坐着,见芝芝进来,神情有些慌怵,连忙起身相迎。芝芝盯住姐姐,见姐姐虚泡肿脸,眼角带着泪迹,忍不住轻声问:“怎么啦,姐?”
舒媛脸微微别开去,支吾道:“没怎么。妹妹请坐。”
“还没怎么呢,眼睛都哭红了!”
舒媛神情凄恻,目光垂下。
“一定是姐夫让你生气了!”
舒媛不语。
“我刚从三嫂那边过来,姐姐的情况我都知道了。”
舒媛抬头望妹妹一眼,哀声道:“没法子,这是命。”
芝芝说:“什么命不命的,姐姐大可不必这么说。这一会儿你反正回来了,姐夫待你不好,还有爹,还有大哥二哥三哥,很多很多的人,心里应该踏踏实实,没一点可怕。况且还有女儿,对了,叫什么的?”
“房馨儿。”
“馨儿?多好听的名儿,在哪呢?”
“抱出去玩了。”
“有女儿,又是一大家子在一起,还愁什么?妹妹劝你看开些,看淡些,多为自己想,为馨儿想,别整天闷闷不乐的。”
舒媛望望妹妹,目光柔柔的,颤颤的。
“怎么不弹琴?”
舒媛勉强一笑,笑容苍白如雪花:“弹得少。”
“姐姐琴弹得好,又喜欢,怎么弹得少了?”
舒媛不语。
芝芝说:“我在老家,每想到姐姐,耳边老响起叮咚的琴声。”
舒媛自语:“其实,整天弹琴也没多大意思。”
芝芝盯着姐姐:“别说意思不意思的,能自娱自乐消磨时光就好。”
舒媛不语。
“除了弹琴,也可以找人玩玩,比如修姐姐,她心地挺好的。”
“我晓得,难为她常来看我。没什么事,我想绣绣花。”
“也行,姐姐花绣得好,喜欢绣就绣绣。”
“可好花样子没了。”
“怎么没了?姐姐不是有很多吗?”
“在杭州弄丢了。”
“也没什么,丢就丢了,请人再画就是了。”
舒媛点点头。
停了停,芝芝又问:“今儿到底怎么啦?”
舒媛刚刚有了点亮色的脸又黯淡下来,小声道:“你别问了,我不想说。”
“我是你妹妹,有什么话不能说?况且,说了你心里会好过些。”
舒媛犹豫了一下,低头道:“不,我真的不想说。”
芝芝就不喜欢姐姐这种闷性子,望着她一点办法没有。
又坐了坐,芝芝要回去,舒媛也不留,送她到门口。
走到外面天井,芝芝碰到秋琴抱着房馨儿进门,接过来逗玩了一会儿,问秋琴:
“我姐到底遇上什么不开心的事啦?”
秋琴答非所问:“是嘛,大小姐常常这样。”
“我问什么事?”
秋琴躲避着芝芝目光,小声道:“我不好说,大小姐爱面子,不想让人晓得。”
“姐夫跟她吵架了?”
秋琴两眼盯着馨儿粉嘟嘟的小脸,不语。
“告诉我,我不会对人说的。”
秋琴眼往两边瞭瞭:“其实我很想说,我觉得我们大小姐太委屈、太可怜了,只是她一再叮嘱,我就不好讲了。”说到这,两眼又往两边瞭瞭,细下声道,“是这样的,我们姑爷近日常常不归家,哄我们大小姐,说是跟船去盐场支盐了,其实是到春香楼找姑娘。大小姐晓得之后就问他,他先不承认,赖账,后来被抓住了把柄,不光不认错,还嘴凶,把大小姐气得哭了一夜。”
芝芝问:“这春香楼怎么回事?”
“它是扬州最有名的妓院。”
“去那里嫖娼?”
秋琴点头。
芝芝脸发白,有点喘气:“我爹知道不?”
秋琴答:“大小姐觉得这是丑事,不肯对任何人讲。”接着苦下脸,“二小姐,我们大小姐命苦,可怜得很,有空求你过来说说话,劝导劝导她好吗?”
芝芝眼里有些发涩,点点头。
这天午饭后,芝芝没随廷玉回秋桂轩,紧跟大哥来到禄字大院。大哥见妹妹脸绷着,有点悻悻然,问:“怎么啦?”
芝芝脱口责问:“我姐夫这些天都做了些什么,你知道吗?”
守诚额上皱纹紧缩起来:“什么事?”
“他去秦楼楚馆嫖妓女!”
守诚脸上表情松弛下来:“就这事?”
“姐姐气死了,哭了一整夜!”
守诚打着火镰,点上一锅子烟。
芝芝急了:“你倒是说话呀!”
守诚从嘴里拔出烟嘴,吐出一口烟:“我知道了。”
“知道了,你说怎么办?”
守诚望住芝芝:“没什么怎么办,有空我问问。”
芝芝吃惊:“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看你不想管!”
守诚咂咂嘴:“不是不想管,是不好管,多大的事呀?犯得着这么一惊一乍的?”
“是一惊一乍?姐姐伤心成那样,你居然无动于衷?”
“不,不是这意思,不是。好了,有机会我一定找房小亭说说,你先劝劝舒媛,要他别乱想。”
芝芝转身而去。
守诚叫道:“你干什么去?”
“我找爹!”
守诚立刻板起脸:“你别胡来,爹的事够多了,你别去添乱。况且这事他也知道”
芝芝万分惊诧:“你说什么?爹也知道?”
守诚点头。
“你是说,爹也听之任之?”
守诚不语。
芝芝瞪着大哥,两眼发直。
守慧一边整理着书橱里的图书,一边劝说躺在高背紫檀晃椅里的芝芝:“我知道你的心情,不过,你也不要苛求大哥,这是扬州,不是我们歙县老家,发生这种事,很平常的。”
芝芝气愤道:“很平常?难道姐夫做那事无可指责?”
守慧连忙摆手:“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
守慧苦笑笑,直摇头:“好妹妹,求你别激动好吗?扬州是什么?说得好听点,锦绣之地,温柔之乡,说得不恭敬,整个就是个奢侈糜烂的销金锅子,纸醉金迷、魂销魄亡的游乐场。捧戏子,吃花酒,逛花街柳巷,这在扬州再平常不过,真的再平常不过,千万不必大惊小怪。你初来乍到,自然不习惯,就像当初我不习惯一样。可如今,我看够了,看烦了,看厌了,早已见怪不怪。这就是扬州,一片颓废之地,一个让人精神松垮软塌得像烂面条一样的鬼地方!说实在,我一天都不想在这里待,我真恨不得生出一双巨翅,驮着罗影一下腾入青霄,远走高飞。因此,好妹妹,你刚才说的话,包括你的心情,你的想法,我完全理解。可我还是劝你,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要立足扬州考虑,这里发生这种事情,不奇怪,真的一点不奇怪。不要说大哥了,即使父亲,他同样认为是鸡毛蒜皮,完全不会当回事。”
芝芝望住三哥,三哥说得不错,姐夫只是偶尔逛一下花街柳巷,并非每天夜不归宿,多大的事呀?不像你们,有了老婆,再讨偏房,特别大哥二哥,左一个右一个地往家抬,嘴里吃一块,筷上搛一块,眼睛还盯着一块。这么做还冠冕堂皇,没有任何人说三道四,连菩萨老爷都点头赞同!既然个个怀着鬼胎,怎么好指望你们去指责姐夫?
“妹妹干吗这么看我?”守慧问。
“怎么,心虚啦?”
守慧摇摇头,叹息,从书橱里取出一本书:“这是今年刻印的红桥修禊诗集,送你一本。”
芝芝不接。
从三哥处出来回到秋桂轩,芝芝见廷玉仍坐着看书,心里不由一柔。廷玉是没有大哥二哥三哥见多识广,跟他们在一起显得有些乡气,甚至木讷,但他诚朴,踏实,有定性,如山里的一棵树,虽没有耀眼的花朵,但静默地立着,默默地生长。芝芝清楚,他本质上也不喜欢扬州,扬州使他眼花缭乱,头晕目眩,使他呼吸不畅,呆头呆脑。他是为了陪我才过来的呀。面对大哥二哥和三哥,他时常有些不习惯,不自在。
廷玉对芝芝不止一次微红着脸说:“我是个乡巴佬,让他们见笑了。”芝芝就喜欢廷玉脸红的样子,就喜欢廷玉这份坦诚,同时心想笑道,你说你是乡巴佬,难道我不是吗?
廷玉感觉到芝芝站在旁边,从书上抬起头。
“你怎么啦?”廷玉盯住芝芝问。
“什么怎么啦?”
“脸色不好。”
“是嘛,没事的。回来这些天,我也没好好陪你,明儿我们去逛逛郊外的园子好吗?”
廷玉仍盯着芝芝不放:“好的。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芝芝手搭到廷玉肩上:“没有。是刚才找大哥三哥说事,有些不开心。”
“又什么事?不关你的事不要管,你回来是客,省省心。”
“我是想省心,可我实在看不下。”
“什么看不下,告诉我听听。”
“是我姐姐的事。不说了,说了乱你心,你还是一心看你的圣贤书吧。这些日我整天东跑西蹿,一直没好好陪你,真的对不起你。”
“三哥带我去过梅花书院、广陵书院、红桥书院,袁枚、姚鼐、赵翼、汪中、郑板桥、金农、罗聘,还有盐运使衙门的卢雅雨卢大人,都见到了,真开眼界,长见识。特别昨天,在运司衙门的苏亭参加了卢大人组织的诗文酬唱会,受三哥怂恿,我在那么多人面前斗胆做诗,受到了那个叫施驴儿的夸奖,真有意思极了。”嘴里说着,眼一直盯着芝芝,声音变得轻微下来,“我真的觉得你有些累,还是进屋歇歇吧。”
“我真的不累。三哥带你去的都是书院,扬州园林你一直没有好好看过,明儿我陪你转转。”
“扬州园林独步天下,说实在还真想细细浏览一下。”
“那就明天?”
“你妈要你代她去清园庵看看张道姑,你不是准备明儿去吗?”
“可以改在后天。”
廷玉点点头。
芝芝说:“我们请上姐姐跟三嫂好吧?”
廷玉望住芝芝眨巴眼睛。
芝芝解释:“我姐心情不好,在家闷闷的,怪可怜的,我想也让她散散心。至于三嫂,她跟我最亲,对你印象又好,特别是她对扬州的园子特别熟悉,一路上好请她讲讲。”
“你想得很周到,况且人多也热闹,就依你的。”
芝芝瞟他一眼:“怎么叫依我?这可是征求意见呀。”明眸转了转,柳眉一蹙道,“不,不对,我姐姐还是不请为妥。她是个敏感脆弱之人,看到我们俩在一起有说有笑,她肯定会触景生情,联想到自己的不幸,心情变得更加不好。她一不好,势必波及大家。罢了,就喊三嫂一个人吧。”
芝芝把要游园的事跟蓝姨说了,蓝姨十分赞成,笑道:“廷玉整天埋头看书,也该出去放松放松。”传令翟奎好好准备。
翟奎本给安排了一位老成家仆随从护侍,可芝芝不要,说大千世界,朗朗乾坤,又有三嫂相伴,三个大活人,不会少掉一根汗毛,大可不必跟个累赘。翟奎不好多说,但又担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难脱干系,颠颠地跑到厚德堂向蓝姨禀报。蓝姨深知芝芝脾气,想到修竹雨一向做事细心稳重,也就罢了。
三顶轿子从东圈门出来。到了教场街,芝芝想到三年前三哥带她到这里玩时所见的情形,叫轿子停下,要再转转。街上热热闹闹,人很多,有卖古玩字画的,卖官窑民窑瓷器的,卖前朝遗书、秘籍珍典的,有玩杂耍的,拱火圈的,舞大力的,踩高跷的,吹糖人捏面塑的,剪西施王嫱张飞人物的,卖各式各样风味小吃的情形跟从前一样。转了一会儿,芝芝感觉到廷玉兴致不高,问想不想再转。廷玉说:“这里繁华是繁华,就是太吵。”摸着头,含笑望住芝芝说,“头都被吵大了,昏昏的。”芝芝说:“我也嫌吵。”修竹雨笑说:“这不奇怪,你跟廷玉本质上都是好静之人,这里的一切与你们的心性并不吻合,因此到这里,只宜走马观花,逗留的时间不必过长。”
芝芝见三嫂对这么一点小事都能说出这么多道理,很是佩服,望着她含笑点头。
三人上轿往小秦淮码头而去。到了小秦淮,修竹雨要轿夫们打道回府,说这里离码头不远,他们走着过去,一路好看看小秦淮风光。轿夫们巴不得了,一个个依命而归。
沿河是一条石板路,路面上尽是人马轿子,秋光下,五颜六色,令人目眩。河里是清碧如油的水,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画舫南来北往,穿梭不断,歌声笑声丝竹声不时飘到岸上。河两岸的酒楼茶馆,一家比一家高,一家比一家堂皇气派。店门口高悬着的一面面菱形、三角形、长条形的幌旗,五颜六色,猎猎飘动。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茶香、酒香、脂粉香。芝芝忽然想起郑板桥给这里一家茶馆撰的一副名联,问修竹雨在哪,想让廷玉看看。修竹雨说:“对不起,那家茶楼在教场街南头,叫惜余春,我们没有从那里走。”
廷玉问:“对联是什么内容?”
芝芝生怕嫂嫂先说了,举一玉指止住她,秋波一转道:“想起来了,叫‘从来名士能评水,自古高僧爱斗茶’!”
廷玉想了想,连连叫好。
修竹雨问:“要不要回头看看?”
廷玉说:“这就罢了,茶馆都是吵哄哄的,大同小异,况且联的内容也知道了。”
往前到了太平码头,翟奎替他们定的画舫早等在那里了。三个人上了船,着红袄绿裙的船娘引他们到雅室就座,一转身用红漆托盘送来茶、果品、细点,一一放到临窗的洁净光亮镶有螺钿的方几中,问要不要唱歌。芝芝头直摇,说不要。又问,要不要丝弦。芝芝望望嫂嫂,修竹雨估计芝芝和廷玉未必喜欢,就笑道:“都免了吧。
我们就看看山水,品品茶,想要什么,会告诉你们的。”
窗口悬着湘妃竹窗帘,修竹雨怕挡住芝芝与廷玉视线,要船娘将它往高处卷卷。
开船了,画舫沿小秦淮一路向前,过北水关,这就到了城外天宁寺脚下。修竹雨手指岸上一个碑亭,说:“那是前两年圣主爷临幸扬州时乘坐画舫的御码头,后面的天宁寺,就是当时驻跸的行宫。今天我们就按圣主当时水上的游线游览一下吧。”
往前不远到了冶春长廊。这里廷玉跟守慧来过,印象很深。长廊叫香影廊,红栏杆,茅草苫顶,檐牙高啄,西头茶室有个极雅的名字,叫问月山房。守慧告诉他,袁枚、赵翼、金农、罗聘、郑板桥、蒋士铨等一批人组织了一个冶春诗社,常到这里吟诗作对,或写字画画。廷玉在扬州待了这些天,别的方面都不觉得怎样,唯独对这点特别羡慕。
过了问月桥,河的北岸就是卷石洞天和西园曲水两座园子,一路亭台楼阁建在山冈上,透过深秋枯黄萧疏的树木望去,景象依然十分宏丽。再往前,河面蜿蜒分岔,南面出现一片半岛,四周碧水环绕。岛上亭阁如画,秋草似金,空旷寥廓。修竹雨问芝芝:“还记得这里吗?”
芝芝望住嫂嫂,一脸茫然。
修竹雨笑道:“这就是红桥修禊的地方呀。”
芝芝惊愕:“是吗?”
再往前经过大红桥,这就进入瘦西湖了。湖上第一景是长堤春柳,这一会儿柳树卸了丽装,满树细长的枝条干黄裸秃。岸边时有晚菊吐艳,明丽照眼;湖西绵延起伏的蜀岗上,古树连云,天光皎洁。
画舫多起来,不时有歌声丝竹声从水上飘来,渺渺茫茫,如梦如幻。沿湖的园子很多,一家挨一家,一家赛一家,各是各的风格,各是各的样式,都是天上的阆苑,人间的胜境,修竹雨简要地向他们一一介绍。到了亢园,修竹雨指着说:“这是二哥岳父家的园子。”
廷玉问:“我岳丈大人在这里有没有园子?”
修竹雨手指前面道:“看,就在前面,一处是扬州二十四景之一的白塔晴云,一处是整个瘦西湖的最高处,小金山。我们马上上去看看。”
画舫在石码头停下,三人弃舟登岸,先游白塔晴云,再游小金山。从小金山下来,太阳已当顶,三人回画舫用餐。厨师手艺不坏,做的一手淮扬菜,烧的炒的无不味道佳绝,尤其是踏山踏水肚子饿了,一个个胃口极好,大快朵颐。
饭后稍事休息后,修竹雨吩咐开船。画舫沿着四桥烟雨、荷浦薰风、玲珑花界、石壁流淙、花屿双泉、香海慈云等乾隆游览过的景点一一环绕观赏。修竹雨不时给他们讲解,这是什么,哪家建的,为什么起这个名字,要言不烦,有条有理。可到后来修竹雨发现,芝芝有点心不在焉,准确地说,芝芝从家里出来后,无论是在教场街还是小秦淮,一直有点心不在焉。尤其刚才修竹雨说到圣上如何登上四桥烟雨楼,如何题字做诗,芝芝竟然全没有听进。
修竹雨问:“你怎么啦?”
芝芝这才收回神:“怎么?什么怎么?”
“我看你老是卖呆。”
“是吗?我也搞不清为什么,只觉得有些提不起劲。”
“累了?”
“不,不是。”
廷玉插嘴:“要是累了,就早点回去。”
芝芝连忙说:“不,不累,一点不累。这两天我都是这样,没精打采,恍恍惚惚,魂不在身似的,不知道怎回事。没事的,我们继续玩。这是到哪啦?”
修竹雨说:“这是钓鱼台,圣上曾经垂钓的地方。前面凫庄,再往前就是莲花桥了。”
芝芝打起精神:“对对对,那是凫庄,凫者,浮于水上之鸭也,我想起来了。”
转脸对廷玉道,“你从这里看过去,是不是像一只浮于碧水的墨鸭?我看真是活像呀。”
船到莲花桥,芝芝为廷玉讲解:“这就是嫂嫂刚才说的莲花桥,海内独创,别具一格。三年前三哥带我游湖时,它正建着,这般威武壮丽的样子没有看到。知道它为什么叫莲花桥吗?是因为上面有五个亭子,形如五朵莲花。最奇的还不是这,是它桥下的十五个桥洞,洞洞相连,洞洞相映,每至三五月圆之夜,泛一叶扁舟至此,水月映照,波光潋滟,橹声回应,足可领略苏子瞻当年夜游赤壁的妙处!”
修竹雨见芝芝像只小鸟啁啾鸣叫,微微含笑听她说,只希望她一直这么高高兴兴说下去。芝芝年纪虽小,可在三人中,是定调子的,她一快活,大家都快活,她一闷,大家兴致跟着减淡。可是芝芝只兴奋了一会儿,接下来又没声音了。修竹雨将她细细端详,只觉得她这次回来跟上次大不一样,委实是笑声少了,说话少了,柳眉时不时蹙起,小小的人儿一下老成了许多。
画舫继续前行。到了煦春台。到了二十四桥。煦春台和二十四桥有着许多艳丽浪漫的传说故事,修竹雨一一给他们讲述。修竹雨尽量调动情绪,渲染气氛,讲得生动活泼,可芝芝情绪始终上不来,虽也说笑,但显得勉强。过了二十四桥,河面蜿曲起来,水苇子一丛连一丛,灰灰的,黄黄的,一竿竿白色的苇花在霜风中高举轻晃,一只只水鸟不时“喳喳”叫着从水苇子里飞出。岸上,仍然是楼阁台榭,朱红碧翠,玉带一般向前延伸。
廷玉对芝芝说:“我们回吧?”
芝芝望望廷玉:“这就回啦?前面还有好些园子。”
廷玉说:“玩了大半天了,差不多了。”
修竹雨说:“既来了,还是应该看看全嘛。”
廷玉说:“也无所谓,都大同小异。”
芝芝说:“确实,我也这么觉得。”
修竹雨笑而不言,心想,这真是情投意合的一对儿,连逛园子的感受都完全一致。
就回了。
游湖的第二天上午,芝芝去清园庵看望了张道姑,当天下午就找父亲说回去的事了。父亲见宝贝女儿回来一个月不到就要走,心里受不了,坐在暖阁儿里一张铺着白狐皮的太师椅上说:“忙什么,既来了,就多住些日子嘛。我还想你们不走呢。”
芝芝笑着望望廷玉说:“爹的心事我们明白,我们又何尝不想陪爹爹多住些日子?
可不走不行的,廷玉要回县学读书,没有多少日子就要参加乡试了。”
康世泰说:“这也没有妨碍。扬州不光有县学,还有府学,知名的博学大儒多得是,廷玉觉得哪家好,就到哪家学,绝无耽误。在家里学也行,秋桂轩有的是书房,挺宽大的。要是嫌那儿不安静,我把书房让出来。不要急着走嘛。”
芝芝笑着望住父亲:“爹这么说,女儿心里热乎乎的,可爹有所不知,女儿跟廷玉自小生活在山里,喜欢清静惯了,对扬州这里热热闹闹的生活不大适应。特别廷玉,他就要呼吸着山里空气,书才读得进,读得透,而在扬州,总觉得悬在半空,没有根,不踏实。我跟廷玉商量来商量去,觉得还是回去好。”
康世泰叹息:“既然如此,爹也就不硬留你们了。不过,这段日子有你们在,爹心里真是高兴呀。特别元元,太让人喜欢了!”说着伸出手,“来,小乖乖,让公公抱抱,抱抱。”
芝芝将元元递给父亲:“叫公公!叫公公!”
元元小脸粉嘟嘟,笑。
康世泰抱得有点笨手笨脚,但心里特别舒坦,冲小外孙笑。
“你们要常回来走走。爹时常想你们。”
芝芝应:“嗯哪。”
“爹真想一大家子聚在一块儿,热热乎乎。”
“嗯哪。”
“你母亲年纪大了,在老家生活惯了,脾气有些怪,我不好强求。况且那边还有好些田地,需要她照应。可你们年轻呢。廷玉万一考不上,就到扬州来,爹给他捐个职,再分个店号给他。”
芝芝不语,从父亲手里接过元元。停了停芝芝说:“爹,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来吗?”
康世泰问:“为什么?”
“我在家老是做梦,心里不踏实。”
康世泰笑:“梦?做的什么梦?说给爹听听。”
芝芝低下头,目光落到元元脸上:“我不想说,我真的心里不踏实。”
康世泰扬脸道:“我们家现在挺好的,这些年你爹凭着自己的能耐,加上你大哥二哥三哥们的相助,上自官府,下到商界,可以说是无所不通,无所不能。在扬州,康家不算第一,起码也是老二呀。”
芝芝不语。
“爹,我有一句话想求你。”芝芝抬眼望住父亲道。
“什么话,你说。”
“就一条,盐务上的事,你放放手,让大哥二哥三哥多做些。”
康世泰笑:“这当然,爹给他们安排了好些事嘛。”
“爹爹操劳得太多了。”
“没法子,有些事不过问不行。放心,爹爹吃得消。”
“这次回来,爹皱纹比先前多了许多,辫子也灰白了。”
康世泰一笑:“这有什么,到年龄了嘛。”
“爹才五十九,不大。”
康世泰轻描淡写道:“没事的,爹知道自己,爹精气神好着呢。”
芝芝脑子里又一次闪现出梦中的情景,朱唇动了动,还是闭上了。
三天后芝芝坐船离开了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