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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盐商》第24章 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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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后日子过得快了,园子里一树树红梅才开始谢落,山崖上一丛丛迎春立刻爆开,那细碎的黄花鲜艳灿烂,像密密的金星缀满青藤。紧接着,春兰、海棠、琼花、芍药、茶花、月季,打骨朵儿的打骨朵儿,抽芽放叶的抽芽放叶,一个个争先恐后,比红斗绿,引得蜜蜂嗡嗡,蝴蝶翩翩,把个大花园里闹腾得生机勃勃,让人发晕。

开了春,又到了一年一度行盐的旺季。守信考虑到与草上飞的一桩麻烦事必须解决,这一天在富春大酒楼定了一桌,决定专门与他约谈。考虑到草上飞盐枭的身份,白天抛头露面不便,时间特地放在晚上。离去富春大酒楼的时间还早,守信这一刻坐在个园透风漏月馆跟尤秀下棋。

尤秀早下腻了,时不时瞅一眼海梅大条案上的自鸣钟,满心巴望玻璃罩里那金人子手中举着的小银棒快一点晃动。熬到酉时初刻,有些打熬不住,抬眼道:“二爷,该出发了吧?”

守信正面临僵局,一匹马在手里捏了半天,“叭”地按入象牙棋盘:“走你的棋!”

尤秀捻捻细溜溜的胡须,沉吟道:“君子与人约,逾时非礼矣。”

守信撇嘴冷笑:“又来你的酸论了。你以为他是谁?不要说我请他喝酒,就是让他喝洗锅水,都是给他天大的面子!”

尤秀颔首:“二爷言之有理,在下过虑了,过虑了。”

下到残局,守信手里棋子往盘中一掷,起身出门。

轿子歇在门厅,矮冬瓜、疤疤眼、黑泥鳅、大麻子,早早站在旁边候着了。康府北大院离富春大酒楼不远,转眼工夫四人大轿吆喝着到了酒楼门口,王老板笑容可掬地出来迎接。

包箱选的最豪华气派的一间。凉菜碟子早上齐了,酒坛子也开了口,只等客人一到走菜开席。黑三、瘦猴与手下三四个弟兄早在里面等着了,黑三脸阴阴的,似乎要刮风下雨。守信知道他等了半天,心里起火冒烟,也不理他,不急不躁在一张椅里坐下,手里把玩着西洋美女鼻烟壶。黑三实在受不了了,紧攥的拳头往桌上一擂,拧着脖子道:“这狗日的王八蛋,凭什么让我们这么等他?!”

守信摆摆手:“冷静,务必要冷静。他草上飞混迹江湖,也不容易。反正也没什么事,等等,再等等呀。”

不一会儿,一个跑堂的小二手里拿着一封信进来,说有人要他把信转给二爷。

守信问:“什么人?”

小二答:“小的不知道。他信往下一丢,立刻不见了人影。”

瘦猴将信递到守信手中。

信拆开,守信修长白皙的手指伸进信封,取出一张皱巴巴的便笺,展开,上面粗笔浓墨写着两行字:

今晚失约,得罪了。明天午时初刻在小红桥兰桂方(舫),向二爷陪(赔)罪,请二爷上(赏)光。

草上飞

黑三瞪起眼:“是草上飞?”

守信点头。

“到这刻都不来,他还放什么屁?”

守信抑制着心中的怒火,淡淡道:“他不来了。”

黑三拳头“咚”地擂到桌上:“混账王八蛋,我黑三去把他采来!”

守信挥手制止:“不得胡来。他是身不由己,被事绊住,不能怪他。”

黑三直翻白眼:“他算老几?二爷这般顺着纵着,早晚一天,他会爬到你头上!”

守信心里冷笑,他爬到我头上?他充其量只是一只小蚂蚁,我两指轻轻一捻就可把他捻死!脸一扬,对黑三与瘦猴等人道:“犯不着动火嘛,人家过的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有难处,不像你我,四平八稳,安享太平。罢,罢,这段日子你们也辛苦了,这一桌好酒好肴,就算我请你们的吧。来,喝酒!”

于是开席。

守信要敬大家,大家哪敢,个个争着敬二爷。守信爽爽快快喝了两杯,杯子顿下,说有急事要办,令黑三陪大家好好喝,务必喝舒服,喝痛快,把他们往下一撂,就走了。

守信所说的急事,是去春香楼看看姐儿。

好些日子不去春香楼了,守信昨儿碰到林四娘,说春香楼近日来了一个新雏,姑苏姑娘,天仙般的貌儿,春水般的性情,鸨儿很想寻个有身份有地位的爷们给她开苞。守信暗想,草上飞既然不来,何不去春香楼看看?

守信不知道,原来春香楼的鸨儿早瞄上他了。鸨儿心想,你康二爷的心性老娘我可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你抬了几个小妖精回去,难道就心窝塘子满了,不再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把老娘我撂到脑勺后去啦?我今儿就把林四娘请来,让她给你放点风,倒要看看你这只贪嘴的馋猫,如何乖乖地往这里跑!

守信一路踱着方步进了春香楼,心里禁不住暗笑:她林四娘一会儿春芳瘦马院,一会儿春香楼,到处卖嘴皮子骗钱,也敢对我吹牛,什么天仙、佳丽,蒙人去吧。不要说你这小小春香楼,就是王母娘娘宫里的七仙女,二爷我想见都能见得到!你林四娘跑烂鞋底,磨嘴费牙,说来说去,还不是惦记我腰里银两?不过,让人惦记倒也不是坏事,关键是,要让我开心。银子算什么?银子是肠子里的屎,不屙憋着难过,今儿屙掉明儿再来,挡都挡不住!

鸨儿与林四娘见康二爷进门,眉花眼笑。房间早准备着了,绢灯一盏盏亮着,绣幕低垂,宝鼎香浓,肴馔立刻摆下,都很精致雅洁,接下来就等那个尤物了。

绣带飘飘,姑娘从里面出来。守信抬眼看去,果然倒也清丽入眼,让人欢喜。

于是掏出一包银子,“哗啦啦”往桌上一撂,作为礼金。林四娘见二爷上钩,满心欢喜,但仍不敢大意,在旁边一个劲煽风挑火,扯帆拉纤。酒喝到二更,守信欲火拱动,按捺不住,等不及鸨儿发话就叫起来:“盘儿上来!”

鸨儿笑不拢口,捏着汗巾子的手往屏风后面一招,两个垂髫丫头进来,前面一个端着描金盘儿,盘里一张大红喜帖,帖子上一柄凤头金钗,后面的丫头双手捧案,案上是笔墨纸砚。

守信扭过一张亮光光的脸,对那姑苏姑娘招呼:“过来,怎么站着不动呀?”

林四娘用手推推姑娘:“爷叫你,过去呀!”

姑娘低垂粉颈,走到守信身边。守信取过盘里凤头金钗,往姑娘发髻上一插,抓过毛笔在砚台里三掭两掭,也不看大红喜帖上写的多少银两,大名一签,将笔掷下。

林四娘眉花眼笑,拍手打掌欢喜:“二爷到底是二爷,出手就是气派,就是牛!

这么好的姑娘,亏得捂得紧没给外人,觉得就该二爷梳弄。这不,二爷得了欢喜,姐儿得了福气,春香楼也跟着沾上若干喜气,真是三喜临门呀!”

守信爽然笑道:“银票明儿让人送来,放心!”

鸨儿嘻嘻笑道:“哪的话,二爷府上金山银山,过一万年送也不迟,说这话见外了!”

接下来撒花红,放喜炮,送孤老婊子进房。

这一夜,守信宿在春香楼。

第二天中午,康守信早早喊黑三出门,去赴草上飞的湖上之约。黑三一拧脖子:

“要去你去,我是不去。昨天他敢那么爽约,也太没王法了!”

守信笑笑,心想,你黑三只会意气用事,哪知道草上飞在盐场上举足轻重的地位,告诉你吧,他手中控制的私盐,整个江淮地区加起来不及他的量,若把这条大黄鱼滑脱了,他杭浚睿、方阔达乘虚而入,拉他结盟,岂不是壮大敌手,打击了我康家?黑三不可能想到这些,守信也没有耐心对他说服,只是硬性吩咐:“什么也不必说了,我们不光要准时去,而且你必须陪同。要知道,平时跟草上飞打交道的都是你,你不去没有道理。酒桌上你要给我好好喝酒,好好待客,不许翻眼睛拍桌子。”

康二爷既这么交代,黑三只得捏鼻子跟着。

说不清为什么,黑三对草上飞表面上凶狠粗暴,内心其实有些怯着。准确地说,黑三的凶狠粗暴,其实是对自己内心虚弱的一种掩饰。黑三觉得草上飞有一种魔力,一种可怕的魔力,总让他从现实中抬起头来,不断回忆过去,想起自己曾经有过的江湖生涯——这与当今的草上飞又有什么差异?可是黑三的过去早已死掉,他不愿回忆不能回忆早已扔到爪洼国去了!黑三认定的是今天,并且死心塌地任劳任怨愿意为它肝脑涂地!可草上飞在他面前竖起一面镜子,一面亮闪闪的镜子,不时引诱他照,逼迫他照,照得他痛苦难受抬不起头,想打碎它又不可能,于是外表越发变得凶狠粗暴。

俩人坐着轿子来到瘦西湖小红桥。

临近中午,小红桥码头热热闹闹,湖面上泊着二三十艘画舫,旗望飘飘,飞红流翠。守信嘴角露出一丝笑,心想,大隐隐于市,他草上飞倒会选择地方,这全扬州城最安全最稳妥的去处,确实是在这里。

沿码头转了转,守信很快看到一艘悬有“兰桂舫”匾额的画舫,船上有人注意着码头,这一刻船往岸边靠来,守信与黑三一前一后上去。

从外观看,船的格局跟一般画舫没什么不同,但上了船便会发现,实际情形完全两样。守信无须引导,独自走在前面。推开舱门,里面灰尘蒙蒙,空无一人。黑三正要喝叫,一个黑衣短打扎着绑腿形似艄公而非艄公的人上前双手一扠,声音低沉道:

“得罪二位,草爷不在这条船上。”

黑三立刻要发作,守信按住他,问:“他在哪?”

黑衣人答:“不远,我带二位去。”

七绕八绕,兰桂舫进了桃花坞,跳板担好,黑衣人在前引导,守信与黑三登上又一条船。

草上飞在舱里坐着。跟上次在盐场所见一样,黑衣黑发,长髯飞动。全没有虚话客套,草上飞立刻吩咐倒酒开席。满斟一大杯,举向守信:“草某昨天爽约,还望二爷恕罪!”“咕咚”一饮而尽。

守信笑道:“罢了,草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完全可以理解嘛。”跟着端起酒杯。

草上飞见守信杯里干了,脸上顿时生光,抓过酒壶倒了两个满杯,爽然道:“二爷痛快,草某高兴!刚才是第一杯,草某连敬三杯!三杯过后再说事。”

咕咚咕咚!草上飞连下两杯。

守信深受感染,但他昨晚伤了元气,今天不胜酒力,两杯过后便要黑三代劳。

草上飞撸了一把髭须上的酒沫,开口道:“我草某不喜欢兜圈子,一向巷子里扛木头,直来直去。酒既喝了,就打开天窗,把事说了。二爷昨天请草某,草某晓得不为喝酒,是要谈事。什么事?盐呀。二爷看我草某除了向你供货,又拨了一部分给别处,心里不快活,想要我收收手,可是这回事?”

守信笑了,手里杯子往下一顿,朗声道:“痛快,正是这回事!”

草上飞抬起粗糙的大手,目光直对守信:“不错,在角斜盐场,你曾经给我的盐加过一次价,我草某也答应过你,所有手中的盐专给二爷。可此一时,彼一时呀,现在盐价又涨了,盐引也涨了,一包子盐比原来至少多出六钱银子。六钱不是个小数字,我每年供你二爷多少货?累计起来是多少银子?草某手下一大帮弟兄要吃饭,靠的什么?全靠的盐。盐是大家伙儿玩命弄到手的,上面粘着弟兄们的血!跟你二爷不好比,二爷你腰缠万贯,财源滚滚,官府的大伞撑在头上,风吹不到,雨打不着,永远的铁桶儿江山。可我们呢?我们是一帮盐匪,一帮蟊贼,官府通缉的死囚,朝廷挂了号的钦犯!刀锋上滚爬,提着脑袋过日子的货!今天坐在这里面朝东跟你说话,难保明天还活在这世上。因此,我草某六亲不认,就认个银子!坦率地说吧,人家给的价比你高,我草某把一部分盐给人家了!”

黑三脸阴成锅底,一副一触即发的样子。守信朝他摆摆手,令他坐下,微仰的脸上一直不脱淡淡的笑,对草上飞说:“好,说得好,很有道理。全怪我,整天乱忙,没与草兄坐下来沟通,以致弄出不少误会,真的全怪我呀。”一声一声长叹。忽地神情一变,两眼盯住草上飞,声音放低道,“可是草兄,我还是怪你糊涂呀,你完全误会了我昨天在富春大酒楼请你的美意。”

草上飞接住守信的目光:“二爷请直言。”

“康某考虑到这段日子盐价波动,昨天请你喝酒,是要给草兄再次加价。”

草上飞十分怀疑:“加价?你真要给我加价?”

“对。”

“多少?”

“在原来的基础上再加一成。”

草上飞冷笑:“一成?打发叫花子去吧!”

守信问:“你要多少?”

“三成。”

“三成?草兄也太过分了吧。”

“一点不过分,他们给的都是这个数。”

守信额头上沁出细汗:“你是说杭浚睿、方阔达?”

草上飞眼瞪着舷窗,不理。

守信咬牙切齿:“这两个王八蛋!”

草上飞冷冷道:“我草某不可能一棵树上吊死!”

“可我们是老关系了,而且我以前说过的一句话草兄务必不要忘了,草兄跟我合作不同于跟别人合作,跟别人合作,真如草兄刚才所言,是提着脑袋过日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出大事,可跟我康某合作,准保万无一失!”

草上飞一笑:“草某都死过无数回了,也不怕什么。”

“草兄的气魄康某佩服,可你口口声声手下弟兄,你不为自己想,总得为他们考虑吧?”

草上飞犹豫了一下:“好,那就二成半。”

“一成半!”

“二成半不多!”

“多了!”

“一点不多!”

“好,来个痛快的,二成!”

“二成半!”

“二成,一毫不能加了!”

“好吧,再依你一次,成交!”

守信酒杯一端:“干!”

“干!”

从湖上回来,守信一脚跨进康府南大院。几天没给父亲大人请安了,守信这会儿过来,一方面尽人子之情看望看望父亲,另外更重要的,是想借此机会给杭浚睿与方阔达上上烂药。这两个混账,简直昏了头了,居然与我康二爷争食,不是找死?不过守信不想直接跟他们斗,都有私盐的瓜葛,彼此握有把柄,闹起来相互咬,会搞得风雨满城。对付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到父亲面前点一把火,再用扇子扇几下,把火扇得旺旺的。到那时你要父亲不出手也不行。父亲一出手,灭他们龟孙!方法很简单,我就对父亲说,有人传话来,说杭、方两个家伙背后磨牙呢,说就不信康老爷子永远会是当头的太阳,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走着瞧呀!父亲一听,肯定震怒。父亲一震怒,事情就好办了。

门房黄精见守信进来,一口一声“二爷好!二爷吉祥!”守信爱答理不答理,直往里走。

进穿堂,迎面碰到一个青衣长衫的老者由翟管家陪着出来,守信还没留神,对方早在路边站下给他请安了,转头细看,是张大夫。

“咋啦?”守信问翟奎。

翟奎答:“三爷的二奶奶身子不舒服。”

守信心里想,真是讨回一只药罐子。挥挥手,往里走去。

“老爷跟蓝姨出去了。”翟奎在后面说。

守信扭头问:“上哪啦?”

“被卢大人请去吃饭了。”

守信心里恨恨地想,杭、方这两个王八蛋,今儿算你们运气。不过,逃过初一逃不了十五,明儿再办你们的案!一抬头到了秋桂轩,准备进去看看妹妹。正往前走,背后巷道里响起一阵沉沉的脚步,几个着赭黄色钱庄号衣的汉子抬着银箱过来。近了,银箱上是鑫盛钱庄的店号。守信心想,这一会儿老爷跟蓝姨不在家,这一箱箱银子应该是往禄子大院送的了。刚开春不久,大哥就忙调度银两,一定是想这一回行盐发个利市,也真难为他了。不过,大哥总套着父亲的脚印走,过于拘泥古板,也难成什么大事。

出火巷,守信进了秋桂轩的花瓶门。丫环秋琴抱着馨儿在廊檐下晒太阳,见二爷进来,连忙毕恭毕敬地请安。守信见馨儿长得白白嫩嫩,心里喜欢,转脸问秋琴:

“小姐呢?”秋琴脸上暗了暗,嘴朝琴房努努。守信走过去。

琴房金丝楠木六角门上垂着珠帘,里面大玻璃窗上的丝帘没有全部拉开,窗口无数缀着小黄花的常春藤翠幽幽披下,和着院里女贞、香樟、广玉兰的巨大阴影一同落到窗上,使琴房里光线暗淡,如同黄昏,舒媛独自坐在古琴旁出神。

“怎一个人坐着发呆?”守信朗朗道。

舒媛吓一跳,阴郁的脸上显出慌张,连忙起身迎接哥哥。守信伸手扶住妹妹:“你坐你坐。哥哥没事过来看看你。”

舒媛望住守信,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哥整天乱忙,对妹妹关心不到,妹妹怪哥哥了吧?”

舒媛摇头。

“真的没有?”

舒媛点头。

守信笑道:“妹妹真是好性子呀,一味地都是为人着想。不是我这做哥哥的说你,这也是毛病呀。你一颗心整个放在别人身上,把自己撂在一边,遇上委屈都忍着受着,可到最后,亏的是自己!”

舒媛低头不语。

守信抬手在古琴弦上划了划,问:“怎么不弹琴?”

舒媛小声道:“偶尔也弹,哥想听吗?”

守信一笑:“罢了,对我弹,等于对牛弹,就歇歇吧。”

舒媛莞尔一笑。

守信说:“进门看到馨儿了,挺乖的。”

舒媛点头,脸上显出一抹温柔的红晕。

守信说:“没事,也可以到哥哥那边坐坐,就隔一条街,抬脚就到。”

停了停又说:“这会儿是春天,外面空气新鲜,花又开了,带着馨儿出去晒晒太阳多好。”

又说:“一个人总不出门,时间长了会呆。”

又说:“父亲岁数大了,事情多,我又整天忙,顾不过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又说:“房小亭一向郎当散漫,不务正业,就这么个禀性,只得认命。”

又说:“他不照应你,你无论如何要照应好自己。”

守信见妹妹眼泪下来,问:“怎么啦?”

舒媛不答,用绢子拭泪。

守信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告诉哥哥嘛。”

守信急了:“你不能闷声不响,说呀,说出来哥哥帮你想办法!”

舒媛迸着眼泪道:“他越来越不像话,几夜不归家”

守信吃惊:“你说他夜不归宿?在外干什么?”

绢子捂着脸,舒媛嘤嘤哭出声:“他,他去春香楼,吃花酒,狎妓”

守信脸上立马僵了。

“可他开店亏一屁股债,如今又没什么进项,哪来的银子?”

舒媛拭着泪:“他先是哄我,说有什么生意要做,跟我要,我就给他了。后来我知道了,不再给他,他就跟我闹”

守信瞪起眼:“他敢跟你闹?”

舒媛眼泪又流下来:“他翻箱倒柜找我首饰,昨天把家里给我打的那副金项圈拿走一只”

守信攥拳:“可恶!真可恶!”

舒媛哭道:“我向他讨要,他还跟我吼,说我们康家银子堆成山,不分给他一份,把他当外人,跟我胡搅蛮缠”

守信见妹妹这副样子,心里十分难过,安慰道:“好了,好了,你别哭,哭得我心里乱乱的。我晓得了,晓得了。我不可能不问。我来想办法,一定想办法。”

舒媛眼泪还是往下流:“我想说说他,要他好好做点事情,可他半句不听,还奚落我,笑话我”

“我晓得了,我一定想办法,一定。”

舒媛哭道:“把我一个人撂在家里罢了,馨儿是他女儿,冷呀暖呀的居然从来不问”

“好了,别哭了,我会找他谈的,一定。”

舒媛哭道:“他魂已经不在身了,找他谈有什么用呀”

“有用,我找他谈,肯定有用。”

舒媛哭:“我这日子过得有什么意思呀”

“求求你好妹妹,别哭,别哭。”

“我想妈,妈怎么就把我撇下走掉啦”

守信眼眶湿润了,嗓音发哽:“好了,别说了,别说了”

“嘤嘤嘤”

房小亭想想气呀。我凭一副赛潘安的貌、超陆贾的嘴,用那么多心思,费那么多周折,娶你个瘸腿的千金,图的什么?不就图的银子?图的享受?可做梦也没想到,如今竟落入这种不尴不尬的境地。憋屈呀,十二分地憋屈。他妈的,我也就做砸了一两回生意,他康老头子竟然门缝里看人把我看扁了!小有挫折就不能东山再起啦?孔老夫子那么大的圣人,还被逼得周游列国呢。如此地对我刻薄,口袋捂得紧紧,你把元宝银锭堆在那里生霉呀?到临了,脚一蹬眼一闭,还不照样分一份给我?迟给早给都是给,何不趁现在?现在给,人都照着面,多少还有些感恩,落得大家开心。拖到最后,一个个都成了乌眼鸡,就全没这些好事了!妈妈的,说一千道一万,康家是对我提防着,一直把我当外人呀!

接下来,房小亭就去了春香楼。

根据房小亭近日囊中羞涩的状态,春香楼本不应是他的选择。扬州秦楼楚馆多的是,小秦淮、多宝巷、粉妆巷,一家挨一家,各种类型的女孩儿都有,能说的,能唱的,能弹的,能对弈的,能猜枚制谜、吟诗作对的,来的地方也不尽相同,淮河两岸,江南水乡,黄土高坡,齐鲁大地,金陵古都,苏杭天堂。或端庄,或灵秀,或俊雅,或富丽,或妖冶,或飘逸,或纤袅,或丰腴。脾性由着你挑,热情开朗的,温柔典雅的,泼辣如火的,幽默谐趣的这就像富商家庖操办出的一桌大菜,百味齐全,样样不缺,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要什么滋味有什么滋味。价格从高到低,满足不同需求。可房小亭对这些全看不上。他心里有话,我房某比谁差?康大商总的女婿!选择春香楼,这是一种体面!一种资格!

正是华灯初放,春香楼富丽堂皇的门楼上悬着一盏盏亮光光的红灯笼,门前是宝马香车,管弦盈耳,一派衣香人影。房小亭手摇洒金川扇,不急不徐进来。当值的见了,连叫“房爷有请”,一路弓腰往里请。房小亭大腿跷二郎腿坐下,端起盖碗啜了一口。一转眼,当值的不见了,三个黑衣汉子如从地缝里蹦出,横眉立眼出现在面前,将房小亭一架,直往隔壁暗室走。房小亭以为对方认错了人,拗着身子叫唤:“你们干什么?我姓房!我叫房小亭,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三个汉子将他拖着拽着进入暗室。

房小亭大叫:“你、你们昏了头了!不想活了!你们知道我是谁?康老爷子康世泰的女婿哎哟!哎哟哟!来人呀!”

所有的喊叫全是白费,房小亭昏天黑地,七颠八倒地被放倒,眨眼工夫,身上泥金黄小袄、杭绸银鼠灰长袍、藕荷色汗巾,一直到内里杂七杂八的小褂裤衩全被剥光,赤条条如一只褪净毛的鸡,冷得一身鸡皮疙瘩,蜷缩着尖声怒叫:“妈的,你们什么人?凭什么抓我?快快给我把衣服穿上!跟你们说,事情闹大,没你们好果子吃!

我再给你们说一声,康老爷子康世泰是我岳丈!你们可别后悔呀!”

三人当中有个光头,抬脚踢了一下房小亭光光的屁股,冷笑道:“皮还挺白嘛。”

这一脚看上去不重,但房小亭觉得骨头都被踢断了,“哎哟哟”大叫:“你们真的不想活啦!我第三次告诉你们,我是康府的人!我岳丈大人”

光头钵子大的拳头一抬,蛮气十足道:“不许鬼叫!再叫,爷爷请你吃皮榔头!

你以为你是谁?爷爷吃素的会把人弄错?告诉你小子,爷爷找的就是你!”

房小亭双手护着裆叫道:“为什么?我房某什么地方冒犯你们啦?”

光头说:“你是没冒犯我们,可你冒犯规矩啦。这春香楼是什么人来的?是有钱有势的爷们来的。你撒泡尿把自己照照,也配?靠刮老婆的钱出来嫖女人,真他妈的不是男人!爷替你臊!”

房小亭有些冷,更是怕,牙齿直打战:“你,你是”

“你别操心爷爷是谁,说了你他妈的也不懂。不过,康二爷康守信你是认识的吧?

告诉你,康二爷不想让你吃暗苦,他要我们告诉你,这事是他请兄弟们干的。”

房小亭翻眼大叫起来:“他凭什么?凭什么?”

光头冷笑:“凭什么?凭的让你小子长长记性,以后在家老实待着,别往外边乱跑。”

房小亭大骂:“混账王八蛋!他有什么资格!他凭什么管到老子头上呀!”

光头喝道:“老实点!小心挨揍!二爷要你小子收收缰子,在家老实趴着。二爷撂话给你,真想改邪归正做生意,可以找他拿银子。”

房小亭气得跳脚:“假正经的东西!他院里养着几房妖精不说,还以调教戏班为名,招一帮花花绿绿的戏子放在身边,但凡有些姿色的都被他淫遍,春香楼挂牌的红角没一个不被他睡过,他居然有资格教训我!瞎了他的狗眼!”

光头捏住他下巴:“听着,往后别再给爷们逮住,逮住都这下场!”

房小亭嘴被捏歪,发音变了:“哈(他)康守信恨(混)账王八!发(不)是东西!”

光头警告:“不光春香楼,别的地方你小子也不可掏鸡巴胡操!告诉你,本爷爷睡觉的时候眼睛都睁着,八百里之外都看得清楚,逮住一次,扒皮抽筋!”

“我,我操他祖宗八百代!衣服,把衣服给我!”房小亭用眼瞟了瞟墙角的衣服不敢拿,嘴上却吼道,“给我呀!我的衣服!”

光头将一条短裤踢到他面前。

房小亭盯住光头:“还有褂子,还有”

光头将剩余衣袍一卷一团,扬手摔到窗外,冷冷地一撇嘴:“记住,以后老老实实在家趴着!”手一挥,三人甩门而去。

门“哐当”碰了一下又弹回,长廊上一大片灯笼光射入,房小亭整个白花花的身子暴露无遗,本能地手掩裆处,哈腰抖索,形如一条白虾。

房小亭不知道自己怎样离出的。春香楼从上到下所有的人受到光头指示,都缩手回避,不敢帮他。只套了一条短裤衩的房小亭从楼上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颗头夹在裤裆里,尽量贴着路两边的暗处,颠颠地往前跑,只恨这街灯太扎眼,太亮堂,一路歪歪倒倒,跌跌撞撞

依依坐在窗口正对着一片潇潇翠竹弹琴,守信进来,依依不得不起身相迎。

守信心情很好,朗声道:“弹,弹,继续弹!老远我就听到了,弹得挺好听呀!

可就是有一条,你不能总弹这种忧伤的曲调,来一点好听的,比如杏花春雨、莺歌燕舞之类呀!”

依依招呼缎儿给二爷上茶。

守信在椅里坐下,吩咐缎儿:“你去厨房,要他们弄几个菜,午饭我还没吃呢。”

依依奇怪:“怎么到这会儿不吃的?我让缎儿先拿点雪饼给你垫饥?”

守信笑:“不必,吃过两块桃酥了。都是盐务上的屁事,整天乱忙,脱不开身呀。”

眨眼工夫,厨役拎来两只朱漆细篾上下四层的食盒,大盘小碟端出,风鸡、酱鸭、盐水鹅、滑炒软兜、松子虾仁、文思豆腐、肚肺菌菇煲,外加几个翠生生时鲜蔬菜。

原来这府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任何一天,即使隆冬雨雪深更半夜,厨房里都有师傅值班,以备不时之需。

守信要喝酒,依依先给守信满上,再往自己杯里斟。

“也满上!满上呀!”守信盯着说。

“我不想喝。”

“满上!满上!对呀!”

依依见守信很亢奋,料定了今儿一定又逃不了那件事了。这是造化,命,依依一点办法没有。依依从内心不希望他来,甚至有点讨厌他来。他一来就缠她上床,还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挖空心思地变出各种各样花式,搞得依依不舒服,难过。

此刻,依依只希望时间过得慢些,尽量把她所讨厌的那件事往后拖拖,再拖拖,最好能拖得无踪无影。

守信令缎儿把牙牌盒捧出,要与依依行酒令,图个热闹。依依拦住缎儿,对守信道:

“对不起,今儿我真的不能喝。”

守信拍拍脑门:“噢,对不起,你刚才说过,我怎么忘了?”就左一杯右一杯,自个儿喝,依依只得小口小口抿,勉强陪着。

四五杯下了肚,守信脸上亮光光,一把脱去罩在外面的石青排穗褂,随手丢给缎儿,宽大的白绢袖子往起一卷,两眼笑盈盈地对住依依:“听你说说话呀。”

依依低下头:“我给爷弹一支曲子?”

“罢了,曲子不听,我就想听你说说话,我喜欢看你说话的样子。知道嘛,你说话好看。我好像好几天不过来啦。嘿,整天乱忙。”

“有一件事,我想跟爷说说。”

“什么事?说,随便说。”

守信有个天大的好处,不摆爷的架子,你有什么事,无论大小,能成不成,都可以跟他说,绝不会怪你。这倒不仅对依依,对别的女人,包括给他抬过大轿的红衣轿娘,以及春晖班、德馨班的小丫头们,无不如此。

依依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想请你安排个人,把梅寮好好打扫打扫。”

守信奇怪地望住依依:“你去看过翠珠了?”

“那屋里实在太脏,让人看不下。”

“不是有夏婆子管着吗?”

依依不语。

守信放下酒杯,手搔着后脑勺:“好的,我晓得了。”

“你最好把夏婆子换掉,另安排人。”

守信奇怪:“夏婆子力气大,翠珠发起疯来别人管不住呀。”

“夏婆子太凶。”

“太凶?对一个疯子,不凶行吗?”

“可她本来是不疯的。”

守信惊讶地望住她:“她犯了七出之条,我不赶她出门就算客气了。”

依依说:“可你不能忘了人家曾经待你的好。”

守信身子前倾,细细地逼视依依:“你今天怎么啦?别忘了,她可是一心想要害你的。”

“她是害过我,可我想过了,这不能怪她。”

“不能怪她?怪谁?荒唐透顶,你居然这么为她说话?”

“她也是人,而且本来好好的”

守信突然有些来气:“可你知道嘛,她最近老是胡说八道,扬言要放一把火把康府北大院烧掉!”

外面响起脚步,门口一个小丫头进来报告,黑三找二爷。守信眉头皱了皱,说这一会儿有事,等等再来。小丫头站着不走,说黑三有紧要事,非见不可。守信嫌烦,不得不硬着头皮出门。

依依一个人落在屋里。依依想,一个人正好,一个人可以清静,他不回来才好呢。可是依依想清静却不能够,守信跟黑三在外间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想不听还不行。

好像是私盐的事,好像跟什么人闹翻了。声音渐渐控制不住,越来越大,尖厉激烈。

但很快声音控制住了,小下去,再小下去。依依起身走到门口,走上过道。依依只站了一刻,心不由紧起。依依模模糊糊听到了草上飞的名字。哥哥怎么啦?他跟守信闹翻了?哥哥天生不是一盏省油灯,他不可能把守信放在眼里,闹翻掉是早晚的事。可是,可是依依立刻惴惴不安起来。依依自那次在盐场匆匆与哥哥碰面后,至今再没见过。依依昨天夜里还梦见哥哥,一早到现在心情抑郁,正想借弹琴解闷,没想到竟遇上哥哥的事,难道真有什么心灵感应?

黑三告辞,守信回到房间。依依待他坐定,急切地问:“出什么事啦?”

守信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没什么,喝酒,继续喝。”

依依望望缎儿,缎儿会意地退下去。

“你们说的话我听到了。”依依不肯放过,望着守信说。

守信诧异:“听到了?你听到什么啦?”

“我哥哥。”

守信一笑:“是别人的事,跟你哥没多大关系。他跟我谁跟谁,什么事情不好说?

喝酒喝酒!”

依依仍然望住他。

“求求你,让我见见我哥好吗?”

守信夹了一块酱鸭送到嘴里:“好,好,容我慢慢找机会。”

“都跟你说了几回了。”

“晓得,但这事急不起来。”

依依眼里噙着泪:“可我很想见见他。”

守信嘻嘻笑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心情,可他的身份你是知道的,得慢慢找机会。”

“求你,哪怕就一回。”

“好,好,我记住了,一定!一定!”见依依粉脸上滚下一行清泪,心里顿生万般柔情,银筷往下一搁,一把揽住依依腰肢,嘻嘻笑道,“好了,进房歇一会儿吧,二爷给你换换心情。”

依依拭着泪,一颗心整个系在哥哥身上,木木地跟守信进入里间。

缉私营衙署的一间密室里,马管带马向山黑孜孜的肉脸微仰着,牙痛似的对守信哼哼:“二爷,不是下官不成全你,这事,真的不好办。”

守信讥讽:“不好办?有什么不好办?他草上飞捣弄私盐,作恶江湖,且有血案在身,早已是刑部堂挂牌的钦犯了,如今拿他,名正言顺嘛。”

马管带肉头摇了两摇:“不是这个说法,况且他草上飞也不是吃素的,手下有一帮武艺高强出生入死的弟兄,在江湖上滚打了这么些年,真要对他下手,怕也没那么容易。”

守信笑出声来:“算了吧马管带,你坐到如今这位置上还不到两年,怎么就跟我横也打坝竖也推脱,成了一条老泥鳅啦?我问你,我们扬州盐商每年供给缉私营十万两银子,买船购舰,造那么多刀枪火炮,干什么的?躲家家做游戏玩的?今儿难得请你们办点事,居然就打起马虎眼,过分了吧?”

马管带直摆手:“不,不是这个话,二爷言重了,言重了。”

“不是言重了,是怪我康某没有把一句话挑明了说。”

马管带眯着肉泡眼,声音一下变小了:“什么话?”

“你是觉得抓了草上飞,断了你一条财路。”

马管带黑孜孜的肉脸灿烂如花,嘿嘿笑道:“二爷厉害,二爷真是火眼金睛,不怕见笑,下官还真存了这么一点私心呢。”

守信目光朝他一瞥:“你说,草上飞每年给你多少?”

马管带暗想,这一年跟一年不同,一般四五千,多起来六七千,嘴上却往大里说:

“一万两。”

守信大腿往二腿上一跷,从靴掖里抽出一张银票往茶几上一拍:“这是一万五,够了吧?”

马管带立刻笑逐颜开:“哎呀呀,二爷出手太大方了,下官每年叨蒙雨露,这如今又”

“放心,四时八节送给你的银子照旧,这一万五是另外一笔账,以后作为惯例。”

“二爷真是太客气了!太客气了!”

“其实除掉草上飞,立马会冒出地上飞,天上飞,别愁没人给你送银子。”

“二爷说得透彻,说得透彻。”

“只是我再强调一遍,此事要尽快办,要办得堂堂正正,严丝合缝。”

马管带一拍胸脯:“请二爷放心,下官手下这么多人马快艇,不是玩的!”

守信咬牙切齿:“妈的,我看你草上飞出尔反尔,再跟那姓杭的勾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