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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盐商》第25章 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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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什么原因引发了这场大火,这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是扬州人心中的一个谜。

时间是五月里的一个深夜。

最初发现这场大火的,是北城根一带的狗。北城根有很多棚子户,都是周围四乡八村跑到城里讨生活的穷人,棚子背靠城墙根,芦席顶低低地披下来,朝南开着高高低低的窗子和门。这里的人虽然穷,但喜欢养狗,黄的,白的,黑的,花的,各种各样的狗。除了家狗,还有很多野狗。野狗瘦瘦的,瘪着肚子,夜里不停在外乱窜,时不时拐到垃圾堆或墙旮旯,爪子扒鼻子嗅找吃的,为一块好不容易寻到的骨头,你追我逐撕咬,发出一片“呜呜”之声。

就它们,最先发现了大火。

相距太远了,当中又隔着东边一道挺高挺厚黑糊糊的城墙,它们不可能直接看到火,只是看到大火的亮光。这亮光映照在天上,红红的,闪闪的,亮亮堂堂一大片,像飘拂的红绸缎。狗们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瞪着眼呆愣愣地对着。那红光闪着,跳着,腾腾上升,狗们被吓住了,于是惊恐地张开嘴巴叫起来。不是一条狗,但凡在外乱窜的狗都看到了,于是像得了传染病一般,一个叫,个个叫,叫成了串,叫成了片:

“汪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

因狗叫最初警觉起来的是巡夜的更夫。更夫提着梆子沿大街转悠了一圈又一圈,困了,乏了,坐在路边一个大户人家的台阶上偷懒打瞌睡,忽听北城根传来一声紧似一声的狗叫,心里一激灵,醒了,以为有歹人飞檐走壁,急忙揉掉眼屎拎着梆子站起。

这一站,傻眼了。东边天空红光光焰腾腾,由脚下一直往前伸出去的大街整个亮光光,街面上的条石板,人家门口的石鼓、照壁、拴马石、砖雕门楼,竟比白天还清楚,飞檐翘角上明明灭灭闪着亮光。

“走水①1啦!走水啦!”更夫脖子一仰大叫起来,手里梆子同时震天敲响:

“叭——叭叭叭叭——叭——”

街两边的人家被吵醒了。人们揉开惺忪的眼,发现窗口有红光微微打闪,外面尽是乱糟糟的人声,手忙脚乱从床上爬起,鞋趿倒了,“豁碌笃”拉开门闩,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到了街上。

妈呀,走水了!

走水啦!

街上满是杂乱的人,手里拿盆的,拿桶的,拿杈棍的,喊着,叫着,一齐朝火光发出的方向跑。火光发出的东边整个天空红云翻卷,赤光万丈。城墙上的望楼、廊柱都被照红了,飞翘的檐角披着火光,像一只只怪里怪气的赤羽大鸟。大火显然不是烧在城内,而是烧在城外,因为东边黑糊糊的城墙把大火隔住了,那红鲜鲜亮闪闪腾挪跳跃的亮光是从城墙后面的天空溢过来的。城墙外面是什么?是古运河,运河上是盐船,一准是盐船走水了,一准是。天呀,那里可泊着几百条上千条盐船呢,这天干地燥,又是东南风,烧起来怎么得了?怎么得了呀?被吵醒从床上爬起来的妇女老人与孩子,吓得抖抖索索,站在街上看。男人们都相互招呼着往城门口跑,脚步杂沓,人影散乱,街面上一道道拖得老长的身影不停地晃动、迭合,鬼似的乱舞。狗夹在人堆里乱跑,狗背上驮着一抹红,狗毛亮光光。

康府里的人也出来了。康世泰昨晚宴请盐运使衙门的运判张衡超、缉私营管带马向山、南桥掣验所的所大使裘一丰,时至三更,宾主齐集听鹂馆,观赏春晖班与德馨班最近排练的新戏,大厅里春意浓浓,玉喉竟发,观戏者个个沉醉惬意,如入仙境,半点儿没注意外面发生了什么。

最先发现情况的是厨房伙计。戏看了老半天,时间已是亥时初刻,厨役捧着一只只红漆托盘给听鹂馆的贵客送消夜,送完回头,听到树头上栖鸟“扑噜噜”飞,仰头一看,怔住了。天呀,这夜空咋是红的呀?特别东边,整个烁烁地亮,晃人眼睛!

厨役打了个寒战,高叫一声“坏事了!”直往厨房跑。撞进门,脸灰白,抖着唇结结巴巴道:“快,快走水走水啦”

厨头张大胖子没好腔调道:“小伙哎,怎么话说不周全的?什么事呀?”

厨役眼瞪张大胖子,手指门外,结结巴巴道:“走走水啦”

张大胖子手里锅铲忘了放下,摇着胖乎乎的肉身出门,见天空红彤彤,周围马头墙上、檐口的瓦棱上、大树干上,像涂了一层红漆,一闪一闪发亮。定神细看,火光来自东边,走火的地方离康府很远。张大胖子一刻不敢耽搁,扯开大步,摇摇晃晃直往听鹂馆赶。到了阶下,廊下侍立的丫环将他拦住。张大胖子气喘吁吁,心里急,但又不好坏了规矩直接闯入,一迭声对丫环叫唤:“快!快去禀报老爷!城里走水啦!”

小丫头立刻进去向蓝姨禀报,蓝姨紧接着转脸对一直在陪客人看戏的康世泰耳语。康世泰身子没有动,心想,这么大个扬州城,偶尔有什么地方走个水不奇怪,吩咐蓝姨派人出去看看。马向山与裘一丰感觉到出了什么事,不住往这边望,康世泰微笑着对他们摆手:“没什么,继续看戏,点心都是热的,请慢用。”

守诚离开座位出去了,不一会儿脚步匆急地赶回,抑制着嗓门向康世泰禀报:“是运河上的盐船走水。我出门,正遇上吉和与恒昌号的伙计跑回来报告,说一河的盐船都烧着了,刮的又是东南风,火势很大”

康世泰大惊。从东关码头到南桥掣验所,等待掣验的盐船大大小小近千艘,这一带河面狭,不开阔,又是深更半夜,周旋退让十分不便,烧起来了不得!

一直陪着马向山的守信听到这消息,立刻起身令台上停唱。

花厅里开始乱了,人们纷纷离座往外拥。一到门外,只见东边天空整个红彤彤,不停地抖动,闪耀,往上升腾。花园里的假山、亭台、回廊、红桥,都被照亮了。路两边的花树像涂上了明油,摇曳闪亮。浅池曲沼,红红地在流血,让人发瘆。天空的高远处,一只只红鸽子断了翅似的乱飞。不只是鸽子,还有黑老鸹,一片片,一群群,在很高很远的空中飘浮,漾动。不是黑老鸹,是巨大的灰片,翻滚着,飘转着,一片片落下来,落到草坪上,落到花树上,落到屋顶上

一切都乱了,主人应接不暇,客人纷纷告辞。守诚与守信带着一批家丁男仆往街上跑。蓝姨送走客人急急回来,想到老爷这一晚一直陪客人听戏,也够累了,要他在家休息,外面的事有守诚守信应付行了。康世泰哪里肯,“笃笃笃”拄着御赐龙头拐,吩咐轿房立刻备轿,坐上轿子喝道:“快!古运河码头!”

大街上叫着,喊着,尽是乱糟糟的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焦味,浓浓地直刺鼻子。亮堂堂的街面忽然暗下,一张张人脸变成黑炭,是一大片浓烟飘到头顶,黑糊糊的墨汁一般,翻卷,滚动,把火光严严地遮住了。不一会儿散开来,黑烟拖得很长很远,像一条条、一片片烂布,街面重又辉亮如金。

康世泰的大轿很快到了城门口。城门下人影浮动,一片嘈杂。康世泰大叫停轿,跨脚出来。

空气是热的。好多辆水车横七竖八地拥在城门口,进不得进,出不得出。有水泼到地上,地面湿淋淋的。守门的城丁疏通道路,在人群里喊破了嗓子。康世泰心里骂,一帮蠢货!河又没有盖上盖子,运这些水来干什么!?康世泰执着龙头拐杖直往前走,半步不离左右的翟奎一路喝道:“得罪各位,让个道,让康老爷过去!”

人们急急往两边让。有人被踩住了脚,叫起来,有人脚下打滑,差一点摔倒。

一出东关城门就是古运河码头。康世泰往河面上一看,立刻傻眼了。从南到北运河上,滚动着一条巨大的火龙,盐船整个烧着了。船上的人撤到岸上,叫的,喊的,哭的,拍大腿跺脚的,直直地站着发呆发傻不说话的,急得不要命挣脱人的拦阻“扑通扑通”直往河里跳的,什么样的都有。一个个巨大的火团比赛似的一个劲往上冲,在空中发出“轰隆隆”巨响。河面上到处黑烟翻滚,火光闪烁,一艘连一艘的船有的烧得只剩下骨架,通红地支撑着,歪歪斜斜,不时“嘎喳喳”倾倒下来,腾起一片烟焰,火星满空飞舞。风热炽炽发烫,扑到脸上如刀刮。河面上尽是漂动的燃烧物,风吹着,金龙一般飞蹿

“这里太热了,请老爷往后退退!”翟奎不时提醒康世泰。

亢祺庸带着几个家丁过来了,看到康世泰,一把抓住他手,跺脚叫唤:“亲家呀,这是天杀人呀!天杀人呀!”

人堆里的程墨斋听到这边说话,跌跌撞撞过来,望住康世泰哭起来:“康爷呀,我盐号的两个伙计困在船上没能脱身,这回我程墨斋怕是完了”

前面站着一堆人,是黄商总与季商总,同样是又叫又喊的,康世泰心里一阵阵发凉。

火一直不停地烧,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慢慢熄下。

太阳出来了,淡黄灰白如一张纸,扬州城的上空灰蒙蒙的,整个一座城像从灰堆里扒出来的,河沟里,街面上,家家户户屋顶上,尽是黑灰,风一吹,飞起来到处乱飘。空气中充满了浓烈的煳焦味。

船一共烧掉一千二百三十七条,其中盐船为主,一千零二十一条,粮船五十六条,茶船四十八条,丝船二十三条,剩余的还有布缎船、木器船、柴草船,等等。

人丁烧溺死者,七十二名。

一条条街巷里,不时传出哭号声。

康世泰一夜没有睡,两眼布满了红丝。蓝姨唯恐老爷累瘫,劝他无论睡得着睡不着都要上床躺一躺。可康世泰半点儿睡意没有,坚持半躺在书房里的榻上想心事。

蓝姨见劝不住,只好退出来把门掩上,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就在这时,翟奎轻手轻脚进来,说要找老爷禀报事情。蓝姨不想这一刻打扰老爷,示意翟奎之后再来。可康世泰在书房里听到了,叫唤翟奎进去,问他火灾的情况调查得怎样?

翟奎答:“摸到一点。”

“说,怎么回事?”康世泰催促,见翟奎迟疑不决,不由诧异,“怎么,难道还要蓝姨回避?”

翟奎连忙摇头:“不,不是这意思,是小的有点不敢讲。”

康世泰诧异:“不敢讲?什么情况不敢讲?说。”

翟奎声音低下:“昨夜大火前,有人看到二爷府里的三奶奶”

康世泰不解:“谁?”

“就是疯掉的那个。”

康世泰眼睛瞪起。

蓝姨小声问:“你是说在火灾现场?”

翟奎点头。

蓝姨追问:“她怎么啦?”

“她跑到了盐船上,手里舞着火。”

蓝姨吃惊:“这是什么话?难道说”

翟奎说:“小的一开始也不相信,可那个伙计说,他看到她披头散发,手里抓着火,又笑又叫地到处点。”

蓝姨眼睛瞪大:“确定是她?”

“火光很亮,伙计说他看得真真的。”

蓝姨急了:“为什么不阻止她?”

“伙计这么做了,可烟雾太大,她乱窜乱跑,一转眼就不见了。”

康世泰手在榻上猛地一拍,吼道:“胡说八道!这怎么可能?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书房里立刻鸦雀无声。翟奎嗫嚅:“老爷说得对,小的也觉得这不可能,确实不可能,只、只是小的听到有人这么乱说,不得不”

蓝姨问翟奎:“除了这个伙计,还有别人看到吗?”

“小的查问了,除了他还有一个,别的人没有。小的已叮嘱他们,这事只能封在心里,不可对任何人说。”

蓝姨正色道:“你去把他们召来。”

翟奎转身出门,很快带着两个伙计回来。两个伙计畏畏缩缩,低头哈腰,好像这场大火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正是他们俩。康世泰没容蓝姨发话,盯住他们问:“你们真的看清楚了?”

二人低头回答:“奴才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敢瞎讲。”

“这事除了翟管家,还对别人讲过吗?”

“不,不曾,奴才没这个胆子!”

康世泰脸板成生铁:“记住,这事你们都给我忘掉,完全彻底地忘掉,一丝一毫不要留在脑里,从此以后,不许对任何人说,永远不要!记住了吗?”

二人诚惶诚恐,鸡啄米似的点头:“奴才记住了,记住了”

发现翠珠失踪,是夏婆子到梅寮送早饭的时候。

这天因为一夜大火,府上早饭特别迟,太阳都升到两竹竿高了,夏婆子才拎着食盒,一路踏着夜里落在甬道上还没来得及清扫的一片片黑灰来到梅寮。夏婆子开开锁走进门,大吃一惊。屋里空空,翠珠不在。门虽锁着,但窗子打开了,那么高的窗子,而且自从上回翠珠逃跑以后已被钉死,怎么就打开了?

夏婆子虽说恨她,虽说巴不得她一头栽到河里淹死,免得天天折磨人,让她这么大岁数还要过来服侍,但夏婆子不希望在她手里出事呀。夏婆子一刻不敢耽搁,赶紧跑到前面报告。

李忠听说翠珠失踪,“唉”的一声叹,立刻安排手下人寻找,同时去向守信禀报。

因为大火,守信一夜没有合眼,这会儿正在丽芳屋里呼呼大睡,被丽芳轻轻叫醒,听说翠珠夜里失踪,心里不由一阵发躁,摔被子火道:“失踪?怎么会失踪?赶快派人找呀!”

府上立刻大乱,仆从家佣分成两拨,女的一拨在前院寻,男的一拨到个园找。

梅寮在个园,个园的大门晚上锁着,四面的墙头又高又深,翠珠一个疯子,纵是从梅寮窗户钻出,也只会躲在个园某个角落,不可能插翅飞去。

个园里整个变了样,清碧的池水变黑了,竹林边、亭台前、石径上,一片片黑灰在飘动,人走过,轻悠悠在空中打转。男丁们整个散开来,曲廊、山洞、幽室、亭角、竹林、树丛、蔷薇架后,一处处细找。一个仆人被假山洞里惊起的一只飞鸟吓一跳,头在石壁上撞出一个包。人头在山石花木间冒来冒去,崖壁洞穴里一会儿你碰到我,一会儿我碰到你,相互问一下情况,埋头又往前找。上上下下找遍了,没有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又悄悄派人出门找,从早到中,从中到晚,全没有半点消息。

守信心里焦躁不堪,禁不住恨恨地骂:“这冤家!死到哪去啦!?”转脸对李忠道,“罢了罢了,生死由命,也怨不得人。”

李忠奔走了一天快要累瘫了,声音嘶哑道:“二爷放心,我派了多人到外面打听,一有消息,就向二爷报告。”

大火后的第二天,康世泰召集十几位商总,就灾后赈恤安抚事宜在盐宗庙商量策略。亢大户亢祺庸在这次火灾中运气特好,本以为自己的六十多艘盐船全军覆没,火灭后发现,原来虚惊一场,焚毁的只有几艘,其余的早已撤离,无一人伤亡。亢祺庸不喜欢弯弯绕绕用心机,率先发言道:“我看也没什么商量的。天灾嘛,轮上了,就倒它一回霉。死人的,给些银子,都是有老有小拖儿带女的,不易呀。船行的船,反正家家有合同,该赔几成就赔几成,没什么扯皮。不就这回事嘛,还有什么商量的?”

康世泰心里想,我这位亲家翁就是一根直肠子,考虑问题简单。但他什么也不说,先听着。

黄商总指出:“这次大火,有些中小盐商船毁盐没不说,还死了人,损失特别惨重,需要想些对策,否则会一蹶不振。”

季商总附和:“就是呀,人命关天,花起银子来是没有底的!”

方商总说:“不是没有底,而是相互攀比,你家赔得多,他家赔得少,会闹翻天。”

康世泰一直用心听着。据他估计,不光是闹翻天,而且会一直闹到官府,闹上公堂,激烈一些的,甚至会打破头闹出人命。一定要商量出一个周全之法,让人心安定下来,否则闹将起来影响极坏。康世泰见杭浚睿也坐在会场后排,有些意外。据了解,杭浚睿这些日常往盐政衙门跑,活动频繁,似乎有些蠢蠢欲动,今天到会,无非是想看看相。康世泰于是点他名故意请他发表观点。杭浚睿摆摆手打哈哈:“不必了,我杭某服从大局,请康商总决策吧,你说怎么办,我都举双手赞成。”

康世泰不想同他费口舌,转脸对大家说:“这是一场意想不到的灾难,至于天灾还是人祸,今天姑且不论,目前亟待解决的,是摆在面前的困难。我以为,盐的损失不管数量多少,各家自认倒霉,权当天意。至于船只,刚才亢商总说得有理,反正合同在先,可依合同,按章办理。目前的主要问题,是如何解决死人的事。人命关天,对丧主,一定要奉上抚恤金。付多少?各家如果自行办理,没有统一标准,肯定会相互攀比出乱子,出很大很大的乱子。我们已经遭了火灾,不能再出乱子。要是因为烧埋费、抚恤金、赡养费闹出事情,对上对下都不好交代,脸面上不好看不说,还要背上许多骂名。在此康某想提醒诸位,我们扬州盐商屡蒙圣上爷褒奖,是天朝之商,绝不能往自己脸上抹黑,如果往自己脸上抹黑,就是对不住圣主天皇,就是大逆不道。

为此,我琢磨了一整天,最后又找卢大人商量,觉得这抚恤赔偿之事,各位不宜直接办理,可将银子统一集中,由扬州府衙细加踏勘,调停解决。这样,一方面可避免商家与丧主的矛盾冲突,另一方面,发挥了地方官府的作用,可谓一举两得。”

亢祺庸听亲家说得头头是道,很是佩服,追着问:“你这办法好是好,可银子怎么出?”

康世泰说:“银子怎么出,是个核心问题。我建议,各家可按年内行盐的总额确定一个数字。这样做可能有人觉得不公,比如亢商总,他在这次大火中仅仅损失几条盐船,无一人伤亡,本不需要花多少银两,可按额缴纳,亢商总则要奉献一大笔。不过以康某之见,这从小处看是有欠公允,但从大处着眼,它会救起一批从此很可能一蹶不振的中小散户。他们盘子小,底子薄,抗风浪的能力本来就差,如今我们如果不搭救一下,他们很可能会沉没下去,彻底完蛋。平心而论,在座的各位哪个不希望手下有一批得力相随的散户呢?扬州盐商是一个密不可分的团体,需要长期携手,齐头并进,任何一方受阻,都会影响大局。因此从长远看,请大家捐银纾难,完全合理公平。”

康世泰的倡议赢到下面一片赞同,黄商总说:“康商总的扬州盐商一体论,真是高瞻远瞩,真知灼见呀。我完全赞成按额纳银法,身为商总,我们就应有这种大眼光,大胸襟呀。”

季商总说:“好得很,这应该成为一种制度,以后凡遇大事,都可援引此例。”

亢祺庸碍于亲家面子,尤其这道理又明明白白摆着,只得把头点了。

坐在后面的杭浚睿见有人看他,立刻朗声道:“我早说了,赞同呀。我觉得这普天之下,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不是吗?”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在咬牙:这狡猾的老狐狸,他是借这场大灾收买人心呀!

一个衙役给康府捎信,卢雅雨大人要见康商总。康世泰得到消息,立刻坐轿出门。

进了盐运使衙门高大森严的朱漆红门,轿子未停,一路直进。经过广盈库、经历司,康世泰进了正堂。卢雅雨很少在正堂官椅上就座,这一刻在后花园的花厅里,手执一把西洋放大镜,大腿跷二腿,正观赏一件古玩。

因为亲家的关系,平常一向又走得很近,因此俩人也不客套,简单问候了一下,就坐下了。

康世泰见卢雅雨又抓起西洋放大镜照那手里古玩,转脸还扒弄摊在桌上的一本书,就问:“什么好东西让亲家翁这么上心?”

卢雅雨突然条桌一拍,大笑道:“哈哈!查到了,果然查到了,此乃宋制美人耸肩觚,是一种酒器呀!”同时将手里宝贝举向康世泰得意道,“你看看,这口部高耸的部位,多么秀美,多么飘逸,活脱脱美人在耸肩呀!好东西,绝对是件好东西呀!”

康世泰深知亲家雅爱古玩,遇上高兴,常请客人观赏他多宝橱里的宝贝。那里面,殷商铜鼎,秦汉漆罐,唐人三彩,宋元明出自官窑民窑的各种精美瓷器,无所不有。

虽亲家至好,康世泰也不忘投其所好,时不时将守慧奉命觅得的陈年古董带一两件过来。

康世泰见卢雅雨整个一颗心都在美人耸肩觚上,就接着他的话附和:“亲家法眼,好东西,确实是好东西。这都全凭的亲家好古博雅,淹通史书,放在旁人,未必能够识货。”

卢雅雨笑道:“法眼过奖了,诗文之外,仅此一好,玩玩而已。”西洋放大镜往下一搁,“请亲家过来,是有一事相告。”

“什么事?”

卢雅雨直到此刻才真正收回神,合上书说:“过不了几天,卢某要跟亲家说一声再见啦。”

“赴京述职?”

卢雅雨将书套上护封,淡笑道:“非也,是离任回京,听凭吏部另作安排。”

康世泰大惊:“这,这是真的吗?这到底怎么回事?”

卢雅雨早在半年前就已得知朝廷将要动他,只是一直无所谓。动就动吧,盐场自古贪墨之地,待了几年,也着实腻了。卢雅雨知道,本来要动的还有阿里得克,但他消息灵通,回京城跑了几趟乌可里汗王爷的府上,保住了位置。

卢雅雨起身将书放入书橱,转身道:“这事闹了好长时间,有人将折子呈到皇上面前,一次次参我呀。”

“这,怎么突然一下”

“也不突然,早在预料之中。”

“是不是跟前不久的大火有关?”

“火灾死那么多人,朝野震惊,说没有一点关系也不对,但肯定不是主要的。问题的关键是,上面想动你了,至于理由,随便找一个安在你身上就是了。”

“真的这么定了?”

“谕旨都下来了,怎么会假?”

康世泰额头上沁出细汗:“这,这让我想不通,真的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参你?

亲家你这几年主政盐运使衙门,为两淮立下汗马功劳,有目共睹呀。”

卢雅雨呷了口香茗:“汗马功劳谈不上,也只是追踪前贤,努力做到宽仁简政,为众商多开些方便之门罢了。可上面却不乐意啦,他们百般指责我,说我卢某安于现状,尸位素餐。”

“怎么能这么说?这些年你一直是有所作为的呀。”

卢雅雨把玩起那只随身携带的玉璜,淡笑道:“亲家过奖了,谈不上有所作为,实乃舍本逐末,未做成一件大事呀。就说这两淮盐务,它属卢某的施政范围,可它积弊如山,陈规相袭,现有弊端至少六条。第一,行盐之始,盐商需持皮票交付课银,盐官百般刁难,索取贿赂,此曰‘输纳之弊’;第二,盐斤出场,场大使故意延宕,盐商被迫行贿付银,此曰‘过桥之弊’;第三,途经批验所,所大使吹毛求疵,百般挑刺,此曰‘过所之弊’;第四,盐船抵达仪征江边,需缴一笔入江银,否则不予放行,此曰‘开江之弊’;第五,盐船远赴外省,沿江遍布关卡,需屡屡缴付关费,此曰‘关津之弊’;第六,到了销盐之地,还要奉上口岸费,此曰‘口岸之弊’。除此之外,上自盐政、盐运司衙门,下至各盐场、掣验所、收支房、广盈库、缉私营,各级官吏无不操纵权柄,巧立名目,明目张胆地收取程仪银、规礼银、别敬银、饭食银、纸墨银、灯烛银、保安银,等等,累计十三种之多,这一切,公平吗?合理吗?有利于盐业发展吗?符合德政王化吗?显然不符。不符合就要改,就要向它们动刀子,可卢某动了吗?没有。”

康世泰一颗心悄悄打鼓。天呀,怎么能说走就走呢?他这一去,往后来的什么人呢?这人又怎么赶得上我和卢大人的关系呢?这怎么了得?怎么了得?

卢雅雨举着玉璜细细观赏,漫不经心道:“为官一任,虽不想博得留名青史,但其实我也想做点实事。爰食吾黍的硕鼠,向来卢某看不上。”玉璜握入手中,轻轻摩挲着,“回想起来,本官最初来扬赴任,曾经也想整顿吏治,删减冗务,大兴改革,以正风气视听。可很快我便了然,这事想想可以,要做,谈何容易。因为这盐的生意不做便罢,但凡做起来的,没一个不是一条腿插进了衙门,与官府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关系。不是吗?别人不说,就说你,这全扬州城,哪个不知道你跟我卢某是亲家通好?

除了这,你还有乾隆爷封的红顶子、赏的黄马褂,何等了得。至于别人,也是一样,大有大靠山,小有小靠山。至于盐官,更是了得,个个都是顶天的能耐,厉害的甚至通到后宫的娘娘、皇帝跟前的公公。真是千丝万缕,错综复杂呀。盐为利薮,这个利字是个魔。以本官看,历朝历代盐政黑暗的根源,全在于此。官因商之富而朘之,商因官之可以护己而豢之,双方碰到一起,自然成为刎颈莫逆。这一枝动,百枝摇,你怎么下手?你下不了手的。捅它不是捅马蜂窝,捅下一只马蜂窝,大不了遭一番叮咬落一身肿痛,过些日子总会好的。捅它是捅天。天是什么?天地君亲师,五尊之首,它罩在你头上,你能捅吗?你配捅吗?除非玩命,不想在这位置上待了。说个人给你听一下,他叫曹寅,康熙爷时在扬州做巡盐御史,他不愿坐食干禄,想有所作为,针对两淮盐运衙门的腐败之风,曾三上奏章,直达天听,请求革除贪墨盐官强加在盐商头上的各种‘浮费’,以畅盐路。可你猜康熙爷是个什么态度?康熙爷朱笔御批道:‘此浮费一项,牵动太大,去不得也,况且,银钱无多,何苦积怨?爱卿还是小心为是。’

可见康熙爷暗中保护着那帮盐蠹,不想得罪呀。曹寅曹大人于是很失望,什么匡世济民,什么理想宏愿,都把它打叠到箱里去了,从此后权把官衙当书斋,读读书,做做文章,逛逛园子,再编编《全唐诗》,整个沉湎于诗酒风流了。我卢雅雨肉身凡胎,天资又并不比他高,也只能踪其遗风罢了。”

康世泰从未听亲家翁发过这种牢骚,不由暗暗惊讶,顺着他的话道:“亲家翁雅人深致,自是有口皆碑,至于盐政要务,大人其实也做了不少实事,比如乾隆爷南巡之际,为筹集银两,与众商斡旋协调;为解决南方数省食盐的不足,向山东清吏司申请增加盐引额的努力,等等,这都是很了不得的功绩。”

卢雅雨将玉璜举向眼前:“罢了罢了,亲家翁大可不必给我戴高帽子,我是即将挂印离衙的人了。”

“不,不,我不是给亲家戴高帽子,我是想说,大人能不能”

“你说什么?”

康世泰有些结巴:“能不能,比如,去京城活动活动?你在那里不是有许多故交同窗吗?”

卢雅雨摇头而笑:“京城多的是一帮虎狼之辈,我一向不喜欢跟他们打交道。”

“虎狼也就贪噬个肥肉,我这里有的是银子。”

卢雅雨将玉璜轻轻放到桌上,喟然而叹:“罢了,我已无心于此。”

“就不能试试?只要事成,任凭花多少银子,我康某在所不惜!”

卢雅雨笑:“不是银子的问题。真想做成这件事,我卢雅雨也不一定需要这个阿堵物。你的心事我知道,不就是对未来有那么一点担心吗?其实大可不必。你我亲家,有了这层关系是好事,其实也是坏事,人人都盯着,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呀。来一个素昧平生的,慢慢建立起关系,倒可以不显山不露水,比你我现在的状态稳妥。如今的官员不难对付,用点心就行了,这一点你应该是清楚的。”

“可与亲家相处多年,一朝分手,实在不舍呀。”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奈天何?”

康世泰叹息。

卢雅雨宽慰:“我给你想了,新盐运使毕竟初来乍到,而你与阿里得克关系尚可,应该没什么可担忧的。要说小心,倒有一条。”

“亲家请讲。”

卢雅雨一字一顿:“二公子的私盐。”

“是,是,亲家提醒得好,我一定多多给他敲警钟,不容许他出乱子。”

“以卢某之见,你雄踞扬州,一定不乏敌手,比如杭浚睿一伙。据我所知,李贵从扬州盐政位置上回京后,并未受到查处,近日已进军机处,荣升军机大臣,倒是越发权势熏天了。他在扬州待过两年,深知盐官是个肥缺,膏泽如海,如今虽不能重返故地大捞一把,但不等于不想安插自己的心腹。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在扬州任职期间,与杭浚睿走得甚密,近来杭浚睿进京,与李贵有着不少联系。因此,亲家务必要防微杜渐,谨防有人背后下手。”

康世泰一身冷汗:“亲家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三天过后,卢雅雨是在天蒙蒙亮时乘一艘官船悄悄离开扬州的。当扬州众商得知这一消息赶到东关码头时,卢大人早已遥无踪迹。

一群盐商在码头上围住康世泰:

“这,这是怎么回事呀?临走了竟然不吭一声?”

“我还有事找卢大人呢,怎么突然就走了?”

“你康商总跟他是亲家,难道一点不知道?”

“卢大人在扬州几年,即使走,也该好好热闹一下呀。”

“起码送他一笔‘别敬’银,以表表我们心意。”

“就是就是,卢大人也太自爱了。”

“卢大人跟别人不一样呀。”

康世泰一下病倒了。

五月里的那场大火已使他焦头烂额,如今卢大人的突然离任又使他备受打击,再加上六月梅雨季节,连日淫雨霏霏不见太阳,空气潮湿窒闷得让人难过,于是心力交瘁的康世泰打熬不住,一下病倒了。

张大夫被请来诊视了,说病倒不算什么病,只是服上两服药后要静心调养,不可过多劳神,歇上几日会好的。可康世泰哪里静得下心,人躺在床上,脑子里总想卢雅雨的走,想即将到任的新盐运使会有哪些动作举措,与盐政阿里得克关系怎样?再又想到杭浚睿与方阔达一直对他心怀不满,他康世泰稍有闪失,他们都会得意无比。

要知道,他们不是瘫在那儿,他们是蜷伏着,时刻准备着跃将起来呀。

也就在卢雅雨离任的第二天,新盐运使陈拔士抵达扬州。

康世泰早预备好了迎驾的大彩船,准备亲自沿运河北上。可蓝姨拦阻了他:“你看你这身体,走路还摇摇晃晃,船上又是风,又是浪,一路颠簸,怎吃得消?你就放放手,让诚儿与信儿去吧,一样的。等到给陈大人摆酒接风,你到场好好敬两杯,全个礼数,也就行了。”

康世泰挣扎着爬起,感觉头晕目眩,只好叹息作罢道:“就依你的,不过要老三也跟着一起去,不可让他偷懒!”

蓝姨犹豫了一下说:“慧儿就算了吧,罗影身子不好,可能挨不了两天了。”

“挨不了两天?有这么严重?”

蓝姨叹息:“夜里总是咯血,脸成了一张蜡纸,已两天水米不沾牙了。”

康世泰不语。

守诚与守信是在早饭后来到东关码头的。到了码头他们发现,季商总与黄商总在他们之前到了。季、黄是前辈,守诚、守信立刻上前请安,对方也十分客气,问了好些康商总贵体可曾大安的话,守诚恭谨有加,一一作答并感谢。守信陪他们寒暄了一下,不想再浪费时间,催守诚快快上船。季商总说:“上船大概不必了,陈大人十有八九已经被人接住,我们就在这里等候吧。”

守诚一怔:“被人接住?谁?”

黄商总答:“杭浚睿。”

守诚吃惊:“杭浚睿?”

“对,是他。”黄商总说,“不知他从哪儿摸到了陈大人的行程日期,今儿天才透亮,就坐着彩船北上了。”

守诚跌足叫苦。他杭浚睿把全扬州城撇下,赶这么个黑清早往北而去,是想立刻热乎乎贴上运使大人呀。父亲对他最为提防,这回难不成让他占了上风?守诚站不住了,与季、黄二前辈打了招呼,立刻催守信上船。守信昨晚听春晖班唱戏听到半夜,听过戏,又与戏班里新进的一个小旦鬼混了许久,早上因早早往这里赶没睡上懒觉,这一刻头昏昏的,见守诚吩咐开船,摇头晃脑道:“人都让人接去了,还开什么船呀?

季商总说得不错,就在这里等着吧。”

守诚说:“这怕不妥,还是赶紧上路吧。”

守信反驳:“上路?他杭浚睿已驶出半天,你能赶上?你赶不上的。”

守诚固执道:“不,我觉得还是迎上去好。”

守信笑起来:“好?好什么?他杭浚睿将陈大人请到了船上,你去围着他们转圈子,看他们脸色?”

守诚不语。弟弟说得不无道理,可守诚暗暗怨着弟弟。要知道,今儿早上守诚起得特别早,一吃过早饭就在前厅等守信了,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守诚实在耐不住,就坐轿子上门催他。可他大老爷居然才起,连早饭还没吃上嘴,拖拖拉拉半天,时间硬是被他耽误了。试想,要是提早一个时辰,他杭浚睿纵然在前面开了船,也未必追不上。

守信见大哥抱住死理不放,知道说不转他,摇摇头道:“罢了,要去你一个人去吧,我不愿无谓地受这一路风浪的颠簸。”就离开码头,回身往岸上走去。

守诚吆喝艄公将彩船开起来。沿岸恭候陈大人的盐商们,见插着康商总号旗的大彩船北上了,一个个不甘落后,纷纷跟着行动。运河上,迎接新盐运使的彩船立刻驶成一条长龙。

一路北行,到了邵伯。远远的河面上过来两条大船,前面一条船头上高扬着一面牙旗,随着距离越来越近,牙旗上的一行大字渐渐看清:“两淮都转盐运使”。紧跟在后的是一条彩船,船头上飘着杭浚睿盐号的蓝色角旗。守诚令船队慢慢往两边让。

不一会儿,两条大船到了跟前,水波动荡,行速减慢。守诚迎上去,请求官船上立于船头的衙役将他的大红拜帖呈进去。衙役接了拜帖进舱,不一会儿出来回复:“陈大人说了,请各位回返。”

众盐商哪肯回,一个个围住官船争先恐后呈递拜帖,要求叩拜陈大人。衙役入舱禀报,旋又出来发话:“大人一路颠簸,多有不适,等到扬州再说吧。”

于是,船又开动。时近正午,到了扬州。彩篷高张的东关码头上,立刻鞭炮炸响,鼓乐喧天,欢迎陈大人的扬州众商们,把码头围得满满塞塞。陈拔士由杭浚睿护随着从船舱里出来,踏上铺有红毯的跳板上岸。到了岸上,对众商拱拱手:“诸位远道迎迓,辛苦啦,本官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呀。”说完,弓腰坐进在此等候多时的运使衙门大轿,准备直赴衙署。

守诚急了,拦住大轿恳切道:“陈大人风尘仆仆,一路劳碌,诸位商总很想为陈大人接风洗尘。”

陈拔士摆摆手:“来日方长,这一路颠簸,困乏得很,本官需要回衙休息。”轿帘一落,令大轿起身。

守诚束手无策,眼看陈大人的官轿由旗幡仪仗护侍,一路扬长而去。

午后时分,守诚累巴巴回府,一脚跨进厚德堂。

厚德堂空空静静。守诚跨出屏门,穿过天井,往东书房走去。

父亲躺在榻上,蓝姨正一边给他捶腿,一边陪他说话。

“怎么样?还顺利吗?”康世泰见守诚进门,从榻上侧过身问。

守诚支吾:“还好。”

“陈大人说些什么?”

“他,他问大家好。”

“接风酒可是安排在富春大酒店?”

守诚发现父亲赴宴的补子服都已穿好,心里十分难受,低头吭哧道:“不,陈大人说他一路颠簸有些疲倦,直接回衙门休息了,接风洗尘过一天再说。”

康世泰脸上一暗,掀去盖在身上的银狐毯:“这么说,他是不肯给大家面子?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守诚结结巴巴道:“他,表面上跟大家客气了一下,可实际上好像是”

康世泰撑坐起来:“是什么?”

“跟大家隔着,有点捉摸不透。”

“你在哪儿迎到他的?”

“邵伯。”

“上了我们家彩船?”

守诚低下头:“没轮上。”

“什么叫没轮上?”“他被别人请去了。”

“谁?”

“杭浚睿。”

康世泰勃然大怒:“什么?他被杭浚睿接去了?他上了杭大头家彩船?!混账东西,你是怎么搞的?怎么搞的!”

守诚深深地低下头,额满虚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