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好像是大清早吧,罗影隐隐约约觉得有人。不是慧,慧一直守在她身边,她知道。是外面进来的人,轻声轻语地跟慧说话。是守诚大哥,罗影终于听出来了,不,是感觉出来了。屋里很静,在这种很静的情形下,罗影的感觉特别灵敏。守诚大哥压低嗓门,先向守慧问她病况,接着说,他想喊慧一起去迎接运司衙门新到任的陈大人,可既然弟媳病情加重,也就罢了,在家好好陪着吧。罗影很想睁开眼对大哥说一声谢谢,可眼皮重如磐石,怎么也抬不起来。慧送走大哥回来坐在床边,拿开覆在罗影额上的毛巾,拭拭她额。慧的手停在她额上好一会儿,清凉,温柔,让罗影心里踏实。慧几晚不睡了,眼睛一定熬得红红的。慧身子单薄,再这么下去会吃不消的。
罗影想说,你去歇着吧,这儿有兰儿,不碍的。可罗影嘴唇动不得,出不了声,只能这么想,怎么也说不出。罗影在心里喊,慧,我真对不起你呀。天可怜见,让我们成了连理,你知我心,我知你心,本指望可以相陪相伴一直到老,没想到我竟撇下你走了。我先走,纵然我不把自己当回事,可怎舍得下你呢?又怎么舍得下佳佳呢?佳佳两岁,娇娇的花骨朵儿,叫我怎么受?怎么受呢?罗影想到这里,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罗影感觉到慧在给她拭泪。慧在拭着泪的同时,自己眼泪也下来了,滴到她手臂上。
罗影的眼泪更多地涌出罗影知道,慧太爱她了,慧几乎一天也离不开她呀。他俩一同逛园,一同赏花,一同写诗,一同作画,一同参加红桥修禊,一同编定诗会文集相互的一扭脸,一转睛,一抬手,一抬足,一颦,一笑,都能洞悉暗藏的深意。可难道真的月圆则亏,水满则溢,老天爷嫉妒他们太和谐太幸福,于是一开始就让她身上带病,磕磕绊绊,于是才有了今天这样的结果?如果真是这样,这老天爷也并非至德至尊,未免也太小家子气了。
迷迷糊糊,罗影睡过去了。
佳佳笑。佳佳的小脸白白嫩嫩,是花。
兰花的香多清雅呀,幽幽的,淡淡的。
感谢你,花大叔,你一次次为兰花浇水,一次次过来修剪。你笑起来嘿嘿嘿,牙雪白。
满卧室的兰,满庭院的兰,满世界的兰。“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余既以兰为可侍兮,羌无实而容长;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冰清玉洁,兰姿蕙质,兰花乃真仙子也。
那幅《秋兰图》画好了。
小昌子接过画,不好意思了:“罗二奶奶,您真是太抬举小的了,您让小的受之不起了。”别这么说,你替我买药,我说过给你画一张画的嘛。
俗话说,“医得了病,医不了命”,真这样吗?我的命里缺什么?我是一个很本分的人呀。
小昌子跟花大叔是下人。所谓下人,仅仅是他们运道差些,天资其实未必就笨。
守诚大哥就是一副大哥样,待人挺实诚的。
名分算什么?名分仅是空洞的外壳,彼此贴心才最重要。
修姐姐其实很有涵养。不争。不争,则无所有无所不有也。
芝芝尖厉,但清纯可爱,像一朵娇艳带刺的玫瑰。
弥陀巷。“朱草诗林”四个字是绿的。文字也是可以生长的,像池畔春草。
哥哥总不能只是画画,只是一个人过日子呀。
老家真好,紫藤,红栏杆,秋千架。坐在秋千板上,慧推我往天上飞——飞——古人不是都画飞天吗?古人也有飞的渴望?
施驴儿欠我一张画。
红桥修禊真有意思!绿柳红桃,亭角画舫,天堂般的美景。袁枚,姚鼐,厉鹗,汪中,金农,高翔,郑板桥,施驴儿,吴敬梓,还有我哥哥,多少文人雅士呀。诗案上,笔架一,墨一,砚一,水注一,另外就是大沓的雪浪宣了。诗韵写在象牙板上。
酒酣赋诗,气冲牛斗,出手的都是绝世华章!
虽说那幅《红桥修禊图》画好了,但要再多上几天,是可以画得更细更精的呀。
慧儿那么随情随性,不喜欢盐务,怎么往下挨
午后罗影醒了。屋里白光光。白光是从窗口涌入的。眼睛胀。床沿,帐幔,梳妆台,衣柜,都在晃动。兰儿惊喜地叫起来。叫的什么,罗影听不到,只见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发亮,嘴巴像一朵盛开的喇叭花。
慧进来。天呀,他眼里布满了太多的红丝,脸苍白,下巴更尖更瘦。他肯定整夜守在旁边,吃不下,睡不着。你不要这样,不能这样。你身子骨单薄,经不住呀。
慧的脸在漂浮。慧将脸贴近她。慧握住她的手。这是一双多么亲切的手呀,虽然不够强健有力,但温暖洁净,细腻体贴,它牵着她,将多少个本自稀松平常的日子过得温馨光亮,富有诗意。罗影觉得自己多幸福呀。她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真的,最最幸福!罗影美美地望着慧,嘴角成了一朵兰花。罗影想对守慧说,“我很满足”,嘴唇动了动,没能说出。说不出来不要紧,罗影把意思传到自己的指尖,让他感觉到。
慧真的感觉到了,慧对着她的脸,嘴在动,一个细弱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到她耳里:“我的好影儿,你心里想的我都知道了,你别动,别说话,求你了。”
罗影嘴唇还是动了动,想说一个字,好。
守慧说:“我知道,你怕我累着,我不累,眼睛是有些红,可精神挺好!”
罗影想说,你不能硬撑,日子还长。
守慧说:“没事,我真的没事。坐在你旁边,我才心安。”
罗影想说,我知道,有你守着,我心里也踏实。
守慧说:“你好好静养,不要急,会好的,会的。”
罗影想说,你总这样安慰我。
罗影想起那幅画。
守慧说:“《红桥修禊图》的跋我做好了,按你说的,里面写到了修竹雨同芝芝。
等芝芝来,我给她看。”
罗影微笑。慧儿就是好,但凡她说的事,没有一桩不当回事。
罗影努力转动着目光,寻找佳佳。
守慧连忙让兰儿把佳佳抱来。
佳佳裹在小锦被里,没醒。罗影紧紧盯住她的小脸。
守慧说:“佳佳挺好,夜里不哭不闹,很乖的。”
罗影微笑。
停了停,守慧让兰儿把佳佳抱回,要罗影闭眼休息。
罗影一动不动望住慧,目光盈盈,想说,你好吗?
守慧说:“我挺好,真的挺好。”
罗影想说,可我不放心。
守慧说:“有你陪着,没有什么不放心。”
罗影想说,对不起,我陪不了你了。
守慧说:“不,你要有信心,你会好的,这不,你的脸上有了光亮,你的精神好多了!”
罗影眼泪下来了,心里有无数的话。
守慧紧紧地抓住她手:“不要难过,求你了,会好的,一定会好的,菩萨在保佑我们”
罗影自责,真的很对不起,我不能再陪你了。
守慧急道:“不,你不能,你不可以”
罗影嘴唇努力动了动,我实在是舍不下你
守慧禁不住哭起来。
罗影嘴唇又动了动,我累,我挨不下去了
守慧脸伏在她手上哭道:“不,会好的,会的!”
罗影更多的眼泪涌出来。
求你罗影哀哀的目光发出请求。
“你说,你说!”
亲亲我
守慧擦擦泪,一下一下亲吻罗影。
再抱抱我。
守慧轻轻地,将罗影丝绢一般轻薄的身子搂入怀中,搂得紧紧,泪水汹涌。
罗影一下飞升起来,精神与肉体离开大地,化成一脉如丝如缕、如梦如幻的兰香,飘入一个轻盈妙曼的仙境
早饭后,康世泰坐轿前往盐运使衙门,专诚拜访陈拔士陈大人。
康世泰这是第一次与陈拔士见面。陈大人精精瘦瘦,皮肤冷白,脸上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目光中暗暗含有几分挑剔,甚至不屑。康世泰恍惚了一下很快醒悟,陈大人的不悦,是冲着他今天这一身行头,康世泰立刻暗暗顿足。你来拜访干吗戴上红顶子、穿这一身补服呀?你是个商人,就以自己最本来的面貌出现算了,干吗这么从头到脚武装起来?这是谁跟谁,适合吗?你咋一下糊涂啦?
陈拔士拱手让座:“久仰久仰。康商总要是再不来,本官准备登门拜访去啦。”
康世泰慌忙离座:“大人这么说,显然是怪罪在下了,只是大人有所不知”
陈拔士摇手:“不不不,康商总不要多想,本官只是很想与康商总会会,因为本官初来乍到,好些盐务上的事,很想听听你的高见。”
康世泰坚持道:“康某还是想说明一下,大人来扬之日,康某本准备北上接驾,无奈贱躯染疾,撑持不住,只得让犬子代为前往”
陈拔士摇起一把羽扇,打着哈哈道:“罢了罢了,不必解释了,小事一端。你请坐,你请坐。”
康世泰没有坐,坚持把话说下去:“其实康某日前已来拜访过大人,不巧大人公务外出”
陈拔士冷白的脸上露一丝微笑,羽扇往茶几上一搁:“不必再作解释,康商总过虑了,本官没有怪罪的意思。在扬州,康商总是商界巨子,地方名流,你的威名,本官早已如雷贯耳。本官来日还想倚重阁下,聆听教诲呢。”
康世泰说:“大人千万别这么说。康某一介俗商,无德无能,侥幸生于天朝盛世,叨沐浩荡皇恩,小有发展。如蒙大人不弃,日后还望指引照耀,雨露沾润为盼。”
陈拔士头微微仰起,露齿含笑道:“康商总这么说话又不对了,你身为内务府奉宸苑卿,位居五品,圣上还赐过黄马褂,也算有品有爵,干吗把自己置于商贾的位置?”
康世泰背上汗出:“大人这么说,实令康某汗颜。康某承蒙天恩赐得一官半爵,毕竟虚名,康某今日顶戴而来,实在是深铭皇恩,以全属下拜见上峰之礼仪。而大人您身居枢要,辅弼圣上,匡世济民,此乃千秋万代之功德,康某敬之仰之,如对日月之光辉。”
陈拔士笑道:“看看看,这越说越远了,越说越生分了呀。”话锋一转,立刻问起各大盐场的情况,产量呀,销售呀,盐价呀,海潮涨落呀,海岸迁徙呀,等等。
从盐运使衙门出来,康世泰禁不住手入衣袋,将那张作为“规礼”本准备送给陈大人而一直未找到机会的五万两银票取出看了看,禁不住“唉”的一声长叹。回到家,见天井里停着亲家亢祺庸的轿子,觉得奇怪。经穿堂进了厚德堂,见亢祺庸在里面由蓝姨陪着喝茶,于是一番拱手揖让,寒暄问候。康世泰从他说话里听出,蓝姨并没把他去盐运使衙门的事告诉他。虽为亲家,但平时走动并不多,康世泰料定他今儿登门一定有事。康世泰很清楚这位亲家的脾气,他心地浅,嘴巴敞,开口不超过十句话,准会把心里那点事抖搂出来,因此你大可不必着急,只需喝茶等待。
果然,头遭茶还没喝完,亢祺庸就耐不住了,肉滚滚的大头摇得像拨浪鼓,声音高八度道:“陈拔士这家伙不够朋友,一点不够朋友!我请他吃饭,他居然不给面子!”
康世泰问:“你请了?”
亢祺庸不满道:“不光请了,我还亲自上的门,你说晦气不晦气?”
康世泰沉吟道:“也不能这么说,陈大人上任伊始,千头万绪,可能一时抽不出时间。”
亢祺庸“哈”地一笑:“鬼话!没时间?他杭浚睿请他吃饭怎么有时间?”
康世泰沉默不语,心里暗想,陈大人不答应你有什么奇怪,你亢祺庸虽是个总商,实质粗人,排班排十个也轮不到你。况且,他杭浚睿已获取接驾的头功,抱上陈拔士的大腿,请他吃顿把饭,纯属正常。
亢祺庸见亲家翁只是用茶,对他说的不当回事,就转移话题道:“有个情况,不知亲家听说了没有?”
“什么情况?”
“老阿的位置可能靠不住了!”
康世泰吃一惊:“你是说阿里得克?”
“正是,听说也要离开扬州。”
康世泰两眼瞪起:“这是哪的话?你听谁说的?”
亢大户摸摸亮光光的大脑门:“风传呀,我去盐政衙门问了,老阿也这么说。”
康世泰觉得奇怪,卢雅雨临走前说得清清楚楚,阿大人与京城乌可里汗王爷关系至密,已去花了银子,不可能动,可如今怎又冒出这一说法?
亢祺庸摇头咂嘴:“卢雅雨走了,如今老阿再一拔腿,亲家你说说,这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不过我已给老阿送了两万两银票,要他到京城活动活动。他不能撂下我们不管,他要留在扬州才对呢。”
康世泰一声不吭,心里冷笑,你亢祺庸赫赫有名的大户,出手区区两万,不是打水漂?他阿里得克阔口大肚出了名,你难道不知道?虽这么想,脸上却是一派沉静,稳稳道:“当然,阿大人不走最好,但万一走掉,也不至于天塌地陷嘛。你我都是天朝之商,诚信为本,依法经营,从无坑蒙拐骗之处,任他什么人当盐政,做盐运使,都不应该与我们有什么妨碍嘛。”
亢祺庸勉强点头:“亲家说得也不错,只是不那么贴心贴肺,有点让人不踏实呀。”
康世泰一笑:“贴心贴肺,需要有个过程嘛。”
“也对也对,石头还能焐热呢,是鸡蛋总能焐出小鸡。”
又喝了一盏茶,说了些闲话,亢祺庸起身告辞了。
亢祺庸是在上午到的康府,康世泰下午立刻就去了盐政衙门。
阿里得克似乎估计到康世泰会来,一直暗暗等着。俩人进入后面雅室寒暄了一番,彼此落座。
阿里得克开心道:“真是如有神助,本官正准备请你过来,你居然就过来啦。”
康世泰道:“请不敢当,招呼一下,康某立刻就会过来。何事需要效劳,敬请吩咐。”
阿里得克低眉垂眼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本官寄放在你那里的银子,想结一结。”
康世泰望定阿大人,小声问:“结一结?是部分,还是全部?”
“当然全部了。本金一共二十六万多吧?”
康世泰心里一个劲打鼓,试探道:“大人急需钱用?”
“用钱倒不是。”阿里得克突然一声叹息,“宦海浮沉,有些事身不由己呀。”
“大人这话什么意思?”
阿里得克一张肉脸上浮出苦笑:“实不相瞒,我这位置可能也要动一动啦。”
“动一动?大人的意思是说调离扬州?”
“正是。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本官身为天朝臣工,食国家之干禄,受朝廷之委用,迁徙调任,也属正常呀。”
“是,是,是,可怎么就”
阿里得克故作沉吟道:“近期白莲教兴妖于北方,苗民滋事于边庭,小金川战事频仍,国家急需大笔银两,当此之时作为大清经济之命脉的两淮盐业,却未能作出巨大贡献,深负圣上厚望,因此朝廷拟将两淮盐政之要职,委以真正德才兼备之能士,以开辟盐业发展新天地。”
“可阿大人在京城有那么多关系,难道就不能”
阿里得克双手一摊:“熟人固然有,可这么大的事,去找他们,有用吗?”
康世泰立刻将一张十万两银票奉上:“大人笑纳,此虽区区小数,不足移山填海,但为两淮盐业之发展,为扬州众商之未来,务请大人权且收下,进京斡旋为盼!”
阿里得克摇摇头:“我真怕了他们,你康商总有所不知,他们那些爷们,一个个都是血盆大口呀!”
“康某知道,这肯定要花大的血本,康某在此表个态,此数不足,康某再作奉献,不必为虑,只求阿大人尽力斡旋为盼!”
阿里得克眼往银票瞥了瞥:“好吧,本官权且为你们收下。说实在,我对扬州是极有感情的,特别与你康商总相知甚深,还真舍不得离开。本官尽力去争取,死马当做活马医吧。不过,前面说的话你可别忘了,本官放在你那里的银子,你要尽快给我结清。”
“一定,一定。”
从盐政衙门出来,康世泰心里禁不住浩叹:这家伙会不会是故意放风吓唬大家,以坐收渔利呀?
如同夜里落了一场大雪,康府的福字大院上上下下全白了:白的祭棚,白的挽联,白的幢幡,白的绖带,白的孝巾,白的绢花
守慧哀伤过度,躺倒了。
修竹雨虽然清醒,但缺少办理丧事的经验,因此不得不搬救兵求助蓝姨。
蓝姨听到消息,一脚赶过来,并着人立刻招来翟奎,向他交代,这几天所有手里的事情暂且丢开,坐镇福字院,协助修竹雨办理丧事。
扎彩匠请来了,祭棚从庭院一直搭到春煦堂。阴阳先生铺纸濡墨开七单①1。仵作与地保验尸入殓。灵堂设在罗影住的西屋,白幔白围,白巾白纱,整个屋里恍如雪洞。
吊唁的不断,除了两边大院的亲戚,源源不断而来的有宏泰号下面的众多散户,与康府关系密切的大小盐官,本城的船行、钱庄、票号、金店、布庄、酒楼有抬祭案的,有送丧席的,素车白马络绎不断。但在灵堂伴灵时间最长的,是郑板桥、金农、袁枚、姚鼐、汪中,以及府学、县学、书院的教习与掌院们。他们与罗影诗文唱和来往较多,罗影在他们脑海里留有极其美好的印象,在灵前行礼化纸,唏嘘浩叹,并将精心创作的一副副挽联、一幅幅画作奉上。修竹雨代守慧相陪,虽不太熟,但深知他们雅人深致,是一批超拔之士,十分敬重。细看留下的诗画,多以梅兰冰雪为喻,对罗影的才情禀质作了深深的赞美,对她的芳年早逝表示不尽的痛惜。特别让修竹雨感动的是罗影的哥哥罗聘,他先在妹妹灵前默默坐守半天,之后一直陪在守慧身边。
修竹雨本来很为守慧担心,见此情形,一颗悬着的心不由放下。他们是挚友,又同是罗影的至亲至爱,如此相互陪伴,相互安慰,真是让人感动。修竹雨还发现,郑板桥、金农他们经常来,三三两两,看望安慰守慧,陪守慧喝茶闲坐。特别那个叫什么施驴儿的,闹着要守慧喝酒,守慧不喝,他硬劝,还说什么“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一个个都是性情中人,十二分赤诚。这一切自然让修竹雨宽慰,但同时也使她生出烦恼:
守慧已自顾不暇,自己一个妇道人家陪着客人,不方便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失了礼数。蓝姨得知这一情况后说,这好办,请个适合的人来帮帮就是了。修竹雨问,请谁呢?蓝姨说:“想完全对上榫头的,肯定没有,也只能勉强凑合。我看就房小亭吧。”
修竹雨嗓音压低下来:“他?行吗?”
蓝姨微笑:“做别的事不行,但这件事,可能还凑合。要求别太高了吧。”
修竹雨暗想,蓝姨说得倒也是,房小亭虽说有些劣迹,但毕竟秀才出身,四书五经读过不少,现在名义上又在守慧盐号做事,请他帮忙,名正言顺。就按蓝姨说的,去请房小亭。
房小亭这天正百无聊赖在家难受,见修竹雨上门请他,心气一下八丈高,扬声应承道:“好,好,没事的,我跟他们熟,袁枚在杭州时,我跟他在雷峰塔做过诗,喝过酒,老朋友了!”
修竹雨心里高兴,说:“那真是太好了,只是有劳你了。”
房小亭仰脸笑道:“放心,小事一桩!”
第二天,房小亭早早来到福字大院。
修竹雨很快发现,房小亭这一回倒没说大话,无论诗坛、画界,还是府学县学书院,所有来客他都应付裕如,动不动还留下一拨子喝酒吃饭,为守慧撑了不小面子。
天宁寺的和尚来放焰口了。来了十几个,在白布孝棚里盘腿坐下,摇起灵杵,敲响鼓钹,讽诵经卷。念的是《金刚经》、《密多心经》、《楞严经》、《大悲中道神咒》。还请了道士。一大早就来了,挑着经担,铺设道场,悬挂佛像。满院子香烟缭绕。
翟奎派人请来了扬州城最著名的肖像画师,给罗影画影写真。一直晕晕乎乎的守慧,突然瞪眼上前拦阻。翟奎以为二爷伤心至极,神经错乱,软言温语向他解释:
“这是给罗二奶奶画像。”
守慧连连摆手,气弱道:“不,不需要,已画好了。”
翟奎觉得二爷胡说乱道,耐着性子解释:“画好了?怎么可能画好了呢?画师才请来呀。”一边扶守慧坐下,一边向画师打招呼。
守慧苍白的脸上突然泛红,声音微弱却竭尽全力:“已画好了!谁也不许乱画!”
翟奎无奈,转身去找修竹雨。修竹雨急急赶来,与翟奎一样以为守慧哀伤过度,变痴变傻,骇得眼泪都快下来了,连忙上前好言解释。可哄说了一会儿才发现,他胸口衣袋里果然藏着一张画。一点一点展开,确是罗影的写真,出自罗聘手笔。兰儿望着画,立马“呜呜”哭起来,修竹雨细望罗影的形象,鼻子也禁不住一酸,站在旁边的人先是一个个瞪眼,接着无不唏嘘长叹。这哪是一张画,活活就是罗二奶奶站在面前呀!你看她,衣裙在飘,目光在闪,盈盈地笑,幽幽地看着大家!修竹雨不忍再看下去,再看下去,罗影一准过来拉她手,要跟她说话了。她拭掉眼角滑下的泪,对翟奎说:“你去向画师打个招呼,请他回吧,但银子要如数给,不可薄待人家。”
板材是小昌子负责采买的。罗二奶奶在他心中是一块透明的水晶,因此一丝一毫不敢马虎,跑遍扬州城所有寿材店,最后选中的是一副全城独一无二树龄至少五百年以上的缅甸香檀木,木屑子紫红,细密,喷香!
小昌子一头汗,颠颠地跑回来请修大奶奶验货。修竹雨对小昌子说:“我就不一定看了,也不在行,让翟大管家把一下关就行了。”
接下来大殓,出殡。修竹雨很担心守慧痛不欲生扑向棺材不肯起身,可他没有,他站在执钉的罗聘旁一直默默无声,石头人一般。
“乓!乓!乓!”最后一根七寸半长的长命钉钉入棺盖,覆着大红毡毯的棺材由八个土工从康府大门楼抬出,换上独龙杠,再由十六个土工抬起,威威势势上路了。
这一路上,幡幢飘飘,纸钱飞飞,无数的纸轿、纸船、纸车、纸房子紧紧尾随,整个一条东圈门大街白花花。
忙到“断七”,这才慢慢消停下来。
修竹雨长期过的悠闲日子,何尝吃过这番苦,这一个多月折腾下来,腰酸背痛,月经不正常,脸黄巴巴的。这天午后,正歪在榻上让纹儿用美人锤给她捶腿,蓝姨进来。修竹雨侧着身子往起撑,蓝姨连忙拦她:“起来干什么?快躺着歇歇吧。看你脸上这样子,下巴颏都成针锥了。”修竹雨哪里能够,身子硬往起拗,蓝姨伸手按她,“躺着就躺着了,也没别人,干吗讲那么多礼数?”转脸取过纹儿手里美人锤,对纹儿道,“沏的茶放着就行了,这里没你的事,去玩吧。”
纹儿应了一声,低头退下。
蓝姨给修竹雨轻轻捶着腿问:“慧儿呢?他好些吗?”
修竹雨眼帘垂下:“待在灵屋不出来,还是老样子。”
“难不成一直守在那?”
修竹雨点头。
蓝姨暗暗吃惊,停了停问:“吃饭怎样?”
修竹雨答:“吃得很少,到了吃饭时间也不晓得出来,都要人喊。”
蓝姨轻叹:“也难怪,活脱脱一个人,说走就走了,叫谁也放不下。”
修竹雨说:“这我晓得,他们感情好,一向形影不离的。”
蓝姨停住美人锤,盯住修竹雨说:“这说明一条,慧儿心地实诚。不过,罗影得这病,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了,他应该早有思想准备的。因此依我说,你也不要急,耐住些性子,让他慢慢走出来。”
修竹雨脸侧过,对着窗格上晃动的花影。
蓝姨又说:“这种时候,你要对他多关心一些,别总让他一个人发呆,常喊他出去转转。”
修竹雨说:“喊过不止一次,可他不肯出来。”
蓝姨停了停问:“他的那帮文友常过来吗?”
修竹雨总觉得躺着不对,要坐起来,蓝姨坚持按住她:“就躺着说嘛,不碍的。”
锤子又开始在她腿上轻敲。修竹雨只得老老实实躺好,说:“来,经常来。可在他们面前,他仍然没精打采,不说话。以前他不是这样,在他们面前,没有说不了的话,疯得很,很开心的。我还让翟奎找了罗聘,请他有空常过来坐坐,陪慧儿说说话。罗聘真是极好的人,他不光一趟一趟来,还常拉慧儿出去转转,给他打打岔。”
蓝姨轻叹:“慧儿实在是陷得太深了。”
修竹雨忧心道:“他总这样下去,盐号里的事耽误了不说,还伤了身子,真让人急死了。”
蓝姨安慰:“盐上的事你不要烦,我跟守诚说了,要他这段日子帮着照应。况且还有小昌子,他是挺能做事的。”
修竹雨鼻腔里禁不住一阵发酸:“他老这样子,日子长了怎么办呀?”
蓝姨抓住她手轻轻捏了捏,温婉含笑道:“放心,不会总这样的,会慢慢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修竹雨用丝巾儿拭着眼角滑下的泪。
午睡起来,修竹雨正坐在窗下看继书新写的一张仿,天井里响起一阵脚步声。
抬眼看去,是一个青衣小帽、单薄瘦弱的人,腰有点哈。修竹雨觉得有些眼熟,可一时想不起是哪个,但根据着装,估计无外乎书院学宫的先生。心想,守慧正一个人在书房里发呆,有个人来陪陪也好。
看完儿子新写的仿,修竹雨端起盖碗啜了一口,取过案头易安居士的《漱玉词》
随手翻阅。不知不觉天已擦黑,院里一盏盏灯笼高高挂起,煌煌的烛光透过红红的琉璃布满庭院。晚饭已在餐厅摆好,修竹雨将书收起,要纹儿喊三爷吃饭。纹儿去了去回来说:“三爷要大家先吃。”
修竹雨问:“他干什么呢?”
纹儿答:“跟尤秀才下棋。”
修竹雨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个青衣小帽、单薄瘦弱的人,是北大院二爷手下的尤秀才。修竹雨责怪自己迟钝,虽说只看了个身影,但尤秀才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修竹雨先去了餐厅。菜上齐了,等了又等,守慧仍不过来,就先吃了。饭毕,修竹雨接过递上来的小瓷盅,噙上一口水,正对着丫环手捧的细白瓷盂漱口,守慧不紧不慢进来。修竹雨发现他没留尤秀吃饭,觉得有点不好,尤秀陪你下半天棋,到了吃饭时候让人家回去,尤秀即使没想法,难保守信二哥不说话。守慧做事一向粗枝大叶,真没办法。
修竹雨吩咐丫环把汤热一下。守慧接过饭碗说,不要热不要热,行了。大口大口吃起来。修竹雨发现守慧眼里微微有些亮光,筷子时不时搛这搛那,比以往吃得香,吃得快,一小碗饭下了肚居然还添,暗自奇怪。
想来想去,修竹雨决定还是找守慧谈谈。
修竹雨来到罗影的灵室。守慧不在,屋里静得没一丝声音。罗影的影像悬在墙上,供桌四周摆着一盆盆兰花,这会是早秋,剑兰开得旺,幽香满屋子浮动。修竹雨在罗影灵牌前的香炉里上了一炷香,随后向兰儿问起昨儿下棋的事。兰儿说:“三爷下了两盘,很开心的。”
修竹雨问:“是谁请的尤秀才?”
兰儿答:“不曾请,尤秀才是受北大院二爷吩咐,来求三爷找郑板桥跟金农画画的,三爷刚巧翻动二奶奶在世时常跟他一同看的棋谱,就坐下来下棋了。”
修竹雨听兰儿这一说,目光禁不住移到茶几上的那块青玉棋枰上。修竹雨知道,罗影在世时,曾有多少漫漫长夜、寂寂午后、风雨黄昏,与守慧或者围着红泥火盆,或者打着团团绢扇,或者烹着茶、嗑着瓜子,俩人说笑对弈,在前人所谓“闲敲棋子落灯花”的情形中,度过了多少好时光呀。
也就在第二天,修竹雨去了康家北大院。
巧,一进仪门碰到了李忠。李管家告诉她,守信出去办事,到这刻还没回来。
修竹雨想,二爷是个忙人,碰不上很正常,北大院这边平时走动少,今儿既来了,理应过去看看二嫂。就穿过火巷,往亢晓婷住的春煦楼走去。
跨进砖雕六角院门,但见里面朱楼交辉,幽花明丽,一对巨型铜镬立在院心,里面碧水如玉,一尾尾红鲤在水中游弋。东南角立着一架太湖石叠就的贴壁假山,一个红衣绿裳小丫环正站在山石旁伸手喂鹤,见修竹雨进来,慌忙请安。修竹雨问:“你们奶奶在屋里吗?”
丫环答:“不在。”
“不在屋里在哪呢?”
“在后面二奶奶房里斗纸牌呢。”
从春煦楼出来,越过一个偌大天井,迎面就是二奶奶丽芳住的春晖楼。进入一间敞厅,只见亢晓婷端端地坐着,三个女人正陪她摸牌出牌。走近了细看,除了丽芳、亢晓婷的丫环红云,还有一个穿得很艳很考究的,修竹雨不认识,估计是亢晓婷的朋友。丽芳的丫环红霞没捞到上桌,不停地在旁边斟茶续水,摆布瓜子果仁,笑着帮她们数钱递钱。修竹雨见她们全都专注着牌局,悄悄对红霞摇手,要她别出声,挺好奇地站在旁边看。
最先发现修竹雨的是丽芳。丽芳是陪亢晓婷玩,心其实不全放在牌上,一看到修竹雨,就把手里纸牌覆下,脸转对亢晓婷道:“大姐姐,南大院的修奶奶来了。”同时起身相迎。
亢晓婷有些诧异,挺不情愿地扭脸望着修竹雨,抓在手里的牌一动不动。
修竹雨笑道:“不好意思,搅你们兴了。你们别停手,继续玩,也好让我学学。”
丽芳小声责怪红霞:“你这丫头真是,修奶奶进来,居然都不吭一声。”
修竹雨连忙解释:“别怪她,是我要她不做声的。”
红霞忙给修竹雨端凳子沏茶。
亢晓婷开口道:“你倒是稀客呀,怎么想到过来的?”
修竹雨分明感觉到话中的讥讽,但她深知亢晓婷的为人,也不放在心上,照实情说:“我是过来找二爷说件事的,他不在,就过来看看了。你们继续玩,我正好在旁边学学。”
亢晓婷瞥她一眼:“想学?”
修竹雨笑道:“没事做,能学一样东西,总不是坏事吧?”
亢晓婷目光收回,催坐在下首的丽芳:“发什么呆呀,出牌呀。”
丽芳望住修竹雨:“我给你玩?”
修竹雨说:“你玩吧,我不会。”
亢晓婷朝丽芳一撇嘴:“你真没眼力,人家是雅致人,怎会玩你这玩意儿?”
修竹雨笑起来:“这是哪的话,能有几个亲近的人相陪相伴着玩玩,其实挺有意思的。”
于是,牌继续斗起来。斗了片刻,出乱子了。亢晓婷七岁的儿子继业手里摇摇晃晃举着一只鸟笼,口里连叫着“妈妈妈妈快看呀”呼啦啦冲进来,鸟笼没关好,一只腿杆上套着银圈翅羽还没长全的娇凤从笼里“扑噜噜”飞出,一下跌落到桌上,挣扎着飞起飞落,牌被泼撒得满桌满地。亢晓婷吓一跳,眼一瞪,扬手给继业一个大巴掌,骂道:“好你个闯王!书不好好读,玩鸟倒来劲啦!”
继业是来讨妈妈喜的,反挨一巴掌,咧开瓢嘴,“哇哇”大哭。
亢晓婷手指继业厉声警告:“速速住嘴!再哭,把你拉出去!”
正闹着,瘦猴进来对修竹雨说,二爷回来了。修竹雨巴不得了,立刻向大家告辞,随瘦猴出来。
守信坐在金谷堂等着。修竹雨进门时,守信将西洋美女鼻烟壶举到鼻子上嗅了嗅,脸揪着,眉蹙着,白绢帕捂上脸,“阿嚏——阿嚏——”痛痛快快连打了两个喷嚏。
简单叙了礼后,守信问:“什么事?说吧。”
修竹雨晓得守信的个性,也就开门见山:“不好意思,我想跟二哥借个人。”
守信停住转动的西洋美女鼻烟壶:“借人?借什么人?”
“你手下的尤秀才。”
“干什么?”
“他棋下得好,肚里文章又多,我想请他陪慧儿几日。”
守信一笑:“原来这么回事。”随即摇晃起脑袋,“不过,我有些想不通呀,论肚里的文章,弟媳你远远不在尤秀之下,论下棋,你也一流,放着现成的好山好水不用,干吗舍近求远?”
修竹雨低头尴尬道:“我也陪过,可是”
“可是?可是什么?你们呀,为什么总你是你,我是我,像个外人?守慧也混账,罗影都走掉这么长时间了,整天还丧着副脸干吗呀?老恋着个人是有的,但不能是死人呀,活人还要活下去嘛。依我看,治他的办法很简单,立马去瘦马院抬回一个,就不信填不平他的坑!”眼一转,觉得此话不妥,忙对修竹雨嘻嘻赔笑,“哎呀呀,对不起,我瞎说了,打嘴打嘴!”
修竹雨涩涩一笑:“不,我一点没有不高兴。他要能像二哥你这么洒脱,我倒求之不得了,二哥你不知道,你要跟他提这个建议,他会非常非常生气。”
守信大摇其头:“怪人一个,真是不可理喻!”随即微笑着望住修竹雨,“好了,借人没问题,我立马就让尤秀到你那边报到。”
修竹雨感激道:“谢谢二哥,不过还请二哥不要说出是我来请尤秀才的。”
“怎么,守慧知道了会不高兴?”
修竹雨低头不语。
守信爽然道:“好了好了,我不说,就说我的点子,放心了吧?”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千万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要从这凄冷的哀伤中挣脱出来,好好活着,为继书,为康佳,为这个家
守慧硬逼着自己不再走进悬着罗影肖像的灵室,而是走进宽敞明亮的书房。
可是不行,书房里,罗影写的字插在瓶里,罗影画的画挂在墙上,罗影养的兰围在地上,书桌上还有她看过的书,握过的笔,磨过的墨,用过的杯,可以说,这屋里到处弥漫着罗影的气息,留有她深深的印记,守慧一转首,一凝神,分明就会看到一个纤细娇娜的身影轻盈地过来,衣衫窸窣,裙带飘飘,一凝眸,一笑,或伏在大画案上画画,或立在玻璃橱边看书,或俯着玉颈与他对弈,那容颜,宁静,明洁,像透明的水晶。这是一张网,一张哀婉凄艳的网,沉沉地罩在守慧头上,让他坠入一片棰心泣血的痛苦之海!
稀里哗啦!守慧在屋里胡乱翻腾。
翻什么,不知道,只是不住地翻。到后来,他翻出一列小火车,英吉利人斯坦因送给他的那个。蒙尘日久,一些机关脱节了,已无法拧转发条,无法放在地上跑动。
守慧正对着小火车发呆,尤秀进来。守慧对他说,二哥要的字画还没请人画,请二哥稍等两天。尤秀瘦白的脸上漾着媚笑,细声道:“误会,三爷误会了,在下岂有催促之理,在下贸然闯入,是想向三爷讨教些棋艺。”
守慧望住尤秀,脸腾地红起,火气十足道:“谁说我要下棋啦?谁说的?我不要!”
尤秀捻着细黄的胡须小声道:“请三爷稍安勿躁,三爷无意弈道,在下可陪三爷说说闲话。”
“说闲话?我是三岁小孩吗?我就这么可怜要人陪伴吗?谁派你来的?你给我回去!”
尤秀进不是,退不是,迟疑不决,十分为难。
守慧一脸痛苦,突然一变而为无限后悔:“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火!”
尤秀满怀同情:“三爷过虑了,在下知道三爷心情不佳,忧思郁积,三爷如能发发火使心情好转,尽管发,尽管发。”
守慧低头红脸道:“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丝毫不该对你发火。前天你还陪我下棋的,我应该感谢才对。你请坐,我这就给你沏茶。你坐呀。”
尤秀原地站着,望住守慧。守慧手抖抖地给尤秀沏上一杯茶:“坐,你请坐,请用茶。”
尤秀诚惶诚恐告坐。
“在下陪三爷打打谱如何?”尤秀屁股仄在椅子上,小声试探道。
守慧心不在焉:“你是说下棋?”
“是呀,摆一盘如何?”尤秀见三爷心情稍稍平静,往青玉棋枰上摆放棋子。
守慧转脸望定尤秀,小声道:“你能帮我办件事吗?”
尤秀暗暗奇怪,三爷院里奴仆成群,跟班无数,别说一件事情,即使十件百件,都属区区小事,怎么找到我尤某头上?嘴上一迭声应承:“在下乐意效劳,只是不知什么事情?”
“我想请你买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守慧神情忽显慌乱,脸红了红,声音低下道:“福寿膏。”
尤秀奇怪:“你是说大烟土?买它干什么?”
守慧不语。
原来房小亭自恃陪客有功,常来福字大院转悠,逮住机会就跟守慧借银子,还动不动拉他出去喝酒。喝到三分,总手套到守慧耳上献良方:“好了好了,你听我的,包你满腹痛苦全消尽。方法很简单,房某陪你到春香楼转上两转就可以啦。也就女人嘛,艳的、雅的、纤的、肥的、小鸟依人的、秾丽火辣的,样样有,包你可心可意,销魂夺魄,还有什么放不下?要知道,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图的就是个享受!这如今老天爷宠着你,惯着你,给你准备的可爱点心多得是,该尽情享用才是呀!除了这,还有一贴良方也百试不爽,叫‘福寿膏’。知道嘛,神啦,吸一口,烦忧顿消,如入仙境!”
守慧对尤秀道:“我要它,请你给我买一些。”
尤秀细着眼:“三爷想吸?”
守慧低下头,不语。
尤秀望住守慧,诚恳道:“在下知道,三爷对爱妾日思夜念,深耽哀痛。不过,在下劝公子最好不要吸这东西,吸了,虽能解一时烦忧,恐会成瘾。”
守慧说:“我只少吸一点,不会的。”
“三爷”
“麻烦你了,我实在不想让他们知道。”
事情的败露,是出于一个偶然。
自罗影去世后,修竹雨深感佳佳可怜,一直把她放在身边,诸事亲自过问。这天,正与兰儿坐在秋千架下逗佳佳玩,继书突然神色紧张地跑来,说爹爹在书房吸烟!修竹雨吃了一惊。康家三兄弟,除了大哥抽烟,守信、守慧一向不碰。修竹雨奇怪道:
“咋会呢,你爹最讲卫生,最讨厌吸烟,嫌烟味难闻。”
继书说:“不难闻,香喷喷的。”
“香喷喷?你闻到了?”
“闻到了。跟大大吸的水烟不同,前面还有圆盘。”
“屋里还有谁?”
“就爹爹一人。爹不许我看,赶我走,我就出来了。”
修竹雨待不住了,将佳佳交给兰儿。修竹雨一路往书房走时,心里很矛盾。他这么一个人待到书房吸烟,显然不想让人知道,而她这么直通通过去,他肯定不高兴,让他脸面上觉得难堪。
一进门,修竹雨果然闻到一缕奇特的香味,这味儿怪怪的,修竹雨从没闻过。
书房两层,香味来源于楼上。修竹雨扶楼梯上楼。楼上静静的,守慧一个人躺在榻上,手里握一根很长的如继书所说的前面带有圆盘的烟杆。烟杆与圆盘是一种组合,修竹雨以前在舅舅卢雅雨的官署里见过,印象中是专门用来吸洋烟的。
修竹雨上楼时脚上的蓝缎弓鞋并未发出多大声响。远远站下来望过去,修竹雨奇异地发现,举着烟杆歪在榻上的守慧,脸上红润润,眼睛辉亮。过了片刻,守慧觉察到有人进来了,烟杆放下,神色有些尴尬,想说什么,却又开不了口。修竹雨虽蹙起眉,但语调仍不失温雅道:“你怎么吸起烟来啦?”
守慧吭哧道:“没什么,偶尔吸一下。”
“可你一直讨厌烟的。”
守慧不语。
“尤秀才呢?”
“今天没来。”
“怎么不来的?”
“我要他不来。”
“他不陪你下棋了?”
“总是下,够了。”
修竹雨想,这话也是,再好玩的东西成天玩,也会没有趣味。
“这烟咋这么香呀。”停了停,修竹雨问。
守慧支吾:“它就这味。”
“怎么跟大哥吸的不同?”
“不同。”
“是一种洋烟吧?”
“嗯。”
“叫什么名字?”
“福寿膏。”
“福寿膏?好像听说过的。”
“你放心,我吸得不多。”
“我不懂好歹,只是想说,要是吸了好过,对身体又没坏处,就吸一些,否则,就不要吸。”
守慧沉默。
修竹雨望住守慧,一时不知再说什么话。
气氛有些僵。
死寂。
一片难堪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