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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盐商》第27章 生死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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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猴外出办事回来,一个陌生人斜刺里从巷道冲出将他拦住,令他将一封信带回。瘦猴瞄瞄对方,心想,你什么鸟人,凭什么要我给你做二事?手往袖里一抄,歪嘴笑笑。陌生人脸上立刻发狠,当胸将他一推,同时腾出一只手掏出两块碎银,冷冷道:

“给!”瘦猴见对方出手不轻,抬手揉揉胸口,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接过银子问:

“捎给哪个?”

陌生人答:“柳依依。”

瘦猴觉得奇怪,将银子与信揣入怀里。

瘦猴回到康府北大院,进个园,转过春山,远远听到藤花书屋有琴声传出。瘦猴一直搞不清,四奶奶为什么一个人住在个园而不住在前面楼里。个园虽说景色好,有朱楼绣阁,四季假山,可多孤单多冷清呀,特别刮风下雨,一个女子待在这,咋不害怕的?四奶奶喜欢弹琴,瘦猴印象中每次进个园都能听到她的琴声,就像大奶奶喜欢雀牌、死掉的三奶奶喜欢唱戏。三奶奶也真可怜,天仙似的人,居然失踪了——不,听说被火烧死了,但这话不能讲,除非你不想活了!

瘦猴走到藤花书屋门口,丫环锦儿从里面迎出,一撅嘴:“你跑来做什么?”

瘦猴说:“有封信送给四奶奶。”

锦儿手往前一伸。

瘦猴想看看四奶奶弹琴的样子,不肯把信给她,说:“这信很要紧,我要亲自交过去。”

锦儿嘴一撇:“猴气!”堵着门不让进。

瘦猴晓得锦儿的厉害,打躬作揖央求,锦儿仰脸不理。没法,瘦猴只得服软把信交出。

柳依依看完信,几乎一分钟没耽搁,立刻换衣服,离开藤花书屋,到前院轿房叫了一顶轿子。

从东关街出来,到雀笼巷巷头,一个挎朱漆篾篮的村姑果然在路边等她。村姑引着轿子拐拐弯弯向前走,在一座茶馆前停住,柳依依下轿跟村姑进去。

茶馆小小的,一面临水,很是幽静。走过狭窄的楼道,柳依依被引进一间光线有些暗的雅室,一个身腰粗壮一身红衣的人背对门口站着,一张脸对着窗外。柳依依盯着那副粗壮的背,特别那一身红衣,很快认出是谁了。那次在盐场指挥手下人将一个触犯帮规的盐花子打得鬼哭狼嚎,皮开肉绽的就是她——大脚红娘子。她是江淮女盐匪的头,她那双比男人还要大许多的大脚片子,特别是那从头到脚的一身红,给柳依依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请你告诉我,我哥哥怎么啦?”柳依依迫不及待问。

大脚红娘子终于转回身,冷冷地对柳依依说:“他被缉私营抓去了。”

柳依依脑子里“嗡”的一声,两眼一下瞪直了:“什么?我哥落到官府手里了?”

“豁啷啷!”大脚红娘子将一只黑布包掷到桌上,“你要想法救他。这是一包价值不低的金银珠宝与一张八千两的银票,供你办事。”

柳依依直摇手:“不,他是我哥,银子我花。他被关在哪?你快告诉我。”

“缉私营大牢里。”大脚红娘子将脸转回窗口,冷幽幽道,“银子我们有得是,你不必惜乎,差多少,跟这家茶馆老板说一声,我会让人带过来。记住,这事务必抓紧办,一刻耽搁不得。”说完,大脚板“吧哒吧哒”一阵响出了门。

雅室里立刻空空静静,柳依依胸口扑通扑通急跳,耳朵里嗡嗡响,心里一急,眼泪下来了。哥哥本有命案在身,这一下被抓住,定是死罪,怎么了得?

柳依依回府立刻找守信。守信到盛元盐号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柳依依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直等到晚饭后很久才把他等回。原来康世泰闻知大盐枭草上飞被捉,担心守信与他牵连,将他叫到南大院进行了询问,确信并无瓜葛后,这才放心。

谈话结束,刚巧北桥掣验所的所大使裘一丰上门,于是陪他一同吃饭。

守信见依依眼角含泪,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问怎么啦?听依依一说,万分惊愕道:“是吗?有这回事?这可了不得呀。”

柳依依一下跪到地上,珠泪滚滚:“你知道的,我父母双亡,在这世上就剩一个哥哥,再没有别的亲人。求求你看在我这两年侍候你的分上,救我哥哥一把,保他一条命吧!”

守信最见不得女人流泪,忙不迭将她扶起:“这是干吗?这是干吗?快起来!快起来!我肯定救他,肯定的!这还要你说吗?我跟他谁跟谁?不哭,不哭,让我想办法,赶快想办法。”

柳依依坐回凳上,掏出丝绢拭眼泪:“你跟缉私营马管带很熟,求你赶紧找他,救救我哥。”

“当然当然,我一定抽空去办,你放心。”

柳依依将那包金银珠宝与银票往守信跟前推推,守信瞥了一眼,笑道:“这是干吗,大脚红娘子想到哪去啦,我找马向山还用得着这些?即使需要,也不必让她掏呀。”

当晚守信宿在藤花书屋。第二天早饭后,柳依依一次次催守信出门,守信走后,她一直不停地在屋里转悠。缎儿劝她弹弹琴,打打岔,她全听不到。临近中午守信从外面回来,依依立刻叮问情况。守信一副劳苦功高的样子道:“找过他们了,没大事,你别烦。”

柳依依得寸进尺:“我想见我哥一面,你跟马管带说一下好吗?”

守信想了想说:“现在关键是救你哥一命,想见面,万难。缉私营的规矩你不懂,别说你了,就是我,也都没法跟他一见。对不起,你就耐着性子等等吧。”

依依信以为真,叮问,是关在死囚牢还是一般大牢?能吃饱吗?可以送点东西过去吗?到底什么时候放人?

又过了两天,依依见守信什么好消息也没带回,急了,之先饭还能吃下半碗,到这会儿就有些咽不下了。守信被缠不过,只得好言哄骗:“这事急不起来。你哥走的私盐太多,又有命案在身,麻烦得很,非费一番大周折不可。”

又是几天过去了。这日,柳依依又接到一封陌生人来信,信上歪歪倒倒一行字:

开刀问斩仅剩两天,切切抓紧!

随信附一万两银票。

柳依依脸一下白了,到处找守信追问哥哥情况。可守信开始逃避,连续两天宿在丽芳屋里。熬到中午吃饭,柳依依没一点胃口,两眼忍不住盯住守信。饭桌上有亢晓婷、丽芳及孩子们,柳依依不便对守信发问。继业不安分,两眼不打转地盯住柳依依看,冲坐在旁边的小弟继贵做鬼脸。亢晓婷脸板得像白石板,举起牙筷抽到继业头上,继业双手抱头,龇牙咧嘴不敢动。丽芳面对这一切,默默扒饭,不出一点声音。

守信吃完,起身而去,柳依依忍不住跟出去。守信头不回地加快了脚步。柳依依追上去扯住他衣袖,急眉火眼着:“我问你,你是不是在骗我,根本就没找人?”

守信扭过身,一脸厌烦:“这么拉拉扯扯干吗!你没看到我很忙吗?”

柳依依瞪他:“你回我话,是不是骗我?”

守信眯起眼:“骗你?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

“再过两天就要开刀问斩了,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守信笑:“开刀问斩?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一点不知道呀?”

柳依依紧扯着守信膀子摇晃:“你知道,你不可能不知道!凭你跟马向山的关系,完全救得了我哥,可为什么不救?你说,这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守信仰起脖子:“告诉你,我救了。”

“你没救!”

“真冤枉死我了,我跑了那么多腿,花了那么多银子,居然全落到瞎处。你是不经事,不知道事情的艰难,你可知道你哥这些年走了多少私盐?数字大得吓死你呢!

况且他身上不止一条人命,是朝廷钦犯!明确告诉你吧,就他那个罪,别说我想尽天法救不了,就是皇帝老子,也束手无策。”

柳依依珠泪飞溅:“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出实情,却要骗我!?”

“我没骗你!”

“你骗了!就是骗了!”

“放开手,我有事!”

“我不放!”

“放开!”守信挣脱了,往前走去。

柳依依陷入绝望,掩面大哭。

一顶轿子在缉私营门口停下。门卫手中长矛往前一横,一脸凶气地正要盘问,见轿里下来一位娉婷女子,鸦墨云髻,粉腻玉颈,一副小模样赛似天仙,脸上立刻暖和起来,客气地问:“请问小女子何方人氏?来本衙有何贵干?”

娉婷女子递上两块碎银,说:“我是马管带的朋友,今儿过来办点事情。”

门卫深知马爷喜好女色,白天黑夜时有盐商将瘦马娇娃抬送过来,于是不敢怠慢,银子灌入口袋,一迭声道:“马爷在,小娘子里面请!里面请!”弓腰曲背引她进门。

马向山正躺在后堂榻上休息。十天前他按守信提供的暗线,在三江营伏击了草上飞,本以为杭浚睿会花大笔银两前来救他,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过河拆桥,撒手不问。

好呀,你们既然舍不得银两,那就别怪马某无情无义,赶明儿呈报上去,按章办事,开刀问斩!

马向山听见窸窸窣窣裙响,一扭头,见一女子进来,细细一看,眼睛不由发亮。

这不是康二爷府上的大美人吗?叫什么的?依依?柳依依?对,柳依依!柳依依!康二爷请人吃饭,常把她带着,不光天姿绝色,而且会行酒令,会弹弦子。马向山曾不止一次对守信抱怨,你这家伙不够朋友,给我送去的那些女人,跟依依比,何止相差十万八千里呀!

马向山肉墩子一般的身子霍地坐起,精神抖擞道:“哟,是依依小娘子呀,美凤凰咋一下飞到我衙署来啦?你家二爷没过来?”

柳依依将带进来的一只平螺宝钿什锦盒轻轻放到茶几上,望着马向山说:“这是小女这些年积下的一点梯己,请马管带笑纳。”

马向山哪有心情看那些,两道亮亮的目光在依依脸上萦来绕去,呵呵笑道:“你一个人来的?”

柳依依一向讨厌马管带的目光,但不得不回答:“是。”

马向山黑孜孜的肉脸上越发堆起笑容:“一个人?依依小娘子可有何事要求本官?说说,说说呀。”

柳依依两眼望住马向山,声音一下失控:“求马管带开恩,让我见一见我哥哥。”

“你哥?谁是你哥?”

“草上飞。”

马向山一愣,随即呵呵笑道:“没想到,草上飞是你哥哥,好说,好说。不过,本官此刻悠闲无事,请依依小娘子先到后衙,陪本官喝上两杯如何?”

柳依依从他眼里看到了令她生厌的淫邪欲望,不由背生鸡栗,低头道:“对不起马管带,小女这两日身体不适,不能饮酒。”

马向山呵呵笑道:“不能喝酒就喝茶嘛。”

柳依依回答:“对不起,恕小女不能奉陪。”

马向山黑孜孜肉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收敛:“依依小娘子既然这么不给面子,那就只好请便了。”

柳依依恳求:“马管带行行好,让我见我哥哥一面!”

马向山目光撇向一旁,面无表情。

“求你开开恩!”

马向山闭上眼睛,脸上肉嘟着。

“就一面,一会儿工夫!”

马向山一动不动,睡着了一般。

柳依依浑身冒汗,慌急中将手上戒指腕上金镯一并退下,举手又卸耳朵上耳环、头上钗簪。

马向山突然睁眼,冷幽幽道:“不必了,本官看不上这些。本官问你,与你哥见上一面又能怎样?见一面就能免掉咔嚓一刀啦?”

柳依依扑通往地上一跪,泪珠滚滚:“求马管带大慈大悲,救我哥一命”

马向山双腿被柳依依抱着,一动不动,突然感觉被花儿朵儿拥着围着,一股丝绸般的柔软春天般的温热一点一点顺腿杆往上爬,到了上面,漫延开来,黑脸上的坚冰不由化成一汪暖融融的春水,于是眼皮垂下,目光像大雾一般覆下去,覆在柳依依的头上,肩上,身上,手抬起,伸向柳依依脂玉一般的脸颊,刚要碰到又缩回,融暖的春水重新还原为坚冰。

“救他?他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大盐枭,谁救得了?”

柳依依头磕到马向山脚上,哀哀哭泣:“求马管带开开恩,我柳依依今生报答不了,来生做牛做马,为你烧高香,磕响头”

马向山呵呵笑起来:“什么来生呀,本官只看重今世。说说,呵呵呵,本官要是救了你哥,你可肯陪陪本官?”

柳依依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禁不住一阵恶心,慢慢从地上站起。

“怎么?不行?”

柳依依眼中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一丝愤怒的火光。

“小娘子既然这么小气,本官就没有办法啦。”

柳依依咬着嘴唇,石头一般僵立。

“好了,你走吧。”

柳依依想转身而去,却又停住。

“走呀。”

“好,我答应!”柳依依喘着气,突然抬眼望住马向山。

马向山呵呵笑:“真想通了?就是嘛,陪一陪,也不损失什么。这是救一条人命,总得花点本钱嘛。你放心,这里就你和本官,没外人知道。”

“你说话可要算数!”

“笑话,本官说话怎么可能不算数呢?”

“你一定要救出我哥,不可骗我!”

“一定!马某绝不食言!”

“你要骗我,就遭报应!”

“好,好,天打雷劈,好了吧?”

柳依依抖索着,解开汗巾。

马向山肉乎乎的手往屏风后的门一指:“请小娘子里面请!”

第二天,一个惊人的消息在全城炸开:大盐枭草上飞夤夜越狱,逃离扬州。

已两天水米不沾牙的柳依依听到这一消息,伏在锦被上呜呜呜哭了。

深秋的午后,官道上一溜烟尘,一个背上插一杆三角小旗,衣服上印红底黑字一个“信”字的人,骑一匹快马进了扬州城。进城后速度减慢,一路问询,直奔东圈门大街。到了康府门首,马上人勒住马头,翻身下马,掏出腰牌冲门房亮亮,缰绳一丢,直往院里奔去。门房黄精知道这是官府信使,哪敢盘问,一路放行。

康世泰由清客陪着正在书房说闲取乐。蓝姨得到禀报,立刻迎出。信使喘息未定,将信呈上。信缄火漆封口,上首写着“内务府奉宸苑卿康世泰大人亲启”,下首一片空白。蓝姨正觉得奇怪,一凝神立刻认出,这是卢雅雨卢大人的亲笔,立刻要小月去请老爷。

不一会儿,康世泰一身拱璧蓝长袍,曳着御赐龙头拐,脸上亮光光地出来,没到跟前就问:“芝芝的信吗?”

蓝姨将信递给他,说信使立等签收。康世泰在太师椅里坐下,接过丫环递到手上的笔,在砚台里掭掭,随手在收条上签了名。信使接过收条,拱揖退下。

“是亲家翁写来的。可有什么好消息?”康世泰拆着信自语。蓝姨转脸要小月下去。

信笺抽出,展开,里面空空如也,只裹着两片茶叶,一撮细盐,只字全无。

“这是怎回事?”康世泰莫名其妙。

蓝姨面对空白的信笺,心中忐忑。

康世泰再一次将目光转到信上。信来了,自然是想说些什么,却一片空白,一定有什么情况不好说、不能说、不便说?两片茶叶,一撮细盐,这是干什么?难道在作一种暗示?

康世泰抓信的手渐渐抖起,脸上一点点变得灰白。

茶叶,细盐,可是“查盐”的意思?

查盐?!

蓝姨目光中露出恐怖:“可是出事了?”

如电光石火,康世泰脑袋里一下蹦出许多事:近年拖欠的一笔笔盐课,应缴而未缴的皇帑利息,陈拔士的不冷不热爱理不理,杭浚睿与方阔达背后的咬牙切齿

康世泰额头上冒汗了,沉沉道:“不是出事,是出大事了。”停了停又自言自语,“可出什么事呢?怎么一下子就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蓝姨急切地问:“要不要先到阿大人那儿探探风?”

康世泰两眼转了转,摇头。

蓝姨蹙眉自语:“怎么会一个字都不写呢?”

康世泰已完全冷静下来:“稳住,记住,千万不要慌神。”

蓝姨望住老爷点头。

康世泰吩咐:“给我把守诚叫来。不要小月去,你亲自跑一下,就现在。”

蓝姨立刻出门。

康世泰在后面叮嘱:“注意,不要对任何人声张。”

不一会儿守诚赶来,见父亲一声不响,脸色沉沉,暗暗觉得奇怪。

康世泰吩咐蓝姨,让后屋的丫环们回避一下,他要跟守诚过去说话。蓝姨应下,立刻进去让丫头出来。康世泰起身朝守诚招招手,走向后面清和堂。

蓝姨吩咐小月,如果有人找老爷,别让进,先留在厚德堂喝茶小坐。吩咐完,在一张椅里坐下。

蓝姨估计老爷有重要的话要对守诚讲,什么话呢?蓝姨只能凭空想象,不能确切知道。四下静静的,摆在正常情况下,人在里面套间说话,外面隐约可以听到,可蓝姨几次侧耳凝神,却听不到。很显然,老爷最大限度压低了嗓门,不想让任何人听到,包括蓝姨。过了好一会儿,俩人从里面出来。蓝姨注意他们脸,老爷的脸倒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守诚的脸却紧张灰白,像一张落了霜的石板。

守诚临出门,康世泰将他叫住,不满意道:“你也太没城府了,这副样子还怎么办事?钱庄那边,给我抓紧就去,说话务必要婉转稳妥。记住,先出三分之一,千万不要弄出什么响动。”

守诚低头应承:“是,是,孩儿知道了。”

也就在次日上午,永昌、金盛两家钱庄的银车,一先一后进了康府,银箱上赫然醒目的店号老远就让人看到。守诚见他们竟凑在一起过来有些不悦,翟奎不明底情,代为解释:“这是赶巧了,不能怪他们。不过,取自家的银子,这有什么?大爷想多了,没事没事。”

银车出出进进,街上好些人歪头闲看。

这天晚饭后,康世泰并没有像惯常的那样到听鹂馆听戏,而是早早回到清和堂。

不一会儿,守诚过来了。康世泰望望他,慢慢起身,往上房走去,守诚在后面跟着。

上房也就是安静瓶的房间,长期空关。守诚提灯笼,康世泰开锁,俩人进去。

里面有一间暗室,门在屏风后由一张装有机关的大橱挡着。康世泰按动按钮,大橱转动,门一点一点打开,守诚举着灯笼向前照照,抬脚进去。

一股陈腐的霉味。里面有烛台,烛台上插着蜡烛,康世泰用一根纸捻子将蜡烛一根一根点着,周围一下亮堂起来,淡黄的光影里,条桌、橱柜、博古架上,摆满了鼎彝缶爵,珍玩古董。康世泰走到最里面,按动墙上又一按钮。墙壁豁然分裂,内有一穴,穴中躺着一只箱子。康世泰将箱盖打开,一片奇光从箱里迸出。箱里一半是金条,一半是翡翠、玛瑙、珐琅、珍珠。康世泰盯住守诚说:“这箱子也跟着带走。”

守诚指指身后古董:“它们呢?”

“就不带了。”

第二天早上,东圈门街巷里飘着蒙蒙的秋雾,起得早的店家刚刚卸下一片片门扇,小伙计弯着腰在店堂里扫地,就在这时,一辆送烧柴的牛车从康家大院的后门口出来了。康家厨房每天要用大量烧柴,柴车隔三差五总要进来,因此牛车的出现不可能引起街人的注意。赶车的是一个灰头土脑的瘦老头,木轱辘在石板街上一路颠簸,骨碌骨碌,上了东圈门大街;骨碌骨碌,出了东关城门。

雾气淡了,东边天空隐隐有些发红,太阳像一只鲜红的柿子远远挂在树梢。

牛车一直往前,来到古运河边。青黄的苇丛里划出一只小船,艄公上岸与赶车的老头嘀咕了一下,立刻将柴车上几只箱子往船上搬。搬运结束,系在水边老柳树根上的缆绳解开,小船向河中间慢慢驶去。

离岸远了,船舱里钻出一个人,身子侧着,对着东边朝霞的脸一半黑暗,一半红亮。细看,是守诚。

中午,船到瓜洲。抬眼望去,江水茫茫,满眼是青黄的苇子和一座座小岛。守诚一次又一次掏出父亲所写的路条,令艄公按其方向行驶。左拐右弯绕了半天,小船驶近一座江洲,洲的南边果然有一歪脖子老柳。老柳奇谲怪异,盘曲的树根龙爪一样挺出水面,树干水淋淋乌黑发亮,天呀,上面盘着无数条蛇呀!大大小小,长长短短,蜿蜒盘绕。守诚目光发直,脊背上嗖嗖直冒冷气,每一根神经弓弦一般绷紧。正在这时,歪脖子树后悄没声儿驶出一条船,船头高高的,是一条江船。守诚见花大叔威风凛凛站在船头,悬了半天的一颗心终于落到肚里。

转眼间,几只箱子搬上大船,守诚登上去,艄公扯帆,船往徽州方向驶去。

就在守诚去徽州歙县的当天,康世泰传呼守信与守慧了。

蓝姨让小月去请二爷,自己直接去叫守慧。蓝姨之所以亲自出马,实在是因为守慧出事了,心里一直记挂着。

修竹雨是前天过来找蓝姨的。蓝姨当时见她一脸苍白,料定有事,一问,果然,原来守慧吸上大烟了,而且已经上瘾。蓝姨一听,心里就急。这大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能吸的,慧儿怎么沾上它啦?你想换换心境排遣排遣,下棋写字都可以,干吗吸大烟?是谁出的这馊点子?谁?蓝姨丢下修竹雨,立刻去找守慧问话,进了福字大院,“笃笃笃”去敲守慧关着的书房门,说“我是蓝姨,开门呀”,敲了半天门才打开。

守慧脸色苍白,神情恍惚,请蓝姨坐,连说:“这福寿膏——不,是大烟——不,还不对,叫鸦片,我全清楚,英吉利的,葡萄牙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该吸。我应该听修、修竹雨的,我不该对她发脾气。对不起,真对不起蓝姨你事情多,还让你费心过来,真的不像话。我要改,真的要改,我保证”说着说着低下头,孩子似的红了脸。

蓝姨见他很后悔,禁不住一阵叹息,严厉地说了他一番,最后郑重警告:“以前的不说了,这往后,万万不能再吸。你现在是刚刚上瘾,还不难戒,再吸下去,就麻烦了。修竹雨看到你这样,急死了。她都是为你好,你要听她话,务必把它戒掉!”

蓝姨没敢把这事告诉老爷,但蓝姨心里一直记挂着,于是没让小月去福字大院叫守慧,自己直接过去了。

修竹雨正一个人坐在窗口出神,见蓝姨进来,忙起身叫纹儿沏茶。蓝姨望着她说:

“你这气色不大好,可是夜里没睡好?慧儿这两天怎么样?”

修竹雨摇摇头,轻叹。

蓝姨劝道:“你也别太急,这戒有个过程,怕是很难一朝两日奏效。你放心,有空我再说说他,他还是知道好歹的。”想到老爷这刻在厚德堂坐等,立刻收转话头,“慧儿在家吗?老爷要他过去。”

修竹雨心里立刻忐忑起来,以为老爷知道了吸大烟的事,抬头望住蓝姨。

蓝姨微笑道:“不,不关大烟的事,这话我没对老爷讲,是别的事。他在后面书房吧?让纹儿叫他,这就跟我过去。”

修竹雨想,不是大烟,那一准是行盐的事。自罗影去世后,守慧这段日子也太不像话了,整个魂不守舍,无所事事,谁说了都不听,看来也只有老爷猛击他一拳才有醒转的希望。于是立刻说:“他在,在。”转脸对纹儿说,“你去叫三爷,就说蓝姨在这等着他。”

纹儿嘴里应着,两眼望着修竹雨,身子不动。

蓝姨觉得奇怪:“怎么啦?”

修竹雨神情尴尬,苦笑了笑解释:“就刚才,纹儿发现慧儿躲进书房又想吸烟,跑过来告诉我,我与纹儿过去强行收了他烟具。纹儿这一刻过去,他准会对她发脾气。”转脸对纹儿说,“罢了,我去吧。”

蓝姨起身道:“都不必了,我去。”没等修竹雨回过神,人已出了门。

一会儿工夫,守慧跟在蓝姨后面出来。蓝姨知道守慧在老爷面前一向紧张,她若在场更紧张,因此对他说:“我就不过去凑热闹了,在这跟你媳妇说会儿话。”

守慧巴不得了,不声不响出门。

康世泰一直在厚德堂候着。守慧进门,恭恭敬敬给父亲请安。康世泰望着他,吃惊道:“你怎么啦?精神还没有振作起来?”

守慧低头支吾:“没,没有,只是稍有些不适。”

康世泰摇摇头叹息:“你呀,就是不听我的话,成天光知道吟诗喝酒,不务正业,看把身体搞的。”

守慧低头不语。

康世泰道:“我也不想多说你什么,今儿叫你来,是有一句要紧话关照,你要务必牢牢记住。”

“什么话,父亲请讲。”

“你回去,立刻把这两年的盐课及各项杂税好好查查,做出一份清单,发现问题,立马告诉我。”

守慧两眼巴巴地望住父亲:“出什么事啦?”

康世泰摆摆手:“出事?没,没出什么事。我只是这两天在想呀,陈拔士陈大人与我们康府还没有默契,特别杭浚睿、方阔达他们,一直对我耿耿于怀,因此,凡事我们得谨慎一点,提防一点。特别是我,身为商总,头上又戴着圣上爷赐给的红顶子,遭无数人嫉恨,总不能给人家留话柄呀。”

守慧应承:“孩儿知道了,孩儿记下了。”

康世泰继续道:“这不是过虑,这叫未雨绸缪。上面的话我不仅对你,对你大哥二哥也是这么强调的,你们务必给我做好,切切不可疏忽。”

“孩儿记下了。孩儿一定照办!”

康世泰摆摆手:“好了,你这就回去,照我说的做吧。等一会儿你二哥过来,我还要跟他说呢。”

守慧起身向父亲告辞。

小月走进春煦楼,见亢晓婷一个人伏在桌上抹骨牌,硬着头皮上前给她请安,小心翼翼地问:“二爷在吗?”

亢晓婷眼角瞥了瞥小月,凉腔凉调道:“找二爷?我这里哪有什么二爷?要找,到别处找去,别处,知道吗?”见小月望着她不肯走,一股恶气冲上来,手里骨牌“哗”

地往桌上一撒,气急败坏道,“哪个让你来的?哪个告诉你他在这里的?难道我有魔法,能把他拴着扣着不成?不错,我这里是上房,可上房顶个屁用!他的鬼影子什么时候来显过?”手往外边一指,“那妖精住的屋才是上房!才是他日捣的窝!他的魂在那里,要找到那儿找去!”

小月大气不敢出一下,见红云暗暗向她递眼色,要她走,就毕恭毕敬地对亢晓婷说:“全怪小月不懂事打扰了奶奶,还望奶奶大人大量别见气,多多见谅,小月这就退下了。”

从春煦楼下来,小月来到丽芳住的春晖楼。

丽芳正跟儿子继贵玩九连环,见小月进来,立刻笑盈盈招呼小月坐,吩咐红霞给小月上茶。小月使命在身,哪里敢坐,就把请二爷过去的话说了。丽芳说:“二爷这两天没过来,你到前面问问大奶奶吧。”

小月知道丽芳菩萨心肠,向来不会搬弄是非,就把在亢晓婷那边碰壁的事说了。

丽芳不语,停了停说:“你再到四奶奶那边问问吧,要是找不到,你再过来。”

从二奶奶屋里出来,小月下意识地往西看看。那边从前是三奶奶翠珠的住处,一度也是锦帘绣幕,欢声笑语,可如今门窗紧闭,一片死寂。

小月来到柳依依住的藤花书屋,见柳依依脸色苍白,目光散乱,神情有些异样,问到二爷有没有来过,一个字不说,只是勉强摇了摇头。小月心里奇怪,默默扭头出门,回春煦楼把情况告诉丽芳。

丽芳柳眉蹙起。怪了,二爷这是上哪去啦?不在依依屋里,又不在大奶奶房里,难道出门办盐去了?纵如此,临行前总该向大奶奶说一声呀。老爷这一刻召他,一定有什么紧要事,耽搁不得的。丽芳准备自己到前面问问,可想到亢晓婷那脾气,尤其这一刻正在气头上,去了,纵然不对她大发雷霆,肯定不会给好脸色。于是立刻打消想法,拉住小月的手说:“走,我带你去找李管家。”

李忠也正有事要找二爷,只以为他待在哪位奶奶屋里呢,听丽芳一说,心里不由诧异,正色道:“除了行盐在外,二爷虽也有一朝半日不归家,但毕竟少数,像这样两三天与家人不照面,从没有过。有劳二奶奶,请把这情况速速禀报大奶奶。”说完,立刻派人去盛元盐号找,去缉私营管带马向山、北桥掣验所所大使裘一丰那里找,都没找到。以往守信不回,常被春香楼的粉头们留着喝花酒,观歌舞,以至通宵达旦,于是派人去春香楼,包括小秦淮、逍遥宫、仙姝阁,但凡有点名气的,都去找。瘦马院也不能忘,春芳、永妍、碧桃、一枝春,一家一家上门,一家一家询问结果都是一个:没有。

李忠瞪眼发急,想来想去,想到了黑三。黑三这家伙阴气森森,时不时做出些神神道道的事儿,二爷会不会被他蛊惑到什么地方去了?

李忠找到黑三,劈口道:“老爷急找二爷,你把他弄到哪去啦?”

黑三头微微歪着,阴冷的目光如钉子一样钉住李忠。

“问你话呢!”李忠急了。

黑三嘴唇动了动:“我也在找。但,我有一种感觉。”

“感觉?什么感觉?”

“二爷遇到了麻烦。”

“麻烦?二爷会有什么麻烦?你说清楚!”

黑三的目光冷幽幽透出寒气,嘴里发出的声音像十二月的老北风:“我怀疑草上飞。”

李忠的嘴慢慢张大:“草上飞?这是怎么回事?”

“二爷被他软禁了。”

“怎么可能?二爷什么地方得罪他了?”

黑三不语。

“你说话呀!”

“我不能确定,只是一种感觉。”

李忠一头汗,愣怔着。

康府北大院的后门打开一条缝,瘦猴蚂蚱似的从里蹦出,直往康府南大院跑。

到了南大院门口,黄精想拦拦不住,跌跌歪歪一直往里奔。进火巷,迎面碰到一个人,收脚不住,一头撞上,抬头看看,天呀,是大爷!大爷手里的烟杆被撞到地上!瘦猴双手抖抖将烟杆拾起,“扑通”跪下,上气不接下气道:“大爷呀,出大事啦!衙门里的军卒把北大院围上啦!”

守诚一愣,瞪眼问:“军卒?怎么回事?快起来说。”

瘦猴跪在那里起不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妈妈呀,哪哪弄得清怎回事,就这么黑黑压压闯进一大帮军卒,立马不许人进出,尽把人往一处赶!为头的直叫我们二二爷的名,要拿他。个个横眉立目,凶神似的!妈妈呀,整个院里翻、翻天了,跌的跌,滚的滚,爬的爬,到处是打碎的东西,到处是哭声喊声!可可怜我,是钻空子从后门溜出来的呀!”

守诚小腿肚子一阵打软,抬脚就往厚德堂跑。

康世泰好像对事情的发生有所预感,这一会儿正坐在厚德堂等候守诚过来。守信的失踪使他这一夜没有睡好,脸上明显有些憔悴,目光灰暗发涩。见守诚失魂落魄的慌急样,知道出事了,抬手在半空中按了按:“别慌神,说,怎么回事?”

守诚望着父亲不敢说。

康世泰目光举向空中:“说嘛。”

“北大院被官府封、封锁了。”

康世泰眼睛闭上。

守诚盯着父亲惊叫:“您、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康世泰慢慢睁开眼:“不,没事。来了,终于来了。我晓得,早晚之间的事。”

正在这时,蓝姨脚步勿急地进来。原来北大院又有人过来报信了,蓝姨一看爷俩的神情,知道老爷情况尽知。

康世泰对蓝姨说:“不要慌,千万不要慌,慌是没有用的。”转脸吩咐守诚:“第一,抓紧安排人继续寻找老二,凡是他平常出入走动之处,都要打听。第二,你这就去北大院,看看到底怎回事,先把情况弄清楚。一刻不要耽搁。”

守诚立刻出门。

北大院门口站着兵,大门已被闸死。兵丁背后的圆圈中是个“盐”字,显然是盐政衙门与盐运使衙门的人马。里面人声吵吵,喊的,叫的,哭的,闹的,炸了马蜂窝一般。守诚要进去,守门的兵不让,说这是马管带的吩咐,任何人不得进入。守诚递上两块银子,请他把马管带请来。兵丁知道守诚的身份,银子不敢收,颠颠地进去。

不一会儿,马管带矮墩墩的身子一摇二摆出来,远远对守诚一抱拳,黑孜孜的肉脸上堆起笑容:“不好意思,多多得罪,惊扰令弟宝府了。没有办法,卑职奉行盐运使陈大人指令,不得不办,还往大爷见谅。”

守诚连忙说:“哪里话,马管带这是执行公务,应该的,应该的。只是在下不知舍弟他——”

马管带故作惊诧:“怎么,大爷不知道?嗨,不就是私盐的事嘛。草上飞把他供出了,他专吃草上飞的货,吃了几年了。我们陈大人一一查证,情况都是属实呀。尤其他千不该万不该,前些日竟伙同盐匪把草上飞劫走,朝野震惊呀。圣上爷得知情况后,立刻下旨,令盐政衙门与盐运使衙门严加查办。”

守诚禁不住跌足,心里恨道,大弟呀你真是中了魔了,放着好好的正道不走,凭什么专挑这些旁门左道?你毁了自己不说,还给整个家带灾呀。特别父亲,他身为商总,风风光光这么多年,这一下子,你让他怎么受呀?

守诚巴巴地望住马向山说:“你让我进去一下好吗?”

马向山十分为难:“进去?进去干什么?”

守诚说:“这院里吵哄哄,乱糟糟,多为女眷,我实在不放心。”

马向山苦笑:“到这步了,还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挑明了说吧,这大院从今儿起不再姓康,归盐务衙门啦。这一会儿我手下的兵丁正把人往一处吆,待一会儿,都要净身出门,所有的门贴上封条。我看你还是尽早回去,给他们腾些睡觉的地方吧。

令弟回来,你要劝他尽早投案,争取个从轻发落。”

守诚不知道自己怎样走回来的。这一路上不时有人立脚望他,特别进了自家大院,那一个个已听到风声的下人,叫一声“大爷好”,悄悄站在门边或路旁,转头扭脸看他,目光疑疑惑惑,暗含着窥探、猜测和疑问。守诚清楚地感觉到这一切,把脸别开去。

一脚跨进厚德堂,守诚两眼望住父亲,嘴唇抖瑟半天,眼里忍不住涌出泪来。

一直坐以等待的康世泰一声叹息,摆摆手:“好了好了,别这样婆婆妈妈呀。说说,怎么回事?”

守诚把北大院的情况向父亲说了一遍。

康世泰身子暗暗发抖,咬牙切齿道:“这混账东西,竟然助桀为虐,帮草上飞越狱,简直是作死呀!他们真的没有抓住他?”

守诚答:“我细打听了,没有。”

康世泰咬牙切齿:“阿里得克这王八蛋,竟跟陈拔士一同设下圈套!”

正说着,翟奎带着李忠紧脚急步跑来,说北大院被赶出的人没地方落脚,都过来了。话没说完,一片杂沓的脚步声和喧喧嚷嚷的人声从前院隐隐传来。蓝姨对翟奎说:“你要他们先在前面穿堂等着,我马上过去。”转脸对守诚说,“你陪着老爷,前面的事我跟翟管家去处理。”立刻跟翟奎出门。

才跨过天井,蓝姨就听到穿堂那边像赶庙会似的人声了。禄字大院的香芸脚跐着门槛身子倚在门框上看热闹,见蓝姨过来,也不招呼,两眼尖尖地盯着蓝姨脸上看。

蓝姨一脚跨进门,见满眼乱糟糟,人左一堆右一丛,各房的混在一起,男仆女佣都跟过来了,一片鸭吵塘。大家伙儿见蓝姨跟翟奎进来,立刻静下,一道道目光聚过来。

蓝姨四下看了看,见人堆里躺着一个人,头发蓬乱,身子硬被人从后面托着。近前细看,吓一跳,是亢晓婷。转脸问李忠:“怎么回事?”

李忠脸上沾着泥灰,“唉”的一声叹:“硬是气的呀。奶奶见军卒冲进大院,就拍手打掌地急,拦他们,不许他们进上房,可他们哪听?将她推推搡搡,还抢东西,奶奶受不了,就揪住他们,跟他们拼命,一急一闹,就晕过去了。”

蓝姨的目光从亢晓婷蜡黄的脸上抬起:“怎么不请大夫?”

李忠答:“请过了,说是急火攻心,没大碍。翟管家腾出里面一间屋,正要抬她进去。”

亢晓婷突然舞手扎脚叫起:“我的箱子!赤金项圈!玛瑙杯妈妈呀!”

翟管家挥挥手,两个婆子小心翼翼地将亢晓婷在担架上捺下,两个男仆抬起担架向里面走去。

穿堂里稍稍安静下来。蓝姨整个环视了一下,发现北大院的主仆不下八九十,心里不由惊诧,这老二院里咋这么多人呀?目光碰到丽芳,见她抱着继贵坐在一张椅子上,两眼静静地望着她。那个丫环叫什么的,蓝姨一时想不起来,但她是丽芳屋里的,这一点蓝姨很肯定。只见她膀子上挽着一只包袱,紧紧站在丽芳身边。蓝姨还发现,远远地在人少的墙边站着个人,修长身材,娉娉婷婷,一身鸭绿袄裙,脸对花窗望着外面花树,蓝姨知道,那是柳依依。

“戏班子的人呢?”蓝姨转脸问李忠。

“被带到衙门去了。”李忠回答。

“为什么?”

“说是充公。”

蓝姨沉默。

此刻,蓝姨觉得应该对大家说话,立刻说话,要好好地说,不说不行。自进门起,蓝姨就强烈地感觉到穿堂里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她很清楚,此刻她的出现代表着老爷,代表着整个康府南大院,十分重要。而且她明白,此刻大家迫切希望什么,等待着什么。其实,蓝姨自跨进穿堂的第一步始,脑子里就开始飞转了,而方案在她询问亢晓婷情况时就已基本形成。放在平常,这事肯定要向老爷请示,没有老爷点头,不好发布。可这是什么时候?这是天塌下来的非常时刻,你别看老爷表面上坚如磐石,其实内心早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如今再用这等杂事去纠缠他,伤他的神,这妥当吗?

蓝姨于是立刻发话:“好了,请大家安静,容我说几句。都看到了,康家遇到了麻烦。

这到底怎么回事,请大家不要妄加议论,各人把自己管好。老爷正忙,不能过来,他让我代他过来打招呼,今儿让大家受惊了,很对不住大家!事既然出了,估计一朝半日太平不下来,因此,老爷跟我商量了一下,特向大家宣布两条。一、北大院除侍候主子的贴身丫环,其余所有侍女、小厮、男仆女佣,凡家在江都甘泉两县的,一律回家,等日后情况好转,再请回来。路程远、家在外县外省的,如有去处,也劝你们尽早离去。二、凡离开的,午饭后一律到勤务厅翟管家那里登记画押,领取二两银子,晚饭前离府。”

蓝姨还没说完,下面就有人哭哭啼啼闹起来。一直守在蓝姨旁边的翟奎悄声问:

“几房奶奶怎么安排?”

蓝姨早考虑好了,说:“腾出喜字大院,把一间间屋收拾出来,前面的秋桂轩给亢晓婷住。”转脸对丽芳与柳依依说,“你们暂且委屈一下,在后院挤挤。”

一直脚跐着门槛看热闹的香芸插嘴笑道:“那是大小姐的院子呀,猛然闯进这么多人,真是热热闹闹过大节了!”

蓝姨瞥香芸一眼:“你这说的什么话?遇到困难,家里同心协力克服一下难道不应该?至于大小姐,我另有安排,不必你来担心。”

香芸被蓝姨这一斥,脸上讪讪的,嘴一撅直往外走,扭头气呼呼撂出一句:“你又不是正房太太,充什么大公鸡!”

一切安排妥了,蓝姨立刻回后院。

厚德堂里,老爷不在,守诚也不在。一旁侍立的丫环说,老爷到后面换衣服去了。

蓝姨奇怪,问,换什么衣服?丫环说,换什么衣服不晓得,只听门口传话进来,让老爷接旨。

蓝姨吓一跳。接旨?接什么旨呀?紧脚急步赶到后面清和堂。老爷在小月的帮助下换上了五品白鹇补服,戴上了水晶饰品红顶子,正从里面出来。蓝姨瞅瞅老爷脸,见老爷默然无语,脸色灰白,随手替老爷扯拽了一下打皱的衣边,不放心地问:“是到衙门接旨?守诚呢?让他陪你一同去?”

康世泰说:“就在家里接,守诚开中门摆香案去了。”

蓝姨考虑到自己身份,不便跟过去,就在厚德堂站住。

康世泰拄着御赐龙头拐一步一步往前走,心里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看圣上爷什么态度了。

走到穿堂,一阵嗡嗡的人声从里面拥过来,康世泰知道是北大院的一大帮眷属与家佣,加快脚步绕开去,直往前面走。

康府平时一直闭合的中门打开了,守诚已把香案摆好,大香大烛旺旺地燃着。

远远望去,阿里得克与陈拔士蟒袍补服,冠带云履,分别坐在两把椅里候着,大门外排列着随从衙役,扈卫仪仗。康世泰急步上前,单膝着地行大礼:“在下康世泰叩见盐政大人与盐运使大人。在下不知二位驾到,有失迎迓,还望见谅。”

阿里得克拈须微笑:“康商总多礼了。”

陈拔士从衙役手捧的盘中取过黄册,正色道:“康世泰接旨!”

康世泰双膝齐跪,匍匐于地:“微臣康世泰恭接圣旨!”

陈拔士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扬州盐商康世泰,承天朝恩泽,赐爵五品,任内务府奉宸苑卿,长期以来理当披肝沥胆,精心业盐,效力当朝。但经两淮盐政与两淮都转盐运使司衙门合力勘查,朕已获悉,康世泰有严重触犯大清律法之条款。其一,生活奢侈,穷极华靡,饮食器具,备求工巧,俳优伎乐,恒舞酣歌,宴会嬉游,殆无虚日,金钱珠贝,视为泥沙。尤其擅建椒房,僭越制礼;纵容悍奴,横行凌弱。其二,辛丑至癸卯,扬州盐商获追加盐额二百八十万引,应纳盐课八百四十万两。康世泰与前盐运使卢雅雨互为表里,将此课银假以代官营运之虚名,私下牟利。其三,前盐政李贵在任之时,康世泰为其寄顿银两,营私贪墨。其四,家教缺失,其子交通盐枭,走私贩私,对官盐之行销构成冲击,影响恶劣。上述行径,深玷国体,深负朕望,罪不容赦。但朕念其曾在国家军事、河工、灾荒事务上,能急公捐输,为国出力,尤其朕南巡之日,接迎周致,侍驾殷情,故加以宽宥,仅作褫其品爵贬为庶民之惩罚。但其八百四十万两课银,及历年代官营运之所获利,需即速上交,不得延宕;其不法走私之子,需协同官府,全力追索,否则将予重究。钦此。”

康世泰匍匐在地,心中暗暗叫屈:这一条一款从何而来?从何而来呀?我跟卢大人是有瓜葛,可我们是亲家,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对我多一点青睐关照岂非人之常情?八百四十万两课银放在我手里代为营运,并非我的发明,圣上爷巡幸扬州时不是拨给我帑银一百万,说赢利所得作为下次南巡赏赉之用吗?至于前任盐政李贵,当年一直跟杭浚睿合穿一条裤子,与我不睦,要说寄顿银子只会寄顿在他那里,怎么把这罪名安到我头上来啦?要说有,倒是面前的这位阿里得克大人与我有些不清不楚,可他老狐狸耳朵灵鼻子尖,早早抽身退步把银子撤了!

陈拔士令差役摘除康世泰的顶戴花翎。

康世泰磕头如捣蒜:“谢圣上恩典!谢圣上恩典!”

陈拔士强调:“圣上爷说了,八百四十万两课银以及营运所得,要一并上交,分文不得欠缺。不过,经本官近日查验,除此而外,另外还有两笔账目,一是自去年以来,你宏泰总号欠课银三十万两;第二,圣上巡幸扬州,将帑银一百万两交给你营运,取息一分五,必须本利一并结清。这三笔加起来,总数一千二百万两。”

康世泰脑门上汗如雨下,心里叫苦,天呀,这一千多万两怎么凑得起来呀?嘴上却诺诺连声:“我交,我交,一定交!”

“我跟阿大人已作商量,给你三天期限。记住,这三天里你还要找到康守信,令他投案。如超时逾限,别怪我们不客气。”

一阵金星飞舞,康世泰差一点晕过去。

早晨,绿杨村茶馆里茶客络绎,座无虚设,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淡淡的茶香。直对小秦淮的窗口上,那油漆黄亮的竹编窗篷高高撑着,河面上的歌声、琴声、棹橹声、吆喝声,伴着水光雾气不时飘进来。茶客们都熟悉,你招呼我,我招呼你,客客气气地坐下来一同品茶,吸烟,吃点心。这会儿初冬,点心除了平时不缺的茶干、五香烂蚕豆、桃酥、麻饼、薄脆等,还多上了糖炒栗子等时鲜货。嘴里享受着,说闲聊天还不耽搁,当今事,前朝事,府衙大案,里巷争斗,商号变更,婆媳吵闹,漕运艰辛,旱路蟊贼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无所不有。

楼上最热闹的是临窗的那几张茶桌,这一会儿,茶客们正热火朝天地谈论轰动了扬州城的康府大案。

一个白胖子扬声道:“你们晓得我刚才看到什么啦?嘿,了不得,康府大门楼上原来挂的那个‘敕封内务府奉辰苑卿康府’的金字招牌摘掉啦!”

一个瘦茶客歪着脸不屑道:“这有什么奇怪,犯案了,当然要摘掉。”

一个着灰狐皮马夹的茶客说:“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呀,他康老太爷跟衙门一向关系过硬,怎么说出事就出事啦?”

一个着泥金黄棉袍的茶客插嘴:“这不好说,所谓人算不如天算,这叫命数。”

一个圆胖子捧着一只小小的紫砂壶逛过来:“想想这几年,康府也太招摇了,最先做总商倒还不算什么,后来赶上了乾隆爷南下,转弯抹角找人通关系,硬是把圣主请到府上,喝酒,看戏,逛园子,做诗,亲娘老子都没这般服侍得周到,从此后真是一步一层天,把个扬州城熏红了!”

一个拖着灰白大辫子的茶客说:“你以为圣上爷到他府上仅仅是玩呀?告诉你,圣上爷是探他家底!”

一茶客神秘兮兮地插嘴:“他家也太富了,据说朝廷里早挂了号的,圣上爷有点不相信,可这一看,眼红了!”

一茶客瞪眼:“怎么会呢?紫禁城金山银山高过天,圣上爷会看上他家那一点点玩意儿?”

“一点点?你说是一点点?少了不能少,一千万!”

又一茶客插嘴:“瞎说哟,何止这个数!你别忘了,圣上爷曾给他发过一大笔帑银呢!”

“嘿,康家北大院被抄你们看到了吗?不得了呀,光各种狐皮就装了满满两车子!”

“那算什么,当时在场登记造册的一个衙门里书办跟我喝酒,一五一十都对我说了,骇死人!”

“说说,有些什么?”

“什么?好的,你耳朵给我伸长了听!金条,四箱!银子,十二箱!锦缎,二百匹!

老山参,一百支!鹿茸,一百包!芸香,多少坛的?记不清了。皮货堆了一座山,两大车装不下!古董宝物,有金盆、玉缸、铜鼎、珊瑚架。还有你我一辈子没见过的外国玛瑙、西域翡翠,一共装了十几车——是十几车呀,把你看呆掉呢!”

“我想不通,圣上爷前两年对康家那么好,咋说翻脸就翻脸了?”

“也不仅对他一家,对季商总、黄商总,还有康商总的亲家亢大户,都翻脸了。”

一位老者捻着胡须沉吟:“这是朝廷向他们借银子呀。”

“借银子?此话有理,此话有理。你看看这两年,小金川战事不断,苗民造反,再加上白莲教,哪一桩哪一件不要大把大把花银子?你以为大清国的银子是山上的泉水流不尽呀?一定是短缺了,才来这一手!”

“要是这样,真是邪了门了!”

“康商总岂不是白忙了一场?”

“不能这么说,威风也威风过了,快活也快活过了。”

“可怜,万贯家私一朝空!”

“怎么说呢,其实那把刀早悬在半空了。”

“猪养肥了杀?”

“对了,刀什么时候落下,全在圣上爷心里。”

“越说越玄了!”

“不是玄,是有些怕人哟。”

“好了好了,我看你们该收收了,别茶壶嘴打掉了,乱尿。”

“对对对,不能乱说,不能乱说。来,喝茶!”

“哟,壶里空了,小二,上茶——”

小二扬声答应:“来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