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了一场雪,早上停了,地上薄薄的一层白。
早饭后,外面突然人声嘈杂,门房黄精还没来得及搞清怎回事,马向山带着一帮缉私营的兵丁闯入康府。
康世泰听到禀报,心想,这一回动真格的了,也就坐在厚德堂太师椅里等待着。
康世泰绝没想到从朝廷砍下来的这一刀会这么狠。本来一千二百万两银子远不至于把康商总压趴下,那几箱金银珠宝如不悄悄运回歙县老家,拿出来足足够数。可如今都已运回老家秘藏起来。为解日下燃眉之急,康世泰一方面令守诚设法挪借,一方面暗中派人速去歙县,将运回的金银(珠宝、翡翠除外)追回。安排好这一切,康世泰同时又想,这事复杂得很,绝非仅仅银子的事。细想想,卢大人离任,陈拔士抵扬,形势就已十分微妙,而一向磨刀霍霍的杭浚睿,又快速与陈拔士合穿起一条裤子,越发使得危机四伏。至于远在京城的圣上爷,即使偶尔还记得他康世泰,对他到底什么态度,无法悬猜。因此冥冥之中康世泰觉得,其实早已有一个无形而可怕的黑洞如狮子大口对他张着,早晚要把他吞没!也不必怨天尤人,一切的一切只应了那两个字:
命数!
守诚按照父亲指令,能想的办法都已想尽:钱庄票号所有的银两尽数提出,宏泰号麾下各分号应缴纳的银款全部收齐,向长期靠康家经营获利的各散户盐商挪借,向多年来一直提供行盐货船的顺风船行挪借,向具有业务往来关系的各大商号,如大名鼎鼎的金鑫金店、百年老店富春大酒楼挪借能借的几乎一家不漏,可所获无多,许多东家都心存疑惑:你康世泰做了这么多年总商,三个儿子顶天立地,圣上爷又对你青眼有加,你是得天独厚的红顶子皇商,拿个千把八百万出来跟闹着玩似的,犯得着这么哭穷装酸跟我们伸手?守诚猜到了他们的心理,不得不低声下气百般解释,可最终所得只抵总数的一角。
兵丁一下将康府的前门后院闸死了。
马向山一边指挥着手下迅速控制各院落,一边对拄着御赐龙头拐走出厚德堂的康世泰打招呼:“对不起老爷子,贵公子至今未能归案,府上所欠银两又未如数交付,因此卑职不得不奉命行事,请大人随卑职走一趟。另外,陈大人有令,长公子康守诚权作康守信替身,随同前往,待二公子捕获归案,再行放回。没有办法,这是执行公务,还望康老爷见谅。”寿字大院正在乱着,突然一阵“嘚嘚嘚”的脚步响,火巷角门处腾起一团黑糊糊旋风,旋风当中,一个怪人“呀呀呀”大呼小叫冲到康世泰面前,手中棍棒舞得风转,或前或后或左或右护卫老爷。一旁兵丁大怒,蜂拥而上拿他,立马被怪人打翻,滚的滚爬的爬,鼻青眼肿。康世泰见是哑巴花大叔,不由大惊,捣着御赐龙头拐高叫:“住手!快住手!这简直是胡闹呀!”
花大叔哪里听到,头发蓬乱,胡须飞扬,嘴里“呀呀呀”手里大棍如风车飞转。
康世泰顿脚:“快,快捺住他!”
守诚与一帮男仆一拥而上,拼死力将他拦住。
康世泰与康守诚被带走了。康府的天彻底地塌下了。蓝姨心里禁不住一阵阵发慌。这么一大家子,南大院北大院的所有人,又是主子,又是奴才,乱糟糟的都在这,怎么办呀?口干,喉咙里燥燥地冒烟。稍定了定神,蓝姨令大家各自先回房,扶着小月回清和堂坐下,让小月沏了一杯茶。喝着茶默默地想,越是这当口,越是不能乱,越是要稳住。老二等于病人,偌大一个院里没一个真正主事的,老爷临出门深深望了她一眼,那意思再清楚不过:下面的一切都靠你了!
外面飘起雪花,檐口的铁马叮当叮当响。午饭蓝姨只吃了一口。脑门子一跳一跳疼。小月铺好被子,用暖壶温了一下,点上安息香,劝她睡一会儿。蓝姨一点不想睡,一直坐在清和堂老爷常坐的那把太师椅里出神。火炉点着,身上总还冷兮兮的。
正七想八想,陈碧水进来了。陈碧水并没什么事,说心里只是一个劲地乱,没办法睡,估计蓝姨这一刻肯定也睡不着,就过来看看了。蓝姨谢了,要小月沏茶。小月立马沏来,将细瓷盖碗轻轻放在茶几上。陈碧水见蓝姨闷声不响,脸上白煞煞的,想找话安慰她,可自己心里正自苦着,哪找得出,只是呆坐,隔半天,轻轻一声叹。蓝姨知道她的心情,说,我没事,倒是你那院里人多事杂,要多担待些。
陈碧水蹙眉敛额道:“别人都还好,就是香芸总不大安分。”
蓝姨立刻想到北大院被抄那天香芸倚在门角讲的怪话,说:“她一向没规没矩,你别总是忍让,该发话时,你要发话。”
陈碧水脸上有些尴尬,支吾道:“哪个说得了她,她对大爷还回嘴呢。”
蓝姨说:“生了儿子纵然有功,也不能事事占强称霸,一个家,总要有股正气。”
正说着,修竹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小巧巧食盒。走到桌前打开,里面盛着两根新烤的山芋,请她们品尝,说这是她的丫环纹儿从乡下带来的。原来她家就住在城外小苎萝村,离得近,山芋烤熟了用衣服捂着,所以到这会儿还是热的呢。
蓝姨见修竹雨这时候能想到她,心里一阵暖和,从食盒里取出一根山芋轻轻掰成两半。山芋的表皮烤焦了,里面的芯子金红金红,软软的,冒一丝热气。蓝姨递半根给陈碧水,陈碧水说,我中饭吃得饱饱的,这一会儿不想吃。蓝姨说,少尝一点嘛,陪我。陈碧水就接过去。
修竹雨见蓝姨吃得挺香,心里高兴,说:“就是嘛,你多少总得吃点东西呀,这大院里杂七杂八的事都靠你呢。”
蓝姨苦笑:“不是我不想吃,实在是吃不下。”
修竹雨怜惜道:“看你这些日奔走的,也真难为你了,不过,要有什么适合我们做的,你尽管吩咐。”
陈碧水也跟着说:“就是,一个篱笆还三根桩呢。”
蓝姨幽幽地望着撂在漆盘里的山芋皮,不语。修竹雨与陈碧水见状,也一声不响了。陈碧水低头勉强咬着山芋,想到守诚这一刻在牢房里受罪,山芋吃不下了,眼眶开始发红。修竹雨想到守慧烟瘾缠身,病病歪歪,心里也禁不住一阵发酸。
蓝姨见状,用茶水过了过口,轻轻吐到小月递过来的白瓷漱盂里,抬起脸说:“都不必这么消沉,困难只是暂时的,办法肯定会有的,我正准备去衙门里活动一下,老爷跟守诚很快就会出来,你们不必太烦。”
修竹雨望着蓝姨说:“我给娘家写的信,翟奎已派人用快马送去,估计也就这两天会有银子送来。”
蓝姨说:“你娘家也不是什么大户,你不该惊动他们。”
又坐了一会儿,陈碧水与修竹雨告辞,蓝姨起身送道:“承你们情过来看我,我打心里谢了。不过,家里现在就剩下我们这些没脚蟹的女人,所有的重担全落到肩上,我们无论如何要打熬住。第一,我们要照顾好自己,别把身子累病了。第二,你们回到自己院里,务必要多用些心,对下人,凡事要多解释,多安慰,态度温和,这些日他们情绪有些波动很正常,别怪他们,要争取他们理解支持,千万别再出什么事。”
将陈碧水和修竹雨送走后,蓝姨觉得累,让小月扶她到榻上躺下。可才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心里一惊,一身冷汗,眼前浮现出老爷那两道充满期盼的目光,头炸开了一般疼,就再没有一丝睡意了。
门房里一盏风灯静静地亮着,黄精抄着手正坐在被窝里打盹,“噗噗噗”一阵门板响。黄精一激灵昂起头,支耳细听。“噗噗噗”,又响了,声音虽不大,但坚定,有力量。黄精心想,都过了三更了,风雪寒天的,外面屋檐口冰铃铛挂得一尺长,是什么人发神经呀?一边掀开热乎乎的被窝,脚伸到床下划拉鞋,缩着肩,抖抖索索向门口走去。
“哪位呀?”到门口,黄精问。
“我,快开门!”
黄精吓一跳,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扒着门缝压低嗓门问:“可,可是二爷?”
“嘣!”门被重重一拍,“少废话,快开门!”
黄精从门窝里搬开抵门石,抽去门杠,“吱呀”门打开。一个黑糊糊的人背着雪光站着,没等看清脸,黄精的身子被推到一边,对方携卷着一股浓重的寒气跨进门。
到了灯笼光下,黄精看清了,是二爷,确确实实是二爷。头发蓬乱,胡子拉碴,身上披一件黑棉袍,破破烂烂,拖拖拉拉,肩头上还粘着几根草叶。
黄精“嘚嘚嘚”牙齿打着战道:“小小的不知是二爷,开门迟了,罪过罪过。
小的给二爷请请安了!这下好了,二爷回来了。一大家子天天都在巴望呢。这一会儿她们都住在喜字大院,好好的。可就是衙门里他们找不到您,就就把老爷抓抓去了”
守信对泥鳅一般油滑的黄精一向讨厌:“好了好了,闭嘴吧,爷都知道。记住一条,对谁都不要说我回来!”
黄精望住二爷,鸡啄米似的点头:“是,是”
“将门闩上,别让任何人进来。”话撂下,扯开大步直往仪门走去。
黄精嘴里应着,两眼追随着二爷。淡黄的灯光里,二爷那身怪怪的黑袍成了一道飘忽的影子,很快在仪门后消失。
守信一脚来到喜字大院。喜字大院是妹妹舒媛的住处,印象中这里每到晚上门都上锁,以禁闲杂人等进入。守信想好,如果是这样,他就借助假山,翻越花墙。守信知道,翟奎那边有钥匙,他睡在后面勤务堂,叫他过来开门他不敢怠慢,可守信不想将他惊动。衙门正对他通缉,父亲与大哥身陷大牢,这是非常时刻,自己务必一百二十个小心!
天可怜见,花瓶门的锁居然空挂,守信推开门,轻手轻脚走进院子。
仅仅看了看几个房间的窗口,守信就已辨清,各间分别住的是谁。
亢晓婷这几年毛病渐多,每到晚上心里发躁,上床后只要有一丝丝亮光就难入睡,不要说,那个黑灯瞎火的房间一定是她的。
依依一向睡得迟,经常莫名其妙胡思乱想,前段日子为她哥哥的事一直在闹,这一刻肯定坐着发呆没有上床,那个窗口烛光微黄的无疑是她的屋。摆在以往,守信恨不得一步跨进,与她立刻上床行欢,可今天一点不想,不光不想,心里还怀着仇恨。
守信被草上飞与大脚红娘子打了埋伏,拘在小岛上受若干罪,依依身为草上飞的妹子,守信怎么可能对她没有怨恨?
那个微微透着柔和亮光的是丽芳的屋,丽芳一定是睡了,那微微的亮光是她让红霞点的蜡烛,怕继贵夜里闹着喝水或小便。
守信去敲丽芳的屋门。
红霞正坐在外间做针线,一听二爷的声音,一边惊喜地喊二奶奶,一边忙不及地跑到门口开门。
守信直往里走,与披着锦袄紧脚急步赶出来的丽芳撞个满怀,丽芳带出的被窝里的热气以及身上散发出的一缕甜腻温热的馨香,使颠簸在外许多天的守信一阵眩晕,心底升腾起一股强烈的回到家中的感觉。守信望定丽芳嘻嘻笑,接着张开双臂,一把将丽芳紧紧搂入怀里。
丽芳伏在守信怀里一动不动,鼻腔里钻入一股陌生的腥臭。丽芳屏着呼吸,温柔得像一条乖巧的猫,慢慢抬眼瞅向二爷。二爷变了形,脸黑了,瘦了,野草似的疯长出很多杂乱无章的胡子,丽芳用手轻捣守信胸口,含泪怨怪:“这些日上哪充军去啦?怎么也不捎个信回来?”
守信嘻嘻笑道:“上哪去?上玉皇大帝那儿走了一趟,玉皇大帝请我吃饭!”见丽芳梨花一枝春带雨的样子,很是喜欢,冲站在房门口的红霞挤挤眼,“我不在家,你跟你娘有没有想我?”
红霞撅着红唇娇嗔道:“怎么不想,二奶奶天天都在念叨你!”
守信说:“我也想你们呢,这一想,不就回来了?”
这边的说话声把继贵吵醒了,红霞赶忙过去把门掩上,很见机地进里屋替二爷翻找出一套衣服让二爷换。守信三把两下脱了黑袍,脱下夹袄,举手让红霞替他套上干净的新衣,丽芳站在前面扽衣襟,扣纽扣。从里到外全换好,守信问有什么吃的?
丽芳让红霞端出一只食盒,里面是一些没吃完的糖炒栗子和焦切片。守信直摇头:“这些不要,去弄几个菜,烫一壶酒!”
丽芳扭脸吩咐红霞:“去跑一趟,就说我晚饭没吃饱,这一会儿犯饿。”
红霞临出门,丽芳叫住她,手伸到什锦盒里抓了几块铜钱追到门口塞给她,小声叮嘱:“你好好跟他们说,再给几个铜板请他们喝酒。”
守信听到,来火道:“多大点屁事,犯得着这么央求?铜板丢下,一块不要给!
敢有一句废话,看我不敲断他们的腿!”
丽芳挥挥手要红霞快去,心想,红霞不在正好问问二爷这些日子上哪去了?
烛火煌煌,屋里暖和和。守信见丽芳小袄窄窄,粉脸微低,手执小铜铲拢着火盆里火,一股欲火蹿上来,双臂一展,将丽芳一把抱起欲上床行欢。丽芳身子早软了,但她求他先忍忍,说吃过晚饭有的是时间,红霞转眼就回,这一刻来不及的,说着从守信怀里挣脱出来。守信觉得丽芳说得也对,虽心不在焉,但勉强坐下来,问起这段日子家里的情况。丽芳一边理着被守信弄乱的云鬓,一边一桩一件地说起来:家怎样被抄,一大院子的人怎样拥到南大院,喜字院怎样腾出安排各房,翟奎跟李忠怎样联手把下人遣散,老爷接到皇旨不到三天,怎样又与大哥被抓进大牢丽芳说到个园抄检,守信突然将话打住,吃惊地问:“你说什么?貂蝉居然待在个园不肯离开?”
丽芳点点头,低声道:“她太可怜了,当时人从北大院撤出,没有哪个注意她。
谁会想到她呢?她是后院管花的,难得到前院来一趟,大家对她都没什么印象。个园被衙门没收后,过了好些天,一帮兵丁进园子抄检,发现了她。据说饿了几天,已脱了人形。兵丁把她往外赶,她就是不肯离,死活赖在石洞里。”
“石洞?哪个石洞?”
“就夏山的那个石洞。”
守信心里咯噔一下。自那个雨天貂蝉把伞留给他后,他跟貂蝉在石洞里又幽会过两次,后一次曾向她许诺:有空一定跟李忠讲,从今往后不再让她种花,安排一桩体面事给她做,以后见面也方便些,没想到自己整天乱忙,竟把说过的话全忘了。
守信眉头只皱了一会儿,立刻话锋一转:“黑三呢?”
“你是说黑三?在你离家后不久紧跟着也不见了。一开始大家不晓得怎回事,李忠急得天天找,天天问。后来听瘦猴说,黑三找你去了,临走撂下话,要是找到了,就回,找不到,是他失职,永世不进康府的大门。”
正说着,门帘一掀,红霞进来。丽芳见红霞笑眯眯,手里提着两只食盒,一颗暗暗悬着的心落下。
六只盘子,水晶肴肉,盐水老鹅,虾仁干丝,滑炒软兜,凉拌蜿豆苗,参芪茄子羹,外加一壶烫好的酒。守信眼睛一下翻起来:“这是咋回事?倒腾了半天,怎么就这几个菜?”
红霞说:“师傅们都睡了,硬求的他们,橱里的备菜实在也不多。”
守信咬牙发狠:“这帮势利眼的东西,他们分明是偷懒耍滑糊弄你们!我就不信,康家败落到连厨房里的膳食都变了样!”
红霞白搭白搭眼不做声,丽芳赔着笑脸道:“算了,好一点歹一点,都是个吃。
此一时彼一时,这院里跟过去确实大不相同了。”
红霞将酒倒下,玉箸安好。守信望望红霞说:“怎么只是两杯?再倒一杯呀。”
红霞纤手执壶望着丽芳,丽芳粉面含笑道:“二爷要你陪,你就坐下陪二爷喝一口吧。”
守信主位,丽芳对坐,红霞打横,仨人杯来盏去喝起来。丽芳先敬守信,敬过了,又要红霞敬。丽芳见守信一口把杯里酒干了,怕喝猛了伤身,忙给守信搛菜,要他过过口,喝慢些。两杯酒落肚,菜又吃了不少,丽芳见守信兴致高昂,心里又惦起前面想问一直没有问的话,就盯着守信说:“到现在我们娘俩还被蒙在鼓里,二爷说说,这些天你到底上哪去啦?”
守信抿一口酒,嘻嘻笑道:“上哪去?刚才不是说了嘛,玉皇大帝请我吃饭呀。——怎么,想知道?算了,说了你们也不懂,都是乱七八糟的事!”
丽芳有些不高兴了,她虽是偏房,但二爷毕竟是她的主,她这一辈子吃苦享福全指望二爷,特别生了继贵后,丽芳整个心中只存一个愿望:天爷菩萨保佑二爷,千万别有个三长两短,咱娘俩的小命都系在你身上呢!可二爷这一刻却跟她油嘴滑舌尽转圈子。
守信哪注意丽芳的情绪好不好,这些日在外一直受罪,此刻锦帏红烛,佳人美肴,守信只觉得大地回春,心情好极。吃过喝过,红霞端来热水给他们洗用。守信见她跑进跑出,小腰水波一般活泛,笑着叫她:“忙完了,你也洗洗,今儿我们爷儿仨一床睡!”
红霞头低下,喝了酒本来有些红的脸越发红了,小声道:“我,我就不了吧,还是让奶奶陪你。”
守信肯定地说:“也要你陪,都要,快点,听到吗?”
丽芳见红霞拿眼瞄她,就说:“好了,你就遂了二爷的心吧,可怜他不跟我们娘俩在一起好些日子了。”
红霞“哧哧”笑,小声道:“我先去把食盒送一送。”
守信眉皱起来:“送什么送?不就是个食盒吗?明早带过去。先说了,明儿我不见任何人,饭都给我送到房里吃!”
丽芳吩咐红霞:“你就去跟厨房师傅讲,我受了风寒,不能出门。”
红霞答应:“我记住了。”
不一会儿,仨人都洗过了。红霞先服侍着守信上床,然后转身帮丽芳卸装。丽芳说:
“我自己来,你也抓紧着洗洗吧,别让二爷急。”
红霞红着脸说:“我等一会儿嘛,不碍的。”将丽芳脱下的裙儿袄儿一件件叠好放好。
被子红霞已抽空儿过来熏过了,香香的,暖暖的。仨人上床,守信当中,丽芳红霞一人一边。守信多时没这种好光景了,迫不及待地翻身骑上,鱼一样东扑西跃,左右开弓。娘俩也都是被盘熟的沃地,任二爷尽情耕弄。仨人只搞得锦被翻腾,烛光摇晃,一张雕花描金大床“咯吱咯吱”大响,立马似要崩塌!
早饭后,守信要叫守慧过来商量事情。红霞临出门,丽芳叫住她叮嘱,等三爷身边没人再对他说,别让人听到。红霞点头答应着去了。
不一会儿,守慧来了。守信让丽芳跟红霞退下。
守慧神情惊异,问哥哥这些日都上哪了?守信嘴上漫应,眼珠子不打转地盯着弟弟脸,忍不住道:“你,你这是怎么啦?怎变成这样?身体不舒服?想罗影想出了相思病?你呀,书读得多,脑子成了死木疙瘩!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摆脱痛苦最好的方法,就是投入一个新女人的怀抱,再简单不过!你不是讲究清纯原味嘛,那就别的地方都不去,直接到春芳瘦马院,会做诗的,会弹弦的,会写字画画的,都有,个个还都是黄花大闺女,包你开心满意!”见弟弟一声不吭,话锋一转道,“好了好了,不谈这个,我晓得你听不进。直接说我的事吧。喊你来,是我遇上了难处要你帮忙。
这如今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家被抄了,银子没了,官府还在千方百计追捕,这些情况我不说你也晓得,但还有一桩你不晓得。”
守慧问:“什么?”
守信恨恨道:“妈的,草上飞这混账王八蛋,明明是缉私营奉盐运使衙门之命抓的他,可他偏偏认定是我做的手脚!我做什么手脚了?我凭什么要做手脚?况且,我有那么大能耐吗?我跟他讲,可他不信,居然打了我埋伏,把我关起来!这王八蛋!”
守慧从没见过二哥发这么大火,转脸看看,所幸门窗关得严严,外面听不到。
守慧低声问:“怎么又放你回来了?”
守信苦笑笑:“放?他们不可能发这种善心。我是跟他们谈了条件。第一,我肯定没做什么手脚,你们说我做,证据呢?第二,你们放了我,回去我给你们送五万两银子,一点小礼,算是给草上飞压惊。他们听我这么说,也往后退了一步,只是嫌五万太少,一下狮子大开口,要二十万!我也跟他们豁出去了,说,二十万放在以前对我康某九牛一毛,但如今如若坚持这个数,干脆把我剐了!到最后,议定十万,让我回来了。”
守慧不语。
守信摇摇头:“这事我不想跟亢晓婷开口,她一直跟我较着劲,我不想把脸给她。
况且,她娘家也出了事,亢祺庸天生铁公鸡,跌个跟头都要抓把泥,你想从他那里讨银子,万难!”
守慧支吾:“哥,你可能还不清楚家里情况。”
“怎么不清楚?清楚。爹跟大哥蹲在监里,银子花了无数,难,很难,我都清楚,非常清楚。”
“为了凑齐所欠的盐课,父亲将钱庄票号的银两都出清了,除了留下过日子的,已经没多少积余。”
守信大摇其头:“没有现银,可以想想别的办法嘛。十万,也就十万,也不是什么多大的数,你无论如何张罗一下,帮哥哥渡过这个难关。”
守慧想了想:“这样吧,我回去让小昌子再把丰裕盐号盘一盘,看能出多少银子。
别的还有什么办法,我一时还想不出。”
“好,好,你务必给我抓紧着办!”
守慧走后,守信立刻去找蓝姨。他不想被人看到,让红霞给他找了顶斗篷。外面雪住了,戴个暖兜①1就可以了,但暖兜不及斗篷大,斗篷戴在头上,一路哈腰往前走,不会让人看到脸。
穿过角门进火巷,迎面来了个丫环,守信抬手将斗篷往下压压,头埋得更低。
到了跟前,丫环脚步慢下,歪着一张脸往这边看,认出了是北大院的二爷,想叫又不敢,避在路边立脚不动。
守信走进清和堂,碰到秋琴抱着房馨儿跟小月在一起玩。小月与秋琴见是二爷,吓一跳,眼瞪着,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待转过神,慌手慌脚上前请安。守信让小月接过斗篷,说要见蓝姨。小月小声道:“她不在家。”
“不在家?上哪啦?”
小月白搭白搭眼:“好像上衙门去了。”
“干什么?”
“我不晓得。”
守信直摇头,转脸问秋琴:“我妹妹住哪间屋?”
秋琴手一指:“那边。”抱着房馨儿,转身在前给二爷带路。
守信叫住她:“罢了,你带孩子在这玩吧,我一个人过去。”
舒媛临时住的西厢房。守信走进门,屋里暗昏昏的,火盆里火闷下去了,冷兮兮。
听到脚步,舒媛迎出来,见是守信,吃了一惊,嘴唇抖了半天叫了声“哥”,眼泪忍不住流下来。
守信将妹妹搂在怀里,微笑道:“这是干吗,哥好好的,不许哭鼻子哟。”接着问,“这段日子过得还好吗?房小亭有没有欺负你?”见妹妹苍白憔悴的脸上又有眼泪滚下来,禁不住一阵心疼地问,“又怎么啦?说话呀,到底怎么啦?啊?”
舒媛抬头望了望哥哥,脸低下,泣不成声道:“我,我没脸跟哥哥说,全怪我瞎了眼”
“你是说房小亭?是不是又往妓院跑了?”
舒媛“呜呜”哭出声:“不是,他跟人跑了,呜呜呜”
“跑了?跟什么人跑了?”
“呜呜呜,一个女的,他看到家败,就跟人家跑了,呜呜呜”
“跑掉就跑掉算了,他又没好好待你,现世宝一个!哭他干吗?”
“是个寡妇,江西的,有钱。他早就跟她好上了,呜呜呜”
“这种势利小人,滚蛋好!省得缠你,动不动惹你生气。”
“那个寡妇,她凭什么”
“好了,别想了,由他去吧。”
“可我跟馨儿,呜呜呜”
“怕什么,有爹,有我,还有大家,没事的。”
“呜呜呜,我想妈”
妹妹的一句“想妈”,一下勾出守信这段日子东躲西藏做人做鬼所受的无限屈辱,心里禁不住一酸,眼泪一下从眼眶中涌出,但看看妹妹这副样子,不得不又把心肠硬起,搂住妹妹安慰道:“好了,不哭,不哭。都怪哥哥没本事,没能耐,没保护好妹妹,让妹妹受委屈过苦日子了。”说着,眼泪止不住下来,嗓音变得十分沙哑。
舒媛一眶热泪涌出:“不,不怪哥哥,要怪只能怪我,死犟,不听家里话。”
守信脖子一梗,声音一下高八度:“不对,要怪只能怪父亲,怪蓝姨,他们没认真调查走访,没为你严格把关,没完全负起责任!”
“不,不,不,哥,不许你这样说爹这样说蓝姨,呜呜呜”
守信情绪越发激动,目光如电,滔滔不绝:“不这样说哪样说?我这么说还是轻的!告诉你,我一直对这个家不满,对父亲不满!你说说,父亲为什么那么早让母亲离开人世抛下我们?为什么?他难道没有一点责任?不,他有责任!他没有保护好我们的母亲,他不是真正的男子汉!母亲去世后,他把我们撂在老家,之后又撂给蓝姨,从来没有当回事!也难怪,怎么可能当回事呢?小奶奶养的嘛,命数早定在那里!我们成了实质上的孤儿,没人管,没人问,名义上是少爷小姐,其实是两个弃物!父亲要我好好读书,可你想想,我怎么读得进去?我想母亲,我没读书的心情!”守信眼泪飞迸,举手抹了抹,“长大了,我学会了业盐,我的生意做得精到,圈子里没一个不夸,没一个不服,可父亲呢?他只是把我当赚钱的机器,真正器重的根本不是我,而是在他屁股后面亦步亦趋的大哥,家里重大事情很少跟我商量。不,不仅不商量,有时还瞒着我,当我不知道?我不是傻子,我早看透了!是的,我有时是不那么规矩,不那么孝顺,特别前几年大闹天宫,硬是从老宅里搬出,另起炉灶建北大院,让父亲伤透了心。可是妹妹,你知道我这么做为的什么?老实告诉你,我是不服,我这是在屏一口气,想轰轰烈烈干一场,干出个样子来!在这院里,人人都觉得我没大哥孝顺,书读得又没弟弟多,是个碌碌商人,没什么大出息,可我要让大家看看,我康守信绝不比他们差,绝不!我的生意做得最好!最棒!妹妹,可惜你是女儿身,要是男儿,我一定跟你联手,我们会成为最好的搭档,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成为扬州第一!
天下第一!任凭谁都推不倒,永远的铁打江山,永远地享荣华受富贵,世上所有的人都对我们仰视,像今天这种倒霉的事儿,永世不会出现!是的,这如今官府在抓我,我承认,我目无法纪,暗中走私,一直跟私盐贩子有瓜葛。可这能怪我吗?当今圣上爷表面上特别关心扬州盐商,一会儿赏红顶子,一会儿增加引额,一会儿又是什么奖励输捐拨给帑银,其实都是花招手段,目的是要套住我们手脚,让我们成为一只只为朝廷捕猎的鱼鹰。你知道康熙时扬州盐商每年所缴正纲盐课是多少?九十万,可如今涨到了多少?四百万!翻了三倍多!这是把人架到火上烤!盐务衙门从盐场到销岸,一路设上几十道关卡,巧立名目巧取豪夺,嘿,还有一连串好听的名字,什么执行公务办理皇差,什么确保盐务清正、销路畅通,都是狗屁!他们没一处不对你刁难,没一处不敲诈勒索!屁股永远坐在你头上把你往下压,给银子,好,放行!稍不如意,眼睛翻到脑门上,要你吃不了兜着走!这不是一帮豺狼虎豹是什么?这分明是在抢,公然地抢!好了,你们光天化日之下做强盗,我们走点私,而且还要花若干血本,就成了罪犯?就成了十恶不赦?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这世界真是太黑暗了!”
舒媛吃惊地望着哥哥。他成了一团火,一团熊熊燃烧的火,“呼啦啦”发出声响,喷出热气,迸发火星。舒媛想安慰哥哥,但她不知道说什么,心里急呀,再一想到衙门里这一刻正到处抓哥哥,眼泪立刻又下来了。
守信见状,立刻后悔自己情绪失控,歉意地笑道:“对不起,哥哥话说得太多了。
哥哥来看你,应该让你高兴才是。”
舒媛仰起泪光莹莹的脸,哽咽道:“哥哥来看我,妹妹自然十分高兴,可想到衙门里在抓哥哥,就忍不住”
守信扬扬头:“没什么可怕的,哥哥不是砧板上的肉,哥哥自有对付他们的办法。”
舒媛用丝帕拭了拭泪:“这些日,哥哥都在哪儿?”
守信本不打算说,但妹妹既然问了,就把事情轻描淡写说了一下。
舒媛紧张地问:“这么说,你要准备十万两银子?”
守信鼻子里嗤的一声冷笑:“做他的大头梦!凭什么我给他十万?他草上飞一个江湖流寇,我脚丫子里的垢,狗屎不如!”随即脑袋晃了晃,语气宽缓下来,“我这次回来呀,其一是看看你们,想呢,做梦都想看到你们。第二,我要筹集一笔银两——对了,你这边还能找点吗?——不不,罢了,罢了,妹妹手头一定很紧,我到别处另想办法。我这一去,准备暂时隐姓埋名,浪迹天涯,做几年快活神仙了!”
舒媛没等哥哥说完,起身进了房间,不一会儿捧出一只镶玉箧子,从中取出红绸包裹的一副金钗,说:“这是妈妈留下的,就不给你了,其余的你都拿去,请哥哥不要嫌少。”
守信细看,箧子里尽是珍珠翡翠,金钗玉镯,宝光闪闪。沉默了片刻,摇摇头:
“罢了,你都收起来吧,家里到了这一步,你还有馨儿,存这么一点东西,不多。”
舒媛恳切道:“拿去吧,你一个人在外,多少能够派些用场。”
“不,不能。房小亭把你银子绞光了,除了这,你什么都没有了。”
舒媛眼泪又下来了。
从妹妹房里出来,守信取消了去找蓝姨讨要银子的计划,当机立断,直奔后院家祠,准备走他的最后一步棋:取朱单。
朱单即窝根,是朝廷颁发给各大盐商获取盐引的最高凭证,户部制定的《十字纲册》上都有名号,属有价证券,有了它,你才有资格做盐的生意,起家立业,飞黄腾达。它是盐商们的命根子!虽非银子,却比银子贵十倍百倍千倍!
守信一开始并没想到它,这想法的形成,是在刚才妹妹捧出首饰盒的那一瞬。真的,就那一瞬,如电光石火。
家祠里供着康家列祖列宗牌位,每年四时八节,康世泰都要率领家人焚香祭奠。
祠堂的门是锁着的,这在守信预料之中。守信绕到后面推了推窗,窗关得很紧,推不动。守信绕着后墙转了几圈,见贴壁假山下有石头,走过去想搬一块。石头上有雪,冰冷彻骨,扒了扒,扒不动,石头连着地冰起来了。守信转了转,见旁边有块小的,用脚踢了踢,松动了。守信拾起石块走到窗口,“乒乒乒”一阵敲,窗户敲开了。守信扒住窗框,一个猴跃登上去,一跳,进了屋。
朱单供在祖宗牌位后面。守信头不敢抬,生怕看到祖宗的脸,摸索着跪到拜垫上,“扑通扑通”磕了几个响头,麻着胆子移开牌位拿朱单。可就在这时,守信手抖起来,感觉到一道亮亮的东西向他射来,像火,像剑,像霹雳闪电。是一道目光,父亲的目光!守信倏地坠入冰窖,两眼死死闭上。可就在这时,大哥一步一步直逼到面前。
“二弟,这是朱单,你怎么敢随便动它?”
“快放回去,放到原处,老祖宗的牌位怎弄歪了?”
“你不能胡来,你要听话呀,老祖宗的眼睛时时刻刻都睁着呢!”
“二弟呀,这事让父亲知道,会把他气死!它可是我们家的命根子呀!”
“你,千万不能不忠不孝,做辱没祖宗的事呀!”
守信满头大汗,睁开双眼瞪着朱单,咬牙切齿道:“当今盐法通身是病,变革只在早晚之间,这东西不趁现在换点银两,日后只怕如同废纸!”但那火、剑、闪电再一次向他射来,令他畏怯。守信不敢迟疑,抓起一半揣入怀中,急乎乎跑到窗口,双手死死抓住窗框,脚蹬墙,连滚带爬出来。守信大口大口喘着气,脚落到地上没站稳,听到背后有声音,吓一跳。声音不大,隐隐约约,窸窸窣窣,像猫,不,猫的声音太轻了,像狗。可这院里不应该有狗。守信不想转脸,不敢转脸,可又不得不转脸。守信头扭过去吃一惊,一张脸与他直对着,是尤秀!尤秀脸色青白,细细的山羊胡子往上翘着,脸上带一丝永远无法消去的尖酸与谄媚。但令守信吃惊的是,此刻他的眼中竟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狡黠、疑惑、诘问、探寻,目光微微发亮,貌似躲避却又大胆放肆,尖尖的像针,像麦芒,让守信浑身上下不舒服不自在。更可恶的是他的脸,这张脸上居然浮着笑,一种阴阴的、鬼鬼的笑,让守信从头到脚毛骨悚然。守信一刻也受不了了,冲他吼道:“你藏在这干吗?你给我滚!”
尤秀一下毕恭毕敬,媚笑道:“在下并未藏匿,在下只是经过这里,与二爷不期而遇,算是缘分。在下这就给二爷请金安!多少天了,在下一直在等二爷呢。”
守信瞪眼:“你等我?等我干吗?”
“等二爷下棋。”
“下棋?”
“对呀,在下想好好杀你几盘。”
守信手一挥:“杀你的头!”
“二爷赢了,我给二爷吹烟景”
“滚滚滚!给我滚得远远的!”
尤秀捻着胡须,两眼锥子似的盯住守信。
守信火了:“滚呀!永远离开这!”
尤秀歪着头,“咕咕咕”笑。
守信跺脚吼道:“你这鬼!鬼!”
尤秀越发“咕咕”笑。
之后好长一段时间,这讨厌可恶的“咕咕咕”,一直回响在守信耳畔,使他背生鸡栗,满心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