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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盐商》第29章 回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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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姨到盐政衙门找阿里得克。在这之前,蓝姨先去运司衙门大牢探望了老爷与守诚。老爷倒没受什么罪,一人一间屋,只是身子病着,不大舒服。临分手,老爷对蓝姨叮嘱:“不要等老家的银子了,你回去把湖上的两座园子卖掉,凑足银子,如果不够,再想想别的办法。事到如今,该放血处要放血,丝毫不能惜乎了。”蓝姨一一答应。

蓝姨回来奔了两天,把湖上园子卖掉了。两笔银子合起来,八百万,大半下来。

蓝姨心里有了底,决定立刻到衙门活动活动。陈拔士完全一张棺材脸,那天到康府宣旨,头仰得高高,硬腔硬调,你去找他,肯定水泼不进,针插不进。考虑来考虑去,觉得还是先找阿里得克。阿大人贪图银子,因此蓝姨给他专门准备了银票。数字不能大,就区区两千,意思意思。此一时,彼一时,免遭疑忌。

阿里得克谦让了一下,最终把银票收下了,对蓝姨安慰道:“府上老爷身在囹圄,非比家中,罪多少要受一些,不过请尊夫人放心,本官已跟那边打了招呼,吃的睡的都安排得挺好,不要烦的。康老爷子跟我也非一天的关系,敬请放心。”

蓝姨感谢之后跟着央求:“只是我们家老爷上了年岁,身骨又欠硬朗,还求大人发发善心,哪怕让守诚在里面多待几日,先让我们老爷回家好吧?欠的银子,也就这两天凑齐交上。”

阿里得克笑眯眯道:“你说凑齐交上,毕竟还没交过来呢,怎么好放人?不妨告诉你,皇上这一回,要的就是银子。银子一到,立马放人,不会耽误。别说全到,哪怕有个八成数,都好说话嘛。本官知道府上今非昔比,可再想想办法嘛。府上那么大个家业,翻翻捡捡,墙旮旯都会跑出一大堆值钱的宝货。”

蓝姨心里总算有了底,千恩万谢出来。

回到府上,蓝姨才走进清和堂,小月雷打火烧地跑进来禀报,二爷回来了。

蓝姨目光直直,先一惊,再一喜,接着又生出无穷担忧,立刻要小月把他叫来,话才出口,又想到守信这一刻官府通缉,抛头露面不便,便改口道:“不要叫了,我自己过去。”

进了秋桂轩,蓝姨迎面碰到亢晓婷。亢晓婷北大院被抄那天昏死过去,醒来后就回了娘家,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见蓝姨进门,居然耷拉个脸,连招呼都不打。蓝姨也不计较,问她守信怎么样?

亢晓婷脸一扬,拍手打掌叫起来:“你不问还罢,你这一问,让我八处来气!他有个事什么时候告诉过我?两只眼什么时候正着看过我?如今家散了,一个个溜的溜,躲的躲,他问呀?人魂都不见!他没有家!我恨死这个怨家了!”

蓝姨不想跟她再说什么,转身去了丽芳屋。才到门口,丽芳早迎出来了,见问守信,不由一声叹:“他来无踪去无影的,真把人弄糊涂了。”

蓝姨诧异:“不是说在你屋里的吗”

丽芳说:“这是之前的话。昨晚他摸进我屋,睡了一宿,一早把三爷叫来商量事,之后说要找你,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蓝姨深感不妙,问了些情况,又叮嘱了几句,就回了。

太累,蓝姨恨不得一步跨回。进了屋,什么话也没说,身子往榻上一歪就不想动了。小月怕她受凉,要她上床睡,蓝姨死了一样不做声。小月走近了望望,蓝姨眼闭着,脸色苍白,赶忙取过白狐毯子给她盖上,转身揭开火盆上铜罩,拿铲子将火挑旺,又加上两块炭。蓝姨突然开口说,给我捶捶。小月连忙在锦凳上坐下,给蓝姨捶腿。蓝姨身子翻了翻,说,腿就罢了,给我捶捶腰。蓝姨腰疼得厉害,几乎抬不起来,可能这两天东奔西跑累很了,月经来了十几天,总不走。

屋里暖烘烘。蓝姨迷迷糊糊合上眼。蓝姨看见了老爷。老爷坐在一间黑漆漆的屋里,两眼直直地瞪她。蓝姨一激灵,醒了,一身汗。蓝姨把白狐毯掀掉。小月说,还是盖着吧,小心受凉。扯了一角替蓝姨盖上,接着捶腰。

蓝姨没有一点睡意了。蓝姨面前不断晃动老爷直直瞪着她的样子。要救老爷,无论如何要想方设法搭救老爷。老爷那么大岁数,身体又不好,经不起折腾呀。阿里得克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上面要的是银子,银子交齐,即可放人。瘦西湖的两处园子卖了,银子尚欠一些,剩下的只有田产了。可这田产老爷没说将它出手,要是卖了,会怪罪吗?会吗?可事到如今,除了这条路,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别无他法。决定卖地,蓝姨立刻去找守慧商量,老爷回来如果问起,好让他作个见证。

小月见蓝姨又要出门,连忙劝阻:“您脸色才缓过来,不能出门。”

蓝姨微笑道:“没事的,歇了一会儿好多了,我去去就回。”

小月说:“有什么事,我代你跑腿就是了。”

“不,我自己去。”蓝姨在小月的帮助下披上风衣,两脚往门口走去。

修竹雨正在屋里翻阅闲书打发时间,见蓝姨进门,立刻起身相迎,招呼纹儿沏茶。

蓝姨想到之先碰到的亢晓婷,禁不住暗想,这读书的与不读书的,心胸涵养,为人处世,就不一样。

修竹雨见蓝姨脸上黄黄的显得憔悴,关心地问:“怎么啦?可是没睡好?”

蓝姨说:“觉肯定是没睡好,月经又在身上老不走。”

修竹雨盯住她:“这是累很了,您要注意呢。”

蓝姨一时无语。

修竹雨轻叹:“晓得您这些日劳神的事多,不过,您无论如何要注意身体。”

茶沏来了,是八宝蜜饯杏仁茶,里面加放了两片山参。吃着茶,说过几句日常话,蓝姨问起守慧。修竹雨说:“他不在家。上午金农、郑板桥一帮人来玩,吆五喝六,闹腾了半天。我本以为要留他们吃饭,没想到,反被他们拖出去喝酒了。找他有事?”

蓝姨说:“府上爷们就剩他一个,有些事我想找他商量商量。”

“什么事?”

“乡下还有些田产,事到如今,救命要紧,我想把它卖掉。可这毕竟是老爷置下的一份产业,轻率不得,因此想听听慧儿想法。”

修竹雨微微笑道:“他能有什么想法,家里都成这样了,我看他心还没有收回。

不过依我之见,人是根本,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为了老爷跟大哥早日平平安安回来,不要说变卖田产,就是拆房卖屋,也不必惜乎。”

蓝姨心里立刻敞亮,含笑夸赞:“你呀真是个清明通透之人,只可惜是个女儿身,要是个汉子,肯定能做一番大事业。”

修竹雨苦笑:“求您别这么埋汰我了,我都活得窝囊死了。”

离开福字院回到清和堂,蓝姨要小月请翟奎过来,对他说:“有两件事你去办一下。第一,府上到了这一步,这场面上的事也不必撑了,日子还要慢慢过。我心里划算了一下,这府里上上下下用了上百人,也太多了,需要大大裁减,除了厨房、轿房、杂役房、后花园,非有人员不可,其他能不用的,统统回掉,最后留下的,不能超过三十个。这么做,有的房里可能要闹,你跟她们好好说,万一说不了,让她们找我。

我这边,只留小月一个,其她粗细丫环,每人二两银子,统统让她们回家。记住,总数一定不能超过三十个。”

翟奎吃惊地瞪住蓝姨:“怎么就真的二太太屋里,光小月,不够呀。”

“够了。这事你给我抓紧办,明儿告诉我结果。第二件,你给我找个好主家,把乡下的田产卖了。我听老爷说过,当时置那片地花的是八十万两银子。事到如今,我们也不求赚了,只要不低于这个数就可以出手。我实在忙不过来,这事就劳动你了。”

翟奎咂嘴:“那片地是奴才当年亲手帮老爷买的,顶呱呱的一片好地,按理说,八十万出手太便宜了,只是这如今扬州盐商中几家案发,钱庄挤兑,银根紧缩,只怕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买主。”

蓝姨说:“这情况我知道,不过你要设法找找人,托托老关系,无论如何给我办成,时间上还务必抓紧。”

“小的知道,小的一定抓紧。”

蓝姨见翟奎迟迟不走,神色有些异常,问:“还有什么事?”

翟奎犹犹豫豫:“没,没什么,只是,小的有句话,想提醒提醒二太太。”

蓝姨望住他:“什么话?”

“您瘦了。”

“瘦了?是吗?”

“比先时瘦多了。”

“噢,我挺好的,没事。”

“小的求二太太别太累了,注意些身子。”

蓝姨一时无语,感觉到翟奎头抬了抬想看她。

“我很好,谢谢了。”蓝姨说。

翟奎还是不走,吭哧道:“昨晚,是的,就昨晚,小的在天井站了半天。”

蓝姨诧异:“干什么?”

“小的看到,二太太卧室里的灯,一直亮着”

蓝姨两眼瞪住他。

“小的晓得,二太太没睡好,肯定,肯定失眠了”

蓝姨说:“只是睡得迟一点,并没失眠。”

“不,不,失眠了,小的知道。”

“我很好,你回吧。”蓝姨腔调板下来。

翟奎还想说什么,蓝姨坚定地打断他:“你回吧!”

翟奎磨磨蹭蹭半天,退下。

和每次烟瘾发作前一样,守慧先是胆战心惊地害怕,小心翼翼地回避,拼命地喝茶,抓起笔一刻不停地对着宣纸挥写涂抹,或者采用更激烈的手段,令健勇男仆将他手脚捆起,可到最后,仍然土崩瓦解,完全彻底地失去控制。

吸烟的场所由餐英阁又转回罗影的灵室。餐英阁是书房,来人客去,你端一支烟枪歪在榻上喷云吐雾,太不雅观。在罗影灵室全没这些顾忌,完全可以放量。尤其好的是,两泡子吸下,可以仔细端详罗影的影像,慢慢与她相会。先是影影绰绰,飘飘忽忽,渐渐亦幻亦真,实实在在,罗影远远向他走来,近了,步态轻盈,凝眸微笑,启朱唇,发皓齿,对他说话,衣衫飘动,透出一丝香味,兰的香味,与屋里供养的兰花完完全全一个味儿。这多美妙呀,多让人心醉呀。守慧真希望永远这样息息相通血肉相融永不分开守慧吸过大烟脸色红润。郑板桥一拨子人来了。来了五六个,郑板桥、金农、罗聘、还有梅花书院的赵翼、姚鼐、汪中。原来郑板桥、金农与罗聘过来看守慧的,没想到遇上赵、姚、汪三人,说殿试的金榜发出,梅花书院出了状元,轰动了京城。乾隆爷发话,要在扬州建宝塔、立牌坊,做个纪念。为此,梅花书院今天摆酒庆贺,想请守慧过去坐席,因为守慧这些年为书院出资修讲堂、建校舍,花了若干银两,是有大功德的。

守慧见他们进门,很高兴。都是常客,都很熟悉,因此无须寒暄客套,一个个坐下来品茶。红泥火炉,碧螺春,茶铫子里水烧得“咕噜咕噜”滚,窗外冰铃铛挂得一尺长,可这书房里其暖融融,温暖如春。

金农给守慧带来一幅画,打开,是一幅《兰竹图》。郑板桥笑道:“冬心兄一向擅长梅花,今天怎么画起兰竹来啦?”

金农微笑:“守慧老弟爱兰喜竹,心性与之相谐,老拙便狗尾续貂,步你一下后尘,涂上两笔。”

大家细看,图上还有题诗,当中一句是,“一花与一枝,超拔有清芬”,一致叫好,都觉得是写守慧与罗影的。

郑板桥见画案上笔墨现成,不由技痒,立刻要画。纸铺好,濡笔挥毫,蛇行龙走,泼墨勾勒,左皴右擦,转瞬间,一幅《墨竹图》作成。拈须凝神,并在画幅上方题诗一首:

一阵狂风倒卷来,竹枝翻回向天开。

扫云扫雾真吾事,岂屑区区扫地埃?

守慧从这两幅画中,领悟到了金农老先生与板桥兄对他人格精神的赞赏与激励,十分高兴。

守慧要留他们吃饭,赵翼立刻向守慧说明来意,请守慧无论如何赴书院庆贺之宴。守慧沉默不语,心里暗想,本府除了不时给书院大笔捐赠,每月还供膏火银①1一百两,可这个月的却没给呀。而且以后呢?以后还能给得起吗?心里虽这么想着,却被大家拖着去了梅花书院。

梅花书院在左卫街,左边是双忠祠,右边是萧孝子祠,门额上“梅花书院”四个字是康熙南巡时的御笔。穿过门厅入仪门,拾阶而上,首先是一片偌大厅堂,四周廊道环抱。再往里,是一所讲堂,很大,很敞亮,名士硕儒来扬讲学多在这里。讲堂后另有书屋数间,专供士子读书学习。再往后进入一个院落,则是学子们居留安息的宿舍,前前后后共六十多间,间以花木山石,景象明丽安谧,十分清心。

来喝庆贺酒的人很多,除了书院的各位教授、教谕,还请来了袁枚、杭世骏、沈复、吴敬梓、蒋士铨、施驴儿、黄慎、闵贞、李斗等一大帮。大家见了守慧,想到他这段日子痛失爱妾,令兄负案,府上被抄,老父遭难,都过来安慰。守慧本来从家里出来时心情尚可,可此刻经他们一安慰一问候,那一点点好情绪竟悄悄逃离散失,一丝儿不剩。细细注意身边的人,尽管一如既往对他十分亲切,可不知为什么,守慧就是觉得变了,变得陌生了,隔阂了,不是原来那么回事了。因此入席就座,虽也喝酒,也哗笑,但总有些勉强,有些心不在焉。

施驴儿喝到半酣,闹腾着要去踏雪寻梅,席上人逸兴遄飞,积极响应,说今儿在梅花书院喝酒,出门寻访梅仙,回来再搞个梅花诗会,整个聚会由梅始,至梅终,从头至尾便能喷发出一股梅香啦。于是酒一结束,呼啦啦出门。守慧对他们的热火劲暗暗羡慕,但就是提不起精神,懒懒地落在后面。

罗聘一直暗中注意他,此刻走到他身边劝道:“去热闹热闹嘛。”

守慧摇摇头。

罗聘转而又问:“回屋看板桥他们画画?”

守慧说:“我想回去。”

“回去?那我跟你一起回。”

俩人从梅花书院出来。

很冷,虽有太阳,但阳光稀薄如水,西北风刮到脸上像刀片子,街两边靠墙根的地方堆着雪,白一块黑一块。有勾着腰双手抄在袖筒里的人口鼻哈着白气颠颠地跑过去。罗聘说:“等等,我去叫顶轿子。”

这么冷的天守慧从没在外走过,但他说:“罢了,跑跑暖和。”

罗聘想,刚喝过酒,又坐了半天,跑跑确实好,就由着守慧。

走过左卫街,穿过几条巷子,这就上了运司街。罗聘说:“别忙回去,到我那里喝杯茶吧,我有话跟你说。”

守慧问:“什么话?”

罗聘想,这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就回:“你回去也没什么事,到我那边坐一会儿吧。”

守慧想,此刻回去确实一点事没有,去喝喝茶也好,就跟罗聘走了。

弥陀巷不深,走到一半就到了罗聘的家“朱草诗林”。一路走过来,身上都起了火,嘴里呼出的气白花花的,眉毛头发梢上结了一层白霜。罗聘出来也不带钥匙,拍了拍门,一个小童一路搓着手哈着气跑出来开门。罗聘吩咐,快把画室里火盆点上,烧一铫子水,将杭州朋友送的龙井沏上一壶。

院里虽堆着雪,朱栏的清丽,花木的倩影,仍清晰可见。守慧触景生情,眼前不由浮起罗影在世时莳花弄草的影子。

进了画室。火盆点着了,火烧得旺旺的。不一会儿水开了,茶酽酽地沏上,俩人坐下品茶。罗聘见守慧神情黯然,知道物是人非,勾起了守慧对罗影的思念,便劝道:“好了好了,别想了,说说话吧。”

守慧愣愣怔怔坐着,突然自言自语:“福寿膏其实是个好东西,它让你飘飘然,一下从地上飞升起来,进入一个美妙之境,见到你日思夜想的人”

罗聘劝道:“好了,不想了,喝点茶吧。”

“这其实不是幻觉,完全是真的,面对面,我与她说话,跟她笑,拉住她的手,闻到她身上的香味”

“好了,醒醒吧。”

守慧愣怔了一下,抬眼望住罗聘。罗聘接住他的目光,将话题一转:“你知道吗,修竹雨昨天过来找过我。”

守慧诧异:“她找你干什么?”

罗聘盯住他,轻声道:“为你,谈你的事。”

守慧心里烘起一团火,情绪顿时激动:“为吸烟的事?一定是,没错!她这是干什么呀?她凭什么惊动你?凭什么?她真是莫名其妙!”

“不,不,你别激动,她来找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要我劝劝你。”

“这倒头福寿膏,我讨厌它!恨它!我跟她说了,我根本不想抽!”

“不想抽就戒,真正地戒。”

“我戒了!”

“可你没戒掉。”

“我没办法!”

“要有毅力。”

“我知道,可不行呀!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你要为修竹雨想,为佳佳想,更要为自己想。”

“我知道”

“她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来找我的,她流了许多泪。”

“我我真恨死自己了!”

“她太可怜了,真的完全为你好。”

守慧摇摇头,眼里泪光闪闪:“我晓得,我对不起她,真的,我很对不起她。她是个好人,挺好挺好的人,相夫教子,知书达理,敬公事婆,和睦妯娌,顾全大局,是个真正的好媳妇,好妻子,好母亲。罗影去世后,我真应该好好待她,一心一意跟她过日子。细想想,她为我做了许多,时时处处为我着想。她真是太好了,好得几乎完美无缺,无可挑剔。我觉得她就像一面镜子,一面光洁透亮的镜子,悬在我面前,照着我,照出我灵魂上的斑点,照出我为人处世的丑陋,让我始终不敢抬头,精神上感到一种强烈的挤压。除了对不起她,我还对不起很多人。真的,很多很多人。但在这很多人当中,最最对不起的,是罗影。”守慧气有些急,声音微微发哽,“是我最初对她许下诺言,答应了她,临末却又辜负,令她失望伤心,让她害了病。我知道,我跟修竹雨成婚,病的根子就开始在罗影身上安下了。我太无能了,太没有用了,真的害了她呀”

守慧声音哽咽,泪水从眼眶里滑落下来。罗聘联想到妹妹幽怨愁闷、空对明月的那一个个难熬之夜,也禁不住低下头。守慧停了停接着说:“我还对不起我父亲。

你知道我父亲对我的理想是什么吗?他不是要我经商发财,他只希望我一心读书,考个进士,最好状元,博个封妻荫子,光宗耀祖。他虽做了总商,受了乾隆爷赏赐,可腰板不硬,内心深处并不真正舒畅,仍然不得不仰官府的鼻息。因此一心巴望我飞黄腾达,有朝一日成为当朝重臣,或者地方显要,让他背后有靠,真正挺起胸膛立身处世。可我整天除了吟诗作赋,品字论画,对时下的八股时文何尝用过心?我太使父亲失望了,太让父亲伤心了。我还对不起我母亲,对不起我妹妹,她们对我多好呀,多爱我呀。她们要看到我这么精神萎靡,堕落不堪,靠吸福寿膏打发时光,会多难过呀。

我还对不起我大哥二哥,他们一直在帮父亲经营,可我做了什么呢?不光没做好,我还让大哥不时为我操心。我大哥多好的人呀,多忠厚实诚的心地呀!——不,我还对不起我叔。我叔叔希望我跟他一起漂洋过海,做茶叶生意,我为什么不去呢?为什么?

我叔叔那么喜欢我,器重我,可我多让他失望呀”

罗聘从火炉上拎起水铫给守慧续水:“好了,歇歇再说,歇歇再说。”

守慧脸红彤彤的,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杯子顿下,摇摇头:“细想想,我这人挺失败的。读书,不成;经商,又不成。跟商人在一起,他们把我当腐儒,当酸秀才,不屑与我谈生意。跟士人在一起,一些人表面客气,骨里视我为俗商,至于我吟诗作赋,他们只觉得是附庸风雅,吃饱了撑着!我被两边的人抛来抛去,成了四不像!算个什么东西!”

罗聘拦他话:“不,你不可这么说,我们这帮人,包括施驴儿,对你都是真心的。”

守慧冷笑:“真心?不错,但更有些人看中的是我口袋里的银子,想搞些文会,印印诗集。”

罗聘说:“这种人当然也有,但毕竟少数。好了,不说这些,喝点茶,二遭正酽。”

守慧神情一下专注起来,目光幽幽地盯住一处,无限神往道:“不知为什么,我现在有些想家,想歙县的老家。我不喜欢扬州,真的,我一直不喜欢扬州。不错,扬州在好些人眼中,是温柔乡,富贵地,是个销魂夺魄的天堂福地,可对于我,它却销蚀我的精神,瓦解我的意志,使我一天一天走向没落。我的老家全不是这样,它多好,山青青的,水绿油油的,风吹到脸上,柔柔软软,带一股清香,让你醉。夕阳衔山时,那密密的林子里尽是叽叽喳喳的鸟叫,多好听呀,多安静呀,这时你在石头上坐一坐,会觉得神清气爽!从前我跟芝芝就常这样,一坐半天,一直坐到太阳落,坐到山窝里收尽最后一抹红霞,母亲让人来叫我们回去”

罗聘打断他:“好了好了,别说呆话了,既想家,抽空回去一趟好了。”

守慧神情专注,两眼辉亮:“对,对,还有母亲,还有妹妹,我好想她们,我要看看她们,跟她们好好说说话,开心地笑笑”一下回过神,对罗聘笑道,“让你见笑了。没办法,真的太想了。”

腊月初八,也就是扬州城家家煮腊八粥的这一天,康世泰父子从盐运使衙门大牢里放出来,坐着轿子回家了。蓝姨与守慧早就候着了,一左一右跟着,待轿子在家门口停稳,蓝姨打起轿帘头探进去轻叫:“老爷,我搀你出来。”

轿子里先是不见动静,停了停,一只大大的着黑布鞋的脚从里探出,缓缓的,小心翼翼。

早已从轿里出来的守诚怕蓝姨力气不够搀不动,双手向前伸去:“父亲请慢点,容孩儿搀父亲一把。”

康世泰手伸出来扶住守诚,一步一顿从轿里出来,身子颤巍巍。守诚见状,直向守慧使眼色,守慧连忙在另一边搀住父亲。

这一刻是傍晌,冬阳正转到屋顶,黄亮亮的阳光洒满了天井。康世泰一步一步往前走,动作迟缓,老态龙钟,所有在场的人几乎无不吃惊地发现,老爷离家这几天,老了许多,拖在脑后的大辫子整个灰白了,头发有些乱。

蓝姨、守诚、守慧、舒媛,还有闻讯赶来的陈碧水、修竹雨、亢晓婷等一大帮子,前前后后簇拥着老爷。到了后院门口,康世泰双脚慢慢停住,转脸对蓝姨说:“去,把祠堂门开开。”

蓝姨疑惑地望住老爷。这一刻非年非节,开祠堂干吗?口中却是应承:“好,我这就去。”

康世泰对守诚说:“别站着,扶我上祠堂。”

守诚答应着,与守慧扶着父亲往祠堂走。

一直跟在后面的翟奎,想到祠堂关闭日久,里面一定灰尘蒙蒙,立刻带了两个手脚利索的男仆赶去作简单收拾。

一个个相跟着,抬腿跨过高门槛,鱼贯进入祠堂。

灯笼虽一盏盏点上了,祠堂里仍然暗昏昏的。供案上香烛高烧,淡蓝色檀香的烟气在祖宗牌位前盘旋缭绕。除了穿着不同鞋的脚在铺有罗底方砖的地面上发出细碎的微响,没一个人说话,一切静悄悄的。在这静悄悄中,人们的精神和目光凝聚成一点,朝向走在最前面的康世泰。康老爷突然摆脱守诚与守慧一左一右的搀扶,急急地歪歪倒倒往前奔去,双手前扑,“扑通”一下在供案前的大红拜垫上跪下。守诚与守慧怔了怔,“扑通”跟着跪下,后面的儿女眷属也随之纷纷跪下,有的跪在拜垫上,有的面前没有拜垫,直接跪在罗底方砖上。老爷伏在那里半天又半天,像一段弯曲的虾米,然后慢慢抬头,仰对着祖宗牌位道:“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康世泰率儿女子孙向你们请罪来了!不孝子忘记祖德遗训,忘记天朝规制,没有好好持家教子,踏实经营,一日日变得不勤不俭,昏聩堕落,离经叛道,致使家业丧失,子女罹难,门庭蒙羞!不孝子不忠不孝,罪孽深重,请列祖列宗对我降下惩罚,降下惩罚”

嗓音先是沉郁嘶哑,接着激烈颤抖,带出呜咽。

守诚、守慧受不了,上前扶父亲起来。

康世泰肩膀颤动,整个身子匍匐在地,像摊稀泥。

“起来吧,父亲”守诚声音嘶哑,与守慧一左一右将父亲扶起。

两行浊泪铅一般沉重,从康世泰脸上落下。

康世泰病倒了。蓝姨半步不离左右,从早到晚守在旁边。守诚、守慧一天无数次过来看望。

迷糊中,康世泰发觉身边有低泣之声,勉强睁开眼,见舒媛站在床边流泪,手从被子里伸出,抓起女儿的手紧紧攥着,吃力地说:“干吗淌眼泪呀?舍不得爹吗?

爹没事,服点药就好了。馨儿还好吗?”

舒媛滴着泪点头:“好,还好。”

康世泰微笑道:“好就好嘛,过后带来让我看看。”

“嗯。”

“听爹话,不要哭,把眼泪揩了。”

舒媛眼泪又下来。

舒媛走后,蓝姨见老爷十分伤感,软语温言地劝道:“求老爷别乱想了,好好静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康世泰闭着眼,隔半天说:“给我把诚儿叫来。”

守诚正忙着处理乱七八糟的事情,得到传话,急急赶来。

康世泰对他吩咐:“别总缩在家里,要抽空出去转转。”

守诚答:“我去转了。”

“转了?情况怎样?”

“挺乱的。运使衙门放出风,除了亢祺庸行贿逃税外,黄商总、季商总问题也很严重,正在查办。人心浮动,又是年关,引市街的市面全不成样子,好多盐号太阳还有一竹竿高,就上铺板打烊了。”

康世泰说:“传我的话,宏泰总号下面,除了吉和、丰裕,其他所有盐号都关张盘出,价钱不计贵贱。”

守诚吃惊:“都盘出?”

“盘出。”

“那以后”

康世泰想,以后?到了这步,谁还说得清什么以后?一切都在皇帝老儿手心里捏着,他手松一松就让你活,使劲一捏,立刻就“咔嚓”一下要了你小命!做这几年商总,都是虚假繁荣,其实是笼里的一只鸡,一只专给朝廷下蛋的鸡!真正的商总是他乾隆,他是最大的盐商,商总中的商总,掌控一切。康世泰见守诚站着等他说话,突口道:“你难道一点看不出朝廷的意思?”话一出口,发现守诚两眼瞪着,额上冒汗,知道他想不到那么深透,立刻觉得不宜对他往细里说——说透了让他灰心,他毕竟年轻,要往前奔。于是吩咐:“各店号走掉的伙计不谈,没走的,要跟他们说明情况,发给饷银,请他们回家。好在运回老家的银子又回来了,手面不再那么吃紧,因此,银子一定要发足,一丝一毫不能克扣,务必好好安抚,请他们谅解。至于汤掌柜、邱掌柜二位,跟了我多年,都是有情有义之人,如另有高就则罢,如恋着宏泰号一时还不想离,就由着他们,好吃好喝侍候。记住,如今处理任何事情,都要宽仁为先,切切不可伤了人心。”

“孩儿明白,父亲的话孩儿全记住了。”

最当紧的话交代过了,康世泰心里松快了许多,宽缓道:“年节就在眼前,家里虽遭这么大变故,但一年就这么一个年,你要多用用心,还是要热热闹闹办好,千万不能短了礼数。”

“孩儿记住了。”

守诚才要退下,父亲又把他叫住:“一时倒忘了,你花大叔呢?”

守诚愣怔了一下:“花大叔?陈大人宣旨那天,他因当场闹事,被抓进大牢。”

康世泰睁大眼:“一直关着?”

守诚低下头吭哧:“是。”

康世泰气得拍起床边:“荒唐!真是荒唐!你们怎么把他忘了?赶紧去衙门,要他们放人,不肯放就花银子,花多少也不要惜乎!”

守诚低头应承:“孩儿记住了,孩儿这就去办。”

是黄昏时分,迷迷糊糊睡着了的康世泰被一阵杂沓声吵醒,睁眼扭脸,见蓝姨正弯腰努力将扑在地上的花大叔拉起。花大叔头发蓬乱跪在地上,对着康世泰的床一下一下磕头,磕得地扑通扑通响,嘴里不住“呀呀呀”发出怪声。康世泰禁不住挣扎着往起坐,蓝姨拦不住,只得给他披上棉袄,拥好被窝。康世泰朝花大叔伸手微笑:

“快起来,快起来,这是干吗呀。”

花大叔膝行向前,一把抓住康世泰的手,“呜呜呜”俯下脸,老泪纵横,接着红头涨脸发急,两只手一个劲比画,责怪老爷为了让衙门放他乱花银子。

康世泰心里一阵发热,侧身攥着花大叔的手道:“没花多少银子,再说了,即使花也是应该。起来吧。”转脸吩咐蓝姨:“快拉他起来。”

转眼到了腊月底,年就悬在眼前了。依照惯例,康府开始忙乱起来,掸尘,洗窗槅,擦烛台,换椅袱子,挂新门帘,一间屋一间屋地打扫收拾。灯笼都换了新纱,红鲜鲜耀眼;厨房里专蒸馒头包子年糕寿桃的大蒸笼抬出来,烧了一大盆热乎乎的碱水在洗,洗过了黄亮亮地搁在阳光下晾晒;从大门往里走,每一扇门,每一根廊楹,都揩抹得光滑滑,等待着大红的春联与挂落往上贴;街上茶食店送货的伙计,推着走一路“吱咯吱咯”唱一路的木轱辘车进入康府,将提前定做的京果、麻饼、桃酥、花生糖、焦切片、云片糕等各种茶食送过来;孩子们手里捏着火捻子,喜鹊儿似的聚在一堆笑闹,不时“叭”地炸响一只爆竹,嗅嗅鼻子,飘着肉香的空气中立刻弥漫起一股硝烟味年节到底是年节,到了这时辰,一股浓浓的喜庆和美、吉祥欢快的气氛,便在大家小院、街头巷尾、店铺商号里升腾而起,四处弥漫。

表面上看,康府的年节跟往常没什么差别,但内里其实变了样儿。去年腊月,康府最热闹最红火的地方是库物房,大小散户源源不断而来,送山珍海鲜,送熊掌鹿茸,送猪马牛羊,送美酒香米,送湖州绸缎宁波木器,把个库物房堆得顶梁塞柱,满满当当,好些礼物放不下,不得不堆到别处。可今年,上门送礼的寥若晨星,整个库物房空空如也。再有一条,去年过年,从正月头到过小年,康世泰天天是大轿出门,中午连着晚上不断在外吃酒。没办法,不去不行呀,人家大红帖子送到门上不说,还左一趟右一趟地上门邀请,盛情难却呀。可今年,乾坤颠倒,门可罗雀。

元宵节这天,康府里一大家子聚在吉庆堂吃了一顿团圆饭。康世泰调养了几天,精神稍有恢复,拄着御赐龙头拐,由小月搀扶着进来。吉庆堂里灯火辉煌,热热闹闹,孩子们等不及,将带来的左一盏右一盏的元宝灯、状元灯、金鲤灯、莲花灯,都点起来了。蓝姨亲自给老爷斟酒。守诚首先上前敬父亲大人,接着守慧敬,舒媛敬。蓝姨见老爷高兴,又招呼孙儿孙女们,由各自的母亲把持着上前敬酒。再接着,长房媳妇陈碧水打头,各房媳妇前呼后拥,众星捧月般给老爷敬酒。康世泰心情很好,对大家说:“今天元宵佳节,康家三代同堂,实在让我高兴,我真希望天天能够这样呀。可是,这是不可能的,过日子嘛,总有平平淡淡的时候,是吧?今儿借这个机会,我要告诉大家一件事,过了元宵节,我要离开扬州,回老家歙县过些日子。”见下面有些骚动,康世泰略停了停接着说下去,“当然,过一段日子之后我还回来。出来这么些年,马不停蹄,忙忙碌碌,一直没有好好回去一趟,这不妥呀。老家嘛,在人心中都是有些分量的。回去也没别的事,就是转转,看看,歇一歇。至于我们宏泰号,我已向守诚交代了,全权由他管着。大家放心,守诚稳重,踏实,年富力强,会把事情做好的。

康家目前虽遇上麻烦,但这是暂时的,熬过这段日子慢慢就好了,谁都不能没有信心。”

康世泰说了这一番话,额头上有了汗。蓝姨见桌上一时没有声音,刚好汤圆端上来,立刻笑盈盈招呼大家吃汤圆。继业首先伸出筷子高叫:“我要两个!”继书也跟着叫:“我也要!”

很好的汤圆,有韭芽肉泥的、荠菜咸肉丁的、青菜肉馅的、芝麻糖的、杏仁桂花糖的,个头有大有小,大的一碗两只,小的十只一碗。大人才吃了一半,小孩子就耐不住了,推开碗筷,拖着大人到外面放焰火,看鳌山,玩灯。街上到处是灯,到处是游人,灯光人影,亮晃晃的。

康世泰是在正月十八落灯这天由守诚护送着离开扬州的。

蓝姨虽放心不下老爷,但没有随行。扬州需要她,康家大院的一本账全在她肚里,需要她打理。歙县有安静瓶在,安静瓶尽管宽宏仁义,但蓝姨毕竟名不正,言不顺,不去为宜。

随康世泰回老家的是舒媛。康世泰考虑再三,觉得还是带着她好。混账的房小亭弃家而逃,媛媛落了孤单,把她留在扬州,她会永远罩在过去的阴影里。老家山明水秀,对她肯定有好处。安静瓶菩萨一般的心性,待她会比亲女儿还好。

大车两边围满了送行的人。当车轮咯吱咯吱启动时,大门里喳啦啦一片脚步响,花大叔急扯大步扬手扎脚奔出来,“呀呀呀”一派怪叫,手势与哑语虽不能让人全懂,但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不难看出,他想护送老爷回家。

康世泰将脸别开去。四十年前,他正是由花大叔护侍着来到扬州城闯荡的。

康世泰低声吩咐身边男仆,将花大叔拉回去。

大车的轮子在东圈门大街上轰隆隆滚起。灿烂的阳光里,街两边站满了送行的人。

车队渐渐远离康府的高门楼。

车厢里,舒媛伏在扶手上嘤嘤哭泣

从扬州到歙县一千多里,一路上先是船,接着是车,颠簸了数日。

终于进入老家的地域。灰黄的土路弯弯曲曲在山间盘旋,林子里的鸟雀不时停住啼鸣,转头晃脑往官道上两辆大车张望。

安静瓶对老爷回来并不感到诧异。冥冥之中她一直有一种预感,扬州那个家要败,至于什么时候,她说不清楚,但一定会在早晚之间。可身为妻子,尤其是孩子们的母亲,她不愿意,更不忍心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最好永远永远不要看到。为此,她在菩萨面前不止一次默默祈祷,请求看在她长期吃斋念佛、积德行善的份儿上,饶恕他们,放他们一码,就让他们平平安安过日子吧,如果非有什么惩罚不可,就让这惩罚统统降到她的头上。可自从两个月前守诚将几只箱笼运回老家那一天起,安静瓶就已明白,一切该来的已经来了,而且势不可当,让她惊诧的只是,为什么来得这么快?

安静瓶早早地从家里出来迎候丈夫。清和明亮的山光水色里,安静瓶布衣布鞋,素素净净,头上没戴任何首饰,脸上从容淡静,看上去比在扬州时更显得祥和。

康世泰一路撑持下来,耗去精气神若干,此刻进入故乡土地,看到那些山,那些水,那些草,那些树,突然变得娇弱无比,连车子都下不来了,守诚与家仆小心翼翼将他抬下。

安静瓶早将房间收拾好了。床还是当年睡过的老床,但被子新崭崭的,被面被里都是细细的棉布,柔软,洁净,干蓬蓬,带着太阳的清香。

阳春三月的一天,康世泰坐在院里晒太阳。很好的阳光,天空一碧万里,远处的青山在院墙顶上露出清晰的轮廓,如一道新画出的深长的黛眉,院里的泡桐开花了,一嘟噜一嘟噜,紫英英的。泡桐下扎着一架秋千,芝芝一边含笑地朝父亲这边望,一边轻快地将坐在秋千板上的元元往空中推送。

院门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几个粗衣跣足的乡人拥进。一脸的惶怵,一脸的恭敬,一脸的痛惜,急乎乎拥到康世泰的椅边,腰弓下,目光迟钝温热。接着,前面两人扑通跪下,后面的跟着也往下跪,纷纷给老爷磕头请安:

“老爷,我们给你老磕头了。”

“老爷这些年发大财了,竟还记挂得咱们穷乡亲,了不得呀。”

“我家老小这一春的嚼食,都靠老爷家的救济,我这给老爷磕头了。”

“去年蝗灾,老爷家设的粥场,救了多少人命呀。”

“老爷菩萨心肠,太太更是活菩萨呀。”

“天爷,你可要保佑我们老爷安好呀。”

康世泰伸手摸索着椅边的御赐龙头拐,龙头拐“叭”地倒地,骨碌碌滚到一边。

康世泰两眼盯着面前的这一张张拙朴灰暗的脸,心里一阵阵发热,眼睛湿润润透出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