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位告别了孟、何二人,心道:“如孟先生所说,那‘师左次,无咎’本是描述师卦四爻的,从前我只想它字面的意思,如今看来,或许它就是指‘师卦四爻’而已,不必再作他解。”
转身又循着那六十四棵古柏,来到代表师卦的树前,依孟、何二人先前的指点,见树前地面的铺砖确实是青红两色,分别代表阴、阳二爻,青色为阴爻,红色为阳爻,距树最近的砖代表上爻,即六爻,依次向外为五爻、四爻、三、二、初爻。不过因为年久,砖的颜色都已暗淡,差别也不甚明显了,若非知晓这铺砖的用意,常人实在难以觉察,只是见到地面颜色略有斑驳而已。
孙位蹲下看着眼前的“师卦四爻”,自言自语道:“言以明象,得鱼忘筌。如今这‘象’我已见到了,鱼却在哪里?”转而一笑,自嘲道:“我孙位今天岂不成了缘木求鱼了?”便盘坐在地上,学老僧模样,以“师卦四爻”当作木鱼,用指节边敲边念道:“那摩阿弥陀佛。”
这一敲不打紧,孙位蓦地一惊,“师卦四爻”竟当真发出“笃笃”的声音。原来这砖下是空的。
孙位连忙仔细查看,发现这块砖四周缝隙虽极细,却并无尘土充塞。当下用手去抠砖缝,将将能抠起一点,然而砖大,只抠起来一边并不能将其整块挖起来。孙位便去找了几颗小石子,将抠起的砖缝用石子挤住,再抠另一边,反复几次,终于将整块砖提了起来。
将方砖移开,赫然现出一个扁扁的黑漆木盒。
孙位又惊又喜,忙伸手取出木盒,打开一看,内中有个油布小包,再打开,里面却是一封书信。这封信两头皆以火漆封死,信封上却无一字。
孙位心道:“看来这是封极要紧而且秘密的信,密封得如此严实,又不写收信人姓名。说不定与那店掌柜之死有关,或者那掌柜便是因此信送命也未可知。”孙位又想起昨日看见一个黑衣人骑着马,夹在那姑娘与李义南之间向西去了,想必此人的武功应该也不弱,否则怎能从李义南手里逃脱?况且李义南和那姑娘从昨日上午巳时,直到今早都未回来,这更说明那黑衣人并非为财杀人的小毛贼。莫非便是为了这封信吗?
孙位看看天色近午,或许李义南他们已经回来,自己也该回客栈了。便赶紧将信重新包好,放回木盒中,想让那姑娘自己来取为好。又一转念:“此间接连遇到高人、怪事,店掌柜之死又很蹊跷,我既已无意中寻到这封信,不妨将它带在身边,再亲手交给那姑娘为妥。不然此信若给别人得了去,恐怕又生枝节。只是该如何向那姑娘解释?唉!君子坦荡荡,我自无心窥探他们兄妹的秘密,只想帮忙而已,也不必在意许多了。”便又将信取出揣入怀中,将那木盒依旧藏在砖下,收拾停当,起身准备离去。甫一回身,见不远处一棵古柏后面闪过一人,快步向庙外跑去。孙位不愧是丹青大家,虽不会武功,眼光却甚是犀利,一眼便认出那是成纪楼的伙计潘福。
“这小子到这里来干什么?莫非是跟踪我来的?”孙位疑心顿起。出得庙门,心道:“成纪楼的人越发可疑,我且不走原路回去,从成纪楼后面绕回去,暗中看看他们耍何把戏。”
孙位便绕了个大圈,不时回头看看是否还有人跟踪自己。绕到成纪楼后面两条街,乃是个大集市,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孙位在集市中穿行,见前面一群人正围着十几匹马,原来是个马市。孙位想:“我也过去看看,若是我的马回不来,便在这里再买一匹。”
孙位走到近前看马,忽然身后有人撞他,回头一看,吃惊不小,原来撞他之人竟是孙大贵。只见孙大贵两手被一条粗绳缚在身前,绳子另一端拴在一匹马后,马上坐着一名高大汉子,衣着颇为华丽,正指挥着两名手下往一辆马车上搬装箱子,显然是刚刚在集市上采购的货物。
孙位一把拉住孙大贵,问道:“你怎会落得如此地步?到底发生了何事?”
孙大贵却泪流满面,呜呜地说不出话来。
孙位忙走到那汉子马前,抱拳道:“这位兄台,在下有礼。”那汉子一愣,也抱拳回了一礼。
孙位指着孙大贵问道:“请问兄台,何故如此对待这位小哥?”
那汉子回头看了孙大贵一眼,说道:“你说他吗?这是我今早刚刚买的小奴,是个哑巴。”
孙位说道:“在下和这位小哥相识,不知兄台可否将他放了?我将银子退还给兄台。”
那汉子摇摇头,说道:“不行不行,我家中刚好缺一小奴,买这小奴才花了十两银子,若在平日,至少也要二十两。虽说他是个哑巴,看上去倒也机灵。”
孙位拱手道:“兄台,我便给你二十两,请行个方便。这小哥是被人拐卖的,官府也在缉拿那拐子呢。”
那汉子听孙位如此说,也怕真的沾了拐卖人口的瓜落儿,又能多卖十两银子,便点头答应了。
孙位给孙大贵解开绳索,再细问他经过。孙大贵已不能说话,咿咿呀呀地用手比画。原来孙大贵昨天下午无意中听到账房赵易才和潘福商量着要对孙位不利,具体如何未能听到,可他自己却被发现了。孙大贵昨晚原想提醒孙位,又不敢明说,没想到他从孙位房间回去后便被叫到老赵的房里,突然被老赵和潘福绑了起来,又给他灌了什么东西,他便昏迷过去,醒来后已被人割了舌头,一大早又被偷偷牵到集市上,卖给了那个汉子。
孙位气愤不已,心道:“这账房一伙忒也歹毒,竟对一个孩子下如此黑手!早知如此,我当初不编造那遗言就好,没想到账房老赵因此对这孩子存了芥蒂。我虽是好心,反倒害了这孩子。那店掌柜究竟是何等样人?”
再问其他的,孙大贵一时也比画不清楚。
孙位怕时间久了再生枝节,便不再问他,安慰他一番,又拿出五十两银子给他,让他赶紧逃回老家去。孙大贵哭着跪倒,不停磕头,千恩万谢,又比画着让孙位也尽快离开,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此时孙位已确知成纪楼一定有鬼,看来再回成纪楼确实有危险,只是不知李义南是否已平安归来,无论如何也得回去与李义南会合。
将近成纪楼后门时,孙位心想:“如果他们要害我,何不昨夜动手?即使在大白日里,我没有半分武功,他们也可以轻易得手,为何不见动静?难道说,他们在等我找到这封信?信中究竟有何秘密?也不知该不该将信还给那姑娘。今日在伏羲庙取信,定是被那潘福窥到了,若再让他们见到我,只怕凶多吉少。”正自猜测,蓦地看见成纪楼后门口,竟然拴着自己的坐骑。
孙位一惊,既然自己的马在此,多半是那姑娘已经回来,却为何不见李义南的马?难道他也遇险了吗?
孙位小心翼翼地踱了过去,走到自己的马旁,倍感亲切,忍不住用手摸了摸马的前额。马儿也通人性,用鼻子拱拱孙位,发出“唋噜”一声,以示亲昵。不料楼上窗口露出一个脑袋,正是潘福,见到孙位,大喊一声:“他回来了,在后门!”
孙位情知不妙,急忙解开马的缰绳,刚要上马,忽听得“咿——”的一声长鸣,虽不甚响,却无比刺耳,顿觉眼前一黑。孙位使劲挤挤眼睛,再一看,大事不好,眼前的一切都变了模样,街道、楼阁、房屋、行人悉皆不见,到处杂草丛生,树木繁茂,不时有狐、狼、兔、狗、羊、鹿种种不同的野兽跳来跑去。再看自己手中的缰绳,竟然拴着一只蛤蟆,咕噜咕噜地趴在地上。
孙位大惊之下突生急智,心想:“我必定是中了邪法幻术,故而眼前所见皆已变样,幸亏我在此之前拉住了马的缰绳。”当下不顾一切,抬腿便欲骑上那蛤蟆,却跨不上去。心道:“是了,我虽见它是小小蛤蟆,却实是高大马儿,故而不似这般轻易骑上的。”便奋力上跨,果然跨上了蛤蟆。当下铆足劲拍了一下蛤蟆的屁股,那蛤蟆呱的一声窜了出去,飞快地跳了起来。说是跳,骑在上面却甚感平稳,便如在马背上一般。孙位已然分不清路径,但见到处是树,到处是草,便任由蛤蟆自己乱跳。
孙位只觉得蛤蟆跳得飞快,诸多野兽、林木纷纷被抛在身后。自己堂堂七尺之躯骑在一只半肘长的蛤蟆身上,这感觉当真怪异之极。
刚开始孙位回头还看见几只狼和一条小船大的蜈蚣,在嗷嗷地追赶自己,不多时便消失得没了踪影。
孙位不敢放慢速度,不时地拍打蛤蟆屁股,一直不停地跳啊跳。渐渐天黑了,周围的野兽也越来越稀少,最后除了胯下的蛤蟆,连一只野兽也看不见了。孙位让蛤蟆停下稍微歇歇,吃些草再跳,跳累了再歇,一直又跳到天亮。也不知过了多久,孙位竟伏在蛤蟆背上睡着了。
昏沉中,孙位感到全身一疼,继而周身冰冷。悠悠醒来,见自己躺在一条浅浅的小溪里,马儿正在一旁饮水,原来是自己摔下马背了。孙位心头一喜,知道邪术已破,自己已然恢复正常了!
孙位也喝了几口水,爬起来,但觉浑身酸痛,还好骨头没有断,只是全身上下到处是淤肿和擦伤。看看四周,不知是哪里,却见此处峰峦叠嶂,山色葱翠,溪水潺潺,清澈宛转,风景倒着实秀美。再看远处,日薄西山,一抹晚霞似红绸般轻浮在天边。孙位定神想了想:“我从昨日正午到现在,已经跑了半日一夜又一日了吗?”
孙位此时全身无力,已上不得马,便将马牵到一堆大石旁边,先爬到小点的石头上,再爬上大石,从大石再爬上马背,沿着小溪向上游走去。
转过十几个弯,见面前一条小路从山上铺下。顺着小路走了一会儿,路面变成石阶。沿石阶而上,不久竟来到一座寺院前。此时日已西沉,月儿初升。借着月光,可见院墙斑驳,长满青苔,寺门已经褪色,门檐上的莲瓣瓦也已残破,间或以扁石填补,门楣上一块本色木匾,想是将原来的漆、字刮了去,墨书四个大字“无心禅寺”。
孙位翻滚下马,跌跌撞撞走到门前叩响门环。不多时,大门打开,走出一位年轻的沙弥,向孙位合十道:“施主请进,师父在等你。”
孙位奇道:“你师父是谁?他知道我要来吗?”
沙弥回道:“我师父法号上妙下契,今晨禅坐起来,说傍晚有贵客要来,施主快请进来吧。”
孙位心道:“我并不认识这妙契和尚,竟是个未卜先知的高僧吗?”身子已然有些不稳,便由那小沙弥搀扶着进去。
进到一间寮房,小沙弥扶孙位坐下,只见桌上已摆好饭菜,小沙弥合十道:“请施主先用斋饭,师父稍后便来。”
孙位也合十道:“多谢小师父,还未请教小师父上下。”
小沙弥道:“贫僧法名悟真,施主请用饭,我去帮施主喂马。”说罢转身出门去了。
孙位吃过饭,精神稍复,想起这几日的遭遇,恍如梦幻。正自发呆,沙弥悟真敲门进来,进屋后站在一旁,随后进来一位老僧,枯瘦高大,一身灰布僧袍打满了补丁,已经洗得发白。再看他面部,两条白眉弯垂过耳,耳长及颈,眼如铜铃大小,炯炯有神,不怒自威,令人不敢直视,颧骨高耸,鼻似鹰嘴,下颏如月牙般向前微翘,竟似画中的阿罗汉一般。
孙位知是悟真的师父妙契和尚,心道:“原以为画中罗汉乃画家夸张笔法,不想竟真有这般相貌的人。”待要起身施礼,挣扎了一下居然未能站起身来,只感到全身酸痛无力。
妙契忙道:“施主身体不适,不必多礼。”
孙位只得坐着不动,双手合十道:“弟子孙位见过老禅师。”孙位向来喜佛好禅,早已受过三皈依戒,为佛门在家居士,是故见了僧人自称弟子。
妙契合十回礼,坐在孙位身边,伸手拉过孙位右腕,为其把脉。片刻说道:“施主只是劳累过度,受些皮外伤,不打紧。”说罢取出一颗黑色药丸和一个小瓷瓶,让孙位服下药丸,并吩咐悟真为孙位清洗伤口,再敷上瓶中药粉。处置妥当,又叮嘱孙位好自歇息,有话明日再说。
孙位一觉醒来已是次日午后,感觉疼痛已然减轻许多,身上也有了些力气,悟真给他端来饭菜吃过。孙位和悟真攀谈了一会儿,知道这古寺中只有他师徒二人,已经居此九年了。此处极少人来,平日师徒只是参禅打坐,唯究一乘。二人谈罢,悟真引孙位去见妙契。
孙位随着悟真出来,见院内杂草丛生,似乎多年没人整饬过了,昨晚天黑,加之孙位疲惫已极,并未留意。寺院不大,只有两进院子,前院是大雄宝殿,后院是座戒台,院子的两侧均是寮房。二人来到大殿门前,悟真为孙位推开门,自己却并不进去,向孙位合十后即转身离去。
孙位迈进大殿,四下环顾,不禁“咦”了一声,原来这大殿正中是座大莲花台,台上却无佛像,四周也不见任何佛像,只见妙契迦趺坐于莲花座西侧的蒲团之上。
孙位上前见礼,妙契请孙位坐下,问起孙位受伤经过,孙位便将自己和李义南到秦州成纪楼吃饭,如何偶遇凶案,李义南追凶不归,自己蒙成纪楼掌柜临终嘱托传话,却在伏羲庙中意外找到信函,之后巧遇并解救受害的店小二,自己偷回成纪楼遭遇幻术,以至于骑蛤蟆逃命,最后来到古寺等事一一详陈,却不提及自己和李义南的身份,只说是好友二人相约出游而已。
妙契听孙位讲完哈哈一笑,说道:“施主宅心仁厚,素具善根,故能于遽遭幻术之际,灵心不昧,竟能自知缰绳所系是马而非蛤蟆,更能克服常人之情见,及时上马逃脱,实在难得。”
孙位道:“禅师过誉了,弟子不过一时侥幸得脱,况且当时慌不择路,哪里顾得了许多。”
妙契摆摆手道:“施主不必自谦,老衲见施主颇具慧根,日后或可明白大事。”
孙位合十道:“弟子愚蒙,一向只是沉迷书画山水,哪有什么慧根。此番西行,所遇人事颇多古怪,倒是让弟子开眼界、增历练。从前弟子也听说过幻术、障眼法之类,以为不过是江湖术士的小把戏而已,不想却如此厉害。”
妙契道:“施主所遭可不是江湖术士的戏法,这幻术也可说是一种法术,照施主的描述来看,应当是‘眼见为实’之术。”
孙位怪道:“眼见为实?弟子当时所见明明件件是虚、物物非实,如何却叫‘眼见为实’之术?”
妙契微笑道:“施主所言甚是,施主身陷幻术之时,所见的确并非真实,然施主如今所见便是真实吗?”
孙位被妙契这一问,愣在那里,不知面前这老和尚所说何意。
妙契又问道:“如果施主初生之时便在幻术之中,还会自知是幻否?”
孙位答道:“若从生下便在幻术之中,当然不知是幻。”
妙契说道:“正是,世人从诞生之日,便用这双眼睛认识外面世界,乃至长大成人,亦复如此。长此以往,我们不但自己全然信赖了这双眼睛,也将此种以双眼认知世界的经验告诉后人,所以才有‘耳听是虚,眼见为实’之说,便是要人莫信他人所说,须得自己亲眼见到才是真实。然而对这双眼睛是否真正靠得住,却鲜有深思。”
孙位瞪大眼睛,认真听妙契所言。自从在伏羲庙中,听闻了孟、何二人关于八卦易经的诸多高论之后,自觉大开眼界,但如今妙契所言,更是闻所未闻。
妙契续道:“好比我们看庙会杂耍,其中有旋火轮的把戏,其实并没有一个火轮在那里,只是一个火把而已,因为火把旋转快了,便看成了一个火轮。我们的眼睛此时所见是一个火轮,却并非是实。同理,我们看待这世上的万事万物,也因为有一个更大的‘旋转’,才误将诸多的‘火把’看成了一个个‘火轮’。所以《金刚经》云:‘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孙位怔怔无语,心想:“妙契禅师的话,如同从门缝向黑屋中窥视,似乎见到了点影子,却又十分不清,不知何故令我有这般感觉。当时我甫中幻术之际,因为缰绳已经在手,方能审知绳端是马非蟾,不然又怎能得脱困境?待我骑于马上,眼中所见仍分明是只蛤蟆,可见幻术之难测。也许真如禅师所言,即使生来所见一切,亦都是幻化吗?却又如何能见到真实呢?”半晌才回过神来,见妙契正看着自己,忙合十道:“大师所言理深,振聋发聩,只是弟子愚鲁,仍不明白这幻术为何叫作‘眼见为实’?”
妙契道:“这名字的妙处就在‘眼见’二字,如向所说,这种种的幻视都错在相信眼之所见,误以为实,故名‘眼见为实’。若以心见,则知其幻,便不为所惑。是故刚才老衲说施主有慧根,施主明明已经看见地上是只蛤蟆,却能毫不犹豫跨上去,正是破了这‘眼见’之惑啊。”
孙位叹道:“原来如此,不过我还要感谢这‘眼见为实’,不然也无缘来此聆听大师教诲了。”
妙契哈哈笑道:“不错,老衲这里本来无路可入,寻常若以眼睛觅路,是万万找不到这里的入口,施主却因纵马迷路而得入,这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孙位一闻此言,忽然想起伏羲庙老院工为自己所卜测的“利牝马之贞”和“先迷,后得主”。看来这“牝马之贞”确如老院工所言,立时便应了,“先迷”也已应验,“后得主”尚未知应在何事。又向妙契合十问道:“大师既然知道这幻术的来历,可知施展这幻术的却是何人?”
妙契笑而不答,孙位见妙契如此,想他必定知晓其中关钥,便再三请问。
妙契凝视孙位片刻道:“便是施主此行所为之人。”
孙位闻言大惊,心想:“他怎会知晓我此行目的?莫非有他心通吗?或是有意试探我?”便故作茫然道:“请大师言明,弟子不明此意。”
妙契微微一笑,说道:“当年忍术传于东土,乃不得已而为之,虽知将来难免遗患,然而当时为救苍生于战火,也不得不传。这‘眼见为实’的幻术便是一门忍术,为木系忍者曼陀一族所继承。此术原意是让人藉此认识到‘眼见为实’之谬,进而看破眼前的山河大地悉皆不实,以此悟入真如实相之理体。可惜传承至今天,却沦落成媚惑世人、助纣为虐的工具了。施主中招前想必听到过什么古怪声音吧。”
孙位此时已是如坐针毡,羞得满面通红,低首合十道:“大师法眼遍照,弟子惭愧忏悔。不是弟子刻意对大师隐瞒,实在是事关重大,弟子奉旨办差,不敢违抗圣命。”当下便将奉命出行之事原原本本对妙契讲了一遍。
妙契宽慰孙位道:“施主不必歉疚,老衲并无责怪之意。老衲本是方外闲野之人,无意朝事,在此古寺禅坐九载,唯以往生极乐净土为期。今见施主有疑,故以所知相告。”
孙位说道:“大师虚怀若谷,证悟广大,真乃肉身菩萨!”
妙契道:“施主所遭遇的幻术,不过是忍术之一种,更有众多奇幻忍术,高深难测,便是这幻术,亦有远远高明于施主所受者。然而无论何种忍术,须知本来皆是入道之门,解脱方便。”
孙位心下疑惑:“在京师便听说忍者本领异常,高过一流的武术高手,却始终难信。义南兄这身武功高深莫测,想来若要练成已是不易,又怎会有那么多忍者拥有如此出神入化的忍术?不过眼前这位妙契禅师乃方外高僧,所说必定不假,我孙位当真是掉进了《山海经》,遇仙遇怪了?”又双手合十道:“大师,弟子有一事不明,却不敢唐突提问。”
妙契道:“但问无妨。”
孙位问道:“这忍术原本出自佛门,佛教乃以慈悲为本,何以却传下这种种厉害的害人之术?”
妙契答道:“施主此说并不确切。当年非空大师为解民倒悬,方秘密传法于百人。然非空大师所传乃‘忍法’,而不应说为‘忍术’。一字之差,判若云泥。心安于法曰‘忍’,证‘忍’之法曰‘忍法’。大师传法,原意也是令修习者能以慈悲为本,心住于正法,通过忍法之修习而最终入道,此与达摩祖师传武功于少林可谓异曲同工。其中虽有诸般御敌降服之术,却只在救度众生之时使用。若为一己之私,则宁死不用忍术害人。正如《金刚经》中之忍辱仙人,自己虽然被无故无理地节节肢解,令身体手足四分五裂,也不于众生起丝毫嗔恨之心,更不会施暴于众生,故而名曰‘忍辱仙人’。倘若学法是为了争强好胜,甚至恃强凌弱,那也只能学得‘忍术’,便不是‘忍法’了。
“非空大师传法,原为平乱安邦、利益众生,因此当年让门人立下五条誓言,一者绝不妄修忍法,二者绝不妄传忍法,三者绝不滥用忍法,四者不学外道邪术,五者不得伤害无辜。凡违此誓者,即非忍法传人,非为忍者,皆是邪魔外道。
“术无正邪,人有善恶。可惜大师传下的方便入道法门,逐渐衰微,后来修习忍法者多重术而轻法,失却了忍法本意。更有一般愚痴难化之人,全无善心,为了自己逞强称霸,不惜开始修炼诸多邪魔妖术。时至今日,忍法几乎不见,忍术正邪掺杂,忍者善恶两分,实乃忍法之哀,众生之祸也!”说到这里,妙契禅师长叹一声。
孙位也叹道:“原来忍法是这般来的!难怪大师刚才说那‘眼见为实’之术,原是为了引人入道,可见各种忍术本皆如此,都是为了破除众生执以为实的幻觉吧。”
妙契点头说道:“《圆觉经》云:‘知幻即离,离幻即觉。’众生之所以在幻妄中轮回,便是由于不知是幻的缘故,若一遭真得了知,则去道不远矣。”
二人正谈得高兴,悟真进来请孙位去用斋饭,原来已过黄昏了。
一连两日,孙位都与妙契禅师谈禅论道,颇得点化,又向妙契请教了许多忍法之道。眼看伤势渐好,又记挂着李义南,孙位便决定辞行,回秦州去找李义南,却怕再入歹人之手,心想不妨明日向妙契禅师辞行时顺便求他指点。
次日三更刚过,孙位便即起身,他知道妙契师徒每日必早起做功课。一出房门,果见大殿透出灯光。孙位轻轻推门而入,见师徒二人正站在大殿当中面对自己,似乎在等候自己。孙位当即合十深揖道:“弟子尚有要事在身,不得不走了。”
妙契微笑颔首道:“施主伤势已愈,前路因缘已熟,但宽心前去无妨。这里已经为施主准备好干粮、饮水,待会儿让悟真送你出去。”
孙位暗暗吃惊,妙契显然知道自己要走,不待相问便主动告知所疑之事,并已提前为自己备好了干粮,看来当真是位先知的高僧。念及自己蒙禅师相救,并为自己讲授诸多忍法之道,更教以正法、开示深理,心中顿觉依依不舍,垂首说道:“弟子此番叨扰,得聆大师教诲良多,善知识难遇,弟子本想多住些时日,广闻圣教,无奈要务在身,不得不仓促而去,深以为憾!”说罢眼中竟已湿润。
妙契说道:“聚散离合,皆有因缘。我与施主有缘一见已是幸哉,不必难过。只是临行老衲再唠叨几句,望施主莫嫌老衲老婆心切。施主善良淳厚,夙具慧根,望能好自护持,努力向道。须知红尘碌碌,苦多乐少,幻世茫茫,无有真实。施主若能勘破,自有朗天赤日之时。莫要辜负此生。寒山子有诗,老衲转送于你:‘鹦鹉宅西国,虞罗捕得归。美人朝夕弄,出入在庭帏。赐以金笼贮,扃哉损羽衣。不如鸿与鹤,飖飏入云飞。’”
孙位合十作礼道:“弟子记下了,但不知弟子还能再与大师相见否?”
妙契抬头仰天说道:“我这里路径难觅,欲来见我,也难也不难。亦如寒山子云:‘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夏天冰未释,日出雾朦胧。似我何由届,与君心不同。君心若似我,还得到其中。’”
孙位一听,心中若明若暗,抬眼又见到大殿中的空莲花座,遂问道:“大师,弟子一直不明,为何这大雄宝殿中却无佛像?”
妙契微微一笑,说道:“我这里用不着。”
此言入耳,孙位竟愣在那里,只觉心中一片空白,半晌才张张嘴巴,却无话可说。
妙契挥手示意悟真送客,孙位只得向妙契磕了三个头,跟着悟真出来。
一路无话,走到山下小溪旁,悟真请孙位上马,说道:“师父吩咐,请施主沿此路一直走。”随即一拍那马臀,喝一声:“去吧!”马儿飞快跑起来。不多时,孙位勒住马,回头望去,已然不见那条小溪,拨转马头向回走了一段,却发现根本不是刚才的路了。孙位叹了口气,只得转身策马而去。
孙位初时不辨方向,一直沿路而行,心中念念不忘妙契所说。老禅师谆谆教导,话藏机锋,自己恍若半梦半醒,眼前所见也仿佛都成了海市蜃楼,形同虚质。
不知不觉日晡已过,前面现出一个村落。孙位此时忽觉腹内饥饿,原来自己一味观那“如梦如幻”,从早起到现在还没吃过一口东西,正好到前面村子打尖投宿,却不必吃干粮充饥了。
进得村子,孙位挑了一户房舍整齐的人家上前敲门,主人家问明来意,将他请了进去,招待孙位洗了把脸,不久开饭。孙位问明主人家姓秦,老两口跟小儿子同住,大儿子已经独立门户,也住在这村里。这个村子名叫“归母村”,向东北四五百里便是秦州,向西北一百多里是岷州,当地村民多以采药为生,此地便因盛产当归、贝母而得名。
用过晚饭,孙位和秦老汉闲聊了一阵便到房里躺下,虽然身上的小伤均已无碍,毕竟体力尚未全复,加之连续奔波,甚感疲惫。正朦胧养神,忽听院外有人叫门。孙位听见秦老汉开门与人说话,似乎是又有过路人想要借宿,秦老汉向那人道歉,说家里已经有一位客人,再无多余的房间待客。只听得另外一人说道:“如此便不打扰了,工兄,咱们再找一家吧。”孙位觉得声音耳熟,忙冲出房门,喊道:“请留步!”来到院中一看门口那人,正是自己连日惦念的兄长李义南。
兄弟见面,激动相拥,虽只分别短短四五日,却似二三年不见。孙位当下恳请秦老汉,让李义南二人与自己同住一室,主人自然应允。
三人进屋坐下,孙位见与李义南同行那人,三十多岁相貌,却如十二三岁的孩童般矮小,然而神色肃穆,目光炯炯。李义南为二人引见,原来此人竟是西部牛货道的忍者工倪。
孙位大感奇怪,忙问李义南这几天有何经历,为何来到此地。李义南脸一红,道了句:“说来话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