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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忍者秘史》第六回 天降金牌逢故友,国手囊空闯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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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摧尘与定天乾兄弟二人辞别李义南和工倪,驾了一辆马车,载着巽涛向东而去,李义南则随工倪转向北行。

李义南知工倪不喜言谈,一路无话,只是心中惦记着孙位。那成纪酒楼既是目焱手下据点,自己离开这几日,只怕孙位已遭人算计。两人身负皇上重托,并辔西来,虽相交日浅,却已意气相投,情同手足。因自己贸然出手,中套被俘,丢失了号令天下忍者的金牌,眼下这金牌恐怕已落入目焱之手,事关天下忍者归统,干系极大,倘若再害得孙位有些许闪失,自己有何面目再回京城?想到此处,李义南不禁气结。

工倪见李义南一路长吁短叹,似乎深知他的烦恼,却微笑不语,只是不断加鞭,催马快行。

两人走到黄昏时分,来到一座山脚下。此地四下并无村落,但见清泉绕山,鸟声涫涫,野趣十足,风景甚好。

李义南心中盘算:“天色将晚,这里并无市集人家,难道要在此露宿不成?”正要相问,却见工倪躬身说道:“请大人随我上山,那件礼物便在山顶。”

李义南心下大奇,转念一想:“莫不是他们已将孙位兄弟救出,约好在此会合?”念及于此,立时精神大振,说道:“有劳工兄,你我快些上山便是。”工倪点头带路。只见他脚下似乎并未发力,身形便已飘忽前行,李义南心中啧啧称奇,当下施展轻功,跟在工倪身后。

一顿饭工夫,两人已来到山顶。那山虽险峻,山顶却有一大片开阔平地,野花密布,芬芳宜人。李义南四下张望,并不见有人影。

工倪选了一小块平整无草的土地,从怀中取出一张圆形黄布铺在地上。黄布有斗笠大小,上面用朱砂画着方方圆圆的奇怪图形,图形的空隙间还写有密密麻麻的小字,却不是汉字。工倪找来八块巴掌大的扁石,每两块叠在一起,分别压放于黄布图形的东西南北四角,又取出一个蓝色小瓷瓶,将里面的褐色粉末倒在黄布的周边,成一个密闭的圆圈。工倪掏出火石,将粉末点燃。烟气冉冉,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原来是一种特制的末香。

工倪说道:“请大人稍坐片刻,礼物很快就到。”李义南看不懂他在搞什么把戏,暗自忖道:“难不成又是什么古怪的忍术?”便与工倪一起盘膝坐在黄布边上。

不出片刻,香烟突然在空中凝成一个螺旋形。工倪说道:“来了。”

话音未落,只听见“嗖”的一声长响划破天际,由远及近,随即便有一物什从天而降,正落在黄布的中心。李义南惊讶地瞪大双眼,见落下的乃是一个青布小包。

工倪将包裹打开,里面又是一个布包,如此打开了三层,露出一块黄澄澄的牌子,李义南一见,大喜过望,这不正是被曼陀族忍者夺走的忍者令金牌吗!

李义南将金牌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番,扭头看着工倪,大惑不解:“工兄,这是……”

工倪微笑道:“这是我五弟鬼苍、六弟山魁和七弟飞虹送给大人的礼物。”

李义南问道:“他们是如何得来?还请工兄详细相告。”

工倪道:“那夜我在曼陀谷探得大人被囚禁之地后,出谷时又路过曼陀容的住处,适逢曼陀美和曼陀妙姐妹二人出门来,曼陀美边走边向妹妹抱怨,说曼陀容有私心,不让她二人与曼陀音一起去给目长老送忍者令,分明是怕同她女儿争功,又数落了曼陀容从前种种偏私之处。曼陀妙劝她说,‘我二人不是被派了别的差事吗’。曼陀美却道,‘那八成是个完成不了的苦差,徐丙丁已被人杀了,鬼才知道他把信藏哪了,我看多半是寻不到,到头来还不是让我们跟瞿云那丫头一块儿挨骂!明日瞿云若是不回来,后日一早曼陀音就会出发去送令牌,她去领功邀赏,我们却要去收拾烂摊子,真是气死人了’。后来我又听见曼陀美骂了一通徐丙丁,说他对谁都不信任,自己藏了东西谁都不知道地方,结果害得她姐俩受连累,当真死得活该。”

工倪边说边将地上的黄布收好,放回怀中,又将那八块石头向四周扔掉,继续说道:“我出谷后便约齐我另外五位兄弟商量,由我和大哥、二哥来营救大人和四弟,五弟、六弟和七弟在路上拦截曼陀音一伙,盗回忍者令。我们算好时间和路程,让五弟他们动手不可太早或太晚,免得万一失手惊动了曼陀谷,便会连累我们营救大人和四弟。”

李义南心想:“这工倪平时不爱开口,一旦说起话来却叙事详细,头头是道,竟将那二人的对话记得清清楚楚,可见确是个有心计的人。”又问道:“那他们是今日才将忍者令取回的?”

工倪答道:“不错,应当就在刚才。从此向北百里之外有一村落,是曼陀音一伙必经的歇夜之处,进村前有一段山路甚是狭窄,我们计划让六弟山魁以山手之术将山路用巨石封住,待曼陀音她们下马清路时,再由五弟鬼苍出手盗取令牌,转而交与埋伏在暗处的七弟飞虹。之后,五弟和六弟会一直向北,引开曼陀音一伙,七弟则在暗中等我信号,将令牌以飞手之术传送过来,然后再动身离开,免得万一被发现,致使令牌再入贼手。”

李义南心下暗自佩服,这七手族几位忍者将行动步骤安排得如此精当,时间、地点不差分毫,竟似同敌人商量好一般。又想工倪的几个兄弟为帮自己夺回忍者令,不惜以身犯险,尤其是老七飞虹,万一他传送忍者令时被发现,则必然身陷重围,九死一生。当下心生感激,说道:“工兄的几位兄弟大义大勇,现下处境恐怕多有凶险,咱们这就前去助他们脱困。”

工倪却道:“不可,我们绝不能再让大人涉险。大人现在手握忍者令,关系天下安危,即便我兄弟七人肝脑涂地,也要保证大人和忍者令的安全。大人此番持令而来,定是要召见诸道忍者,我这便护送大人到西牛货道风子婴风长老那里去。”

李义南心头一热,不想这些人竟然如此忠君爱国、为义忘身,与曼陀族一伙有天壤之别。先前见三兄弟在曼陀谷与敌人交手时便不失分寸,出手留情,定天乾更是礼让有加。自己误中圈套,害得巽涛断手受刑,七兄弟不但不怪罪,反而安慰自己,现今更是舍命帮自己夺回令牌,其忠可鉴,其仁可表,其勇可敬。本想坚持前去相助飞虹等人,但觉工倪所言在理,自己虽一身盖世武功,在这些忍者面前却不值一提,只能成为七手族兄弟的负累。况且忍者令关系天下安危,确实不能因自己意气用事再次犯险。

反复思量,李义南向工倪抱拳道:“工兄,你说得确实不错,我李义南死不足惜,却不能让忍者令落入叛贼之手。然飞虹诸兄的安危也不可不顾,你现在便赶去助他们一臂之力,我自己先回秦州去看看我同来的朋友,我只怕他也遭了瞿云一伙的毒手。”

工倪怪道:“大人还有同伴在秦州?”

李义南一愣,他原以为工倪等人理应知道孙位与自己同行,仔细一想,自己确实从未向他们提起过,而工倪一路暗中追着自己和巽涛、瞿云,并未见过孙位,先前还以为工倪领着自己来同孙位相会,未免有些想当然了。

李义南便把孙位和自己同受皇上嘱托,奉命出访联络各道忍者之事说了。

工倪合十道:“属下等该死,不知还有一位钦差大人在秦州,没能前去照顾周全,诚感惶恐。”

李义南忙道:“这怎能怪各位兄弟,是我疏忽了。工兄这便按我说的,与我分头行动吧。”

工倪哪里肯依,坚持要陪李义南前去秦州,说秦州还有瞿云和曼陀美等人,万万不能让李义南只身犯险。李义南心中盘算,万一孙位落入瞿云等手,自己也确实无力相救,只好答应让工倪同去。二人于是在山顶宿了一夜,次日一早下山,向东北而去。

策马骎骎,翻山越岭,二人走了一整日,黄昏时分行到归母村,本想找个人家投宿,不想却意外碰到了孙位。

孙位听李义南讲完,一时感慨万千,也将自己的经历说与二人听,听得李义南时忧时喜。孙位讲到老院工为自己卜卦,所预言之事大半已经应验,眼下又应了“西南得朋”之谶,大家均觉神准。待听到孙位蒙高僧指点忍法本末,李义南先前许多疑问方才释然,不禁叹道:“原来忍法和佛家渊源如此之深,难怪忍者都像和尚一样双手合十行礼。照那位妙契大师所言,忍者差不多应该是拿刀的和尚了。”

孙位笑道:“这刀也不是杀人用的,是用来斩断自己的妄想烦恼的。忍者便是对阵杀敌时,也应当以菩萨心肠挥刀。”

工倪起身合十道:“二位大人所言甚是。我辈不肖,完全没有领会得忍法真谛。却不知那位妙契大师为何对忍法如此精通?可惜无缘亲近他老人家,当面聆听圣教!”言下甚为渴仰。

孙位说道:“有心即是有缘,将来工兄或许能与大师相见,也未可知。在下匆匆一见,已是神归座下,何尝不想常随大师左右啊!”

李义南拉着孙位手说道:“贤弟,这目焱谋反看来已确定无疑,可喜你已得到那封信,咱们应该赶紧打开来看看。”

孙位道了声“正是”,将信取出,拆开信封,却见一张黄绢,上面写满了弯弯曲曲的符号,竟无一个汉字。

孙位和工倪同时脱口说道:“是梵文!”

孙位常出入大小寺庙,亦常翻看经书佛典,认得这是梵文,却不谙其意。工倪因为所习忍术之中亦常用到梵文的种子字母,却只认得几句真言,会念诵少数几个字母的读音,并不通梵语。是以二人都认出这封信是用梵文写就,却都不识其意。

三人面面相觑,孙位和李义南均想,若要回到京师,请皇上找一个懂梵文的人翻译这封信并非难事,可是若只为这封信便返回长安,一来要耗费许多时日,二来二人还没有到过忍者各道各邑,尚未见过各道长老,于诸道情形也不曾了解,如何向皇上复命?

工倪见他二人不说话,便打破沉寂道:“属下知道有一人通晓梵文,或可解读此信。”

李义南忙问是谁。

工倪说道:“南瞻部道坚地长老手下有位识忍名叫海音慧,她的家族历代都有人通晓梵文,咱们可以去瞻部村找她帮忙。”

孙位抚掌说道:“如此甚好,我们也好顺便见到坚地长老,一举两得。”

商议妥当,大家早早睡下,多日疲惫奔波,总算暂得休息。

次日一早,三人改向南行。正午时候,便来到羌水岸边,孙位提议乘船南下,既可免去每日在马背上颠簸之苦,又可一路游山玩水,把酒闲话。

工倪便去雇了条大船,将三匹马也一并载了。三人每日在甲板上设席聚谈,沐风畅饮,好不快哉!

孙位和李义南向工倪询问各道忍者情状,工倪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二人从工倪处得知,忍法分为地、水、火、风四部,分别以调动地、水、火、风四大元素进行忍术之修炼。每一部又含印、咒、事、大、空五类忍法。印类忍法施术时以结手印为主,咒类忍法施术时以念诵真言为主,事类忍法施术时以借助物品或仪轨为主,大类忍法施术时综合以上两种或多种而用,空类忍法则无需以上任何形式。

每一类忍法依修炼程度不同,又分为色、受、想、行、识五个阶次,称为“五运”。色运成就,可控制周围之物质元素,如摧山碎石、移动草木;受运成就,可转变人接触外物之时的感受,如转凉为热、化轻为重、变小为大;想运成就,可转化周围之物质元素为己所用,如脚下有土,即可化土为石;行运成就,则可突破一定空间所限,将百里乃至千里之外的物质、元素移至眼前,如在沙漠之中,可将千里之外的江河之水移至面前;识运成就,则物随心念,无论有无所需元素,皆可随意将任何元素转化成所需之物。

例如一人的忍术是以石头袭人,色运成时,可调动身旁之巨岩大石,移动飞舞;受运成时,便可以小石袭人,威力如同大石一般;想运成时,周围虽无大小石头,但有沙土便可聚之成石;行运成时,纵百千里内有沙土,即可聚成岩石于面前;识运成时,则无需岩石、沙土,心念即是土石,可将水、火、风诸大元素皆化为岩石,为我所用。

以上四部、五类、五运之忍法,总和成一百种。另在地、水、火、风四部忍法之外,尚有一杂部忍法,其忍术不为四种元素所摄,分为拟、御、分、化、心五种,常见的忍术有拟兽术、驱使虫鱼鸟兽之术、分身术、变化之术、幻术、通心术等。

除此之外,更有特别一部忍法称为“无上忍法”,总摄一切忍法,不为一切忍法所摄,随心所欲,任运自在,无有五类、五运之别,但分初、重、后三阶,据说自非空大师的亲炙弟子贤尊者之后,只有一位忍者得成此法,人称“阿尊者”,得法后不知所终。

以上所有忍法,总共一百零八种,故名“一百零八部忍法”。修炼忍法之忍者亦因其忍术所臻之境界不同,分为色、受、想、行、识五级阶位。

此是总说,若论具体忍术之别,则何止千百种。如七手族忍术均为风部忍术,摧手、巽手、鬼手、山手皆属于咒类忍术,定手属印类忍术,工手和飞手则属大类忍术。七手兄弟中除工倪一人为受忍外,其余六人均为色位忍者。

忍法之修炼,首重传承,若无师父之许可与传授,即使照着秘籍法本自行修炼,也断然修不成功,称为“师法传承”。更有特别之忍术,不但需要师法传承,还须具有特定家族的血统方可修炼,二者缺一不可,称为“血统传承”。据说修炼血统传承忍法的第一代忍者祖先,都依照非空大师所传的特别之法修炼而成,并发过一些特别的誓言,其后人才得以继承此种忍法的血统传承。

成为“识忍”是众多忍者一生之追求,然而各人资质千差万别,能臻较高境界之忍者寥寥无几,有许多忍者终其一生也只能做一名“色忍”,更有最差一等,连色忍也修不成,只能学些粗浅基础忍术,称为“童蒙忍者”,忍者村邑中大部人皆属此类。

四方忍者道长老皆是当世顶尖忍者,南方瞻部道坚地长老、西方牛货道风子婴长老、东方胜神道川洋长老、北方俱卢道光波勇长老,不但忍术修为已达识忍之境,更被懿宗皇帝封为国忍,各辖十八忍者邑,统率上千乃至数千名大小忍者。

欢谈多日,孙位和李义南对于忍者了解渐多,心中亦愈加叹服忍法之精妙高深。孙位慧根深厚,听了工倪这几日讲解,再参合妙契禅师所教,对于忍法与佛法之体会越发深入,不禁感叹:“忍法确实乃入道之方便法门,忍法修炼到极致,便能破妄显真了!”

这日船行至阆州境界,孙位让船家靠岸暂停,准备上岸采买些酒食,便让工倪留在船上,自己和李义南进城去逛。

二人进得城来,专往热闹地方寻去,忽觉一阵酒香扑鼻,循香气走了近百步,见到一家酒铺,店门口悬着“姚记”幌子。二人大喜,忙走进店来,只见不大的店面,却是热闹得紧,店掌柜忙着收钱称银子,店伙计则进进出出地帮客人搬运酒坛。

店掌柜送走前面几位客人,见到孙位二人忙笑脸招呼。

孙位笑道:“掌柜的生意好兴隆啊。”

店掌柜拱手堆笑道:“托福,托福。城里的街坊邻居们抬爱,吃惯了小号的曲酒,都来捧场。二位客官看样子不像本地人啊,也想来尝尝敝号的曲酒吗?惯常外来的客人尝了敝号的酒,总要带一些回去送给亲戚朋友呢。”

孙位说道:“我们正是慕酒香而来,呵呵,就请掌柜的给我们来上十坛,不知可否帮我们送到船上?”

店掌柜一听孙位要买十坛酒,当即喜笑颜开,忙说道:“当然当然,我这就差伙计给您老送去。十坛酒一共是十二两银子,请您老先把酒钱付了,我这就让伙计装车。”

孙位笑道:“好,没问题。”伸手入怀,突然笑容僵住。原来孙位那日去伏羲庙时,将行李和大部分盘缠留在成纪楼,后来被瞿云一伙追杀,未及取回,贴身所带的银两大部分都给了孙大贵和替他赎身,如今身上只剩下二三钱碎银,当日是工倪去雇的船,自己也并未留意于此。

孙位将李义南拉到一旁,耳语道:“兄长,我身上的银子不够,兄长可带着银两?”

李义南苦笑着低声回道:“都给那几个曼陀忍者搜去了。”

孙位无奈,只得转回身向店掌柜拱手说道:“不好意思,掌柜的,我二人下船时匆忙,忘了带银两,这就回船去取。”

店掌柜也拱手笑道:“不妨,客官只管去取,我这里酒多得是,随时来随时都有。”

二人好生尴尬,出得店门转向回走,孙位和李义南商量是否回船上向工倪借些银两来。李义南记得曼陀乐说过,这些忍者多在忍者村邑之中自给自足过活,尤其东、西、南三道的忍者,既不会干偷盗抢劫的勾当,又不会贩卖经商,想来手中也无多少钱财,只得劝孙位作罢。

孙位点头称是,向李义南道:“兄长,我这里有一支画笔,笔杆乃河西羊脂白玉所雕,笔头为吐蕃雪山白狮的鬣鬃制成,也算得上一件宝贝,不妨寻一间质库将它押了,总能换得几百两银子供咱们这一路花销。”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方精致的细长檀木盒,交与李义南。

(按:唐代当铺称为“质库”,又有僦柜、寄附铺、质舍等名称,为进行押物贷款收息的商铺。)

李义南见盒子上刻有山水盘桓,一人荷锄而行,画面下方是一丛菊花,似在微风中摇曳。再看盒子背面刻着东晋陶渊明的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李义南将檀木盒打开,顿觉眼前一亮,盒中藏蓝色的锦缎衬托之下,一支纯白色的玉笔晶莹润泽,仿佛要滴出油来,实在是一块罕见的极品羊脂白玉所成。那笔杆顶端雕有九瓣莲花,细细的花茎沿笔杆宛转向下,中间两片莲叶高低错落,花茎延至笔头,那笔头因为浸过墨青而呈暗色,宛如莲花的根须一般。整支玉笔上的雕花只清浅的几笔,既显别致高雅,又不掩盖羊脂白玉的温婉质地,构思精巧,工艺绝伦,果然是件难得的宝贝。

把玩一番,李义南重又将盒子盖好,交与孙位道:“贤弟,此笔世所罕有,不知得自何处?”

孙位道:“此笔乃先师临终赐予,据先师说,他老人家是得自于一游方道人之手。此笔游于纸上如行云流水,无丝毫滞碍干涩之感,提顿勾转之间竟似有灵性一般,甚合于画者心意。”

李义南眉头轻蹙道:“贤弟,如此珍贵宝物理当好生收藏,怎可拿去押掉?只怕这世上再难找到第二支这样的笔了。”

孙位哈哈一笑道:“兄长不必多虑,世间万物本来无常,佛云:‘高者必堕,生者必死’,岂有万古不坏之宝物,我便再精贵它,也总有破坏之日。纵使此笔不坏,人命不过百年,死后终究还是带它不走。如今我兄弟二人正需拿它来换路费酒钱,怎可为了区区一个石头牲毛合成之物而缚手缚脚,失了大丈夫的胸襟?”

李义南道:“若是寻常宝物倒也罢了,只不过这玉笔乃贤弟先师所授,若将其押掉,恐怕有违师徒之义。”

孙位正色道:“先师所授,虽是丹青之术,然笔墨之下,唯德而已。先师曾云:‘欲工其画,当昭其德。其德不特,爱众而忘我。但能忘我,其德必昭。德昭而万事备,岂单工画耳!’先师又云:‘昭德在忘我,忘我在于舍。但能将我舍尽,德业成矣。’可见先师正是要我能够舍弃一切个人所爱,心中更无一切挂碍,所思所虑者唯他人福祉,如此方能成就德业,德业有成,则画术不学自成矣。小弟今日将此玉笔舍掉,正是遵先师之教,遵教即是尊师。若固守先师遗物,心中不舍,我爱不忘,则德业难成,虽百年守于师侧,亦非师之弟子。”

李义南也哈哈笑道:“贤弟说得有理,倒是为兄小家子气了,大丈夫就该像贤弟这般。”

说罢二人便向人打听得城里最大一间质库所在,径直寻去。

那质库店面颇为阔气,匾额上书“海福号”三字,对开的两扇大门上各有一斗大的“押”字。这质库的大门平时总是关着,来客须叩门三声,而后自行推门而入即可。这是质库的规矩,为的是里面的客人质押东西时不被外面人瞧见,一来顾全了客人的颜面,二来如果抵押的是贵重物品,关门交易也比较安全。

二人进门,取出玉笔交与质库掌柜过目。

那店掌柜五十岁上下,身材微胖,红面黑须,看上去颇为精明老成。他请二人坐下,让伙计奉上茶,自己则反复细看那玉笔,半晌才缓缓说道:“两位官人,这笔看上去还不错,不知两位想要多少钱?要死押还是要活押?”

孙位道:“请掌柜的给个价,活押怎么押,死押怎么押?”

店掌柜将笔小心收好,放在柜面上说道:“死押可押纹银五十两,东西归我;活押可押纹银二十五两,三十日内赎回,利息三分,过期则成死押。”

未等孙位搭话,李义南怒道:“掌柜的是不识货,还是欺人之危?这玉笔若拿去卖,少说也卖得三五千两银子,质库中杀价也不至于相差如此悬殊吧?”

店掌柜淡淡笑道:“若有这样好买家,官人何必还来找我?这玉笔所用白玉虽好,不过半尺之料,细如小指,又能值多少银子?”

话音未落,传来三声门响,只见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走进门来。

店掌柜请孙位二人稍候,迎上去招呼那位青年。原来这青年来押一枚金戒指,戒面上嵌着一块大拇指肚大小的祖母绿宝石,孙位和李义南二人一见均知价值不菲。

店掌柜把看一阵,要给那青年二十两银子,那青年唯唯诺诺,不知如何是好。李义南心中更气,忍不住插嘴说道:“这也未免忒狠心,这枚戒指少说也值三百两,这位兄台何不到别家质库看看,再不成去珠宝铺子里也可卖得上百两银子,何必一棵树上吊死?”

那青年听李义南如此说,心里便有了底,当下表示不押了。店掌柜忙对那青年说道:“你莫要听这位官人说笑,这一枚小小戒指哪值那么多银两?你若不信,我将它放在铺中售卖,有人来询看时,你自可与之论价,我权当帮忙,不收你分文。你看如何?”

孙位心想:“这店掌柜真是奸商小人,他定是想找个牵驴的托儿骗取这位书生的戒指。”当下说道:“这位兄台,我看你也不必麻烦掌柜了。待会儿我二人陪你一同到珠宝铺子里去看看,说不定很快就能卖出个好价钱呢。”

店掌柜见孙位坏他好事,心下恼恨,却不露声色,盘算着先把孙位二人打发了再跟那青年计较。便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道:“二位官人把物什都看得太过值钱了,这质库的生意本来就不好做,动辄赔本。这样吧,既然二位有缘来到敝号,我就卖个人情,将这玉笔的价钱翻倍,不过必须是死押,二位以为如何?”

孙位大笑道:“掌柜的倒真是好心,你可知道我这玉笔的妙处吗?用这玉笔作画,画人人能走,画水水能流。即便不用,拿在手中把玩亦可品出运笔之妙。”

那青年听了便插口道:“这位先生的玉笔若真有如此神妙,何不去南楼揭榜,可得千金之赏,胜过将这宝贝卖掉。”

孙位奇道:“揭什么榜?可否请兄台详示?”

青年说道:“阆州刺史杨大人酷爱绘画,去年不知从哪里得来一幅图画,据说画工高明精巧,气势非凡,可惜只画了一半。杨大人一心想窥图画全貌,便张榜征求丹青高手,有能将此画接续完整者,赠银千两。”

孙位闻言大喜道:“在下倒想去看看热闹,可否请兄台指路?”

那店掌柜在一旁冷笑道:“官人还真把自己这支笔当成神笔了,要揭榜容易,可到时如果画不出来,恐怕脑袋都难保,更别妄想什么千金万金了。”

孙位也不理睬他,拉着李义南与那青年一同走出门来。

三人一路向城西走,攀谈之下,得知这青年乃阆州的秀才,名叫邓孝谨,父亲本是吏部从六品奉议郎,壮年去世,家道中落,自己少年时便和母亲投靠娘舅到这阆州城定居。时过多年,家中一贫如洗,每日靠自己替人抄文写信度日,母亲也做些女红针奁贴补家计。近来母亲身患重疾,无钱医治,无奈之下,只得将父亲留下的祖传戒指拿来卖掉,为母亲医病。

边说边行,不觉已近南楼,这南楼乃阆苑十二楼之一。调露年间(679—680年),唐高祖二十二子滕王李元婴任隆州刺史,不甘居于狭陋衙邸,便于城西大兴土木,建成瑰丽华美的“隆苑”。玄宗开元元年(713年),避李隆基讳,“隆州”改称“阆州”,“隆苑”亦改称“阆苑”,竟与传说中西王母的宫阙“阆风之苑”不谋而合。

《墉城集仙录》云:(西王母)所居宫阙,在龟山之舂山。昆仑玄圃,阆风之苑,有金城千重,玉楼十二,琼华之阙,光碧之堂,九层玄台,紫翠丹房,左带瑶池,右环翠水。其山之下,弱水九重,洪涛万丈,非飙车羽轮不可到也。所谓玉阙塈天,绿台承霄,青琳之宇,硃紫之房,连琳彩帐,明月四朗。戴华胜,佩灵章,左侍仙女,右侍羽童,宝盖沓映,羽旆荫庭。轩砌之下,植以白环之树,丹刚之林,空青万条,瑶干千寻,无风而神籁自韵,琅然皆奏八会之音也。

这滕王所建的阆苑虽没有金城千重,却也有楼阁十二座,竭尽当世之工巧奢华,错落于园林泉池之中,占地百顷,妙景无穷,外有高墙围护,复以流水环绕。滕王死后,无人再敢居此豪华宫阙,阆苑便做了皇帝的行宫,由阆州刺史负责照料管理。只是皇帝罕至,只怕一生也未必能来一次,这里倒成了历任刺史寻欢游乐的场所。

十二楼中唯独南楼居于阆苑城墙之外,当年为滕王的会客之所,远来贵客先至南楼,洗尘接风后再请入阆苑,若是平常客人,便不令入苑,仅在南楼接见。滕王之后,南楼渐渐成为寻常百姓游览之地,著名诗人杜甫、元稹、李商隐等均到过南楼饮酒赋诗,吴道子也曾在南楼作画。

此番阆州刺史杨行迁将南楼封禁起来,张榜招贤,为其续画。孙位素不喜权贵,从不与达官贵人往来,后被僖宗礼为丹青老师,在宫中往来尚不足一年,故而与诸道藩王、各州刺史均不相识。李义南从前倒是见过杨行迁,不过那时李义南既非高官,又非近臣,杨行迁自不会注意到他,李义南也与之不相识。

到得南楼门前,一群人正围住楼旁的一棵大树,人群中传来几声惨呼。三人忙挤上前去观看,只见树下两名军汉正将一个儒生模样的中年人按在地上,一名军汉手持军棍杖击中年儒生的屁股,另有两名军汉在一旁监看。只听那监军喊到五,便住手不打,中年儒生已是皮开肉绽,趴在地上呼号。

围观的众人议论纷纷,有人道:“这叫自不量力,咎由自取。自己没那本事就别贪图赏银,何必自取其辱?”又有人道:“既知不行,将他轰出来也便罢了,何必把人打成这样?人家又没犯什么王法。”又一人道:“怎么不犯王法?官家的好恶就是王法。”

孙位向身边一人问道:“老兄可知这人为何挨打?”

那人打量了孙位一眼道:“你不知道?这是刺史杨大人定的规矩,若人揭榜,须先过三关,方可为杨大人续画。若揭榜而一关未过者,责打五大军棍;过一关者不奖不罚;过两关者赏银五十两;过三关者赏银百两,礼为舍宾;能续画者赏银千两。这人一关未过,故而被打了五军棍,今日他已是第二个挨打的了。到现在也没见一个人能过得两关的。”

孙位又问道:“那三关须怎样过法?”

那人瞪眼道:“我怎知道?我又不曾去闯关,你去问他看。”说着用手一指地上挨打的儒生。

此时五名军汉行杖完毕,已回去守在楼门边,人群中有两个好心者去搀扶地上的儒生起来。那儒生已无法行走,两人便架着他送回家去了。

邓孝谨扯了扯孙位的袖子道:“兄台,我劝您还是不要去揭榜作画了,纵然您有宝贝玉笔,却不知这三关中有甚古怪,别要受那无妄之苦。家母尚卧病在床,恕在下不能多陪二位兄台,这就告辞了。”

孙位知他老实孝顺,笑道:“也好,邓兄先回家去照看令堂大人,不必急于变卖祖传的戒指。在下认识一位郎中,稍后我去请他为令堂看病就是。”

邓孝谨喜道:“此言当真?若能为家母医病,在下甘愿为兄台犬马,以报大恩。”说罢俯身下拜。

孙位忙将其扶起,问明他住处,与其别过。

李义南目送邓孝谨离去,问孙位道:“贤弟怎会认得这里的郎中?”

孙位哈哈笑道:“兄长到时便知。”说罢与李义南来到南楼门前,见招募画师的榜文刚刚被那几名军汉贴在墙上,孙位上前一把撕下,向身旁一名军汉道:“在下也来碰碰运气,烦请军爷带路。”

那军汉盯着孙位道:“你可想好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军爷我今日已经打了两个屁股,不想再打了。你若反悔,我便原谅你一次,将榜文再贴回去。”

孙位微微一笑道:“多谢军爷眷顾,在下既然揭榜,自然不会反悔。”

那军汉“嘿”的一声,道:“不怕打的还真多。”当下引孙位上楼。

李义南正欲跟上,却被一人拦住道:“只许闯关者一人进去。”

孙位回头向李义南道:“请兄长在此稍候,小弟自去领教杨大人的三关无妨。”

李义南道:“若有变故,贤弟可招呼一声,为兄自会前去相助。”

孙位笑道:“兄长不必担心,他们若想打我的屁股,也要拖出来再打。”

李义南也哈哈大笑,这才放心让孙位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