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波翼整夜未眠,次日一早便到蓂荚房前,有心进去探看,又不敢贸然打扰。铁幕志已打点好行装,准备启程,亦欲向蓂荚姐妹二人辞行,来到院中,见光波翼正独自徘徊,遂上前询问。
光波翼说道:“蓂荚和南山尚未起身,兄长不必等她二人,这便上路吧,我送兄长出门。”说罢与铁幕志一同步出院门,走出一段路后,方轻声问道:“兄长,自我走后可曾有事发生?”
铁幕志摇头道:“并无什么特别之事。”
光波翼又问:“那姐妹二人近来可有什么异常之处吗?”
铁幕志想了想,说道:“倒也谈不上异常,不过八九日前,南院邻家几位妇人蹴鞠时,不慎将彩球踢到咱们院中,她家婢女上门来寻,不想她们却是会稽人,两位姑娘见是同乡,便请她家女主人过来叙话。从那之后,蓂荚姑娘便好似有些闷闷不乐,却也不甚明显,或许只是……只是思念贤弟而已。”
光波翼又问道:“兄长可曾听到她们说些什么?”
铁幕志茫然道:“她们说的都是吴越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这家邻人一直便在此居住吗?”光波翼追问道。
“我们最初搬进来时,我曾以宝镜术观察过,南院只有一位老者,似乎是守院的老家丁,每日唯有洒扫院舍而已,却未曾留意何时便住进了这些人。那女主人乃是一位二三十岁的妇人,带着两名婢女和一名小童。”
光波翼心中略感蹊跷,又问道:“与那邻人交谈之后,姐妹二人可曾对兄长说过什么?”
铁幕志回道:“你这一问,我倒想起来了,那日吃饭时,蓂荚姑娘忽然开口问我,那黄巢造反究竟对是不对?我说当然不对。她又问我,男儿丈夫最看重的是什么?我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回答,便说各人所求不同,很难一概而论。她便问我,独孤公子的志向又是什么呢?我只得推说不知,她便不再问了。”
光波翼越听越觉奇怪,好端端的怎么问起这些无来由的话?看来须要仔细查问个明白了。唉!近来怎的好似掉进了谜坑一般,旧波未平,新波又起,怪事接踵而来,真有些令人吃不消了。
兄弟二人又道了些辞别的话,铁幕志便向北启程而去。
送走了铁幕志,光波翼回到院中,又等候了半晌,见蓂荚的房门依旧紧闭,便唤出小萝来询问。小萝回说,昨晚前半宿蓂荚呕吐了两次,之后便由南山陪着她入睡了。
光波翼听得心疼,又问小萝有关南院邻居之事,小萝答说自己与那邻家并无往来,只听说她们是会稽某位将军的家眷。
光波翼又问小萝道:“昨日你与纪祥可曾出过门?”
小萝回道:“纪祥昨日早起曾出去买菜,我与两位小姐整日在家,未曾出过院门一步。”
光波翼忙问纪祥去哪里买菜,几时回来的。
小萝答道:“便是从这里向西不远处的通济坊、通善坊之间,早起时便有卖新鲜果菜的挑贩儿,过了卯时便没有了。纪祥也只去了一会儿便回来了。”
光波翼心中盘算,自己与花粉应是辰时之后进的安化门,距离那菜市还有四个街坊,时辰、地点皆与纪祥的行踪不合,该不会是他见到了自己与花粉进城。何况花粉坐在车中,更不应被外人瞧见。不知蓂荚究竟为何误认为自己有了新欢呢?
未能问出个所以然来,光波翼自是无奈,见天色已不早,也该去照看照看花粉了,便出门向玉蕊客栈走去,一路上仍在琢磨蓂荚何以误会自己。
客栈中,花粉早盼得光波翼心焦,见他到来,顿时喜笑颜开,娇问光波翼为何迟迟才来,昨夜去了哪里歇息。
光波翼胡乱搪塞她几句,又问她现下感觉如何。
花粉说道:“昨夜哥哥不在,我便一直静坐,谁想早上两腿便如木头一般,几乎没了知觉,好容易才将腿散开下座。若不是百典伯伯事先告知会有两腿无力的反应,我定会以为自己变成残废之人了。”
光波翼皱眉道:“虽说百典师父说起过,不过眼下你的反应已超乎预想,终究有些令人担心。我看还是尽快带你赶回罗刹谷去,寻到师父问个清楚,方能令人安心。”
花粉笑望着光波翼道:“哥哥对我真好,那我们何时动身回罗刹谷?”
光波翼不敢看她眼睛,低眉回道:“再容我一阵,我会尽快将事情处理妥当。”
花粉“嗯”了一声,叫道:“哥哥……”后面的话忽然止住不说。
光波翼看她一眼,发现她竟然脸色绯红,似乎极为害羞,以为她又是动了女孩儿家的心思,便说道:“我去为你叫些早点来。”
不想花粉又叫道:“哥哥……我想……”话到口边又再语塞。
光波翼见她双手紧按于两腿间,不停地搓着手指,忽然明白过来,问道:“花粉,你是想要……”
花粉微微点了下头,脸色更红了。
光波翼忙出门去向小二要来木马子,将花粉抱起,让她坐在木马子上面,自己则去门外等候。过了半晌,听见花粉叫他,又进门将她抱回榻上。花粉羞得将头紧贴在光波翼胸前,一句话也说不出,两手却紧紧抱住光波翼不放。
光波翼无法将她放下,叫了声:“花粉。”花粉这才回过神来,松开手,坐回榻上。
光波翼收拾好木马子,又去为她叫了早点、茶水,又让店小二去外面雇来一位妇人,暂时照看花粉,免得她再有缓急时身边无人。安排妥当,已是巳时将过。光波翼心中惦记着蓂荚,忙匆匆赶回曲池坊去。
进到院中,却是静悄悄的,毫无人息。光波翼忙去蓂荚门前察看,听得屋内已无人。又去其他房间,亦皆无人。便一一推开门来看,只见屋内陈设未动,衣服细软却已不见。
光波翼心中一惊,蓂荚等人该不会不辞而别了吧?忙又去到各个房间细看一番,最后却见自己房内榻上放着一封书信。展开来看,只见上书一诗道:
向来曾不解,一夫夜闯关。贼死复更生,恐君难自圆。尝期报国儿,翻做负心汉。眼拙难恨人,命薄怎怨天?君向长安北,妾向长安南。原来陌路人,从此各长安。
光波翼顿如冰水浇头,原来这是蓂荚留给自己的绝交信,她已出长安城向南去了!只是不明这诗中前面几句所指何意?何谓“贼死复更生,恐君难自圆”?转念一想,蓂荚一行四人,必是刚刚雇了马车,从距此最近的启夏门出城,此时未能走远。当下奔出院门,径向城南追去。
出了启夏门,一路向南奔走,此时顾不得回避行人,光波翼展开身法,疾速而行。路上行人偶遇,还以为自己眼花,不知何物从身边飞过。
光波翼何等神速,不多时便追出数十里,终于看见一辆马车向南飞驰,忙赶上前,跃上马车,将车拦下。
赶车人吓了一跳,问道:“这位公子是来取信的吗?”
光波翼掀开车帘,见车内空空,并无一人,便问那赶车人:“取什么信?”
赶车人道:“适才城中有位小姐雇了我的车,还交给我一封信,让我赶着车尽快向南跑,还说自会有一位俊俏公子前来拦车取信,想必便是公子您了吧?”
光波翼见车内并无蓂荚,心已凉了大半,忙向赶车人索过那封信,读到:
尧帝庭前草,奚忍作茅菅?既为负心人,何必见此笺?
意为:“你为何忍心将我这神圣的仙草当作野草一般随意抛弃,而不知珍惜?既然你已做了负心之人,又何必赶来追我,而得以见到我这信笺?”
(按:“蓂荚”本为帝尧时生于帝庭的一种瑞草,每月从初一至十五,日结一荚;十六至月终,则日落一荚。逢小月最后一日(二十九日),则一荚焦而不落。所以从荚数多少,便可知晓是何日。帝尧奇之,名之为“蓂荚”,又名“历荚”。)
光波翼读罢待在那里,半晌不动,只听那赶车人说道:“我还以为公子会迎面拦车呢,早知您从后面追来,我又何必跑那么急?回去还要多走些路程。”说罢将马车掉过头来,忽然讶道:“哎?公子,您快别发呆了,您的马呢?是不是跑丢了?”原来赶车人以为光波翼是骑着马从后面追来的。
光波翼无心睬他,默默转身回城,未曾想到蓂荚是在戏弄自己,看来她已决意要离自己而去了。那赶车人兀自在身后喊道:“公子,要不要我捎你一程啊?”
心中空空荡荡,光波翼散步而行,两条腿也如失了知觉一般,任其自行挪动。走了蓂荚,怎的却比得知义父是自己的杀父仇人还要失落千百倍!
光波翼只觉眼无所见,耳无所闻,不知走了多久,恍恍惚惚进了城,一双腿将他带入那无人的空院之中。
坐在厅中桌前,昨夜的筵席仿佛依然未散,似乎仍能看见蓂荚正在痛饮那千古伤心之物。只是昨夜的心痛已化为今日的冰寒,连那点想要辩白的热气也散尽了。
光波翼僵冻在那里,转眼便已天黑,转眼又已天明。忽然院外马蹄声响,光波翼猛然惊醒,忙奔出门去,心中只盼着是蓂荚回来了。
出门却见不过是一辆马车从门前经过,缓缓向北而去。光波翼大失所望,忽又念道:“总不能就这样让蓂荚不明不白地走了,我须去隔壁邻家查个清楚,或许能查到些头绪。”
身随念动,念头甫落,光波翼已到了南邻院门前,敲了半晌门,却无人应答。
光波翼顾不得礼数,飞身纵入院内,却见那院子亦是空空荡荡,并无人踪。各个房间察看一番,亦不似有人居住的模样,却也无甚灰尘,看来居者离去并未太久。
光波翼心中愈加起疑,便急奔到冯记茶铺,请谷逢道帮忙打听那南邻主人的底细。
谷逢道久居长安,眼线众多,打探消息正是拿手好戏,当下应承下来。便请光波翼在茶铺中稍坐,吩咐一个伙计出门去了。
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伙计回来禀告谷逢道,已经打听到了,那院落的主人乃是城中一位于姓米商,家住永宁坊。
光波翼忙问,可否与那于掌柜相见?伙计回说,想见随时可见。
光波翼便向谷逢道称了谢,让那伙计引路,去永宁坊见于掌柜。
伙计引着光波翼径奔东市,光波翼问那伙计为何不去永宁坊,伙计答说:“于掌柜的米店在东市,现下他应在店中。”
到了东市一家米店门外,果然见到于掌柜在店中,乃是一位四五十岁的和蔼胖子。那伙计指给光波翼之后,却不进门,向光波翼告辞后返回茶铺去了。
光波翼进门与于掌柜见礼之后说道:“在下初来长安,正在寻觅落脚之处,看中了您曲池坊那套宅院,想要租下,不知于掌柜意下如何?”
于掌柜呵呵一笑道:“哎呀,这位公子爷,实在不巧,您来晚一步,那套院子刚刚租给了别人。”
光波翼忙问:“何时租出的?”
于掌柜道:“大概十日前。”
光波翼怪道:“在下曾去看过那院子两次,院中并无人居住呀。”
于掌柜闻言讶道:“哦?不会吧?那房客当初租房之时颇为急切,出的价钱也蛮高,说是用来安置远来的家眷呀。”
光波翼又问道:“掌柜的可知那人姓名?相貌如何,是哪里人士?”
于掌柜嘿嘿笑道:“公子爷怎么像是问案一般,房子既然已租出去了,还是请公子爷另寻一处宅院吧。”
光波翼冷笑一声,将于掌柜拉到一旁,低声道:“实不相瞒,在下奉命追查一伙飞贼,这伙贼人胆大包天,竟然偷了宫里的宝贝。我怀疑便是他们租了你的宅子。你若将所知情事细细告诉我,或可免了你通贼窝赃之罪。否则,请恕在下无礼,要请足下回刑部一叙了。”
于掌柜闻言大惊,忙赔笑道:“哎呀大人,请恕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您是刑部的官爷。小人是个老老实实的生意人,哪会通贼窝赃啊?那房客租房时,脸上又没写着‘贼’字,小人怎会知晓?您想问什么,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望大人原谅小人适才的无心之过。”这才详细告诉光波翼那房客之事。
原来于掌柜那套宅院,本是留待来年春夏之际,给他在外经商的弟弟回京来居住的。不想十日前,一位自称刘继长的中年男子,寻到于掌柜,死活要租这套院落,说是携家眷从江南赶来,眼下无处安身,看中了这院子临江,多少有些家乡亲近之感。于掌柜本想拒绝,那刘继长却愿出三倍于市价的租金,并称只在长安居留数月,绝不妨碍于掌柜明年春夏用房。于掌柜这才答应将宅院租给他。至于那人身世、来路,于掌柜则一概不知,亦未见过他的家眷。
光波翼听罢但觉其中必有蹊跷,可惜并不能查知那房客多少底细,只得向于掌柜告辞出门,那于掌柜犹自忐忑,恭恭敬敬送光波翼出门时,尚不断好言赔罪。
光波翼见一时半日也查不出头绪来,眼下花粉的身体又着实令人担忧,看来也只好先送花粉回罗刹谷,日后再图慢慢察访蓂荚的行踪。只要寻到蓂荚,她肯与自己当面将话说清,便可真相大白了。唉!只恨自己前日晚上,既然已听出蓂荚的弦外之音,何不立时便同她将话说明白?何必碍着铁幕志与南山在场,以至于一误再误。如今再想要与她辩白也已不能了!
光波翼又回到曲池坊的宅院,想最后再察看一遍,却见蓂荚与南山的房中均被拾掇得干干净净,连一丝寸缕也未留下。书房中亦是简单整洁,笔、砚也未留下一支。
正要出门,光波翼忽见书案脚下的废纸筒内有几个揉成的纸团。光波翼俯身拾起,将纸团仔细展开,只见第一个纸团上写着玄英先生方干作的一首诗:“趋世非身事,山中适性情。野花多异色,幽鸟少凡声。树影搜凉卧,苔光破碧行。闲寻采药处,仙路渐分明。”字迹清而有力,秀而不俗,正是蓂荚所书。
再展开一纸团,纸上字迹已被涂抹了几道墨痕,却仍能清晰看出那两行字是:“凤归衔瑞草,悠然见南山。却笑……”其字虽不如蓂荚得法,却也工整秀丽。诗虽未写完,却明显能看出这必是南山写来戏谑蓂荚的,被蓂荚看见后用墨划了去。
光波翼看着这两张墨迹,一时想见姐妹二人在这书房中写字嬉闹的情景,不觉心中又是一阵酸痛。南山那半首用来玩笑的打油诗,此时读来却觉凄楚不堪。正所谓:家家儿女芥子事,自古愁杀顶天人。
光波翼又展开剩下的几个纸团,都是姐妹二人写了一半的古今诗句,且多勾抹污损,并无特别之处,便又弃之筒中,将前面那两张皱纸小心折好,揣入怀中。忽然想起百典湖墙上那半幅字来,不知自己是否会像那位尤君一般,藏着这张废纸抱憾一生!心中愈加感伤起来。
看看这宅院再无可察、可看、可留、可恋之处,光波翼黯然出门,向玉蕊客栈走去。
一整日多未见光波翼,花粉早急得心燥肝焦,若非两腿不能行走,必定跑出去四处寻他。今见光波翼面色惨白地回来,也顾不得那雇来的妇人在场,竟放声哭了起来,边哭边道:“哥哥,你怎么了?我还以为……还以为……”
那妇人见状忙知趣地退出门去。
光波翼强装一笑,说道:“没什么,我只是连夜奔波,去办了件事,现下已办妥当了,咱们即刻便可上路。”
花粉摇头道:“一日一夜未见哥哥,你怎么变得这般憔悴?莫非哥哥遇到什么急难之事了吗?我看哥哥还是在此稍稍调养两日再走吧。我将心髓丸的剂量告诉哥哥,这长安城中定能抓到道地药材,哥哥去配上两剂,路上也好服用。”
光波翼不肯,花粉力争不果,只得同意明早上路,却坚持要光波翼午后去按方配药才行。光波翼亦只好随她。
路上行了十余日,花粉双腿霍然而愈,却转成了口苦、两手时而挛缩、抽搐之症,常常因此打翻杯、碗,无法抓持物什。
光波翼一直闷闷不乐,做梦也想着蓂荚,不知她去了哪里,如今怎样了。蓂荚时而现在眼前对自己微笑,轻轻唱着那首莲歌,时而又哀怨地望着自己,一碗接一碗地吃酒。当真是念伊在伊,梦寐难忘,以至于驾车之时,光波翼呆呆出神,任马儿奔驰,好几次险些走错了岔路。
这晚,二人到了夏州(今陕西横山县西)境内的一座小村,投宿在一家简陋的小客栈中。此地旅人无多,物产不丰,并无甚好吃的东西,加之光波翼与花粉皆不食荤腥,故而只能要了两碗南瓜、白菜与馍馍炖成的“汤馍馍”。
汤馍馍摆到花粉面前,花粉却摇头道:“哥哥自己吃吧,我今晚不吃饭了。”
光波翼忙问她是否身体不适,花粉却道:“我两手越来越不听使唤,眼下已拿不得筷子了,这晚饭不吃也罢,否则又要出丑。”
光波翼道:“你这手若是十日不好,便十日不吃饭吗?难不成要将自己饿死?”
花粉“哼”了一声,将头扭到一边,不去理会那碗汤馍馍。
光波翼看了看她手臂,见她攥着拳头,小臂不住抽动,果然反应得比前更加厉害了。无奈之下只得说道:“不如我喂你吃如何?”
花粉忙将头转回来,笑着点头“嗯”了一声。
光波翼端起碗,一口馍、一口菜地喂花粉吃下,此时不得不看着花粉,却见花粉的眼光比前又大不同。
常人的眼神乃是由心光映射而成,随着当人所思所想不同而自然生出一种眼神来。而此时花粉眼中,一股妩媚春色似乎已与一双眼珠融为一体,魅惑之态自然流动。无论花粉思何事,说何话,做何举动,皆无法减损眼中这股子魅惑之气。其势猛烈而不失柔美,其意浓郁而不乏娇羞,令人不见则已,一见必定难以自拔,目不忍舍,心不忍忘,神驰意往,骨软身酥,只盼着与她日日缠伴,夜夜良宵,一亲芳泽,死而无憾。
光波翼一见之下,不禁怦然心动,霎时呆住,片刻之后,才蓦地惊觉,忙将目光移开,暗自深吸一口气,强压住一股莫名冲动,心中仍如小鹿一般乱跳。
花粉见光波翼举止奇怪,忙问他怎么了。光波翼不便明说,只得装作无事,继续喂她吃饭,却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目光压低在花粉口鼻之下,不敢再稍稍看到她那双眸子。
光波翼心中大为诧异,自己适才为何如此失态?那般奇特感觉强烈难忍,纵对蓂荚亦不曾生起过。明知自己对花粉毫无男女之情,为何却被她那眼神如此深深吸引,竟至动了那般心思?若非素来修持忍术得法,定力过人,难料自己便会做出何样举动来。转念一想,前几日花粉两腿不便之时,自己抱她上下马车,还与她对视过,那时虽觉她眼神怪异,魅惑之色愈来愈浓,却也未曾如这般勾魂摄魄,令人难以自拔。自己既非好色之徒,又非负心之辈,且有相当定力修为,竟难以抵挡花粉这一瞥之诱惑,莫非是花粉所习忍术之力所致?
花粉见光波翼半晌无语,若有所思,便问他在想些什么。光波翼趁机问道:“花粉,你自从修习这忍术之后,除了那几种不适感觉之外,可曾觉出有其他特别之处吗?”
花粉两颊微微一红,羞道:“我不告诉哥哥。”
光波翼又道:“眼下师父不在身边,我是担心你修习不当,有走火入魔之虞。你再仔细回想回想,可否有过师父未曾说过的反应?”
花粉轻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是什么?”光波翼忙问道。
“我……我……”花粉犹豫片刻,终于含羞说道,“这只怕与修习忍术无关……我心中常常想念……哥哥。”后面声音微如蚊蚋。
光波翼闻说亦是脸上一红,心中却道:“不知花粉所说的想念,是否便如我适才那般奇怪感觉,若是如此,只怕当真便与修习这忍术有关。”只不便再细细追问,心中更加疑惑不解。
吃完了一碗汤馍馍,花粉叫道:“哥哥,我还想再吃一碗。”
光波翼便又拿起一碗,说道:“适才你说不吃,如今却吃个不停,看来这汤馍馍正对你胃口。”他哪里知道,花粉并非爱吃这汤馍馍,却是希望光波翼多喂自己一会儿,暗自偷享那幸福甜蜜之感。
一路上,花粉白日里便在马车上睡觉,夜间则尽量静坐修炼,以图尽快将身体的种种不适之感除去。如此又行走了四五日,二人已距黄河南岸不远。
光波翼对花粉说道:“花粉,前面不远便是黄河,过河后再走五十里左右便可进山了。三道忍者大都聚集在黄河北岸,此番去罗刹谷,我不想令三道忍者知晓,况且你又是北道之人,若让三道忍者瞧见,只怕对你不利。可有其他隐秘小路通往谷中吗?”
花粉答道:“我也是这般想,小路倒是有一条,只是须绕好大一个弯路,且尽是难走的山路,只能步行。”
光波翼问道:“眼下你的身体如何?能走山路吗?”
花粉点头道:“这些日子,每晚静修,手掌已能伸开,小臂抽搐也减轻许多,或许再坐一夜便可消退了。要走那条小路,须从此向东走七八十里,到丰州的‘铁匠逃’,过河后再向北行六十里进山。”
(按:唐代丰州位于今内蒙古西部,所辖范围大致相当于今巴彦淖尔盟和包头市大部分地区,鄂尔多斯市北部和呼和浩特西北部的部分地区。这里从战国、秦、汉以来,中原王朝就相继设置郡县进行管理。东汉末,屡遭兵燹,“城邑皆空”。北周武帝时又在此设永丰镇,隋开皇三年(583年)始置丰州,唐亦延续之。唐代丰州属于关内道,贞观四年(630年)设立丰州都督府,贞观二十三年(649年)取消都督府。天宝元年(742年)改为九原郡,乾元元年(758年)恢复丰州,并设立天德军、丰州都防御使。
唐武德八年(625年)曾将泉州(今福州,州治在闽县,辖闽县、侯官、长乐、连江、长溪五县)改名为丰州,置丰州都督府。贞观元年(627年),又改丰州为泉州,增辖南安、莆田、龙溪三县,属岭南道。此与上文中的丰州为同名异地。)
光波翼奇道:“铁匠逃是个地名吗?这名字好生奇怪。”
花粉释道:“铁匠逃是个小村子,相传当年村中家家皆以打铁为生,他们打造的铁器件件都是精品,无论中原商客,还是西来的胡人,都争相来这里收购铁器,渐渐这里便成了黄河南岸一座颇为有名的铁匠村。可是后来赫连勃勃做了大夏国王之后,他生性残暴,召集天下巧匠为他打造神兵利器,打造出的弓箭若是不能射穿铠甲,便会立即杀掉造弓箭的匠人,若是射穿了铠甲,便会杀掉造铠甲之人,故而虽然造出了千万精兵利器,却也杀掉了数千工匠。他听说铁匠村中有众多能工巧匠,便命人前去抓捕,幸好村民事前得到了消息,一夜之间,全村人逃了个干干净净,这里便成了一座废墟,人们便称呼这个地方作铁匠逃。直到后来大夏亡国之后,才有人陆陆续续又回到这村中来居住,不过铁匠逃的名字却一直沿用未改。”
光波翼叹道:“自古暴虐百姓者,其国皆不可久。赫连勃勃徒有惊世的雄才伟姿,大夏却不过存世二十余载。这铁匠逃着实是个好名字,尤警后世。”
(按:赫连勃勃(381—425年),原名刘勃勃,匈奴右贤王去卑之后,骁勇剽悍,善骑射,多智谋,称雄漠北。初附后秦姚兴,公元407年,反叛后秦,起兵自立,称大单于、大夏天王,并改姓赫连氏,于407—425年在位。史载:(其)器识高爽,风骨魁奇,姚兴睹之而醉心,宋祖闻之而动色。岂阴山之韫异气,不然何以致斯乎!虽雄略过人,而凶残未革,饰非拒谏,酷害朝臣,部内嚣然,忠良卷舌。灭亡之祸,宜在厥身,犹及其嗣,非不幸也。)
当晚,二人便停在黄河南岸不远的一个小村中歇息,花粉整夜静修。次日上路,花粉两手已能伸握自如,只是小臂偶尔还会抽搐。二人赶到铁匠逃,渡过黄河后又行五六十里,便到了秦山脚下。
是时天色已晚,山脚下并无村落,光波翼卸下马匹,让花粉在车中歇息,希望她再静修一夜,筋脉便可完全恢复,明早好攀上山去。自己亦在一旁寻了些干草,铺在平地上,静坐运功御寒。
(按:秦山即呼和浩特西北的大青山,秦汉魏晋时称“阴山”,隋唐称“秦山”“大斤山”“青山”,辽、金、元时以“阴山”代称,在《归绥县志》中又称“祁连山”和“天山”。清代后逐渐称作“大青山”。)
(又按:罗刹谷应在今包头以西的“梅力更”一带。)
当夜正值腊月十五,北风呼啸凛冽,黄昏时便开始下雪,直到后半夜,渐渐风住雪停,黑云亦慢慢散去,一轮圆月挂出,照在数寸厚的雪地上,更显清冷。
二人虽在长安置备了两身棉衣,此时仍无法抵御塞北的冬寒,幸好光波翼内功深厚,调动脉气,汩汩周流全身,倒也坐得自在安乐,却不知车中的花粉是否撑熬得住。
静坐良久,光波翼收功下座,站起身来活动一下筋骨。抬眼望见偌大的满月,不禁又思念起蓂荚来。自古以来,不知是因为人们多以月色言情,还是因这明月本身便是情物,一见明月,便会勾起人无尽的情思。
光波翼从怀中取出蓂荚那两封绝交诗,又看了看,心道:“‘向来曾不解,一夫夜闯关。’这两句想来应是指八月十七那夜,我从杭州城高府中救人之后,假冒林语,闯出钱塘门一事。看来蓂荚对此仍心存疑惑,未能尽信我编造之言。‘贼死复更生,恐君难自圆。’此二句却不明何意。‘贼死’莫非是指林语之死?却如何又说‘更生’?有何事我不能自圆其说?那夜从武林山南天竺寺出来,我曾向她姐妹二人假说自己是穿了林语的铠甲,并模仿他声音说话,赚开了钱塘门,难道这其中有何漏洞?”
光波翼细细回想了一遍,着实想不出有何明显马脚露出。心中又道:“也怪我一时粗心,未能察觉蓂荚对此有疑,否则总要想个办法向她解释明白。可惜眼下动乱之际,无法留在她身边,否则我便向她挑明了身份,谅她也不会在意我这忍者之身,又何必心中常怀着这不能坦诚相待的负疚之感。不过如今一切为时已晚,天下之大,不知该去哪里寻她,也不知她到底有何难解的心结,对我究竟生了哪般误会?”
光波翼将诗稿揣入怀中,对着那轮冰月呆呆发了一阵儿愁,但觉身体越来越冷,便重又回到草座上,准备运功御寒。忽闻车中传出“哥哥……哥哥……”的叫声,声音不大,颇似自言自语一般。
光波翼担心花粉被冻坏了,忙起身去看。
掀开车帘,月色之下,只见花粉已躺倒在车上,双手紧抓着被角,正翻来覆去地呻吟。
光波翼忙近前唤道:“花粉,你怎样了?”
花粉忽然坐起身,一把搂住光波翼的脖子道:“哥哥,我要死了……”
光波翼不知她究竟发生了何事,忙又问道:“你究竟怎么了?”想要推开她来看看,却被她紧紧搂住不放。
只听花粉呻吟道:“哥哥,我好想你……好想你……”便将嘴唇凑过来要吻光波翼,口中幽香扑鼻,令人一闻之下,立时冲动便起。
光波翼一惊,不禁后退两步,花粉竟被他从车上带了下来,却仍紧紧搂住他不放。光波翼忙用力将她推开,花粉吃不住力,一下跌倒在雪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兀自呻吟道:“哥哥……哥哥……我好想你……好想你……”
光波翼心说:“不好!花粉定是修炼忍术走火入魔,眼下百典师父不在,我当如何是好?”
再看花粉,右臂已支起上身斜坐在雪地上,长发披肩,面色娇红,双眼迷离,扭曲的身姿甚是妩媚,对光波翼叫道:“哥哥,你快救我!”
光波翼道:“花粉,你必是走火入魔了,如今管不了许多,咱们这便沿山脚折回向西,从大路尽快进谷中去寻师父。”
花粉摇头说道:“即便咱们回到谷中,百典伯伯也未必便已经到了。何况……”
光波翼追问道:“何况怎样?”
花粉道:“百典伯伯说过,修习此术最后关头,心中会有难忍之痒,到时只要哥哥在我身边便可助我顺利度过,否则纵然见了他本人也没办法。起初我也不明白这话,如今方知……”说着起身又向光波翼靠了过来,两眼直视光波翼,似乎喷出两道无形的火焰,瞬间便能将人吞噬。
光波翼忙闪在一旁,不敢看她,侧身说道:“花粉,天下哪有这般忍术修法?这话当真是百典师父所说吗?”
花粉此时已不再理睬光波翼的问话,开始动手解开身上的衣带。
光波翼忙大声喝道:“花粉,住手!你听我说!”
花粉哪肯理他,已脱去外面的棉衣,又开始解里面的衣衫。
光波翼心道:“花粉定然是走火入魔,已然神志不清了,看来只有尽快带她去见师父才是。”便飞身上前,出手点了花粉的穴道,花粉立时瘫软在地,口中仍喃喃说道:“哥哥,不要……我好想你。”
光波翼为她穿好棉衣,又将她抱在怀中,展开奔腾术,飞身向西奔去。心中不禁想道:“不知我与这姑娘有何因缘,为何总要抱着她赶去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