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漆无明走远,花粉一下扑到光波翼怀中,紧紧抱住他哭了起来。
光波翼茫然无措,半晌才道:“花粉,你怎么了?”
花粉边哭边捶打着光波翼肩头,娇嗔道:“你怎么才来?我在这里足足等了哥哥三个月!”
光波翼无奈,只得等花粉哭声渐止,才扶住她双肩,将她从自己怀中移开,问道:“花粉,你身上的毒都已除净了吗?”
花粉点了点头。
光波翼又道:“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没想到花粉再次扑入他怀中,又委屈地哭了起来。
光波翼皱眉问道:“花粉,你究竟怎么了?”
花粉啜泣道:“哥哥,我在药师谷中……我……我都不记得了……”说罢哭得更凶了。
“不记得了?”光波翼反问道。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哥哥!呜呜……”花粉越哭越伤心。
光波翼大感纳闷,心道:“难道花粉在药师谷中受了极大苦楚吗?看她这般模样,似乎有话未说出口。也许她并非当真忘记,而是不愿回想罢了。”当下轻拍花粉后背道:“好了,不哭了。如今不是都已经过去了吗?百典湖这个骗子如此陷害你我二人,我此番正是来寻他,讨个公道。”
花粉渐渐止住哭泣,从光波翼怀中出来道:“百典湖已不在谷中了。”
“哦?”光波翼颇感意外。
花粉道:“正月初十我便赶回谷中,见哥哥并未到谷里来,便去见师父,将事情本末都告诉了他老人家。师父听后非常生气,将百典湖叫来质问。师父不让我在场,我只好回到自己房中。等我再去见师父时,师父说他一念之差,轻信了百典湖,险些铸成大错。他已痛斥百典湖,并将百典湖赶出了罗刹谷。”
光波翼问道:“这百典湖究竟是何许人?你师父为何如此轻易便放过他?”
花粉答道:“师父说,他真名其实不叫百典湖,而是叫‘幽狐’,是位精通多种法术的术士。因他不是我北道的忍者,又是黄巢向师父推荐之人,故而师父也不便太过留难他,只将他赶走罢了。”
花粉看了看光波翼,又小心翼翼地说道:“师父还说,他是因为急于将哥哥招回身边,才一时糊涂,听信了幽狐的鬼话,听任他假冒百典湖去欺骗哥哥,现在想来,当真追悔莫及。”
光波翼说道:“如此说来,你师父从来便知道这场骗局喽。”
花粉忙说:“可是师父并无恶意!他只想让哥哥早点回到他身边来。”
“那他何不直接向我说明好意?何必让人来骗我?”光波翼质问道。
“师父怕哥哥被坚地蒙蔽太久,一时难以转变,所以本想先把哥哥拉回来,再慢慢向你说明。不过,师父说他现在想明白了,还是直接对哥哥把话说清楚好些,免得再节外生枝。”花粉说道。
光波翼嗤笑一声,道:“我既非手握重兵的将帅,又非你师父的至亲眷属,哪里值得他这般抬爱,非要将我拉到他身边?花粉,你当真相信你师父的话吗?”
花粉“嗯”了一声,道:“师父是真心喜欢你,他说,我是他最心爱的弟子,将来也只舍得……”花粉忽然面如火烧,小声接道:“也只舍得将我……”便羞得再也无法把话说完。
光波翼已听得明白,知她要说“也只舍得将我许配给你”,便接口道:“不过也是,我既非什么要紧人物,你师父却如此看重我,莫非他当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念着与我父亲的旧交,眷顾故人之子吗?”
花粉忙接口道:“你见了师父就知道了,他可是个大大的好人!”
光波翼微微一笑,心道:“我倒要见识见识这位大好人。”
花粉也笑了笑,说道:“哥哥,咱们快走吧,师父一定等急了。”
二人边走边聊,花粉问光波翼这些日子都去了哪里,光波翼便将南下夺取闽地四城、建州夜闯帅府、翠海营救鹤野天等事说与她听,听得花粉兴高采烈,不时拍手叫好。
光波翼笑道:“你这般高兴,若是让你师父见了,只怕会骂你吃里爬外呢。”
花粉努嘴道:“才不会哩!上次师父听说哥哥帮助朝廷智取越州之事,非但没有生气,还笑着夸奖哥哥智勇过人、少年英雄呢!”
光波翼心道:“目焱竟会如此大度吗?”
花粉又道:“原来御鹤族的老族长还活着,他现在怎样了?”
光波翼稍一沉默,说道:“他厌倦了世态炎凉,归隐桃源了。”
“哦。”花粉点点头,又问道:“哥哥说幽狐欺骗、陷害咱二人,不知他对哥哥做了些什么?”
听闻此言,一时念起蓂荚那伤心欲绝的神情,以及自己在曲池畔小院中木然绝望的心境,光波翼心中一阵刺痛,只淡淡说道:“他不过是窥探我心中所想。”继之问道:“对了,花粉,你说幽狐是术士,可知他都会些什么法术?”
花粉回道:“听说他擅长读心术,可以探知他人心中所想。还会游魂术,神识可以离开身体,也就是道家所谓的元神出窍。另外还会一些杂七杂八的小法术。”
“游魂术?原来如此。”光波翼这才明白,原来幽狐并非身兼通心术与隐身术两种忍术,而是擅长读心术与游魂术两种法术,难怪他能不显身形与沐如雪交谈。以前自己一直将他当作忍者看待,故而以为他身兼两种失传忍术,不想他竟是一名外道术士。
光波翼此时忽然想起,自己那夜一路追踪沐如雪之时,路上除沐如雪足迹之外,并未见到其他人脚印,若是有人以隐身术引领沐如雪,虽能隐去身形,却无法隐去脚印,自己当初竟忽略了此节。随又忖道:“目焱广交各路异人,北道日益壮大,却已非纯正忍者之师。这目焱行止逾节,有时却又显得雍容大度,不知他究竟是何样人物。”心中不免对目焱更加好奇。
二人走到一条溪边,花粉蹲下身,将脸上泪痕洗净,转身对光波翼道:“哥哥,这是百药泉,据说常饮此水,不但可以祛病,还能延年益寿。你要不要尝尝?”
光波翼问道:“为何叫百药泉?”
花粉道:“因这泉水从山中流出,一路上冲刷、浸泡了各色草木、树根,都是这山中的良药,等泉水流到下游时,便成了药泉。说也奇怪,我们住在山中,若有些小灾小病的,喝了这泉水,病就好了,所以这泉水便被称作百药泉。”
光波翼听了也觉好奇,便捧起泉水喝了一口,果然有股淡淡的药香,便故意谑道:“既然这百药泉如此神奇,用来洗脸岂不糟蹋?”
花粉呵呵笑道:“才不呢,用百药泉洗脸,可令面色白嫩润泽,谷中的姐妹都常常用这泉水洗脸。”
光波翼也笑道:“难怪你的脸儿如此白嫩,原来是这泉水的功劳。”话一出口,忽觉不妥。只见花粉果然羞中带娇,红着脸儿道:“哥哥若喜欢,我便天天用这泉水洗脸。”
光波翼知道花粉又生误会,担心她情根渐深,难以自拔,当下深吸一口气道:“花粉,其实我一直都把你当妹妹看待,你也一直唤我作哥哥,今日,我想正经认你作妹妹如何?”
谁知花粉忽然抱住光波翼手臂,低头羞道:“哥哥可不许反悔,你要答应照顾我一辈子,不许抛下我!”
光波翼暗自叫苦,未曾料到花粉居然越陷越深,忙说道:“花粉,你莫要误会,我当真是要认你作妹妹,不是……不是你想的那般。”
花粉愈加娇羞,喃喃道:“哥哥,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怎会不明白?”
光波翼大窘,一时竟无从再开口辩解,不知花粉是痴情太深,还是故作糊涂,只得转过身去,说道:“花粉,我刚刚想起,鹤祥云与漆北斗怎会抢先赶来拦住我?你又怎会带着漆无明一同前来解围?”趁机轻轻脱开花粉的手臂。
花粉闻言笑道:“秦山虽大,却到处都有我的耳目。嘻嘻,应该说是我师父的耳目。哥哥刚一进山,便有人通报了。御鹤族那些人新来不久,还不知道师父的厉害,以为能瞒天过海。是鹤彩云向她三哥报的信,他们仗着有飞鹤,想赶在我迎到哥哥之前加害哥哥。我知道那漆北斗一向蛮横,只有她大哥才管得住她,御鹤族人也都惧怕漆氏兄弟,所以我得了消息之后,便去找漆无明一同来了。”
光波翼笑道:“看来在这秦山之中,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喽?”
花粉却摇头道:“那倒不是,有几个人,连师父也敬他们三分呢。我哪敢得罪?便是那漆无明,我也是敬他几分的。”
光波翼道:“你师父耳目虽多,总会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花粉跳到溪边一块石头上,扭头说道:“哥哥这话,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情。记得我六七岁的时候,师父让我在自己房里练功,我却偷偷跑去找姐姐玩。没想到还没等我走到姐姐房前,师父便赶上来,将我抓了回去。我心中奇怪,师父的屋子离我有几百步远,他怎会知道我跑出来了呢?一定是有人告密。所以第二天我就学乖了,关好门窗,自己在房间里玩。没想到师父又闯进来将我骂了一顿,我这才知道师父厉害,以为他是神仙呢。呵呵。”
光波翼问道:“你还有个姐姐?”
花粉道:“不是亲姐姐,她是师父的义女,年长我两岁,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师父没有妻室、家人,就只有我们姐妹二人与他最亲近了。不过她现今不在谷中,否则我一定带哥哥去见见她。”
光波翼“嗯”了一声,又接回刚才的话题道:“想必你师父所用的就是目族的秘术——天目术吧。”
花粉点头说道:“后来我才知道忍术原来如此神奇,从此也愿意刻苦练功了。”
光波翼问道:“不知你师父的天目术能见到多远?”
花粉道:“我也不清楚,不过我听师父说过,忍术修为越高,所见距离便越远。总之,只要离师父越近,便越无法瞒过他。可惜,这天目术对修习者要求甚高,只怕我十年八年之内是无法学到了。”
光波翼笑道:“你要学天目术做什么?也想看着其他人吗?”
花粉一本正经道:“我若学会天目术,一定刻苦修炼,希望能看到千里、万里之外,那时,无论哥哥走到哪里,我便都能见到了。”说罢,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光波翼。
光波翼本是寻个话头,将花粉那情丝避开,如今见她又游转回来,忙说道:“时候不早,咱们快走吧。”
山中数条沟谷交错,二人转到一条较大山谷中,山路更为幽僻。偶尔便会见到巨大浑圆的山岩,岩后山坡隐约生长着浓密的茅草,由北向南匍匐延伸向岩顶。
光波翼看着好奇,花粉却指着远处山岩道:“哥哥你看,那岩石背后看似山坡,其实却是一座茅屋,那茅草便是屋顶。这山中许多茅屋都是依着山岩而建,以此来避过山风。”
光波翼问道:“那茅屋中住的可都是北道忍者吗?”
花粉回道:“是啊。秦山之中忍者虽多,却大都分散而居,有人住茅屋,有人住山洞,并没有一个像样的村邑。我住的地方距师父最近,也有几百步远。”
光波翼又问道:“据说北道人数超过三千之众,秦山中的茅屋、山洞少说也应有七八百吧?”
花粉笑道:“咱们北道的人数还远不止于此呢。不过这秦山之中却只有一千多人而已,其他人等分散于八方州道,上至朝廷,下及村野,都有咱们北道的人,师父的手下可谓遍布天下。”
光波翼心道:“这些年来,目焱苦心经营,极力壮大力量,如今北道势力之广,恐怕远远超乎我的想象。”
一路上,光波翼几次感到有人暗中窥视他二人,知是北道忍者,也不去理会。不大工夫,二人转入一个小谷口,只走了数十步便到了尽头。
花粉笑道:“就快到了。”说罢迎着对面的陡坡攀了上去,光波翼紧随其后。
翻过这座小山,赫然又是一座封闭的山谷,四周山坡陡峭,林木茂密,谷中却是平坦开阔,花地如茵,极为静谧。
花粉低声说道:“哥哥,其实这里才是真正的罗刹谷。很美,是不是?”
光波翼点点头。
花粉又道:“师父平日很少见人,见人时也常常是背对别人说话,我们都习以为常,见多不怪了。待会儿见到师父如此,哥哥千万不要介意。”
光波翼问道:“你师父为何如此怪异?”
花粉回道:“师父是为了我们好。”
光波翼哂笑道:“原来如此。”
花粉讶道:“怎么,哥哥已知道原因了吗?”
光波翼道:“想必他不愿别人见到他的眼睛吧。”
花粉停下脚步,看着光波翼道:“难怪大家都说哥哥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你一说便中了。”
光波翼心道:“据说目族的高深忍术——目离术,可令人一见施术者眼睛,便经脉错逆,七孔流血而死,只是此术尚未修炼纯熟之前,收放不能自如,难免无意中伤人。莫非目焱已修炼了此术,却始终未修炼圆满吗?都说目焱忍术高明,可与其他三道长老媲美,我今日去见他也不知是吉是凶。”
光波翼正自惟忖,花粉指着前面不远处两间瓦房,兴奋说道:“那里便是我的住处!等见过师父,再请哥哥去我那里。”
又向北指道:“北面百步之外便是我姐姐的住处。”
二人又前行几百步,见到一片海棠林。花粉道:“林子后面便是师父的住处——海棠山庄。”
光波翼第一次听到海棠山庄之名,不禁说道:“这海棠山庄可是我父亲过世之后建的吗?”
花粉道:“当然不是,光波伯伯当年便是住在这山庄中。我小时也在这庄中居住,到六岁以后才搬出来自己住。不过‘海棠山庄’是师父后起的名字,记得在我三四岁的时候,海棠花开得正艳,师父命人制了额匾,挂上去的。”
穿过海棠林,一座院落现在眼前,院门前有一人,四十几岁年纪,中等身材,一身青布长衫,背手而立。
花粉大为惊讶,叫道:“师父?!”忙跑上前去。
光波翼也颇为诧异,走到近前,只见那目焱眉目清秀,样貌极为儒雅,却不大敢细看他的双眼。正待施礼,却听目焱开口说道:“翼儿,你总算来了。”
光波翼闻言一怔,不想目焱竟然称呼自己作“翼儿”,不禁抬眼看去,只见目焱两眼炯炯有神,精光四射,却是极为慈爱地望着自己,那一股柔情,好似慈母在凝视怀中的娇儿一般,看不出丝毫的做作与敌意。
光波翼一时懵懵然,不知该如何开口。花粉在旁急道:“哥哥,这就是我师父!”忽又咬住下唇,小声道:“我是说,光波大哥。”
目焱呵呵笑道:“你爱叫什么都可以,何必害羞?”
花粉红着脸问道:“师父,您怎么出来了?”
目焱道:“翼儿来了,我怎能不亲自来迎?”
光波翼忙施礼道:“晚辈光波翼,见过目长老。”
目焱道:“哎,何必叫得如此生分?我与你父亲情同手足,你至少也应该叫我……叔叔。”
光波翼道:“晚辈初见长老,还是……”
目焱微微一笑,道:“不勉强你,随便叫什么都好。”说罢盯着光波翼看了又看,直将光波翼看得老大不自在,方收回目光,随即指着那片海棠林道:“翼儿你看,这些海棠就快开花了,当年你母亲最爱这谷中的花木,海棠花开时,她便会在这林中漫步吟诗,我与你父亲也会在海棠树下把酒闲话。一转眼已过去二十年了,如今故人不再,海棠依旧。每当看到这些海棠,我便会思念他们。”
光波翼听目焱娓娓道来,言下流露出一股浓浓的亲情与暖意,便如极亲的长辈与自己久别重逢一般,不觉更加意外,当下说道:“我父亲如果在世,仍会在此饮酒赏花。”
目焱转向花粉说道:“花粉,你先进去给我们准备酒菜,我同翼儿在这里说会儿话。”
花粉答应一声,又努嘴道:“师父真偏心,我都快一年没见过师父的正脸了,今天哥哥来,师父不但亲自到院外来迎他,还要与他同桌吃酒,叫人好生嫉妒!”
目焱笑道:“师父平日只与你最亲近,你倒来嫉妒别人。等会儿吃酒自然也少不了你,快去吧。”
花粉这才高高兴兴地跑进院中去了。
待花粉走远,目焱叹口气道:“这世上有两种仇,最为刻骨铭心,所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我知你心中一直记挂着报仇,不过眼下时机尚未成熟,你也不必太过心急。”
光波翼道:“自我记事时起,便听说您是我的杀父仇人。”
目焱哂笑一声道:“我还听说,我因图谋长老之位,故而杀害了你父亲。你是一个极聪明的孩子,如果相信这些鬼话,今日也不会到这罗刹谷来了。”
光波翼故意说道:“不管怎样,如今您已是北道的长老了。”
目焱笑道:“区区一个长老算什么?”
光波翼问道:“莫非您另有所谋?”
目焱微微一笑,并不回答,转而说道:“我知你自从离开幽兰谷之后,一直在做两件事,一为查访杀害你父亲的凶手,一为寻访百典族传人。如今可有进展吗?”
光波翼嗤笑一声道:“前辈岂非明知故问?百典湖难道不是奉前辈之命来愚弄于我吗?”
目焱又微笑道:“凤舞术固然是光波族家传秘术,不过既然因缘如此,你也不必强求。花粉虽然是我最亲近的弟子,我却不曾教过她半点目族忍术,并非我吝惜忍术,而是她实在不是修炼此术的根器。”
光波翼道:“我听说前辈的忍术也是血统传承,因此才无法传授给花粉吧。”
目焱摇头道:“只有目离术才是血统传承,其实我心中早已选定一人,希望他将来能够继承我的忍术。”说罢看了看光波翼,续道:“那就是翼儿你。”
光波翼奇道:“我并非目族子弟,如何能学前辈的忍术?”
目焱道:“我自有办法可令你学成,只要你愿意学。”
光波翼又问道:“前辈为何要将忍术传我?”
目焱道:“我既无子嗣,又与你父亲情同手足,故而视你如己出,不将忍术传你,又能传给何人?”
光波翼道:“晚辈不敢奢望。”
目焱笑道:“不忙,此事咱们慢慢商量。走,我先带你进去看看。”说罢引着光波翼走进院门。
那院子分为前后两进,东西并各有一座侧院,每座院子均不甚大,只有五、七间房屋。前院是正厅及两间侍者的寮房,乃目焱平日处分公务之所。后院是书房及静室,乃目焱读书练功之所。东院为客房及厨房,并两间杂货房,目焱从不留宿他人在家中,故而这东院除了厨子做饭及存放杂物外,那客房也只偶尔用作待客的餐厅。若当真有需要留宿的贵客,也均会安排在里许之外的专门待客寓所。
带领光波翼参观了一圈,最后来到西院,这里是目焱的卧室所在,平日从不让外人进入,即使最亲近的弟子花粉也极少踏足。
光波翼进到西院中,只见满院尽是白色的芍药花,此时盛期已过,花朵略显萎靡之态。
目焱说道:“翼儿,你好好看看这院子吧,当年你父母便是住在这里。”
光波翼见院中有正房三间,另有两间侧房,想到当年父母在此生活的情景,心中油然生出一丝酸楚。光波翼走到正房门前,上下看了看,知道这里必是父母的居处所在,转头问道:“如今这是前辈的卧室吧?”
不料目焱却指着东厢房道:“我住那里,这三间正房仍是当年你父亲在世时的样子,我从未动过,只是偶尔会到里面坐一坐,看一看。”说罢将门推开,让光波翼进去。
光波翼颇感诧异,目焱在这小院中住了十六年东厢房,难道当真是对父亲情深义重?
进到房中,只见陈设素雅整洁,与幽兰谷光波府中陈设颇为相似。中堂乃一字幅,上书“忘我”二字,正是光波勇所书。西屋为光波勇夫妇卧室,东屋为书房,房中除了书案、座椅外,便是两个书架,架上摆满了书卷。墙上挂着一幅《海棠执夏图》,图上题诗云:
又是一年五月中,海棠花开海棠浓。海棠林中看海棠,除却海棠总不逢。
胭丹悄染女儿面,幽香暗浸林下风。不争春光千百色,只许夏日一片红。
落款为:大中十三年初夏,芒夫画,妻恕君诗。
前文说过,芒夫乃光波勇的表字,恕君正是光波勇的妻子陈恕君。
光波翼看了半晌,方依依不舍地退了出来。
目焱微笑道:“翼儿,稍后我让人将西厢房收拾一下,你便在此多住一段日子,我有很多话,要慢慢对你说。”
光波翼道:“晚辈也正有一些事情想要请教前辈,不过这里是北道长老的居所,我还是住到别处为好。”
目焱道:“我一向是孤家寡人,无妻无子,心中一直将你当作自己儿子看待,你不必同我见外。虽然眼下你对我尚感生分,相信过些日子就好了。”
光波翼还欲推辞,目焱拉着他说道:“走,咱们先去吃饭。”
二人走到西院门口,却见花粉已站在门外,见二人出来,眉开眼笑道:“师父,酒菜都已备齐了,请您和哥哥入席吧。”原来她不敢擅自进入西院去打扰二人。
三人在东院餐厅坐好,目焱问道:“兰姨呢?为何不来一起吃饭?”
花粉答道:“兰姨说师父款待贵客,她不便参与。”
目焱道:“翼儿不是外人,今日算是家宴,快将她请来。”
花粉答应一声,忙跑出去寻兰姨。目焱告诉光波翼,兰姨名叫琴馨兰,乃琴族忍者,也是这长老府中的总管。更为特别者,她是光波翼的母亲陈恕君住在海棠山庄时的朋友,平日里常陪恕君一起说话、弹琴、解闷。
听目焱如此一说,光波翼对琴馨兰大感兴趣,极想见她一见。
不多时,花粉拉着一位中年妇人走进门来,只见那妇人一身素净打扮,模样清丽,神情温婉柔顺。
光波翼忙起身施礼,琴馨兰也忙回礼,不禁上下打量了光波翼两三番。
花粉笑问道:“兰姨,你看光波哥哥可是天下第一美男子?”
琴馨兰道:“光波公子的相貌酷似恕君夫人,却比夫人还要美。”
花粉说道:“想必光波伯母当年也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琴馨兰点点头道:“那是当然。”言下竟似有些无奈与失落。
光波翼听她二人说起母亲,不由得眉头微蹙,目焱在旁说道:“来来来,咱们快坐下吃饭,菜要凉了。”
席间大家话都不多,饭毕,目焱对琴馨兰说道:“兰姨,烦请你去将我院中的西厢房收拾干净,给翼儿住。”若是山庄中其他事物,目焱并不需要亲自过问,琴馨兰自会将一切打理妥当。只是这西院,乃庄中禁地,目焱只允许琴馨兰一人出入拾扫。
琴馨兰道:“知道公子要回来,我已准备了一套新被褥,这就去取来。”
目焱笑着点点头,琴馨兰在身边服侍他十几年,不但体贴入微,而且总能了解他的心思,所做皆合他心意,故而深得目焱信任依赖,渐渐已离不开这位家人般的大管家。
光波翼听琴馨兰这话,却觉有些不自在,好像自己此番来到罗刹谷中,是久游归家一般,特别是这些不久前还与自己敌对之人,如今竟似自己的家人。这一切均与自己所想差距甚大,一时间令人难以接受。
目焱又对花粉道:“花粉,你带翼儿到谷中四处转转,晚饭前回来。”
花粉自然高兴,与光波翼一同向目焱施礼告辞后便步出山庄来。
出门后,光波翼问道:“兰姨是个怎样人物?”
花粉道:“兰姨为人极好,无论对谁都是温和可亲,特别对师父,照顾得无微不至。罗刹谷中人人都说她好。只是她性格有些软弱,胆子很小,有时被师父错怪,受了委屈也不分辩,只一个人默默忍受。另外,她还是姐姐的师父,姐姐自幼便跟兰姨学习琴族的忍术。”
光波翼道:“你姐姐叫什么名字?我倒想见一见她。”
花粉道:“姐姐叫目思琴,我也不知道她何时回来。不过我却不希望哥哥见到姐姐。”
“那是为何?”光波翼问道。
花粉道:“姐姐可是秦山之中出名的美人,又善弹琴,歌舞俱佳,哥哥若是见了她,只怕便将我忘在一旁了。”
光波翼苦笑一声道:“看来我得去找药师兄一趟。”
花粉问道:“找药师大哥做什么?”
光波翼道:“我去问问他,为何不将你体内之毒祛除干净?”
花粉这才知道光波翼在揶揄她,当下撒娇道:“哥哥好坏!不理你了!”故意将小嘴嘟起,扭过头去。
光波翼微微一笑,忽见花粉停住脚步,站在那里抹起眼泪来。
光波翼莫名其妙,适才明明是在开玩笑,知道花粉也并未当真生气,为何她却忽然哭起来?遂转身走回花粉身边,正待询问,花粉蓦地扑进光波翼怀中,呜呜大哭,说道:“哥哥,我好怕,我好怕。”
光波翼忙问:“你怕什么?”
花粉哽咽道:“我怕……怕哥哥有一天会嫌弃我……离开我。”
光波翼闻言一时怔住,此时若是蓂荚在自己怀中哭诉这话,他必然会说:“我一辈子都会陪在你身边,一时也不愿离开你,也不让你离开我。”可是面对花粉,他实在不知如何安慰她。半晌,才说道:“花粉,我们永远做兄妹好不好,就像亲兄妹一般。”
花粉止住哭泣,抬头说道:“不好,我们要比亲兄妹更亲才行。”说罢故意将嘴角翘了翘,作出一丝笑容,拉起光波翼的手说道:“哥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光波翼随着花粉出了罗刹谷,在山中七转八转,愈走愈高,终于来到一座面西的悬崖边上。
花粉说道:“哥哥,这悬崖唤作‘试情崖’,传说如果有人真心爱一个人,只要她当着爱人的面从这崖上跳下去,不但不会受伤、摔死,更会得到爱人的真情,一生都会同爱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光波翼向悬崖下望了望,见有数百丈深,纵是高明忍者从此直落下去,也非得摔成粉身碎骨不可。当下对花粉说道:“世上总有一些美丽传说,却未必可信。一个人有没有真情,自己心里最清楚,何必要跳崖来试?”
花粉微笑道:“传说也未必都是骗人的。从前我听了这传说也觉得荒诞不经,平白无故,谁会傻到要去跳崖呢?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爱一个人,什么傻事都做得出。”
光波翼心中预感不妙,不知花粉为何带他到这悬崖上来说这些话。忽然看见一只灰鹤从接近崖顶的山中飞出,便指着飞鹤道:“花粉,你看。”
却听花粉说道:“哥哥,今日你能陪我到这里来,是天意。”
光波翼回头看时,只见花粉已背对崖畔站到悬崖边缘。光波翼忙叫道:“花粉,你做什么?”话音未落,花粉已向后倒下,仰面落下崖去。光波翼不及多想,也随之跳下崖去。
光波翼头下脚上而落,以期能追上花粉,只见花粉面含微笑,眼角却分明挂着泪珠。
只落下数十丈,光波翼便赶上花粉,将她抱入怀中,此时那只灰鹤已飞到光波翼身边,光波翼将身体调直,落到灰鹤背上,那灰鹤继续向下飞落了数十丈,以缓冲二人的落势,才重新平飞起来。原来光波翼在纵身跃下时,便已施展召唤术,将那只灰鹤召来。可见其不但反应极快,御鹤术也已相当精熟。
花粉见光波翼竟然不顾安危,追随自己跳下崖来,心中惊喜至极,原来哥哥也愿意为自己跳下试情崖!随之而来则是一阵恐慌,万一自己和哥哥当真摔死在崖下,这刚刚到手的幸福岂非永远都失去了吗?继之又觉释然,能与自己心爱之人相拥同死,夫复何求!
短短呼吸之间,花粉心中念头频转,一颗心正忽上忽下之时,忽然飞来一只灰鹤将二人驮起,稳稳地飞向山中,花粉不禁大为惊奇,莫非这试情崖果真如传说中一般,是老天考验人真情之处吗?若非上天显灵,二人怎会被一只灰鹤救下?何况即使是御鹤族忍者,也未见他们能以一鹤承载二人。她哪里知道,光波翼非但得了御鹤族忍法真传,而且其御鹤术更已远胜其他御鹤族忍者,可令一只寻常灰鹤承载数百斤之重。
灰鹤降落在试情崖南面一个山坡上,二人从鹤背上下来,光波翼说道:“花粉,你怎的如此天真?悬崖也是随便能跳的吗?”
花粉却仍抱着光波翼哭道:“我不是说过,传说也未必都是骗人的吗?哥哥,原来你当真肯为我跳崖!”此番却是喜极而泣,说罢将头伏在光波翼胸前,沉浸在甜蜜之中。
光波翼一时间与她说不清、道不明,只得暂且放下这话,说道:“花粉,鹤祥云应当就在附近,咱们去看看。”
花粉抬头问道:“哥哥如何得知?”
光波翼道:“适才那灰鹤便是他的坐骑。”
花粉奇道:“灰鹤长得都是一般模样,哥哥如何认得?”
光波翼道:“其实鸟兽也与人一样,样貌各自不同,仔细辨认,便可分别明白。”话虽如此说,其实光波翼乃是修习御鹤术之时,学会了辨鹤之法,故而能够认出不同鹤儿。
二人顺着山坡向崖顶走,不多时,忽见崖顶现出两个人影来,正是鹤祥云与漆北斗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