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山中已经风云变幻了,蔡观止坐在石头上灌了一通随身带来的酒,将一大壶白酒喝了个大半,他问雀儿要不要也来一口,她大摇其头。她劝他少喝一点,他不听,直至喝了个壶底朝天。他的身上有了一股浓烈的酒气,从石头上跳下来,在林子里开始跳舞。他跳舞的时候还吟诗,摇头晃脑的,雀儿啊,我找不到梦中的金凤凰,也找不到那个夕阳下弹琵琶的女子,就只有你这只小麻雀了。雀儿朝他啐了一口。他继续吟诵,雀儿啊,我现在真的只有你了。雀儿不再朝他吐唾沫了,她的眼眸子变得水汪汪的,心底里有了一丝感动,一丝爱怜,也有了一丝温暖。在她看来,这个三少爷虽说疯疯癫癫,行为举止不合常规,可也并不像别人竖着食指指指点点的那样疏狂,相反,他有时还挺可爱,也很可怜的。她从他那张失魄而落寞的脸上,看到了他内心的苍凉,彻骨的忧伤,也从他那张痴情的脸上,看到了他内心的痴情。红尘中有多少痴男怨女,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雀儿是知道是非的,也是知道深浅的。三少爷已经和千柱屋里的四小姐订了婚,自己又是个使女,她侍奉着他可是从来不敢有非分之想,更不敢步入禁区。男人与女人之间有时候只是隔着一层纸,有时候却隔着一座山,她明白自己与三少爷之间是隔着一座高山,而不是一层薄纸。雀儿又好幻想,朦朦胧胧的又似乎想着有朝一日能真的能成为他的新娘子,被他收为小妾,和蔺家四小姐一起服侍他。偶尔这样想时,她的脸就成了一朵绯红的云。
林子里很静,是那种十面埋伏的静,雀儿听到了风声,那股风是三少爷带过来的。那股风将他的酒气吹到她这里来了,他没心没肺的样子,醉眼迷离,看到的雀儿也是模糊的,仿佛披上了一方轻纱,出落得格外的标致。他紧盯着她,她意识到了危险,感到了害怕,他问她现在是不是在梦中,她凌厉地说,不是。他又问她为什么不抱琵琶,她又大声地道,我是雀儿,不是琵琶女!三少爷,你喝醉了!他说没醉。雀儿哭了起来,眼看着蔡观止越来越逼近,她想抓住什么朝他打去,可她抓的只是空气,连把树叶都没有抓住。她急中生智,转身就跑,他就在后面追。她不愧是山中的精灵,跑得比风还快,他跌跌撞撞,被一根野藤绊了脚,一头就撞在树上,栽倒在地上。许久,她发现身后没有任何动静,就又往回跑,发现三少爷歪倒在一棵树下,她上前扶起他,他已经呼呼大睡。
人醒了,酒也醒了,蔡观止对一切都已记不清爽了。雀儿说,三少爷你以后再也不能喝酒了,要不然还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荒唐的事来!蔡观止一脸的茫然,不喝酒,那你让我喝什么?不喝酒,那我还能做什么!雀儿忽然又哭泣起来,一脸的梨花带雨。蔡观止一头雾水,好端端的你哭什么?她说你坏,喝醉了酒就欺负我。他大惊失色,呆呆地钉在那里,像一根木头。她抹了一把泪水,好在我跑得快,你又被树撞了。他惊魂未定,她破涕为笑,开始安慰他,好了好了,就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三少爷,我知道你不喝酒永远也做不到,那就少喝一点,不要喝得大醉。酒这种东西是毒药,喝之前你管它,喝醉了就它管你,等到你神智不灵清了,你不是坏人也会做出坏事情来。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后悔药可买,等到闯了大祸那可就来不及了。看着雀儿依然海棠挂雨的样子,蔡观止心里触动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林子里黯淡了一些,发生了刚才的事情,雀儿的脸也黯淡了不少。如果仔细看,她的眼角眉梢似乎还淡淡的有着泪痕。她开始与蔡观止保持了距离,他走到前面她就故意落到后面,他落到后面她又大步流星地朝前奔走,雀儿一反往常地改了昔日的疯,这让蔡观止真正的恐惧,他害怕自己在酒后真的非礼了她。压抑的气氛又让他十分的难堪,窒息得连呼吸都有困难了。他想开口求她不要这种样子,不要躲着自己,可他开不了这个口,毕竟是自己因酒误事,有错在先,毕竟是自己伤及了她。自己伤害别人,比别人伤了自己要难受得多。
蔡观止与雀儿毕竟是隔着高山隔着大海,他不可能真正懂得女孩子的心思,不可能真正了解她微妙的心理变化。雀儿的黯淡其实并不是因为他酒后的非礼行为,相反,她居然还有那么一丝甜蜜。她的沮丧是因为无望,她不可能与三少爷有什么缘分,这是她的命,宿命的东西是谁也无法逆转的。夕阳收起了它最后的一道微光,林子里更加幽暗了,四下里朦朦胧胧的,鬼气森森,雀儿娇小玲珑的身子像是离开了地面,悬浮在半空中,经暮霭一渲染,呈现出诡谲的明暗关系。她的倩影,她的俏脸,就那么毫无青情地挂在夜色之中,起初与他若即若离,在风中飘来飘去,后来径直朝蔡观止飘过来。他大叫一声,雀儿,你别吓我!
他们完全融入了夜色中,除了他们,林子里空无一人。雀儿已经站在了蔡观止的面前,拿手在发怔的三少爷面前来回晃了几下,她问他怎么啦,是不是撞鬼了?她担心在这荒郊野外,乌灯瞎火的,他的癔症又犯了起来,自己就束手无策了。蔡观止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酒意并未完全醒来,他这才明白这酒的后劲比初醉时更大。大凡醉酒,初醉时现场直播,排山倒海,而后醉却如抽丝,一缕又一缕,一浪高过一浪,人倒是清醒了,可那种难受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得到,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想吐又吐不出来,吐出来的也就是一些清水。他这时一动不动,人活着,眼睛已经死了,眼睛活着,眼光已经死了,眼光活着,眼神已经死了。雀儿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弄进了一个山洞里,将一根沉沉的木头搬了进去。
一堆火烧起来了,将寒气与黑暗逼出了山洞。沉默了一会儿,蔡观止开口了,他吐出的话一字一顿,掷地有声。他对她说,如果他在醉后真的对她那个了,那他一定会对她负责任的。她的脸一下子像那堆野火一样烧得通红,她说三少爷你还在说醉话,什么那个了,你根本就没有对我那个。他又正色道,他不想去找什么梦中情人弹琵琶的美少女了,这辈子就守着她雀儿过日子算了。她大声道,你胡说八道!你那个梦中奇女子,一定就是那个弹琵琶的少女,她是你的命,是你的魂!你为了寻找她,不顾任何危险,到这深山老林之中,到这土匪出没的雄踞山寨来找她,可见她对你是那么的重要!如果没有了她,你就会失魂落魄,你的眼睛会瞎掉,你的心也会慢慢地死去,你就会成会这山洞里面的蝙蝠,再也见不到阳光!
蔡观止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就是告诉她,有那么严重吗?一阵夜风吹进了山洞里,与那堆野火散发出来的温热相抗衡,洞外的夜色很浓重,漆黑一团的夜色被火光挡在洞口的外边,怎么也侵袭不进来,除非那堆火焰全部熄灭。寒风就不一样了,它不断地向山洞里发动进攻,企图将火光的温暖消灭掉。在温暖与寒冷的交替之间,他们感到困倦了,雀儿开始迷迷糊糊地打盹,后来不知不觉地靠在蔡观止的身上睡了过去。又一阵冷风吹进来,他的酒意已经完全醒了,就睁大眼睛再也睡不着了。看到雀儿偎依在自己身上,他不忍心将她推开,就让她挨着自己。后来,他轻轻地移开她挂在自己身上的身子,放到在地面上,他脱下外衣,盖在她的身上。他出去捡来了一些柴禾,将行将熄灭的火堆重新燃旺。
半夜边,一前一后的进来了两个女子,她们的头发被夜风吹乱了。蔡观止以为闯进来了什么野兽,大吃一惊,本能地惊叫起来,谁?几乎在同一时间,他又惊得目瞪口呆,她们当中的一个,竟是那天邂逅在山道上的弹琵琶的美少女!另一个就是雄踞山寨的三当家何秀清,她的身上挂着弓箭,手里提着一只野雉。雀儿也被惊醒了,立即坐起来,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随即缩成一团,全身凉透,怔怔地看着她们。雀儿无端的恐惧传染给了空气,空气也在颤动。蔡观止轻微地晃动了一下,显然他感受到了这种颤动。他下意识地再次发问,你们是谁?
不待蔺曼卿开口,何秀清就抢先发话了,她让他们别怕,她们是来林子里打猎的,在林子里迷了路,天黑回不去了,发现这山洞口有火光就摸进来了。原来是这样,蔡观止与雀儿松了一口气。蔺曼卿一直没有说话,她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蔡观止的脸上,就像发现了一个天外来客。确切地说,蔺曼卿也惊呆了,一来是眼前这个俊雅的男子竟是那天在山道上偶遇的人,二来是这个男人曾经一千次一万次地出现在自己的梦里。山太高,水太长,蓦然回首,梦中的人儿居然就在眼前,这让蔺曼卿与蔡观止彼此如掏空了一般,身心俱颤,五内俱焚。许久,蔡观止不伦不类地问了一句,你的琵琶呢?蔺曼卿忽然如遇知音一般地一阵感动,她莺语如珠,放在雄踞山寨,没有带来。他大惊,雄踞山寨?很快他就想起来了,她曾被雄踞山寨的山大王抢上过山,也就淡定了下来。蔺曼卿看出来了他的惊愕,她只是淡然一笑,笑容里带有几分凄然,她并没有作任何解释。有什么好说的呢?
本来,有何秀清在,在林子里打猎是绝对不会迷路的。事实也是何秀清有意不带蔺曼卿回山寨,她的根本用意就是让她下山。何秀清也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她从蔡观止与蔺曼卿的眉来眼去之中隐隐觉得出了点什么,比如萍水相逢一见钟情,似有隐衷感情瓜葛什么的,总之他们之间肯定有戏。这样一想,她就暗自改变了主意,如果他们要上雄踞山,自己也不会再阻拦了。何秀清想,只要蔺曼卿被眼前这个公子哥儿迷住了,那自己与大当家之间就不会有人横刀夺爱了。这样一想,雄踞山寨的天空又能风和日丽,不再阴霾弥漫,更不会天塌下来了。洞中有泉水静涌成潭,何秀清一阵轻松,提着那只野山鸡朝山泉边走去。
此时此刻的雀儿是另一种心境,她比任何人更敏感地看出了眼前这个神仙女子,就是三少爷梦寐以求的意中人,也是他那天在山道上碰到的弹琵琶的美少女。雀儿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早已经泪水涟涟。蔡观止发现了,忙问她怎么了,雀儿抹一把泪水,又涌一泓泪水,她强颜欢笑,说自己流泪全是因为替三少爷喜欢。话音未落,她又叹了口气,心里暗想,要是眼前这位女子不曾成为雄踞山寨的压寨夫人,要是她就是千柱屋里与三少爷订了婚的蔺家四小姐,那就好了。
山洞里飘溢起诱人的烤山鸡的香味,何秀清撕下一只鸡腿递给雀儿,雀儿早已饿极了,她犹豫了一下,冷不防夺过来,塞进嘴巴里狼吞虎咽起来,她一边咀嚼,一边赞叹,真香,真香!众人被她的吃相逗笑了。雀儿发现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朝自己这边看,感到难为情死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吃了烤山鸡,他们在山洞里烤着火小睡了一会儿,夜色之潮也就渐渐地退去了。
找到了弹琵琶的女子,可是蔺曼卿的琵琶还在山上,他们就抱着面对生死的淡定跟何秀清再一次上了雄踞山寨。初到雄踞山寨的人,都会有到了世外桃源人间天堂的错觉,压根儿就不会把这里当作是一个土匪窝。因为有了大当家的承诺,蔺曼卿在山寨里是自由的,拿到了琵琶她就想回千柱屋。人真是奇怪的动物,这回大当家吴贵法并没有见蔺曼卿,她倒反而想在离开之前见他一面,否则她的心会不安的。不料,大当家的还是不见她,这让蔺曼卿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因为那一刀,她有一种说不清的内疚,她又感到迷茫,不知道大当家的为什么不愿意见自己一面。
蔺曼卿他们终于离开了雄踞山寨,一步一步地朝山下走来。蔺曼卿回头望了望山寨,见没有人马追来,就扭头而去。他们结伴同行,蔡观止不经意问起蔺曼卿下山之后去哪里,她说去千柱屋,蔡观止与雀儿的眼睛不约而同地瞪圆了。雀儿问她为什么要去千柱屋,蔺曼卿说她的家在千柱屋,她是蔺家的四小姐,当然要回那里。那一刻发生了地震,蔡观止与雀儿都震晕了。蔺曼卿也问他们要去哪里,雀儿脱口而出,东白湖古镇蔡家大院呀,她随即告诉蔺曼卿,眼前这位就是蔡家三少爷蔡观止。天塌了,地陷了,蔺曼卿与蔡观止彼此都朝地上看,恨不得用目光在地面上割开一条缝隙迅速钻下去。雀儿出神地看着他们,一个别向东,另一个别向西,脸上火烧火燎的,仿佛要将漫山遍野的花草树木青山绿水全部点燃。
蔡观止与蔺曼卿被一条无形的红丝带绑在一起了,从此世界上任何一种力量都无法将它解开了。他们继续前行,那一刻仿佛空气与阳光都是香的,因为山道两边开满了灿烂的野花。芳菲的空气与阳光铺天盖地地弥漫了开来,淹没了他们。蔺曼卿忽然惊慌起来,她是怕大当家的再次拍马追上来,将自己押回去,强逼她做他的压寨夫人。这回她有了自己的心上人,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再上雄踞山寨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虽然上了山寨做了压寨夫人,那个大当家的也会给自己几乎相同的动作,但那种感受跟蔡家三少爷给自己的是截然不同的。想到这里,蔺曼卿下意识地在自己的小腹部摸了一下,身子也就跟着扭动了一下,那一刻她好像也有了那种感觉,身子开始潮起潮落。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正想再往下面滑,忽然想到这是在荒郊野外,她一激灵睁开眼睛,猛抬头看到了他俊雅的背影,再想到他那张清秀的脸,她脸一红,急忙将手缩了回来。
马蹄声不偏不倚的就在那一刻响起来,还带来了一路弥天烟尘。蔺曼卿急了,大声道,蔡观止,强盗追上来了,我们快飞吧。蔡观止说他不长翅膀,飞不了,雀儿也说她不会飞。蔺曼卿说那我们就快躲起来。那边有片树从,他们就拼命地往林子方向跑,一头就钻进了丛林里。蔺曼卿原是会飞的妖精,什么样的大树她都能上得去,可现在她的身边多了一个蔡观止,还有一个雀儿,她的翅膀就不起作用了。上不了大树他们就躲藏在一棵大树的背后,雀儿躲在蔡观止背后,蔡观止就是她的树,蔡观止躲在蔺曼卿的背后,她就是他的树。
何秀清一闯进林子里,山风就开始疯狂起来,表现得十分的粗野,横扫着几乎所有的树枝梢头,发出一阵阵的呼啸声。此时的蔺曼卿一脸的寒气逼人,眼睛更是冷光嗖嗖,像刀片一样。她站在那里想,世上哪有这样便宜的事,你想抓就能抓去的。任凭你狂风大作,我就是定风珠一颗,看你能把我们怎么样!果然大风过了一阵子就小了,没了。事后,蔺曼卿自己也感到非常奇怪,那一刻自己居然会那么冷静,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爱情的力量,只有有最心爱的人在身边,就会产生一股神奇的力量,去保护对方。蔺曼卿问过蔡观止,当时他有没有像她那么冷静,他的回答让她迷茫,他说自己非常的害怕,他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她问他怕什么,他说怕蔺曼卿再次被那个山大王抢上山去,做了他的压寨夫人。大风过后,微风就吹拂过来了,林子里弥漫了一阵子淡淡的清香,那是花的气息,青草的气息,还有树叶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