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嬷嬷在猎杀灵猫,那只小白猫在发出尖锐的惊叫,凄凄惨惨的。这个张嬷嬷是个坏得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坏的人,阴毒的心肠,卑鄙的灵魂,注定了她一肚子的坏水,她做的每一桩坏事,都是那么的令人发指。这次宰猫只不过是小菜一碟。她要杀的是一只小白猫,她要杀它的原因就是因为看不顺眼它,她喜欢黑猫,而它居然是一只白猫,并且像雪一样的白,身上几乎就找不到一根杂毛。她要杀它,还因为它要叫,她晚上一直睡不着觉,而它也总是叫,而且又是那种发情一样的呜咽,鬼哭一般的令她烦躁,令她憎恨。
玲珑走了,还有蔺曼卿,现在蔺曼卿也不在千柱屋了,这让张嬷嬷十分的失落,内心里空荡荡的,一时间找不到了虐待的对象,她又不甘寂寞,只好找猫来泄愤了。她也听说过猫是很灵的,可她偏偏不信邪,越是灵异之物她越要去猎杀。整个过程她面无表情,那样的镇静,那样的淡定,具有大将风度,王者风范。那只小白猫被她浸到了沸水里,拔光了毛,还剥了皮。照东白湖古镇一带的风俗,猫死了不可吃肉,而是挂到树枝上。张嬷嬷终究心有余悸,跟开始杀猫时的飞扬跋扈判若两人,惊魂未定的她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将猫拿到了林子里,挂到了一棵树上。猫的白毛与皮都被她扔进池塘里去了,现在挂在树枝上的只是红艳艳的裸肉,她忽然害怕起来,越想越可怕,便点起了香,跪拜起来。佛讲因果,她现在栽的是什么种,开的是什么花,结的是什么果,自己心知肚明。
在潜意识中,张嬷嬷迁怒于猫,还有一个极为隐秘的原因,那就是三奶奶嫣然。嫣然不同于玲珑,就像当初玲珑初进千柱屋时那样,张嬷嬷也曾对她发淫威,十八般武艺全部用上,暗地里较足了劲。可是这个嫣然也非等闲之辈,张嬷嬷很快就败下阵来,随后就溃不成军。张嬷嬷恨得咬牙切齿,就连朝她的背影啐唾沫,用毒针扎她的布偶娃娃都用上了,仍然不解恨。后来,张嬷嬷就开始怕三奶奶了,人是犯贱骆驼,张嬷嬷不敢再在嫣然面前张牙舞爪了,反而在她面前陪上了笑脸。尽管她笑的时候比哭还要难看。
要是细说起来,张嬷嬷又碰到了一个前世的冤家。嫣然在千柱屋里有着足够的本钱,她长得妩媚,眼睛水灵,鼻子挺秀,嘴唇漂亮,还有一副洁白的牙齿。她又是最年轻的三奶奶,目前正是蔺莫桑最宠幸的“妃子”,要有多娇气就有多娇气,要有多傲气就有多傲气,在千柱屋里特别的颐指气使,特别的出奇出格,特别的妖媚狐骚,像是现在电影里的军统或日本女特务,张嬷嬷暗地里好几次气得都要吐血了,她恨不得将这只骚狐狸拉出去毙了!由于嫣然成天飞扬跋扈,装腔作势地作秀,气质上又有几分浮浪劲儿,天生的是一个狐狸精。不仅如此,嫣然还想当美女蛇呢。美女蛇多迷人哪,你想一想看,脖子一歪一歪的,腰身一扭一扭的,蛇信子一吐一吐的,走到哪里腰肢就不声不响地扭到哪里。一心一意要做她的狐狸精,当她的美女蛇,这让张嬷嬷很不舒服,却又无可奈何。
玲珑走了以后,嫣然仗着自己长得俊俏,又会作态,越发有恃无恐了。她在骨子里瞧不起大奶奶崔嬉,这个只会吃素念经的老妇人,年老色衰,只配到尼姑庵中去当老尼姑,怎么还可以在千柱屋里当奶奶!至于那个女管家张嬷嬷,她根本就不放在眼里,视作无物。嫣然倒是欣赏玲珑,可玲珑又像是一个不真实的梦。如果玲珑还在千柱屋,那嫣然就不能一枝独秀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嫣然倒暗自庆幸。嫉妒是女人的天性使然,因妒火中烧而生憎恨,也是自然不过的事。现在好了,嫣然在千柱屋里可以独占春色了。她的小蛮腰扭到哪里,哪里便春深似海,万紫千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千柱屋里到底是聪明人多,他们知道嫣然的背后是蔺老爷,嫣然正红得发紫,就连大奶奶崔禧也得让她三分,张嬷嬷也不得不有所收敛,暂且不嚼蛆了。如果现在有人不识时务胆敢跳出来跟嫣然争春争锋,那就是一个不会生存的人,至少算不得俊杰。不是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吗!
张嬷嬷的嘴巴暂且管住了,可她将收敛了的愤懑转化成了眼睛里的两把飞刀,从遥远的地方就凌空朝嫣然飞过来,冷飕飕的,锋芒毕露,透着一股凛冽的寒气。张嬷嬷发自内心的仇恨是没有任何由头的,不合情理的,然而,这股仇恨的烈焰确确实实存在,从她的骨子里,从她那鲶鱼眼珠子一样的眼眸中迸射出来。她像一只好斗的乌眼鸡,见谁啄谁,又像一条中了狂犬病毒的疯狗,逮谁咬谁。一阵风吹过来,将张嬷嬷这种怨毒的气息像罂粟花的气味一样送得远远的。嫣然像有了某种心灵感应,她径直朝张嬷嬷走过来,张嬷嬷发现了,想转身离去,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就只好站住了,她的第一反应是急忙将飞出去的刀子收回来,在骨子里收藏好,可脸上毕竟有一丝尴尬,堆上去的笑白亮亮的,像那抹在脸上的白粉一样,在阳光下十分刺眼。张嬷嬷没有抹白粉的影子甩在背后的地上,影子一直在她的身后没有挪移,张嬷嬷想,要是自己的影子是一只黑色的蝴蝶就好了,想飞就飞,想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
树丛里有一只黑猫喵呜了一声,张嬷嬷吓了一跳,那只老猫一跃而起,上了树梢,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张嬷嬷指桑骂槐,咒了黑猫一声,扬言总有一天要宰了这只老黑猫。这下,她要杀的不是白猫,而是黑猫了。嫣然一笑道,猫有九条命,你是杀不死的,再说,天下有那么多猫,有大猫小猫,有黑猫白猫,你也是杀不完的。如果你真的杀了猫,如果你杀猫杀多了,它们就会来找你索命的。到那时候,你就要一天二十四个小时睡不着觉了。嫣然话音未落,又幽幽地朝张嬷嬷笑了一下。
嫣然眯起了眼睛,冷不防觑了张嬷嬷一眼,那两道冷光居然比刚才张嬷嬷放飞的刀子还要凛冽,让张嬷嬷不寒而栗。在进千柱屋之前,嫣然并不知道张嬷嬷,可进了这高墙大院之后,嫣然听得耳朵都快生硬茧了,她听得最多的是玲珑的故事,玲珑被逼出千柱屋或多或少跟张嬷嬷有关。玲珑的出走,当然是老爷蔺莫桑在犹豫不决之中希望得到的结果,更是符合嫣然的利益与希冀的,不过,嫣然也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她从玲珑的身世飘零上看到了自己将来的命运,也从身边这个幽灵一般的张嬷嬷的身上,看到了自己面临的劫难与危险。天妒英才,红颜薄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嫣然与玲珑惺惺相惜,同病相怜。
如果三奶奶没有别的事,那我先走了,张嬷嬷悻悻然道。嫣然没有说让她走,也没有说不让她走,这让张嬷嬷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蓦然,嫣然发问,这院子里怎么到处都是猫的气味?张嬷嬷做贼心虚,一时居然答不上来。阳光斜斜地照在地面上,将她们的影子拖长了几公分,原来这影子也还是会移动的。此时无声胜有声。
刚进千柱屋那阵子,嫣然最大的敌人是情敌,她信奉这样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男人真正的快乐是在女人的身上,女人真正的快乐在男人的身下。可进了千柱屋这么久了,嫣然还明白了另一种道理,女人除了要有男人,还要有权,有权就有一切,这一点并没有性别之分。嫣然早就看清楚了,除了老爷,在这千柱屋中,权力最大的就要算大奶奶崔嬉与女管家张嬷嬷了。嫣然也不是省油的灯,这种权力格局是她所绝对不能长久地容忍的。嫣然是个敢想敢做的人,也是个说做就做的人,自己近水楼台先得月,朝老公枕边吹吹风,就够她们喝一壶的。蔺老爷娶玲珑时,算一次枯木逢春,现在又娶嫣然,就是铁树开花了。趁现在自己在老爷身边正得宠时,如果不借他的东风显摆一回,等自己有朝一日人老珠黄,可就后悔莫及了。
见张嬷嬷还在怔怔地站着,嫣然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又老又丑的妇人,其实也很可怜,算计了别人一辈子,自己倒比谁都累,连晚上也睡不好觉。嫣然决定要好好地收拾一下这个老妇人,但不是现在。嫣然要让她彻底跪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于是她装得像传奇故事中的女神一样举着圣洁的旗帜,事实上她只是一只骚狐狸精举着自己的手掌,她没有朝张嬷嬷凌厉地劈下去,她把张嬷嬷看作了一只只会放臭屁的虫子,虫子如果挨了巴掌那只是一小撮污屎。
嫣然十分突兀地问,你告诉我,这大院子里面有没有虫子?张嬷嬷见问,像久旱逢甘雨,一下子就打开了话闸门,洪水滔滔不绝地几乎要泛滥成灾了。耍嘴皮子毕竟是张嬷嬷的优势,她告诉嫣然,这里原先的虫子可多了,在蔺老爷造千柱屋前,这里原先是一片田野,青草茂盛,青野前面是一条小溪,后面是一座大山,因为有太多的虫子而出名,就叫螽斯畈。嫣然很好看地笑了一下,那张脸越发妩媚了,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发问很有趣的,就情不自禁地笑了。张嬷嬷的回答让她很满意,就紧接着问,那么现在呢,现在还有没有虫子?张嬷嬷迅捷地接过话茬儿,手舞足蹈地扮演虫子爬行的样子,有啊,只是全都钻进草丛里去了。在这院子里,墙脚跟,墙缝里,石头下面,还有荒草丛中,唧唧,喳喳,啾啾,到处都有我们的虫子,到处都是我们虫子的天下!
嫣然大笑,张嬷嬷学虫子爬的样子太活灵活现了,她说得也太有趣了。嫣然收起了高举着的旗帜,幽幽地说,太好了,你说得太美妙了,你还是有几分幽默感的,以后如果我感到寂寞的时候,或者说你感到寂寞的时候,你就来找我说虫子,我们就一起螽斯畈吧!嫣然的话正中张嬷嬷的下怀,让她说虫子比她虐猫更加亢奋,仿佛一下子漫山遍野的虫子都嘶鸣起来了,张开翅膀飞舞起来了,千柱屋有了三奶奶这面旗帜,就成了虫子们的天下!天下虫子是一家,嘿嘿。张嬷嬷的舌苔变得脆生多了,嘴皮也很薄,上下翻飞,唾沫星子像虫子一样飞出来。到底是宝刀不老,这老妇人像挺歪把子机枪,有话没话都会给你嗒嗒嗒嗒地来一梭子,瞧她那搔首弄姿眉飞色舞的样子,看上去血脉贲张,每一个细胞都风云激荡。
三奶奶的一番话,让张嬷嬷有了新的方向,她吃了秤砣铁了心了,有了十分坚定的主意,从此要疏远大奶奶崔嬉,一心投靠三奶奶嫣然了。除非,她张嬷嬷不想在这千柱屋里待下去了。打那以后,张嬷嬷有事没事都会来找嫣然说虫子,说了虫子,自然也说别的。宁做鸡头,不做凤尾,虫子们开会,三奶奶主持会议,张嬷嬷作主题发言,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东家长,西家短,哪个女子腋下有狐臭,哪个男人偷情爬窗子里跌进了粪坑,张嬷嬷到底是消息灵通人士,嘴巴像尿壶口,腹中有货,尿壶满盈了,是流溢不完的。这样也好,一段落寞的时光又打发过去了,不至于让初嫁千柱屋与男人在床上的激情戏渐渐淡了下去的三奶奶过于百无聊赖。这些日子和群众打成一片,有了新的影响力,张嬷嬷气色好了许多,晚上也能睡上将近两三个小时了,她很有成就感。
可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坏就坏在张嬷嬷这张嘴上,真是成也嘴巴,败也嘴巴。事情的来龙去脉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张嬷嬷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三奶奶的身上有狐臭,并且还加上了一句,这三奶奶腋肢窝下的气味干吗那么重!张嬷嬷的话浓墨重彩,经千柱屋里一班长舌妇们添油加醋的渲染,大宅院里上上下下都传开了。三奶奶有狐臭,这不是等于骂她是骚狐狸精吗?千柱屋里好像是专门出妖精的,能穿越时空。谎言经千万张嘴一播,就成了真理。千万张嘴长在群众的嘴上,群众就是这么个东西,一旦有风吹草动,就会兴师动众,就像游行示威,声势越来越大。
三奶奶到底不是省油的灯,她要追查谎言的来源,她放出狠话来,一旦查到始作俑者,轻则割舌苔,沉茅坑,重则沉水潭,下油锅。嫣然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她这惩罚的结果一公布,谁还敢承认自己就是那个始作俑者?张嬷嬷一看形势不对了,这次风吹草动搞出的动静大了,她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逃得比风还快。到底是做贼心虚,她又一天24小时睡不着觉了,开始寻找挡箭牌,替罪羊。她关紧院门,足不出户,整整想了三天三夜,最后她终于想到了一个最好的,那就是大奶奶身边的使女梅香。张嬷嬷心底里有了谱,总算睡了一个囫囵觉,充其量也不过是二三个钟头。
这时候太阳已经挂到西山上了,残阳似血。张嬷嬷终于从小院子里幽灵一样飘出来了,她在血色的夕照中站住,忽然有了一种想要咬人的冲动,上牙与下牙都磨得格格响了一阵子。在走出小院的时候,她就发过毒誓了,前脚跨出院子,后脚就不准备回小院子了。如果不帮三奶奶将谎言查个水落石出,如果不逮住那个始作俑者,不将她的三寸不烂之舌割下来,她就决不收兵。是可忍,孰不可忍!张嬷嬷现在已经成了正义的化身,一身正气,要为三奶奶打抱不平,要在千柱屋激浊扬清了。三奶奶何许人也,竟有人吃了豹子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朝她放最阴损最毒辣的臭屁!这个仇不能不报,耻不能不雪,是时候了!
稍稍令张嬷嬷感到心虚的是,她觉得自己似乎还缺少一个帮手,或者说打手,能文能武,方能打遍江湖,成为世上无敌手,后来她果然物色到了一个黄金搭档。当务之急则是要找到那个无事生非造谣中伤三奶奶的罪人,替嫣然报仇雪恨,张嬷嬷自然分得清轻重缓急,她主意一定,就大步流星地朝大奶奶的院子里奔来。一路上,她开始想那个合该割舌苔沉水潭的梅香,千柱屋里有那么多使女,为什么我偏偏要来找你?就是因为你不知道怎么做人!张嬷嬷说的做人,其实是做鬼,梅香不会做鬼,在张嬷嬷之流看来,就是不会做人了。做人得夹起尾巴,低三下四,对主子俯首帖耳。做人得学会拍马屁,阿谀奉承。做人得口是心非,把真话藏在心里,不管是逢人还是逢鬼,嘴上都得说鬼话,说假话。梅香啊梅香,谁叫你骨头那么硬?你一个小小的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掂掂自己有几斤几量?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再不杀一杀你的傲气,也不道自己姓什么了!是该教教你该学着怎么做人了!我杀得了白猫黑猫,还怕收拾不了你一个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