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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红妆》第十四章 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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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张嬷嬷看来,梅香是接近野蛇精的人,或者说是正在修炼中的狐狸精。她的那张脸倒也亮丽,有些烂漫,清纯得很,不过在张嬷嬷看来,那是一种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的邪。如果她愿意洗心革面,好好改造,还是可以变回成人的。快到大奶奶住的院子了,张嬷嬷一直阴着脸,好像是在永远生着谁的气,这回自然是在生梅香的气,越靠拢院子她的脸越阴,她就这样像一片阴霾朝梅香的头顶上飘过来。快到院门口,她睃了一眼来路,又望了望天空,除了她自己什么都没有跟来,她还是不放心,又回望了一下三奶奶住的院子的方向,一颗悬着的心这才安宁下来。

院子的大门虚掩着,张嬷嬷犹豫了一下,就径直闯了进去。这也难怪,她天生的有一副霸气的悍相,走到哪里都反客为主。可要对付梅香,还得通过大奶奶这一关。尽管张嬷嬷心中已经物色好了新的主子,可大奶奶毕竟是大奶奶,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张嬷嬷不敢掉以轻心。大奶奶崔禧仿佛永远在佛堂,永远在敲着她的木鱼,永远在念着她的阿弥陀佛。张嬷嬷进来时,崔禧依然埋头佛事,眼睛也没有张开来,头也没有抬起来。梅香站在一旁,给张嬷嬷端上了香茶。梅香的眼睛似乎也没有张开来,头也没有抬起来,张嬷嬷是有备而来,她故意撞了一下梅香的手臂,她手中的青瓷茶碗便掉落到了地上,发出极清脆的一记声响,茶水则泼了张嬷嬷一身。崔禧的佛事被打扰,念佛的好心情被破坏,她勃然大怒,梅香正弯腰蹲身在捡瓷片,崔禧手中的木槌就在她头顶上重重地敲了一下,仿佛她的头变成了木鱼。

机会终于来了,张嬷嬷就见缝插针。她说最近千柱屋中阴魂不散,自己来这里时,就感到有一股邪气朝这院子的方向袭来,看来是应验在这个小丫头身上了。大奶奶是吃斋念佛之人,又岂能让邪魔近身,当然,任何妖孽都附不上大奶奶的身,大奶奶是信佛之人哪。张嬷嬷什么时候都不忘拍马屁,她极为夸张地说,我要是也像大奶奶这样早晚念一回经就好了。张嬷嬷一下子显得非常自卑,带有几分伤感,楚楚可怜,都快要泪水涟涟了,拍马屁拍到了这个份上,是很容易拨动对方的心弦,让对方动心动容的。崔禧果然脸上阴云弥散,阳光灿烂。见火候已到,张嬷嬷立即言归正传,直奔主题,提出还不如将梅香送到三奶奶那里去,让三奶奶去治她。还未待崔禧表态,张嬷嬷就补上来,大奶奶放心,我另外物色一个乖巧听话的,立即给你送过来。大奶奶素来也不喜欢梅香的方正,正想将她撵出去呢。

大功告成,张嬷嬷押着半人半妖的梅香朝三奶奶的院子方向走来。张嬷嬷自然踌躇满志,梅香则耷拉下了脑袋,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表面上看起来她是这样,可没有人知道梅香的心口这一刻跳得有多快。梅香在暗自思忖,这个张嬷嬷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狗皮膏药,自己这次去三奶奶那里不知道是凶是吉。人对不知道的事物总是怀着恐惧,并且禁不住要作种种猜想,即使是梅香这样半妖级别的人物也并不能免俗。通往三奶奶院子的路显得如此的漫长,要是换一个人,梅香早就询问了,可要她去问张嬷嬷,梅香宁可下地狱也不会开这个口。梅香就这么一直憋着,眼泪,怨气,委屈,恐惧,全都往喉咙下面咽。

总算到了,梅香在门口犹豫不决,张嬷嬷用力地在她背上推了一把,梅香差点儿跌倒。张嬷嬷这一把推,就有死狗避不过热汤的意思在内。梅香似乎明白了,自己这一次是赴汤蹈火来了。三奶奶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晒太阳,梅香后来注意到,只要是晴天,院子里有阳光有风,这把藤椅一直雷打不动地放在那里,证明嫣然是个很懂得享受的人。嫣然也闭着眼睛,她是在静静地接受阳光浴与风浴。听到声音她并没有马上睁开眼睛,更没有起身,等到张嬷嬷由轻到重连呼了三遍,她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梅香鼓起勇气偷偷地打量了一下,这个三奶奶还真长着一张媚死人的脸,看上去好像在笑,又好像没有笑,这种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倒是真的让人害怕,比张嬷嬷那种凶神恶煞的暴戾悍相要恐怖多了。梅香一阵心惊肉跳,惊魂未定的她认定这个三奶奶是个攻于心机暗地里使坏的那类厉害角色,绝非善类。说来梅香也是见怪不怪了,在这偌大的千柱屋中,见到个把鬼那是最寻常不过的事了。她的心早就凉了,满肚子全是怨的人,反而就没有什么怨了。

一种有些虚无缥缈的声音在院子里飘起来,三奶奶终于发话了,她说这话时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根本没有心思去看眼前站着的使女,一个使女在她的眼中是根本不存在的,就像一片春天的原野,没有必要知道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听说这个三奶奶在茶马古道的土司家中,学会了配置剧毒的盅虫药,这个土司家族暗算了无数过往客商,那毒盅就出自她的手。为了怕蔺莫桑上茶马古道后赖在相好家忘记了回家,三奶奶早就在他身上种下了毒盅,如果他做了负情汉,那就会烂断肚肠,肚子一旦痛起来,断肠人在天涯,只能活活地痛死。也真是非常的神奇,除非他回心转意,走在回家的路上,肚子才会缓痛或不通。唯一的解药在嫣然这里,她不怕他不回来。三奶奶是这样的阴毒又美艳,就像一株罂粟花,现在听到她的声音,梅香无异于闻到了罂粟花的幽香,她感到一阵晕眩,一下子没有了定力,迷失了方向。

见梅香站在那里发愣,张嬷嬷发功朝她腿肚子上踢了一脚,将她按倒在地,跪在三奶奶的面前。张嬷嬷讨好地说,三奶奶,那个背地里诅咒你身上有股骚狐味的元凶我给你抓来了,听候你发落,要杀要剐割舌苔沉粪坑沉东白湖下大油锅全凭三奶奶一句话。梅香闻声惊得花容失色,大呼冤枉,张嬷嬷标准的有娘生没娘教,在她的屁股上又是飞起一脚,那肢体语言的意思是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你申辩的权力早已经被剥夺了。嫣然起身,径直朝梅香走过来,打量了一下她的脸,幽然道,好俊的一朵山花。她转过身来,冷冷地对张嬷嬷说,我自会发落她的,这里没有你的事了。张嬷嬷还算识趣,她说声那好那好,便悻悻然退了出来。

嫣然急忙上前将梅香扶了起来,拉着她的手,重新打量了她一番。嫣然对梅香有缘,她一见梅香心里头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想藏都藏不住,心花怒放,一瓣一瓣的心香幽幽。嫣然来自茶马古道上,来自那雪山草原组合的地方,来自土司家族的原始部落,她的骨子里也有着那天生的豪爽的一面,表现得最彻底的她似乎并没有尊卑观念,对她内心喜欢的人,对下人也能平起平坐。这下嫣然居然拉起了梅香的手,径直将她拉到了藤椅上,要她坐下来。梅香慌了神,这是万万使不得的,以前服侍二奶奶玲珑,服侍大奶奶崔禧,她哪里敢这样?眼下在三奶奶的面前,她也一样的不敢造次。嫣然可全不顾这一切,她居然放下了主子的身份,要给梅香上茶,还说这茶中放有花瓣,可香了。梅香吓得魂不附体,急忙跪下了,鸡啄米似的朝嫣然叩头,口中念念有词,三奶奶,你行行好,快饶了我吧!嫣然一头雾水,端着手中的茶杯,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梅香成了三奶奶的使女,嫣然并没有将她当下人看,心底里将她当作是惺惺相惜聊解寂寞的好姐妹。梅香着实感动,又惶恐不安,使女做惯了,又是在等级森严的千柱屋,三奶奶这样待她,梅香又如何受得了!从感情上来说,梅香的心思还在二奶奶的身上,她怀念二奶奶,背地里常常落泪,晚上也泪湿枕巾,做梦也常常梦见她。玲珑是戏子出身,像梅香一样来自社会的最底层,心地又纯良,梅香虽是她的使女,但她们主仆之间若即若离又亲密无间,情深似海,心与心之间也没有距离。这个三奶奶嫣然就不一样了,她热情过分,完全颠覆了主仆之间的尊卑关系,这有悖常理的待遇反而让梅香感到惊恐不安了。梅香是有经验的,一见面就烧起了一把大火,等大火烧过了,就只剩下了一堆凄凉的灰烬。今日上了天堂,说不定明天就会下到地狱。梅香要的是正常而不是反常,要的是细水长流而不是暴饮暴食,要的是和风细雨而不是今日酷暑难耐,明天寒气凌厉。嫣然并不顾及梅香的感受,依然我行我素,硬是将手中的茶碗塞到了梅香的手中,你推我给之中差一点茶碗又要落地成碎片了。梅香手中握着茶碗,茶水滚烫,她像捏着一只烫山芋,拿又拿不住,放又放不下。她坐在藤椅上如坐针毡,浑身燥热,汗水湿了一身。

这三奶奶到底是怎么样的人,梅香心中没有底,但嫣然肯定不是等闲之辈,她的城府很深,深不见底。面对这样一个静水流深的女主人,梅香就像掉进了无底洞,上不着天空,下不着地底,整个人就那么飘浮着。这千柱屋里的人,一个比一个厉害,这回,她是碰到真正的对手了。梅香又是一个简单的人,清纯透明得像一滴露珠,主仆之间一个热情似火,另一个柔情似水,倒也相安无事,日子过得风平浪静。

没想到机关算尽,结果竟然会是这样。在张嬷嬷看来,这回梅香该被装进猪笼里,抬到东白湖边沉水潭了,至少她得割去舌头,或沉一回粪坑。梅香受了罚,那就意味着自己可以金蝉脱壳了,说不定在三奶奶跟前还是一名功臣,得到封赏,成为红人呢。只要跟三奶奶套上了近乎,拉近了关系,以后自己在千柱屋中的地位就雷打不动了。可事与愿违,弄巧成拙,张嬷嬷好不懊恼!她是兴风作浪的行家里手,又岂肯就此罢手,一时的波澜不惊,那是她迫于三奶奶的威慑,还没有找到新的下手的机会罢了。

嫣然与梅香经常在千柱屋里进进出出的,走路的时候两人都靠拢得很近,几乎是偎在一起了,有时候三奶奶还会牵住梅香的手,很亲密的样子,看上去不像是主仆,倒像是一双高山流水的知心朋友,更像是一对情同手足的亲姐妹。这当然不是张嬷嬷想要的结果,每逢她看到她们这样时,就会躲在远处某个阴暗的角落里,恨得咬牙切齿,目光一枚接一枚地飞射过毒针来。她恨不得在她们走过的地方埋上个地雷,将她们一起炸死。

不过,嫣然也有独处的时候,她不像玲珑那样纯情,带点淡淡的忧伤,带点莫名的凄美。她一个人走路的时候是很快的,大步流星,带着野性的风。而且她走路的时候,从背后看上去,长发一甩一甩的,很有风情,有一种恍惚的美。如果从正面看上去,便带有几分冷,几分傲,素面朝天,所有人都不搭理。如果在千柱屋里碰着个她青睐的人,她也会冲着你笑,就像在阳光中绽放着一株向日葵,她的笑影里展现出一丝妩媚,一种很内敛的狂野,风骚,浮浪,又很得体,雅致。千柱屋里上上下下都服了三奶奶,她可不像二奶奶那样纤弱,是个招惹不起的角色,谁要是得罪了她,那是自己为自己掘坟墓。就连平时飞扬跋扈惯了的女管家张嬷嬷,那也得收敛三分。

张嬷嬷渐渐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她现在急需培植自己的新势力了。工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找到了狼子,从面相上看,他高大凶悍,酷似狼犬。这狼子是张嬷嬷无意之中在管家队伍里发现的,她如获至宝,就迫不及待地向蔺老爷推荐,让他当了男管家的头领。这狼子不仅凶残,野蛮,而且贪婪,卑鄙,无耻,整日里干着特务的勾当,罗织别人的罪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陷害好人君子,这个恶棍小人自有一套,蔺莫桑引狼入室,狼子一上任,大宅院中上上下下就鸡犬不宁。她终于有了黄金搭档,男女管家一唱一和,乌龟王八成为一家,从此千柱屋里更是乌烟瘴气,再无宁日了。

张嬷嬷与狼子的优化组合,他们就更不会甘于寂寞了,这两个吃狗屎的东西,只要他们苟活一天,就要兴风作浪。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们心照不宣,这第一把火就打算烧向梅香,他们想通过打击她来削弱三奶奶,巩固自己的地位。如果说梅香是他们找到的切入口,那后院红楼依然是他们的切入点。这红楼非常特殊,只有走进这幢鬼楼,才算是走进了千柱屋的深处,走进了这个大宅院的隐私与秘密。梅香与这个秘境之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是因为二奶奶玲珑的关系。梅香是个恋旧的女孩,她从骨子里忘不掉玲珑,她有意无意地总会来到后院,在红楼下面徘徊,这一切张嬷嬷与狼子尽收眼底。他们一直窥视着她,像豺狼盯梢着羔羊。

梅香在后院里像一只蝴蝶似的,时而扑闪几下翅膀,时而静静栖息于花丛。这里很少有人来,已经荒草丛生,寥落如同聊斋,自有一种难言的荒凉的美。可是对于落寞的人来说,却偏偏对这样的地方情有独钟,人这种动物说来也奇怪,有时候却迷恋于自己的伤心之地,在那个伤害过自己的地方流连忘返。对梅香来说,二奶奶的伤心地也就是她自个儿的伤心地,这后院红楼,就好像是自己前世留下的一个梦,是一种隔世的乡愁,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剪不断,理还乱,天涯芳草绿,梦里相思泪。

机会终于不期而至,这天梅香居然走进了红楼。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梅香心不设防,不知道自己的背后长着狼的眼睛,鬼的眼睛。狼想冲上去,鬼却拦住了它。毕竟,他们是管家,管好这千柱屋里的一切物,一切人,那是他们的天职。狼要咬人,鬼要索命,这也是他们嗜血的本性使然。狼子问张嬷嬷为什么要拦住他,她的眼乌子像算盘珠子一样骨碌碌地转了转,朝他诡秘地笑了笑,朝他轻轻地咬起了小耳朵。狼子兀自愣了一下,终于会意,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张嬷嬷的意思是来日方长,放长线钓大鱼,现在还不到收网的时候。先给那个不知水深水浅的黄毛丫头一点甜头尝尝,再给她一堆苦头吃吃。这次梅香吃的苦头并不会很大,但对他们来说意义却很重大。人就像一只杯子,只要抓住了对方的把柄,就可以将杯子提起来,即使是盛了满满的一杯清水。这回只要抓住了梅香的小辫子,他们可就要咸鱼翻身了。一切的一切,显得神秘兮兮,无比深邃,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