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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红妆》第十六章 红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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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里万籁俱寂,除了偶尔吹过的风声,什么动静也没有。天空中的月影飘过,月光透过云层,静静地泻泄在树林里,阴森,凛冽,蔺曼卿打了一个美丽的寒噤。蔺曼卿、蔡观止沿着青石铺就的台阶,一级一级地往上走。他们已经到了东白山地界,这东白山与雄踞群山的主峰五指山遥相对峙,是东白湖古镇的另一座高峰。蔺曼卿站住了,蔡观止也站定了,他们的目光相视片刻,又迅速地调转头去,看着月色中的青野。他说,在这样宁谧的夜晚,如果吹上一曲,那意境一定很美。她扭回头来看着他,你也喜欢音乐?他没有说话,拿出陶埙幽幽地吹了起来。

也许是因为迷蒙的月光,也许是因为林深处的寂静,埙声被风传送着,要多凄凉就有多凄凉。埙声戛然而止,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蔺曼卿赞赏他的埙吹得好,埙声都能进入人的骨子里,他说你的琵琶弹得也好,有一种沧桑与苍凉的绝美。蔺曼卿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他问她为什么叹息,她说她想找到亲生母亲,她问他能不能帮她找到母亲,如果他能帮她找到她的亲生母亲,那她就一定嫁给他,决不食言。说着,蔺曼卿已经泪水涟涟,泣不成声。这世上最可怕的是结了冰的心,自己的亲生母亲在这深山老林隐居,荒郊野外度日,她的骨子里该有多么的苍凉,她的心该有多么的冰凉。做女儿的一定要用自己的爱,自己的温暖,化作阳光去融化她心头的坚冰,化作雨露去滋润她冷漠的灵魂。这个世界需要的是爱,是包容,是真情。他安慰蔺曼卿说,只要她母亲还在这个世界上,就一定能找到她的。蔺曼卿四顾茫茫,心头也茫茫然,眼前的一切似乎是一种迷乱的错觉,显得有些不那么真实。

他们来到了仙姑殿,雀儿已经在这里将饭做好了。雀儿这个古怪精灵的小丫头,也是个阴晴不定的种,有时撒娇,有时发嗲,有时变成了菩萨,又时又化作了小妖。总的来说,这个小萝莉是一朵解语花,一颗开心果。他们刚到殿门外时,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烤红薯的香味,就急不可耐地跨进殿内。院子里空无一人,他们继续往里面走,佛殿内空荡荡的,也不见一个人影。他们正惆怅时,忽然从仙姑娘娘的塑像背后,雀儿跳了出来,将他们唬了一大跳,蔡观止随即嗔道,雀儿,你也太淘气了,你怎么可以对佛如此不敬!雀儿嘴巴一歪咧,嘴里边像是装了弹簧,强词夺理,三少爷此言差矣!你不是说我是菩萨心肠吗?既然我是菩萨的化身,那又为何不可与佛并起并坐呢?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三少爷居然连这个常理都不懂,真正是枉读圣贤书了!蔡观止气得差点吐血,念念有词,诡辩,狡辩!佛头着粪,简直不可理喻!不可思议!雀儿从佛台上跳了下来,径直朝他们走来,她问蔺曼卿,四小姐,你给评一评,我说的在不在理?蔺曼卿笑而不语。

烤红薯的清香一阵一阵地飘过来,闻到了香味,他们才感到饥肠辘辘了。蔡观止将欣赏的目光转向雀儿,她却感到莫名其妙。他目光中有多种意思,你这烤红薯藏在哪里?怎么还不快去拿出来犒劳我们!你这烤红薯是从哪里来的?雀儿从他的目光中读出的也是一头雾水,她的迷茫也是那阵阵烤薯香带来的。事实上,雀儿确实也不知道这淡淡的香味是从哪里飘过来的。雀儿到底机灵,不待他们发问,她就朝那阵香味飘过来的地方奔去,终于从佛殿后面的小屋子里找到了还正冒着热气的烤红薯。雀儿的肚子也早已唱起空城计了,她伸手就去取,被烫得尖叫起来,粘着熟红薯皮的手指疼得不停地晃荡。

飘着浓郁的香气的熟红薯,最终成了一个谜案。怎样揭开这个悬念的谜底,成了他们此时此刻热议的话题。雀儿一再的表态,这几个熟红薯跟她丝毫也没有关系。蔡观止将信将疑,毕竟雀儿是精灵级别的人,平时调皮惯了,他以为这次又是她的一个美丽的谎言。可蔺曼卿从她的眉宇间读出了真挚与纯真,还有那种不被三少爷完全信任的焦急,蔺曼卿完全可以断定,这些烤红薯的确与雀儿无关。那么在这东白山的荒郊野外,在这人迹罕至的高山荒庵,又会是谁曾在这里烤红薯呢?难道这荒凉破落斑驳陆离的仙姑殿里住着尼姑?要不然是来这深山老林打猎的猎户,来这里驱寒取暖,聊解饥渴?可他们人又在哪里呢?莫非是在有意回避,那他们又为什么要回避呢?

从这些烤红薯还冒着热气以及石垒的灶锅下的炭火还没有完全熄灭来看,烤红薯的人应当还在这仙姑殿的附近。再从这烤红薯总共也只有那么几个来看,人应该不会很多,或许只有绝无仅有的一个。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个人又会是谁呢?刹那间,蔺曼卿愣住在那里,她触电一般地惊呆了!她想到了一个人,想到了自己的亲生母亲玲珑,除了自己的亲娘,又有谁会独自幽居在这东白山之巅呢?能常年在这里栖息的人,应是神,是仙,是灵,要不然就是鬼,是魅,是妖!

他们开始在仙姑殿附近四处寻找,从丛林到山洞,从山顶到深谷,从黄昏到拂晓,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东方欲晓,白乳般的烟岚锁着奇峰,可舀可饮。随后,烟云散去,红霞漫天,最后,一轮旭日从东方喷薄而出,万里江山抹上了一片玫瑰红,堪称奇观。随后,阳光给郁郁葱葱的青野镀金,时值深秋,傲霜的菊花如遍野碎金。蔡观止是个颇具诗人气质的性情中人,见此野菊烂漫,奇峰生风,闻此山莺啼鸣,冷泉叮咚,清凉世界,更见豪迈,如此瑰丽奇观早已让他乐而忘返了,他早已将寻觅烤薯者抛到九霄云外了。好在蔺曼卿心中一直有个寻母情结,好不容易有了蛛丝马迹,眼看就要美梦成真,她又岂能让千载难逢的契机擦肩而过?她暗自下了毒誓,今天就算是天下刀子,我也一定要找到那个神秘之人!这东白山的神灵如能助我一臂之力那就助我,这山野之中的鬼魅若要阻碍与捣乱,那我也悉听尊便!

大主意一旦拿定了,蔺曼卿就义无反顾,独自一个迈开大步,昂首阔步地走了。蔡观止与雀儿相视莞尔一笑,随即就跟了上去。一个有了信仰的人,一个一旦有了信仰就会义无反顾地为了它而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的人,神仙也会拿其没有办法。转眼之间又是一天过去了,他们依然一无所获,只好重返仙姑殿,最后万般无奈之下为了充饥不至于饿死在这荒无人烟的山野,他们一人一个将烤熟的冷红薯狼吞虎咽了,剩下的一个蔺曼卿与雀儿一人半个也瓜分了。暂时喂饱了肚子,那晚他们就在仙姑殿躺下睡了,雀儿依偎着蔺曼卿睡得很香,也就是短短的一段时光,瞧她们那种亲昵的样子,雀儿就好像是蔺曼卿的丫鬟,而不是蔡观止的使女了。也许是太疲倦了,雀儿恬静的脸上,挂着一抹甜美的微笑。

已经是暮秋季节,这东白山巅冷风嗖嗖,吹进仙姑殿内寒气逼人。蔺曼卿打了一个激灵,被冷风吹醒了。蔡观止原本就醒着,他急忙将眼睛闭上了。蔺曼卿的脖子开始伸长,并且扭动,她环顾了一下佛殿,又朝殿外张头探脑了一阵子,最后目光定格在蔡观止的脸上。她把他的脸当成风景了,禁不住多睃了几眼。在这东白山上,暮春有特别华美的高山云锦杜鹃,深秋则有漫山遍野的血色红叶,现在比云锦杜鹃与满山枫叶更有诗意的景观就是眼前这张俊脸了。尽管闭着眼睛,蔡观止似乎也能感觉到蔺曼卿在看自己,他不动声色地装作睡着了。

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决定就在那一刻形成了,蔺曼卿已打算在这东白山留下来,她不走了。这堆烤红薯已成为一桩悬案,母亲玲珑却是她永远的痛,蔺曼卿不管这两者之间有没有必然的联系,但她不会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就决定留下来将烤红薯的真相弄个水落石出。假寐的蔡观止居然成了蔺曼卿眼中的风景,这使得他心里春光融融的,仿佛永远也睡不醒的样子,他要将假寐进行到底。可是他气管里的呼吸似乎并不听他的大脑中枢神经指挥,他的喉咙总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发出极为困难的咕噜声,到了后来什么也发不出来的,只是不停地喘着气,原来他一直在屏着气。还有他的心也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越跳越快,像一只青蛙被蛇追赶着,接连不断地朝一个接一个的水潭里三级跳。也真是为难他了,原来假寐的滋味也并不是十分的好受。蔡观止在心底里急切地呼唤,老天啊,你就让我呼出一口气吧。那一刻,她的目光一直压迫着他的脸部神经,他的脸已经成了猪肝色了,绷紧,抽搐,就像一只熟透了的快要开裂的瓜。好在佛殿里没有点什么灯,只有惨淡的月光照射进来,才不至于成为一个漆黑一团的黑暗世界。

第三天他们依然在东白山寻找,尽管找不到那个烤红薯的人,他们有些沮丧与痛苦,却似乎又有一丝快乐,有了点滴希望总比什么希望也没有要强。蔡观止倒是十分的欢喜,他将寻人的过程看作是游山玩水,何况东白山又是那样雄奇迷人的地方,让他流连忘返,雀儿也是个好玩的主儿,跟着主子游玩她就乐不思蜀,别说是待几天,就是这辈子隐居在东白山他们也是心甘情愿的。听说这东白山在冬日里还有雾凇,蔡观止倒是非常想看到这种奇观,也就是说,即使是寒气冲天的冬天,他也依然愿意留在这东白山,就算自己化成一株雾凇也在所不惜。

蔺曼卿的目光变得特别的清澈,明亮,那张脸也清秀妩媚了不少。到底是在东白山,到底是看到了一线希望,就是将这东白山挖地三尺,她也一定要将亲生母亲找出来。雀儿依然走到哪儿都欢呼雀跃,一时找不到人她就不时地挠头,将头皮挠得痒痒的,越挠越痒,越痒越挠。她的头皮一痒,身子也就开始发痒,她就提出洗个澡,蔡观止说你发神经啊,天气这么冷。雀儿撇了撇嘴,不以为然,有人还在东白湖冬泳呢。不过,雀儿的想法得到了蔺曼卿的大力支持,她们甩开了蔡观止,来到幽深的山谷溪涧,在一处瀑布下淋浴,她们披散下来头发,青丝上不停地滴着水。她们的眼睛出奇的清纯,出奇的亮堂,她们的肌肤也出奇的白净,出奇的娇嫩。莫道女儿娇,人比山花俏。

他们就留在东白山了,将仙姑殿当作了落脚点。他们自然不可能再次享受得到烤红薯的美味了,在这荒山野岭里要生存,解决吃的问题,还有驱寒取暖的问题,就成了头等大事。对于他们这种享受惯了锦衣美食的人来说,现在要在野外生存,的确也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他们采些野果充饥,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弄到一只野兔,在溪涧里摸到一些小鱼,那真是令他们欢天喜地的美食。后来他们居然发现了一片红薯,是野生的还是种植的,那就不得而知了。雀儿突然发问,这里山高林密,会不会有野人呢?蔡观止说有这种可能,蔺曼卿骂他们是吃饱了撑的。雀儿说,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他们倒真的要成为野人了。蔺曼卿闻言沉默不语。如果不是神经出了问题,谁都不愿意常年在这东白山生存,除非你真的要成为野人。

雀儿终于开始流泪了,眼泪从她那张漂亮的脸孔上哗啦啦地流淌下来,有一种梨花带雨的美感。泪水与漂亮无关,与他们吃的苦头有关,雀儿再是一枚开心果,饱一餐饿一顿的,也有她开心不起来的一天的。其实,三少爷蔡观止又何尝不是这样,只是他们都在一天一天地苦撑着罢了。对于三少爷来说,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这百看不厌的东白山,也有审美疲劳的那一天的。作为性情中人,他天生的喜欢流浪,特别喜欢去那些荒凉的地方,雪山草原森林大海,大自然的奇美之处,永远是他的最爱,远方永远是他的向往。现在让他囿于东白山一个地方,也真是有点为难他了。他虽然不会像雀儿那样哭天抹泪,他是男人,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他的内心也终于有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沮丧与忧郁,情绪变得低落起来。

又过了一些日子,雀儿的眼睛都成自来水龙头了,哗啦啦的流得比小溪要欢畅得多了,那种酣畅淋漓劲儿,像直抒胸臆的诗。蔡观止揶揄她道,你这只花喜鹊,病恹恹的倒真成为一只苦雀子了。雀儿闻言就哭得更伤心了,她说自己想东白湖古镇了,什么时候才能回蔡家大院啊。蔡观止笑道,他们这辈子就不打算回去了,就算是成为东白山野人也不回去了。经三少爷这么一说,雀儿想死的念头都有了。她一冲动,就一头扑进了蔡观止的怀里,哭得天昏地暗。蔺曼卿将这一切全看在了眼里,她别过脸去,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他想推开她,可她的身体娇弱无力,像泡进了沸水中的面条一样。蔺曼卿终于气咻咻地走了。

雀儿惊叫起来,她看到了自己的衣裳上有一条小虫子。那条虫子是红色的,看上去又漂亮又温暖。那条红虫子正顺着她的衣袖口,朝她的手臂里面爬进去,雀儿见状越发叫得欢了。蔺蔓卿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一条小虫子有什么好怕的,大惊小怪。要说虫子,在我们千柱屋有千万条,我们那里的虫子全世界最多,才叫做螽斯畈。雀儿不叫了,她说虫子多了有什么用,一千条虫子还不如一条龙呢,甚至还不如一条蛇。蔡观止说蛇也是虫,我们那里将蛇不叫蛇,而叫长虫。雀儿气得七窍生烟,大骂三少爷吃里爬外。雀儿忽然想起了什么,蔡家三少爷已和蔺家四小姐订了婚,也就是说他已经是她的人了,她也已经成了他的人了,他们都已经成为一家人成为两口子了,还能向着自己说话?自己那才叫傻,跟着他一起上雄踞山,又跑到这东白山上来做他们的电灯泡,跟着他们一起吃苦受罪。雀儿将这几层意思一股脑儿地挑明了,起初他们腾地闹了个大红脸,后来他们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又变青了。

当蔺曼卿的兰花指朝半空中举起的时候,实际上是做成了凤凰的头。凤凰的头是很漂亮的,也是很孤独的,它是一种别样的孤独,不合群的孤独,独来独往的孤独,也是一种鹤立鸡群的孤独,木秀于林的孤独。这样的孤独具有一种特别的美,特别的傲,看上去凄清,优雅。它随时都可以展翅腾飞,成为苍穹中翱翔的雄鹰。它又随时可以飘走,化成天边的一朵云,一片霞。深山里出凤凰,也出娇娘,可不管怎么说,蔺曼卿一个大宅院里的大小姐,来这东白山这种深山老林过野外生活总是不正常的。当然,寻找生母是她唯一的理由,这种理由足以让她在东白山落地生根了。可是,蔡观止与雀儿终究是属于东白山外面的世界的,属于古色古香的东白湖古镇,属于侯门深似海的蔡家大院,这种离群索居的生活离他们还很遥远。这些日子来,他们形影不离地陪着自己寻找,让蔺曼卿十分的感动。

雀儿的手指也朝着天空与太阳举了起来,她在模仿蔺曼卿的凤凰头。她们像两只凤凰站在山坡上,亭亭玉立,楚楚动人。这时,蔺曼卿感到自己不再那么孤独了,内心里又有了别样的一种感动。也难为雀儿了,跟着自己在深山老林里吃苦,受饥,受寒,风餐露宿,跋山涉水,还有怕遭野兽袭击的恐惧,远离人群的孤寂,真是难为他们了。蔺曼卿终于开口了,如果他们想离开东白山,如果他们想回东白湖古镇,她决不会拦截他们。听她的口气,已经在下逐客令了,可她的眉宇间,她的眼神与表情,还有她的心跳,分明又是另一种声音,那是真正的伤痛,真正的孤独,她对他们有了一种藕断丝连的依恋,筋脉相连的痴情。蔡观止闻言后突发癔症,痴痴呆呆地望着蔺曼卿。只羡鸳鸯不羡仙,如果不是因为爱的温暖,如果不是总有一天能与四小姐温柔同眠,如果不是被她那一份孝心所感动,如果不是这山中有奇美的风光与清醒的空气,他又何必来这东白山野外当野人?雀儿亦茫然,你要赶我们走?蔺曼卿别过脸去。雀儿绕过来,站在蔺曼卿的对面,大声问,你要打发走我们,那你为什么不回风门村去?为什么不回千柱屋去!蔺曼卿不再说什么,顷刻之间她已经泪水涟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