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白湖古镇的老街老得不能再老了,就像一部怀旧的黑白电影里的镜头。老街的尽头有一株高大的樟树,它到底有一百年了,还是一千年了,谁也说不清楚,可看上去依然是那样的枝繁叶茂,郁郁葱葱。这样的大树,这样的老树,它是有灵气的,一定有一种古老的神灵在庇佑它。大樟树的下面,再往里边走一段路,就是蔡家大院。这个古镇以前曾叫陈蔡镇,现在已经更名为东白湖古镇了,可古镇依旧是古镇,乡愁依旧是乡愁,时光也是改变不了它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乡愁,蔡家大院的老爷蔡铁林也有他的乡愁。儿女就是新的乡愁,眼下的几个儿子,能给他长脸的就要算二少爷蔡楚雄了,文武双全,敦厚笃诚,方方正正,光宗耀祖,装潢门楣,看来全指望他了。至于那个三少爷蔡观止那才是真正的新的乡愁,蔡老爷原是想给他娶一门亲,二少爷都还没成亲,先给三少爷娶妻,蔡老爷满希望给他娶回一个温文尔雅的贤良淑女回来,管一管他,压一压他,调理调理他,收一收他的心,浪子回头金不换啊。可是,没料到蔺家四小姐却是个妖精,这下倒好,一个是浪荡公子,再来一个妖孽,这下蔡家大院还不让他们搞得乌烟瘴气,鸡犬不宁?不知道前世自己作了什么孽啊!那个蔺莫桑也真不是个东西,他明知自己的四姑娘是这么个尤物,却偏偏还要往我们蔡家大院塞,什么德性!对了,他一定是因为怕女儿嫁不出去,才许诺下什么十里红妆,想用那些丰盛的嫁妆作诱饵来骗婚!十里红妆,十里红妆,什么千工床,什么劳什子!
真没想到这十里红妆也成为压在蔡铁林心头的新的乡愁。这时候的蔡铁林真的像一块铁一样,就像他坚硬的名字。铁是没有表情的,很硬,很冷,还会散发出一种金属的青色的森冷的光芒。铁的光芒能把蔡家大院的天空照亮,能把东白湖古镇的天空照亮。蔡铁林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是铁,他蔺莫桑是钢,自己又一次输在他的手下了。蔡铁林与蔺莫桑之间的江湖恩怨,那要追溯到他们年轻的时候。一个人的命运常常会影响到另一个人的命运,冥冥之中似有天数,天意不可违,很多东西都是老天注定的,非人力可以抗拒,这或许就叫做宿命。
要说到他旧的乡愁,那莫过于听戏了,或者说是一个戏子。那个戏子是个丽人,天生丽质,娇小玲珑。那个戏子就是玲珑,她甩起长长的水袖的样子,是一朵别样的彩云,后来这朵彩云飘到蔺家千柱屋里去了,成了蔺莫桑的二奶奶,也就成了蔡铁林挥之不去的一抹阴影。那时候,玲珑这朵彩云带着她自己的体温,也带着蔡铁林的心跳,也就是一朵带电的云了。
那时候,这朵带电的云经常在古色古香的东白湖古镇上飘荡,把不少男人都电死了,把无数的女人的眼睛也电红电痛了。蔡铁林是被她电伤的一个,他还没有死心,凭着蔡家的地位与影响,这朵彩云完全有可能飘进蔡家大院,成为蔡公子的娘子的。可世上的事偏偏就阴差阳错,事与愿违,谁会料想得到,这朵彩云最终会飘进风门村千柱屋中不再飘出来了呢。那次玲珑随戏班子进了千柱屋,后来戏班子离开了,她却再也没有出来,成了蔺莫桑的女人。也不知道蔺莫桑采用了什么样的非常手段将她搞到了手,成为千柱屋里的二奶奶的,反正她已成了蔡铁林心头永远的伤与痛。
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已经随风而逝,蔡铁林一脸的凄惶,他来到一家酒楼买醉,眼前老是晃动着玲珑那风姿绰约的样子。三杯酒落肚,他眼睛里的眸子便定住了,一点一点的被泪水盈满,一点一点地闪烁着泪光,目光却散漫了,那些泪水被目光带出眼皮子的外面,扑闪了几下的睫毛也阻挡不住。之后,蔡铁林也爱上了喝酒,也许三少爷蔡观止就是酒后的产物,要不然凭着蔡家高贵的基因,凭着他蔡铁林优秀的禀赋,怎么可能生出这么一个浪子来的呢!真没想到酒还能催人泪下,到了后来,蔡铁林已经是在呜咽了。他忽然又笑了,因为他想起了一位叫徐志摩的民国诗人的诗,大意是一朵碧空里的云,偶尔投影在东白湖的波中,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转瞬之间它便消失了踪影,包括它带电的亮光!蔡铁林是喝醉了,思绪中出现的就变成了“东白湖的波中”了。酒还能改变别人诗中的地理名称,这大概也是酒的神奇之妙了。
乡愁一直在风中飘着,在蔡铁林的记忆深处。蔡铁林一直恨自己是一块铁,因为玲珑是一汪水,女子是水做的,玲珑这汪水特别的清纯。可对他来说水却是一种劫,因为铁一旦落进水里面就会生锈,烂掉。蔡铁林将自己与玲珑的无缘理解成了劫,将罪归结于自己是铁她是水,这样的解释也是天经地义的。蔡铁林将自己无限地放小了,放小成了一抹微不足道的尘埃,尘埃中的一只小小的蚂蚁。蔡铁林又将玲珑无限地放大了,放大成了无边无际的天空,放大成了天空中的一朵美丽的云朵。云朵渐渐地飘远了,是他将她放远的。那时的云朵却很近,就在东白湖古镇的大街小巷飘着,在小巷深处的戏台上飘着,除了蔡家大院哪里都飘,飘遍了东白湖古镇的角角落落,直到后来飘进深山老林,飘进风门村千柱屋不再飘回来。
有时候蔡铁林会敲打自己的头部,铮铮然,当当的有铁的声音,金属的声音。铁一直压在他的心头,有千钧之重。直到有一天风云突变,一阵十二级狂风狂飙袭来,将小镇的宁静彻底地打破了,也将飘在蔡铁林心空的阴云暂时吹得烟消云散了。这倒不是说他的乡愁没有了,而是被压了下来,被压到他的恐惧与焦虑的背后去了。乡愁是一种平静,人只有在绝对静止的时候才有乡愁,只有那些闲散之人才有乡愁。对于这种平静中的骚动与不安,蔡铁林是有预感的,所谓的山雨欲来风满楼吧。他不是能预卜天下事的星云大师,却会像小动物一样感知到面临的险境。他曾经有过的梦远去了,最近他做了一个新的梦,梦中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树欲静而风不止,而且是一场红色的风暴,将遍地的泥尘与落叶都刮起,随风飞到天空中去了,将他这抹尘埃与这只蚂蚁也一股脑儿地吹到天空中去了。飞上去总会有飘远的可能,也有跌落下来的可能,他不知道从此将飘向何处,跌落成什么样的血色碎片。暴风雨一定会来的,暴风雨就要来了!
这时候的蔡铁林不再是一块森冷的铁了,他也化作了一泓绵软的水,在危险的时候他想到了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儿女,特别是那个在家里一天也待不住的浪子三少爷。危难时刻亲人需要自己去保护,他又会变成一块铁,一把刀。危险即将来临时,他变成了水,满心里是对他们的牵挂,对他们的担忧。蔡铁林的眼眶一下子红了,目光像雾一样的潮湿。他的心底里最放心不下的还是那个三少爷,按照一般的规律,被世俗认为是傻子的往往是天才,而被世俗所公认为是天才的恰恰是弱智,甚至是白痴。知子莫若父,蔡铁林心知肚明,他的一群儿女当中,就数这个蔡观止最让他心焦。要是真的狂风来袭,那这个蔡观止如无根之木,不系之舟,平日里只知如浮萍漂泊天涯,一旦处于动荡的狂风暴雨之中,他又如何能够立足?蔡铁林忽然心中一阵烧痛,他流泪了。
蔡铁林的梦立竿见影,据说在百里之外的县城已经来了一群赤匪,他们是一群由穷鬼组成的队伍,靠打土豪分田地混日子,而且居然还共产共妻。物极必反,穷则思变,穷鬼穷鬼,人太穷了就会变成鬼。如果真的闹了革命,那么在东白湖古镇上,蔡家大院以及风门村的千柱屋,理所当然将成为革命的对象。这让蔡铁林万分恐怖,革命革命,共产共妻,将自己的头割了去,将自己的老命革掉了。他倒也没有什么,反正总有一天人都是要死的。可是,如果将他的儿女们特别是孩子们的命也全部革掉了,他可就一万个不会答应。还有将他现在的老婆也抓走成为天下男人共同的老婆,他更是一千个一万个不会答应。要让他共妻,他倒宁可与穷人共产。他毕竟是一个读书人,读过《四书》《五经》,《中庸》《论语》,多少懂得一些“文行忠信”与“内圣外王”,现在全都要在这场红色风暴中付之东流了,他不甘心啊。
风起于青萍之末。狂风既起,很快就会席卷东白湖古镇,县城离古镇百里之遥,就连观望的时间都没有,俗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如果要退他又往哪儿退呢?蔡铁林苦思冥想,忽然想到了他不久前结下的亲家,想到了风门村千柱屋,他现在的狂喜还真是找不到语言来形容。这风门村的存在,还真的是遗世独立,在历史上看来,凡是爆发了战乱什么的,人们都喜欢往风门村逃,仿佛那里天生就是战争的避难所。平时人们都怕鬼,怕风门村这个鬼村,可每逢这种时候,人们就不怕鬼了,当然也不怕鬼村了,甚至连鬼村中的精华千柱屋都不怕了。可见,这革命如洪水,这战争胜猛兽,比鬼魅更加可怕千倍万倍。
未雨绸缪的蔡铁林又成了一块铁,这块铁现在要与千柱屋的蔺莫桑这块钢携手并肩战斗了,他们要筑成钢铁长城,与从县城里袭来的红色风暴相抗衡。他们为了共同的利益,一拍即合,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大有兄弟阎于墙外御其侮的味道。为此,他们再一次聚在一起喝酒,喝了酒后两个人都面红耳赤,铁更加像铁,钢也更加像钢,他们信誓旦旦地表示,要各自成立自卫队。组织一旦形成,接下来的便是安排人事,千柱屋理所当然是男管家狼子,蔡家大院最后还是交给了蔡楚雄,似乎只有他蔡铁林才真正的放心。
在酒楼上,蔡铁林频频地向蔺莫桑敬酒,蔺莫桑虽然也回敬,但总的来说还不到蔡铁林敬的一半。蔡铁林忽然笑了起来,蔺莫桑莫名其妙,问亲家在笑什么,蔡铁林说,水算什么,关键时刻还得靠铁与钢。他的话让蔺莫桑更加的一头雾水,他没有再问。蔡铁林自己自然能够理解话中的意思,他懂得一点风水的学说,明白地理环境对出人才的影响,所谓的碧波荡漾出文人,深山老林出武将的道理。深山老林如雄踞山、五指峰及东白山者,可谓是山清水秀,也可谓是穷山恶水,太平盛世是世外桃源,梦幻天堂,天然氧吧,一旦逢乱世,就是根据地,土匪窝,避难所。他们一下子都要成为叱咤风云的英难人物了。蔺莫桑似乎比蔡铁林的兴致更高一些,战争的阴云正向东白湖古镇飘来,连自己的亲家都低三下四地求起自己来了,可见自己更有用武之地了。蔺莫桑走南闯北,在茶马古道上闯荡江湖惯了,比起蔡铁林来似乎更悍更强一些。这让蔺莫桑更加的骄傲,表现在他的脸上与手脚上也就更加的骄横。好像他们在竞选着什么,蔺莫桑的得票一路飙升,将蔡铁林压了下去。
接下来的喝酒,蔡铁林又向蔺莫桑敬酒,蔺莫桑谢绝了。不再喝酒的蔺莫桑站了起来,一下子成了横刀立马的将军。蔺莫桑的眼皮向上翻,沉默不语。不叫的狗才会咬人,显然他锋利的牙齿已经开始痒痒了。突然,他于沉寂中一声惊雷,走了。蔺莫桑真的离开酒楼走了。他的身影在楼梯上晃悠,整座酒楼也在晃动,他的脚步声具有穿透力。蔡铁林还坐在原处,亲家的举动大大的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人都恍惚了,怔怔地望着蔺莫桑的背影出神,送神一般。神龙见首不见尾,战争让藏在深山老林里的虫蛇们都有机会成为蛟龙了。
眼看着就要星火燎原,蔡铁林忙完了自卫队,将守家园的重任交给了二少爷蔡楚雄之后,又想到三少爷蔡观止了。这个鬼儿子,他现在又在哪儿呢?蔡铁林决定让蔡楚雄带家丁去找回蔡观止,随后他也离开了建在东白湖畔的酒楼,朝蔡家大院大步流星地走来。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红色风暴,蔡老爷的内心已经激情燃烧,酒楼外的夜风比平时要凌厉了许多,他的脚步也仿佛跟着一起凌厉了起来。当一个人或一个家族的生存遇到了威胁与挑衅时,那所激发起来的能量,足以让江河倒流,地球抖三抖。蔡老爷的确比平时更像老爷了,这完全可以从他走路的姿势看出来,尽管夜风萧瑟,稍带凄惶,可蔺莫桑消失了之后,蔡铁林走路的时候昂着头,挺着胸,看上去似乎也像一只老虎了。
蔡家大院已经开始忙忙碌碌了。蔡楚雄的衣裳也换了,腰上系了宽阔的皮带,系上了盒子枪。他也曾遵照父令去寻找三弟,不过他在山里转悠了三天三夜之后就回来了,向父亲汇报除了在山道上走路还是走路,言下之意是连蔡观止的屁也没有闻到。这根本不能怪蔡家二少爷,东白湖古镇多山,要在大山深处找一个人,那还不是大海捞针?蔡铁林叹了口气,毕竟人是活物,不会笨到连家也找不到的。家永远是每一个人的方向,等到在外边感觉到累了,眼里的眼泪满满的,心中的痛苦也满满的,自然就会想家了,人一想家自然就会回来了。毕竟,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一种接地气的乡愁。蔡楚雄开始带着自卫队训练了,尽管只有二十来个家丁,可他依然像指挥千军万马那样威武雄壮。他教他们射箭打枪,好在他不像三弟那样只会舞文弄墨,最多只会吹那伤人的埙,他从小就喜欢打猎,是远近闻名的神箭手与神枪手。他还教他们骑马,这是他最感激父亲的地方,蔡铁林到底是块铁,目光如炬,高瞻远瞩,豁出去了,舍得血本,他不仅弄来了二十来条枪,居然还搞来了几匹骏马,这让他这只老虎也添上了翅膀,更让他血气方刚的二儿子也更加英姿焕发。
一个蔡家大院的众志成城,那是很可怕的一堵墙,闪烁着铁的青色的光芒的城墙。更不要说在离镇上五十里左右的风门村,还有一堵钢铸的城墙。铁的城墙与钢的城墙遥相呼应,就是钢铁长城。东白湖古镇有了这样的铜墙铁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何惧任何外敌入侵!
蔡铁林一直在楼上观看着儿子蔡楚雄带人操练,像是受到了某种宗教情绪的感染,他铁青的脸上无端地生出一种仇恨来,火焰腾腾。他的手突然朝空中伸出,凌空劈下,刀子一样的斩钉截铁,铿锵有力。刀子的下面有一支敢死队在赴汤蹈火,慷慨赴难。蔡铁林特别地欣赏这个儿子,他像自己一样生命中有一种铁的元素,这种铁的气质足以让他可以继承蔡家大院祖传伟业,看来让蔡氏家族伟大复兴的美梦成真只能指望于他了。
不知为什么,蔡铁林忽然又在不经意间想起了另一个不争气的儿子蔡观止,看来儿子终究是儿子,蔡观止早已潜伏在蔡铁林的潜意识里,潜伏在他的血脉之中。这个蔡观止除了头发比蔡楚雄要长一些并且比较凌乱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要论酒量他们兄弟俩倒几乎不下上下,他除了会吹那似乎永远也吹不厌的陶埙,更别无长处了。蔡观止这个书呆子像是活在虚幻世界里面,喜欢空想,不着边际,又虚无缥缈。内心荡漾的全是风,要不飘着的都是云。他的眼睛又似乎蒙着一层雾,看似闪闪发光,实质空洞无物。他的眼角眉梢又似乎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怨与恨,嘴角又好像总是浮着一丝嘲弄与冷笑,见了谁都嘴角一歪冷笑一声,而且每当受到伤风感冒时,一咳嗽就像会把心给喘出来,并且连带吐三升血……总而言之,他的一切都不入蔡铁林的法眼,他怎么看都看蔡观止不顺眼。蔡铁林禁不住长叹了一声,这样的蔡家病夫,怎么能担当重任?哪像蔡楚雄,鸟中之鹰,人中之龙,蔡氏家族的翘楚!这才是真汉子,这才是男人!这个蔡观止,哪像蔡楚雄啊,浑身上下都闪耀着铁一般光芒,炉火纯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