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山上是另一番情景。顾小凤和一班女子在溪涧边洗涤衣服,当然她们也少不了要嬉笑打闹一番的。顾小凤这个人看上去不像个大当家的,流进江河她是水,飘到山上她是云,平日里她还真的柔情似水,有水的缠绵悱恻,也有水的清亮灵动,可你要是冒犯了她,她一下子就像变了个人,水也就结成了冰,凛冽似寒霜,寒光闪闪。她天生就是那种宁为玉碎的女子,谁要是跟她来硬的,她的目光就会立即变成刺刀,有一种挑衅的味道,她就会子弹上膛,刺刀见红,她就碎给你看,然后跟你一起碎。她生命与精神的核,还是一个女人,一个刚柔相济的传奇女子。顾小凤不像是个土匪婆子,眼下的凤凰山寨,压根儿也就不像是一个土匪窝,倒像是一个春色似海的世外桃源。按照一般规律来说,男人喜欢跟男人斗,女人喜欢跟女人斗,女人还喜欢跟自己斗,一生都在从事这样的事业。可凤凰山不是,凤凰山寨的女人亲如姐妹,是个没有硝烟的女儿国。
一阵怪异的风从溪涧上吹来,说它怪异,因为混杂着一种非常难闻的气息。只见往日翡翠绿的溪水中,居然泛出了红色。再看溪岸上那丛林灌木之中灿灿然闪烁着一团团金光,忽而从半空坠下来,小如弹丸渐渐飘散,大如车轮忽然进裂,非虹非霞,五色遍野,香气袭人。这种气息直往她们的鼻孔里面钻,她们一个个倒了下去,顾小凤也倒下了。她们遇到的实则都是瘴气,那是山中林间的一种有着剧毒的气体,人一旦遭袭,多半性命不保。在这么一个有风和阳光的日子,凤凰山寨竟然遭此浩劫,真是不可思议。凤凰山招谁了惹谁了?
顾小凤的脸苍白得像一块冰,反射着粉红色的阳光,但这丝毫也不影响她的美丽。她睁开眼睛时有一种极致的美,两只眼睛静谧时像两泓清泉,又大又亮,一副妩媚的天使模样,自有一种寂静之美,恬然之美,而动起来时流星奔月,乱花飞坠,又像脱兔,这儿睃睃,那个瞅瞅,但现在她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不见了那种清亮,不见了那种湿润,一个女子所有烟雾氤氲月色迷蒙的梦幻全被严严实实地关上了。一个女人如果死亡时有这么美丽,那就不妨死去一回。如果活着时一点儿也不美,那为什么还不快点去死!顾小凤并没有死,或者说还没有死透,她只是昏迷过去了。毕竟这种瘴气中有毒蛇的涎水,有黄鼠狼放的臭屁,还有野狗拉的黑屎,豺狼喷出的精液。美丽的凤凰山也并不是什么都美的。
横在溪岸上的顾小凤被分裂成了两半,一半在岸上,另一半在水里。岸上的一半玉体横陈,那是一堆火,一簇霞,那是一种真实,她已经开始发烧了。水中的一半,无疑是虚幻的倒影,那火焰已经被水熄灭了,她的影子在静水中晃荡,还有水藻在摇曳,多情的小鱼儿开始啄她的手指,好色的螺蛳也已经爬上了她的脖颈。岸上与水里的顾小凤,那是太阳与月亮的组合,火与水的组合。一个女子被撂在这里,一群女子被瘴气击倒在这里,就是天然的油画。风吹过她们的身子时,都要轻微地战栗一下,发出一声美丽的叹息。死亡是一种美,半死半活也是一种美,一种亦真亦幻的美,一种带点儿病态的美。
大当家的中了瘴气的事很快就传到了燕子洞,是英姑告诉楚天舒与李雅琪的。楚天舒告诉英姑,快把她们抬到高处通风的地方。他还说自己识得治瘴气的草药,让英姑立即将他们放了,英姑犹豫不决,怀疑他使诈,是想借机从凤凰山寨逃出去。后来楚天舒朝英姑吼,到底是想让大当家的死呢还是让她活!英姑这才将楚天舒放了,但依然没有放掉李雅琪。楚天舒随英姑来到了溪涧边,他们将她们抬到高坡上,让清凉的风吹着她们。他让英姑看着她们,自己跑到山上挖来了草药,让英姑煎熬成了汤药,一匙一匙地给她们灌了下去。
顾小凤终于醒过来了,得知是楚天舒他们救了她,她默然无语。她的目光落在斑驳陆离的古寨城墙上,墙上倒挂的紫藤上有风,因为藤上的花是凌乱的。对于女人来说,大多数习惯于从梦来眺望爱情,从花来遥望死亡,她也不例外。这次瘴气之劫,既然死神没有收留自己,那她就活下去。经历了这次生死之劫后,她就想今生今世不能像前半生那样活了,如果说前半生她活得像一朵花,那么后半生她就要活得如一只蝶。
眼前这个男人她得好好地感谢他,感谢他的方式有多种,最好的只有两种。一种就是将他放了,还有那个至今仍幽禁在燕子洞中的女人,给他们自由比什么都强。如果让他们称心如意,那就率凤凰山上所有的女匪投诚共军,成为红军的一部分。另一种就是把自己交给他,让自己这朵珍藏了二十五年的黄花给他摘去。前者意味着凤凰山寨从此消失了,后者则意味着自己这朵黄花就要凋落了。除此之外,她无以报恩。
忧伤是难免的,顾小凤倒不是舍不得凤凰山与自己的贞操,尽管这两样都比她的命重要一千倍。她所焦虑的别有原因,那就是这个共军政委到底是不是大白马,蚂蚁是蔡家三少爷,这一点已经先入为主了,可这大白马到底是谁,她还没有把握。对于没有把握的事情,如果贸然行事,那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最后,她决定还是作出了自己的选择,不让他摘黄花,而给他自由。暂时也不投诚,只是放了他们。人不能一下子将家底透支完了,得留下点什么,不管是为了凤凰山寨,还是为自己。一旦作出了选择,那就轻松多了。
楚天舒与李雅琪要走了,凤凰山上落凤堂上摆了酒宴为他们饯行,山寨里没有杀凤凰,倒是杀了不少野山鸡。酒过三巡,加起来应该有三量了,楚天舒就说以后如果再次碰到瘴气,那就找红军,找他。这是什么话?这话让顾小凤听起来很不舒服,她的眉头似蹙非蹙,锁在一起了。比大白马相差甚远,她暗自思忖,幸亏自己这朵黄花没有让他摘去。很多事情该慢得慢,心急喝不得热豆腐乳。很多事情办坏了,往往是因为心太急的缘故。大凡人想事,做事,天都在头上看着,这让顾小凤心里慌兮兮的,害怕被老天看破她的心思。
地上已经结了一层白霜,人迹板桥霜,说的就是这种霜。李雅琪算是真正解放了,从凤凰山出来是一种,从燕子洞出来更是一种。跟楚政委一起关在那个山洞里,不知为什么,她总是往洞房这方面去想,每想一次她的脸都要红一下。她心底里想,以后如果还有这样的行动,楚政委你就行行好带上别人吧,如果实在没有什么人可带,那带上红豆也好,红豆比自己温婉,还会吹笛子,你如果寂寞她就会给你吹上一曲,自己什么也不会,你就千万别带我了。你怎么总喜欢带上我呢,真让人头上起鸡皮疙瘩。
长得像根水葱似的李雅琪,心里面也有个结,她的心结是吴贵法。心有千千结,她心中只有一个结也已经解不开了,她打的是死结。如果他还活着,那她就是他的人。如果他已经死了,那她就是他的鬼。有了这个心结,她就与这世上所有的男人绝缘了,与眼前这个楚政委也相隔十万八千里了。她想这些的时候,蓦然看见夕阳已经挂西山头了,他们走了一天了。看来,今晚又要睡在山神庙了。离山神庙还远着呢,他们就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如果在天黑之前赶不到那里,那可是件很麻烦的事。
想到今晚要宿在山神庙,李雅琪忽然又怕了起来。她下意识地又想起了洞房,真是活见鬼了,怎么老是想到洞房?除了洞房,她还想到了狼,在这荒山野岭应当是有狼的。月亮升起来了,月光是凉的,风也是凉的,那山神庙里也应当是凉透骨的。这一些她倒不怕,自己是一名红军战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风餐露宿惯了,受点寒冷那是家常便饭。狼来了也不怕,他们在山神庙里藏有枪,去凤凰山寨时他们藏在那里的。李雅琪哭了,她哭的时候没有泪水,是在心里哭的,她的哭声是害怕。对女人来说,世上有比狼更可怕的动物,那就是男人。
月光落满了山神庙,在半夜边,除了叫夜的虫儿,万籁俱寂。这之前他们硬撑着,倒也不觉得有多累,现在看到山神庙了,腿脚也就软了下来,似乎里面的筋骨都抽掉了。月光淋在他们的身上,晚风抚摸着他们的脸,一样的冰凉。到了庙门口时,她犹豫了一下,是否跨进去有些为难,女人最怕的还是男人,这世上猜不透的是人心,尤其是男人的心思。因为是破庙,庙门始终是敞开着的,就像一张野兽饥饿的嘴巴。这时楚天舒毛茸茸的手居然在她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令她毛骨悚然,他拍她肩膀的意思十分清楚,就是让她别再磨蹭了,快点进去,夜已深了,明天还要赶路,早点儿歇息。
山神庙内黑咕隆咚的,月光泄漏进来,使得白的更白,黑的更黑。李雅琪想这下完了,到了这庙门口,她才发现还有比男人更可怕的,那就是月光。说来她怕的还是男人,只不过不是眼前这个当红军独立团政委的男人,而是留在她梦中的另一个男人。夜色撩人,月色更撩人,她怕月色将她的梦照亮,将她的记忆也照亮。记忆还没有被月色唤醒,她的心头早已是一阵子的疼痛,仿佛那月色变成了一把刀,在她心上狠狠地割了一刀。佛堂里面也没有灯,他们惦念着那两支枪,便一前一后借着依稀的月光摸了进来。他们找到了枪,别在腰间,晚上就和衣而睡,枪就是他们的胆。可不知为什么,她还是胆战心惊。
李雅琪睁开眼睛,感觉整个庙宇被月光切割成了两个世界,一个是白色的世界,另一个是黑色的世界。那浸在白光里的世界如同白昼,看上去又像是下了雪。要是在白天,那些花儿开得艳了,那些草木又长得十分翠绿,它们显魂呢。现在是深夜,都让月光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霜,有月光就属于梦境了。没有月光照到的地方就幽暗了。风一直在山神庙里游走,幽灵一般,好像是什么阴魂不散。什么地方传来了猫头鹰呜啊呜啊的叫声,让李雅琪的心一阵紧似一阵的揪紧。她不知道黑白两个世界,哪一个世界能让她镇定下来,哪一个世界让她更怕一些?李雅琪并不是一个胆小的人,谁给她一根竹竿她准能把天给捅个窟窿。说来在战场上连死都不怕的红军女参谋长,却怕与一个男人深夜独处一室,即使这个男人是她的顶头上司,是红军独立团的政委。都说女人如花,一朵花如果被人掐了就枯萎了。她倒不是怕花被人掐,而是怕掐花的人不是她的梦中的男人。
外面的月光依然悄无声息地飘落着,看上去有些迷蒙,很幽美,感觉像水漫起来,无边无际。除了猫头鹰的叫声,屋子里是一片的寂静,可她总觉得有一种声音在响着,让她惊悸不安,她又会无故的生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压在她的身子上似的。那天夜里她一直没有合上眼,在空旷的屋子里,她甚至还看到了一个女子站在自己的眼前,又像是飘在空中,长发披散开来,盖住了脸,在头发的里面藏着的脸是白的,衣衫也是白的,长长的双臂松软地垂直在身体两侧,一动不动,俨然女鬼。鬼,有鬼啊!李雅琪在心里惊叫起来,心由魔生,心魔作怪,她是将幻影当作是女鬼了。
拂晓前,李雅琪的思绪又飘得很远,像在林子里吹拂着的轻风。在她的想象中,这山间的一切,都像有神灵附体的,成妖,成精。天空出奇的蓝,蓝得像东白湖一样深不见底。如果说月色是软实力,那树就是硬实力。如果说水是软实力,那山就是硬实力。如果说舌苔是软实力,那……什么又是硬实力呢?她的脸一下子又绯红了,与东方的晨曦融合在一起,像处女的血一般。也许是一夜无眠,李雅琪感到头昏脑涨,仿佛也中了瘴气一般。眼看着东白山风起云涌,东白湖风生水起,红军与国军大战在即,还有土匪搅局的混战似乎也不可避免,在平静的表象下已酝酿着巨大的风暴,她的内心似乎也在暴风雨的前夜受着无穷无尽的煎熬。在红军独立团开进东白湖古镇之前,她就听说自己昔日的恋人吴贵法已经回到了老家。那么,他现在又隐伏在哪里修炼自己呢?
东方透露出了鱼肚白,山神庙里的白光已经不再是月色了。政委楚天舒依然躺在地面上,与山神庙外边连绵的群山连成一片,一起一伏间是他在呼吸,打着呼噜,他至今还没有醒来,这让李参谋长多少有些内疚与惭愧。多好的政委啊,多好的同志啊,多好的兄弟啊,而她却胡思乱想了一夜,疑神疑鬼了一夜,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简直就是佛头着粪!可令李雅琪万万没有想到的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楚政委居然也一夜未曾合眼,并且他的双手一手一支一直握着驳壳枪,他要做她的守护神,今夜,一生。直到天蒙蒙亮,他觉得在这山神庙里相对安全了,上眼皮与下眼皮又打起了架,这才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
红日升上三丈高的时候,楚天舒他们又开始上路了。远处忽然传来了零星的枪声,这对他们来说,不啻炸响了惊雷。刺耳的枪声是从东白山的方向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可又不像是有人在打猎。难道说国军已经向红军进攻了,双方交上了火?难道说红军碰上了土匪?他们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归心似箭,身子便如鸟一样地疾飞。在路上,楚天舒问李雅琪枪声响处是不是仙姑殿,她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啊!她随后又说,这枪声一定跟我们红军独立团有关,赵团长他们一定是有难了。枪声继续传来,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弥漫在幽深的林子里,枪声越来越稠密,他们的脸色也越来越严峻,早知如此这回就不上凤凰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