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名山谷玲珑山庄的平静里,玲珑与蔺曼卿怡然自得,在欣赏着兰花的潇洒与飘逸,品味着它的幽美与清香。那丛野兰是玲珑她们从山上挖来的,那种绰约风姿,那种淡雅馨香,说它娇还真娇,说它骄也更骄,你可以视它为小家碧玉,也可以视它为大家闺秀。玲珑说,兰花的品种有很多,她特别欣赏这里的野兰,最喜欢的是墨兰,其叶美,其花香,花叶上还有条形纹彩,花上有花,香中之香,无与伦比,因而古人称它为王者之香。这些年来,我没少给它施肥、洒水,也没少给它松土、洗叶,时间精力都没有少化,可还是没有摸准它的脾性,总是不称我的心。说到这里,玲珑叹了口气,继续往下说,这兰花啊,生性高洁,比较难养。它讨厌浓肥浊水,讨厌亵狎拨弄,讨厌喧嚣与烟尘。它生长在深山幽谷之中,有它自己的个性,只有顺着它。否则,轻则不开花,重则枯黄而死。玲珑再一次喟然长叹,这红尘世界喜欢兰花的人倒不少,可真正懂兰并且善于植兰的却不多。
蔺曼卿知道玲珑是在借兰花说她自己,确实,自古红颜多薄命,自己的父亲,一个浮浪男人,又何曾真正意识到过她那种纯情与绝美呢?又何曾呵护过她那颗浪漫而多情的心呢!这样的男人,倒像是个弱智与白痴!可是,他分明又是那样的冷酷,那样的凉薄!她的目光又落在母亲那一头白发上,不禁悲从中来。一个花样的女人,一个具有兰花一样情怀的冰雪女子,这么年轻就白了头,成了白发魔女!她的头发又为谁而白?为什么会白?一个灵动的水样女子,在自己生命中最华美的年华,却被逼得一个人躲进深山老林,一个人在这荒无人烟的无名山谷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那该有多么的寂寞!那该是一种怎么样的煎熬!她的心该是何等的苍凉!除非她的心已像枯叶一样枯死了,可哪一颗心又能真正的枯死?一个人什么都没有了,至少还有记忆,而属于她的记忆,简直就是一场梦魇!
想到这里,蔺曼卿已经泪眼婆娑了,她抹了一把泪水,可抹不去的是心头的那种悲苦。她知道母亲的心已结成了世纪冰川,纵然有九个太阳也融化不掉了。她是逃到这深山老林里来的,是到这无名山谷里躲藏起来的,一躲就近二十年了。也许母亲天真地想过,她想逃离千柱屋这个魔窟,先是逃到黄花庵,后又来到这无名山谷,她是将这里当作是世外桃源了。可是噩梦并没有从此结束,庵堂里容不下的,玲珑山庄也不可能容得下她。这世界根本就没有真正的世外桃源,至少纷至沓来的往事也不会放过她,会像幽灵一样纠缠她的一生,而现实又何曾会让她清清静静地度过余生呢?她们都不会知道,来自千柱屋的不散的阴魂正像乌云一样朝无名山谷的上空飘来,刹那间,就将阴霾密布,遮天蔽日。
玲珑根本就不曾想过有什么危险正在向她袭来,她一直沉浸于自己的梦幻世界里,那里有着兰花的馨香,幸福的味道。玲珑忽然对蔺曼卿说,在这无名山谷有一株桂树王,独木成林,方圆足足有两亩,那是树神也是山神。蔺曼卿被她说得动了心,油然而生神往之意,想让她带自己去,并提议蔡观止、雀儿也一道前往。玲珑道,如果一定要前去,那就不用等春暖花开了,眼下落叶飘零,现在就去吧。他们就开始往深山里走,裤脚湿漉漉的,一路上遥想着那株古老的桂树王,心头涌起怀旧的情绪。蔺曼卿在想那株桂树王到底有多大,那种王者之气弥漫在这无名山谷,桂花香的味道透着神谕。
一阵风吹来,飘下了一枚绿色的叶子,牢牢地粘在玲珑的脖子上,她怎么抹也抹不去。后来,蔺曼卿帮她将叶子揭下来,差一点将她的皮也一块撕了下来。蔺曼卿抬头看了看天空,她的目光清澈如水,像秋日的天空一样的明朗与深远。那株桂树王将她的思绪拉得很长,从兰花的馨香到桂树的清香,牵制着她的视线,拉开了她的视野。而对于蔡观止而言,待了半天,跟着不声不响地走着,忽然长叹一声。雀儿轻声问他为什么叹息,他说那一片绿叶好生奇怪,他总感觉到那是一首清香的挽歌。说什么现在都是深秋季节了,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翠绿似玉的叶子,真是不可思议。雀儿笑道,三少爷说你痴你还真痴,说你呆你还真呆,这深山老林里四季常青的叶子到处都是,一片绿叶有什么好奇怪的。蔡观止固执己见,坚持认为这枚叶子非同凡响,不像是从附近的树上飘落下来的,因为近旁的树多为长红叶的枫树,这片绿叶又会是从哪里飞来的呢?
一片诡异的绿叶带着一种不祥的气息,使蔡观止高度警戒,进入了一种战斗的状态,表面看起来他漫不经心,实则上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开始高度紧张。从这一片绿叶到那一株桂树王,使得他越想越觉得奇怪,无缘无故的有这么一片翠叶就已非常奇怪了,怎么还会有这样一株千年桂树王的呢?他想告诉她们,这样的一株桂树王有神灵附身绝非凡物,他又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雀儿,她又笑他真是痴到了家。蔡观止忽然魂不守舍了,他看到了一篷青烟从远山深谷中升腾起来,好像有灵魂潜伏在那里,随时准备出逃的样子。他下意识地感到自己的灵魂丢了,如果不是自己的灵魂丢了,哪又会是谁的灵魂丢了?他再次向雀儿耳语时,雀儿笑得花枝乱颤,她笑他不仅是痴是呆的问题,简直就是神经病了。如果一定要说那是灵魂,那也不应当是一缕青烟,至少应是庄严的光芒。除非是妖精受到追杀,化作一股青烟跑了。如果是什么异物阴魂不散,看上去氤氲着青烟紫气,实际上是游荡着孤魂野鬼,那就鬼气森森,令人恐怖了。
人的情绪是会感染的,见到三少爷心神不宁,看他的表情几乎要哭出来了,雀儿也害怕起来了。三少爷本来就是疯疯癫癫的,万一他朝天翻了一下白眼,突然受惊吓成了一名疯子,一下子学猢狲大闹天宫起来,那事情可就闹大了。再说这无名山谷如此偏僻,又如此幽深,藏有异物的可能性那是极大的。树林里阴风阵阵,他们的眼睛像电筒一样不时地放电,尤其是蔺曼卿与蔡观止的目光如炬,火光灼灼。雀儿是真的害怕了,她扯了扯三少爷的衣角,意思是让他别再往前行进了。他虽然也害怕,可毕竟游兴太重,权衡利弊得失,还是想继续前进。雀儿终于噘起了嘴巴,脚步也渐渐地放慢了。
每个人都在纠结,几乎每时每刻。蓦然,天下起雨来了,真正的奇怪,刚才还是风和日丽,怎么说下雨就下雨了。蔺曼卿打起了一把雨伞,红色的雨伞,好像她先知先觉早就预料到老天要下雨似的。她将雨伞的大半遮蔽在母亲的头顶,给她撑起了一小方晴空。红色的雨伞是很美的,带着浪漫的诗意,似有怀旧的色彩,很有民国时期的风味。蔺曼卿扭过头去看,她原是想关注一下三少爷蔡观止及他的使女雀儿的,毕竟他是她未来的老公,如果有可能,她宁可让他来撑伞,至少可以让他遮掩住自己三分之一的身子,不至于让头发变得湿漉漉的。可是她一下子惊得花容失色了,魂飞天外了,她再也见不到他们的影子了。她惊叫起来,他们又会跑到哪里去了呢?蔺曼卿想喊,但她喊不出来,她想叫停母亲,一下子又开不了这个口。也许是母亲走快了,有意想抛开他们。也许是他们走失了,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更不知道他们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反正已经看不见了他们的踪影。
在蔺曼卿记忆的显示屏上,已经藏匿起了蔡观止的那张脸,也已经珍藏起了他的身影。几乎是在刹那间,她手中那把红色的雨伞突然滑落了下来,刮到了母亲的肩膀,有一丝儿的刺痛,那刺痛开始缓缓地朝玲珑的周身传递,一直传到她的兰花手指头。玲珑轻微地叫了一声,那声音带着颤音,像玉山开始开裂与坍塌。听似尖锐,实则缠绵,带着些许幽怨,几片翠绿的飞叶在空际中坠落,它们没有了雨伞的阻挡,随着风雨接二连三地朝玲珑细嫩的脖颈里钻,呼啸着子弹一般。也有钻不进去落在她的肩膀上的,一群不解其意的蝴蝶在丛林里茫然纷飞,最后都像枯叶一样静静地飘落,悄无声息地死在她的脚下。
原来是一条长蛇,它拦在了她们的面前,缠住了一棵树,身上是黑白相间的花纹,它的脑袋高高地昂起来,离开了树身,吐着蛇信子,一动也不动,盯住了她们。玲珑一下子慌作一团,蔺曼卿保持着镇定,她已将红雨伞收拢起来,捏在手里当作武器,一旦那长蛇朝她们发动进攻,她手中的伞也会飞快地出击,她们就与蛇对峙着,雨水趁机丝丝缕缕地往下飘洒,直到它扭转身子,钻进树洞里去了。蔺曼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绷得紧紧的肌肤开始松弛下来了。蔺曼卿感到非常的奇怪,今天到底是怎么啦,怪事连连,一片树叶就能咬住脖子不放,一篷青烟氤氲着一个诡秘的世界,一棵神神秘秘的桂树王,一条奇奇怪怪的大长蛇。也许这条蛇就是山神的化身,是先祖们的灵魂变的。
这之前蔺曼卿曾想用手中这把红伞收了那条大蛇,可被玲珑阻止了,她说那大蛇真的是祖先们的灵魂的化身,它是山神,守着这一带的生灵,也守着他们这些后代子孙,它是万万打不得的。蔺曼卿知道,母亲天性善良,她是舍不得伤害那条大蛇,她舍不得伤及这大山之中的一花一草,一切生灵。一条蛇她舍不得打,一只蚂蚁她也舍不得踩死,她会像传说中那个农夫一样将冻僵的毒蛇藏之怀中让它取暖,最后被毒蛇咬活活地咬死。蔺曼卿发出了一声冷笑。说来也有意思,这一方热土,总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在主宰着人们的命运,在庇护着他们的生命,在滋润着他们的心灵。冥冥之中,万物都有天数,数到了,一切也就完结了。谁也逃不过这个数,一切都是宿命,人或许可以抗天,或许有王者还能人定胜天,可谁也抗不过自己的命。她似乎明白了,他们敬神,敬畏万物,一条大蛇,一棵桂树王,都成了神灵的化身。他们现在就寻找那棵大桂树,难道仅仅是去寻找一棵树吗?给她的感觉倒像是在寻找祖先的灵魂,寻找传说中的山神。
人死后到底有没有灵魂,这山中到底有没有鬼神,这些问题总是纠结在人们的心头。当地人会将林中的鳞火当作鬼火,津津乐道,乐此不疲。如果那条蛇是先祖们的祖宗,那么我们死后,包括母亲玲珑死后,和她蔺曼卿自己死后,是不是也要变成一条蛇?如果一定要变成一条蛇,那她宁可变成一棵树。蔺曼卿这样想着,思绪像清风一样拂过心田,心境像这秋日的天空一样风和日丽,像这风中的兰花一样馨香四溢。
她忽然又想起了蔡观止与雀儿,他们平时走路如风,一定是贪玩而落在后面了。冷不防蔺曼卿怔了一下,那个雀儿也是二八佳人了,也到了怀春的豆蔻年华,他们会不会在这密林之中发生少男少女们经常发生的故事?她有点惊慌失措了。惊魂未定的她脸红了,开始担心他了,说明她已经在乎他了。她又笑了起来,自己也太多心了,不该这么凭主观意志胡乱猜测,不该将三少爷想象成为一个到处播春风到处留情种的浮情浪子。那么,他们到底去哪里了呢?
一路上蔺曼卿依然思绪如风,边走边想。她们还看到了一个骷髅,几根骨头,他们是祖先的遗体的残骸,蛇呀树呀才是他们的灵魂。反正都是祖宗,他们也就绕道而行,不去碰触他们,不去惊扰他们。她的心里默念道,祖宗们,你们就继续安安稳稳地躺在这里吧,我们要去找桂树王,寻找你们的灵魂。祖宗的灵魂也许就是笼罩在大桂花树王周边的那一篷青烟?这样想着,蔺曼卿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自己这样是对祖宗的大不敬,青烟是妖孽遁形时的化身,怎么好将祖宗比作妖精呢?这分明是一种亵渎!她又叹息了一声,说到妖精,她自己倒是被千柱屋里的人们视作了妖女。她倒真愿意像母亲玲珑一样,常年留在这深山老林,化身为妖,不再重返红尘世界。成不了仙,又不让做人,那就为山妖吧!远离红尘是非之地,远离江湖恩怨之争,远离这浊世的喧嚣与烦扰,清静世界,得大自在,何乐而不为呢?隔着时空的叹息声,穿越了时空,不知道祖宗们有没有听到?祖先是神,自己是妖,原来自己与先祖们居然也是一脉相承的,想到这一点,她又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寻找桂树王,让蔺曼卿隐隐地感到一种刺激,一种激情在她的心中飞扬。祖宗被种在这山野里,祖宗钻进洞里去了,祖宗的头盖骨与身子上的骨头躺在草丛中,祖宗的灵魂化为青烟消遁在天边。忽见紫气东来,青烟变成了蓝雾,经阳光一照,泛出一阵阵的红光,花团锦簇的样子,随后由红而紫,紫气升腾。这是一种吉兆,吉祥如意。她暗自惊喜,莫非种植着祖先的大桂树王就在前面了?不知道它在另一个时空里面有没有别样的积怨?蔺曼卿极目远眺,遥想着那个翠绿的世界,一旦那片桂花怒放,该是何等壮观的景象?该是何等浓郁的芳香!
玲珑说她有些累了,提议休息一下,也等等掉了队的三少爷与他的使女。她们就在原地休息,喝点山泉解渴,吃点野果子充饥。不久,蔡观止与雀儿也赶上来了,蔺曼卿用疑虑的目光扫视了他们一眼,见他们一脸的阳光灿烂,脸上更阴郁了一层,阴霾密布,晴转多云。见蔺曼卿一脸的不高兴,蔡观止想自己与雀儿一定是因为落伍而得罪了她,便嬉皮笑脸地上前来讨好她。蔺曼卿别过脸去,不理不睬。刚才她瞅了瞅他们,试图从他们的头发上衣服上发现一丝在草地上滚过的蛛丝马迹,比如头发上有松毛丝衣服上有草叶片的痕迹什么的。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发现,如果有他们也早已处理掉了,除非是青草与泥巴抹上去的痕迹。蔺曼卿的脸上开始发烧,一惊一乍的,自己又想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自己跟他也有那么一回?
因为不久前下过雨,蔡观止与雀儿的衣服还是湿漉漉的,在树丛里草丛中钻来钻去,头发有一些蓬乱,如果仔细看也难免还会有一些其他痕迹的。因为要赶上来,他们疾走了一阵子,现在额头上已是汗涔涔了,毛茸茸的脸上落满了细细的灰尘,经雨水与汗水一黏合,已是一片模糊,内衣也粘贴在身子上,使他们感到很难受。更难受的还是蔺曼卿的目光与脸色,仿佛他们真的做了见不得阳光见不得人的丑事。他们被刺痛了,发麻了,周身就像爬满了蚂蚁一般的痒痒。蔺曼卿意识到了他们的敏感与难堪,到底是大家闺秀,具有王者风范,她的脸上又开始阴转多云,随后又云开日出,风和日丽。她笑容可掬地走向雀儿,她的笑容表明他们的身上有草木的痕迹,包括树叶的气味与野草的清香,还有泥尘的气息,那都是正常的。难道蔺曼卿与玲珑身上就没有吗?
蔡观止与雀儿将蔺曼卿刚才脸上的阴霾解释成他们掉队惹她生气了,现在看到她的脸上又有了灿烂的笑意,他们也就跟着她笑。归根到底,他们是冲着那棵桂树王来的,是冲着祖宗们藏在桂花树的枝叶间的幽魂来的,犯不着为儿女情事节外生枝。眼看就要看到大桂树王了,天上也泻下阳光的瀑布了,这种瀑布不会将他们淋湿,反而会把他们烤干,烤香。他们没有理由继续愁眉苦脸,一个个将脸拉成苦黄瓜,他们应该笑,笑是心花,世上最美的花。笑又是世上最诡谲的表情,你想跟一个人打招呼,可以用笑来代替,你不想跟一个人说话,也可以用笑来代替。笑可以掩饰某种邪恶与阴森,藏起天大的阴谋,也可以释放纯真的天籁,婴儿眼神般的清澈。还有一种笑,寒气逼人,是朔风凛冽的北方,是锋利的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