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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红妆》第二十五章 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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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祖先们灵魂的栖居地吗?一株大桂树王就是一片树林,遮天蔽日,如垂天之云。阳光像一把神剑,从天际中斜斜地劈下来,将枝繁叶茂的桂树照亮,将祖先们的灵魂照亮。在如此明媚的阳光照耀之下,桂树的枝叶间氤氲着热气,飘飘袅袅地升腾起来,时光隧道深邃而悠长,阳光穿越黑暗,将黑暗逼退,幽灵一般的黑暗溃不成军,无处可逃。阳光之剑直入黑暗的深处,铮铮的有回声。

蔺曼卿蓦然大惊失色,因为她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来路上那枚刀片一样的绿叶,会不会是从这棵桂花树上飘走的呢?如果真是这样,它为什么会被风吹得那么远?为什么粘在母亲的脖子上居然揭不下来?这太神太玄了,它像一个冰冷的杀手,又像一只绝望的魔掌。她看到了又一枚翠玉似的叶子在空中飘飞,苍翠欲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依然只有一片,被风吹得很高,像一只绿色的蛱蝶,又宛若一朵孤独的云。蔺曼卿认定这是一片有魂魄的叶子,因为它来自一棵有灵气的桂树王。她不知道这一片叶子与来路上击中母亲脖子的那一片叶子有什么关系,它们不可能是同一片叶子,但它们很可能都来自这棵桂树王上,它们之间应该有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这满树的叶子群鸟起飞,乱云飞渡,下一场铺天盖地的绿色的大雪,升起一个璀璨而深邃的星空,那又该是何等壮丽的景象?

真正令蔺曼卿惊恐万状的是母亲忽然不见了。玲珑一直与他们在一起,现在突然不见了,真是活见鬼了!这下蔺曼卿不再去关心叶子是否群鸟飞翔了,她马上开始寻找母亲,雀儿也四处寻觅,他们高声呼喊,拨开茂盛的枝叶,企图发现玲珑。更要命的是蔡观止居然也不见了,三分钟后,蔡观止出现了,而玲珑依然无影无踪。满树的叶子全是眼睛,睁着的眼睛,冒着绿色的火焰的眼睛。满树的叶子全是嘴巴,像千万只小鸟叽叽喳喳喋喋不休,仿佛随时都会俯冲下来,在他们的脸上与身上乱啄乱咬。要不是因为母亲的失踪,蔺曼卿就会撑起那把红伞,抵挡叶子的进攻,小鸟的进攻。

蔺曼卿已经进入了桂树王的纵深处,也就是进入了祖宗们的幽魂的腹地,扑面而来的都是繁枝绿叶,地面上堆积的落叶散发出令人难闻的腐蚀物的气味,乃至让她一度怀疑母亲是被瘴气打倒的。母亲一定是迷路了,她又为什么会迷路的呢?蔺曼卿的目光很焦灼,也很迷茫,还充满了内疚,都怪自己沉迷于研究桂树的叶子,而没有去照看好自己的母亲。她的脸色越来越黯淡,眼睛里的光芒也渐渐熄灭,不管她怎么样的努力寻找,始终没有见到母亲,她渐趋绝望。祖宗啊祖宗,山神啊山神,你们又是怎样保佑我们的啊!她开始双手合十,默默祈祷,愿苍天诸神共佑她的母亲平安无事!

远处传来了一阵声响,她喜出望外,以为祈求祖宗与神灵奏了效,不料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蔡观止与雀儿,这让蔺曼卿怅然若失,黯然神伤。不知为什么,好像有一种心灵感应,她感到了一阵莫名的恐惧,一股悲恸的潮水在她的心底里暗涌,这是她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对蔺曼卿来说,目前的生命由亲情与爱情两部分构成,所谓的亲情也就是母亲,父亲对她来说只是一场梦魇,如果没有了母亲,那她亲情的城堡就天崩地裂了,落花流水了。至于爱情,她还有些朦胧,迷蒙的月光还没有完全退去,东方的旭日还没有完全在山峦上升起。那个三少爷蔡观止看起来似乎也在找玲珑,可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玲珑失踪了,还是他自己的灵魂丢了?到底是在找她,还是在找他自己?对这样一个糊涂虫,他生命中的黄金岁月,美好的青春时光,几乎挥霍一空在游山玩水之中了,蔺曼卿一头雾水,内心充满了忧虑,充满了迷惘。

和煦温馨的春风吹来的时候,正值阳春三月,山里的春天姗姗来迟,山外的世界都已经谢尽了芳菲,深山里的桃花才开始绽放。直到人间四月天,无名山谷才有了春的气息。自从母亲失踪之后,蔺曼卿就几乎不曾离开过这棵大桂树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像一把梳子,已将这片独木成林的桂树王顺梳了三百遍,又倒梳了三百遍,就像是给先祖们挠痒痒。她的魂魄将是被先祖们勾去了,才会在这里做出反常的行为来。那她的母亲是不是也被什么异物勾去魂了呢?听说早年玲珑曾被哪个山寨版的神索去过灵魂,成为落洞女子,那会不会故事重演呢?

忽然浓荫之中传来了一阵异样的风声,随即一大片翠叶在风中飘落了下来。打那以后,这株桂树王开始枯黄了,最后枯死了。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株桂树王之死是十分缓慢的,先祖们的荫庇也不会在刹那间像潮水一样退去,它的叶子由绿而黄也是如剥茧抽丝一样。而且春去秋来,风中依然飘起了清冽的桂花的香气。如果远远地看,还会看到笼罩着青烟,或者紫气东来,只是跟以前相比,香气淡了一半,青烟与紫气也散淡了大半。看来,它是要寿终正寝了。就像一个人要老的,一棵树也要老的,人老了会死掉,树老了也会枯亡。桂树上的叶子越来越稀少,不要说一片叶子飞离枝头能飞到几十里外,现在只是直截了当从枝头垂落下来,呈一条稍带弧形的线,顶多只是在半空中拐几个弯,最后无声无息地躺在地面上了。叶子这样,花又何尝不是这样。

桂花树王为什么会枯萎死亡,这倒真成了一个哑谜。有人说跟这周边的自然环境遭破坏有关,有好心人将其周边的树木都砍光了,有好事者将其周围的植被全都破坏了,这下它真的要独木成林了,而独木不成林,这是颠扑不破的原始真理。当然,也就人说是刀斧之功得罪了神灵,也触怒了先祖们的神经,寺庙不闻钟磬,祖坟不冒青烟,又何来紫气东来?蔺曼卿下意识地有了一种荒凉之感,一种寥落之感。这时候她隐隐的希望看到柳暗花明的风景,不料却是冤家路窄,不是冤家不聚头,她看到的是蔡观止的那张看上去有些稀奇古怪的脸。

蔺曼卿几乎要脱口而出让他滚了,但她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蔡观止知道这段时间她讨厌自己,讨厌世上的一切人,遇到她已是自讨没趣了,他不想继续自讨没趣,正待拔脚离去,不料被她叫住了。她叹息了一声,算了,既然来了,就不要急着找魂去。接下来他们一起走了数百米,转了两个圈,这段路程不算太长,但来之不易,弥足珍贵。他们没有说什么话,脚步却相当默契,关系亲密得连风都带着一丝甜蜜,她的眼神也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暖。他们不说话皆因为怕触及关于玲珑失踪的敏感话题,目光要么落在对面的枝叶上,要么就落在各自的脚底下。

他不敢看她,却没法不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他屏住呼吸,都快要窒息了。不知为什么,她也有点儿娇喘吁吁了,一丝看不见的惊慌企图在枝叶间逃之夭夭。他们彼此打了个寒战,他终于开口问,你冷吗?她的反应是触电般地移开了他一步,瞪了他一眼,那种肢体语言的含义表示,有点冷是什么意思?他感到有些尴尬,那你一定很热吧!这下她羞红了脸,颇有些恼火了,什么叫热?难道让我现在就脱衣裳吗!他想辩解自己根本就没有这种暗示,但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目光轻轻地平滑过枝头上成簇的叶子,不经意间发现她的头发上也有一片叶子,本来他想提醒她一下,又怕她疑神疑鬼,他可没有想趁机靠近她替她取下叶子。

一条镶着翡翠与绿松石的手链戴在蔺曼卿的玉臂上,散发着一种绿色的荧光。随后,他们的目光偶尔也有过匆匆对视,又倏地离开了。他们彼此都沁出了几滴细细的汗珠,她原本白皙的脸上更是涨出了红润,独木林中显得万籁俱寂,呼吸声与心跳声此起彼落。太阳晒哪儿哪儿就香,独木林中尚有阳光留下的香味,随着淡淡的烟云飘浮起来,散漫在空气里,那淡香使得他们的心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一朵白云飘了进来,像是从哪个山谷中刚刚出岫的,在他们的前面飘来飘去,一忽儿离他们很近,几乎触手可及,一忽儿又离他们很远,一下子到了天际。蔡观止正感到奇怪时,蔺曼卿已经想入非非了,这朵白云的脸孔,让她想起了母亲含笑的面孔,这朵白云的灵魂,让她想起了母亲恬静的灵魂。她情不自禁地朝前跑去,伸出双臂企图去抱那朵纤云,可她揽入怀中的只是一团空气,抱住的只是一团虚无,它只不过是一朵白云,那是揽不住的一个梦,抱不住的一个魂。她大叫一声,呼唤母亲,可她的声音与那朵狐云一起爆炸了,化成了碎片。她再也忍不住了,撕心裂肺地哭泣了起来。她的哭声太凄厉了,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看来,她是将那朵白云看作是母亲玲珑的化身,看作是她的灵魂了。她的灵魂跟自己的一样,是白色的,并且有一缕淡淡的花香味儿,这一点蔺曼卿比谁都清楚。

蔺曼卿想用哭声将母亲的背影留住,用喊声将母亲丢失的魂魄唤回来,可是一切都是徒劳的。她一追就追到了那棵大桂树的主干下面,树身上爬满了暗绿色的藤蔓,苍苔暗结,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没有叶子,没有花蕾,也没有飘来飘去的云,只有眼前这直棱棱的树枝,像男人的阳具一样朝天朝地坚挺地竖立着,直往上延伸,一不小心就将天捅了个窟窿,直往下伸展,径直穿透地心,将地狱什么的串在中间,像一根棒子串着糖葫芦儿。风吹过林梢的声音,在头顶上,在云际中,妈呀,这么大的风。也许,母亲就在上面,在树梢,在星空,不是她的骨头,是她的灵魂,像炉火纯青的烟,像红得发紫的霞,像白璧微瑕的云。蔺曼卿满脸是泪,她没有去抹眼泪,任凭泪水长流,像潺潺流淌的小河一样。渐渐的有什么东西飘落到了她的小河上,这回飘下来的不再是叶子,而是桂花,点点滴滴散发着清香的迟桂花,像抛洒着暗红色的灰烬。泪水飘散着那些暗红色的灰烬,带着清香味儿静静地流向远方。

这时蔺曼卿发觉蔡观止脸上流露出了一丝诡谲的笑容,他居然在这个时候笑。难道是他干的?只有他才有这个时间,自己没有干,雀儿也不会干,除了他还会有谁?当然还有祖宗的幽魂,山间的孤魂野鬼,但他们只不过是青烟。到底是谁害了自己的亲生母亲玲珑,蔺曼卿从心底里痛苦地呐喊着,不管是谁,一旦她确证了凶手,她一定要亲手将其脖子上的脑袋瓜子给拧下来!她的神色倒还镇定,脸上泛出了淡淡的青色,陡然森冷,眼神中直射出了冷冷的光芒,刀子一样一把接一把地飞向他。他也看出了她眼中凌厉的杀机,脸上的笑容刹那间消失了,他打也个寒噤,不寒而栗。他呆若木鸡,渐渐的脸色开始发白,人僵在那里,一声不吭。大桂树下寂静无声,这种静态里潜伏着杀机,他似乎已经闻到那股浓浓的血腥味了。眼前这个女子一旦疯起来,就会要了自己的小命的。

半晌,他的声音才卑微地响起来,干吗那样看着我?她又瞅了他一眼,沉吟不语。他强打起精神,抬头看着苍碧的天空,橘红色的阳光斜射在他那黯然神伤的脸上。他茫然不知所措,本能驱使着他朝前走了几步,又站住了。她突然迸出一句,天作孽,犹可违,人作孽,不可活。话音未落,她扬长而去。他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滋味。他想冲上去拦截住她,向她问个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他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的脸上挂着疑惑,在揣度她的意思,她为什么会在须臾之间用那种敌视的目光看着自己。一阵莫名的忧伤向他袭来,他意识到她的情绪失控跟她的母亲玲珑失踪有关。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玲珑失踪都快一年了,还是没有她的音讯,也难怪蔺曼卿会发疯,毕竟她是玲珑的亲生女儿。这样一想,他倒是同情起蔺曼卿来,也理解了她悲苦的处境。

蔡观止找到了雀儿,现在能宽慰自己的也只有她了。她看着他的脸色,揣测着他此时此刻的心境,仿佛是打量着一个凄厉的鬼魅。她问,三少爷你怎么啦,失魂落魄的?他没有说话,眼神空空如也,心里一样的空空如也。他像是失语了,又像把灵魂丢了,站在她面前的像是一具干尸。她有些怕了,以前三少爷也发痴发呆,但没有这样的严重。她走上前去,摇着他的身子,再次颤声问他怎么啦,他依然不声不响,一脸的木然,她的恐惧大增,呜呜哭泣起来。蔡观止醒悟过来,安慰了好一阵子,她才止住了啜泣。

自从玲珑失踪后,不仅蔺曼卿在桂树下打转,蔡观止、雀儿也几乎找遍了整个无名山谷,一点的蛛丝马迹都没有发现。他们的脸上都有一种不祥的惶恐不安,远比死亡要恐惧得多。蔡观止往好的方面想过,往坏的方面也想过,他的丈母娘玲珑十有八九是让人给害了。现在的东白湖古镇形势十分的复杂,雄踞山寨的土匪,凤凰山上的土匪,他们虎踞龙盘,虎视眈眈;东白山上的共军,好像也赖在那里,建立了东白山红色根据地;东白湖古镇上的国军,还有风门村千柱屋里的地方武装……玲珑的失踪,可能的死亡,会不会和他们有关呢?

当然,他们也想过其他的原因。玲珑会不会被狼叼走了呢?如果是那样,怎么会一点的血迹都没有呢?为什么不见一丝一毫挣扎过的痕迹呢?那会不会是她想不开自尽了呢?这似乎也不合逻辑,这么多年来她在山中离群索居的生活,已使她的脸上有了一种安详,她不可能想不开。她也不愿意离开这无名山谷,离开这玲珑山庄,自从离开了令她感到藏污纳垢感到罪大恶极的千柱屋,她在山里获得了一种大自在,一直过着骄傲而寂寞的日子。她在山里有尊严,愉悦,安详,又怎么会离开天堂而自下地狱呢?又怎么会放弃风一样的自由,云一样的逍遥,花朵一样的幸福呢!

蔡观止现在还有了一种新的烦恼,这才是真正痛彻心扉的。蔺曼卿现在看蔡观止的目光像刀,看得出来她对他的感情结了冰,她是怀疑他害了玲珑。蔺曼卿又是那样的一个冷面杀手,她一旦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这种误解像锋利的刀片切割着他的心灵,支离破碎,鲜血淋漓。他想找她去说清楚,可她又怎么可能听得进去他的倾诉?再说他也有自己的自尊心。他曾是个多么潇洒的浪荡公子,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什么事都拿得起放得下,可现在他的心头压上了一块大石头,不,是一座大山!没有缝隙,密不透风,他喘不过气来,快要窒息了。好在还有一个雀儿可以说说话,要不然他真的要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