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军排长蔡楚雄死了,死在东白山。第一次发现他的遗体的是吴艳红,她看见他倒在乱石滩上,跟国军的和共军的士兵躺在一起,就疯狂地奔跑起来,她不是一个擅长飞跑的人,跑起来时胸脯的两只小兔子也开始一跳一跳地比赛,小蛮腰看上去倒有几分曼妙,可两胯一扭一扭的总有点儿忸怩。她娇喘吁吁地跑回营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了狼子,他正在喝酒,两只眼睛白亮亮的,灼灼似刀,他朝她扫射过来的目光是白色的。起初,他的反应有些轻描淡写,好像死去的不是一个国军的排长,不是蔡家大院的二少爷,而是一只小小的蚂蚁,或者一只野兔子。
兔死狐悲,狼子很快反应剧烈起来了。不是那种悲恸欲绝,而是怒火中烧,连头发都竖直了,他破口大骂共匪,发誓与他们不共戴天,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要为蔡楚雄排长报仇,为蔡楚雄兄弟雪恨!他随她来到了那个叫黄金浪的乱石滩,石堆下面有声音传来,敲鼓一样,有人说那种声音的产生是因为地下有暗河,也有人说是乱石之间有缝隙,石缝之间有风在流动。狼子不会去研究这些原因,他在吴艳红的指点之下,找到了蔡楚雄的尸体,他的背部有子弹穿透到胸脯的小洞,暗红色的血已经在伤口处凝固了。狼子是何等的悲愤,他拔出驳壳枪,对着苍天连开了三枪,表明他的愤怒是连续不断的,甚至会像被捅了窝的马蜂群飞,直冲云霄。他随后的表演更是慷慨激昂,将刚才在营地的赌咒发誓在众人面前重复了一遍。血债要用血来还,从此千柱屋将与蔡家大院捆绑在一起,他狼子带领的人马将与国军并肩作战,不共戴天,血战到底!他在演出时,两只白眼始终是灵魂出窍后留下来的空洞。
人死了就成了定局,反正死人是不会复活的,再也睁不开眼睛来看仇人精彩的表演了。蔡楚雄背部射进去的子弹是狼子打的,在千柱屋出发之前,蔺莫桑与张嬷嬷合谋,就授意狼子干掉他。在他们看来,暗杀了蔡楚雄,再嫁祸于红军,这样红军就与国军、蔡家大院结下了死仇,蔡天行司令就会死心塌地与千柱屋站在一起了,又何愁千柱屋家院不保?这件事除了他们三个人,任何人都不知底细的。狼子又有他自己的打算,除掉了蔡楚雄,自己就少了一个竞争对手,也就少了一块向上爬的绊脚石。他这条白眼狼暗自庆幸,他瞅准机会干掉蔡楚雄时,乱石滩上已经没有一个国军士兵了,也就是说国军的陈营中只有他自己知道。
人算不如天算,这世界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狼子对蔡楚雄下毒手时,还是被红军队伍中一个叫红豆的文艺兵瞅见了。在这之前,蔡楚雄带着国军的一个排,与红军的一支小分队碰上了,双方发生了遭遇战,激战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国军与红军都全军覆没。狼子原是有目的而来的,他的人马驻扎在营地,按兵不动,自己却神不知鬼不觉地跟着国军,终于瞅准了个机会,他朝蔡楚雄开了黑枪。可谁知红军小分队中的红豆并没有牺牲,她潜伏在草丛中,看到了这卑鄙的一幕。她张大了嘴巴,看着狼子迅速地离去,从黄金浪的乱石滩中消失,隐进了丛林之中不见了踪影。
天生不甘寂寞的作女吴艳红,在枪声停息后独自到黄金浪乱石滩来听鼓声了。本来她是让狼子陪她一起来的,可他说还要继续喝酒,让她陪他一起喝,等喝足了酒再去。她说那样的话天就要黑了,不去拉倒。他就拿话刺激她,说她一个人根本就不敢去,如果怕天黑,那就等到明天再去。她被他激怒了,一不做,二不休,拔腿就走。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尸体,在发出一阵尖锐的惊叫之后,正想往回逃,忽然发现一具穿黄皮的尸体腰部挎着盒子枪。他会不会就是蔡排长呢,于是胆战心惊地挨近一看,果然是他。她吓得魂不附体,夺路狂奔,跌跌撞撞地跑回了营地。之前发生激战时,狼子倒是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枪声,他知道国军跟共军打起来了,可就是按兵不动,坐山观虎斗。狼子天生的不是善类,他是属狼的,也是属狗的。那一天,他酒兴甚浓,酒量也从来没有这么高过,千杯不醉。
形如枯鬼的狼子他们回到了千柱屋,狼子又是另一番更为精彩的表演,痛心疾首,痛悔不已。蔡天行司令在狼子的陪同下,亲自来到了东白山黄金浪乱石滩,来给自己的亲弟弟收尸,在发生战斗的现场,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看到了蔡楚雄的尸体,子弹是从背部射进去的,身子却向上扑倒,朝红军阵地的方向。蔡天行的脸色冰冷似铁,他极快地瞅了狼子一眼,狼子轻微地战栗了一下。蔡天行收回目光,看着天空,阳光直射下来,把山野照得很白。乱石堆下面依然传来巨大的鼓声,激发着人昂扬的斗志,狂野的激情。蔡天行猛然从一名士兵手中夺过卡宾枪,狼子吓得魂飞魄散,也下意识地去按住了枪套,蔡天行瞥了他一眼,将枪举过头顶,朝天空连放了一梭子。
君子报仇,十年未晚。蔡天行决定训练特种兵,吃住依然在千柱屋里。亲弟弟被打死了,蔡天行的悲痛可想而知,他又狠狠地自责自己,要不是自己提拔他当排长,进东白山去剿共,他也就不会出师未捷身先死了。早知如此,蔡天行就该亲率大军进山围剿,而不应当派毫无作战经验的蔡楚雄前往。蔡天行的初衷并不是让他真的跟共军打起来,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最后在劫难逃,反误了弟弟的卿卿性命。蔡天行心头不是没有疑虑,但他没有任何证据,如果不是共军开枪打死的,那又会有谁肯承认是自己杀的呢?蔡天行只好暂且将这宗谜案搁起来。这些日子他整天借酒浇愁,要不是善解人意的夫人杨玉馨劝解与抚慰,他还真的不知道怎么过这个坎。
蔡天行的眼中喷着烈火,杨玉馨的眼里挂着泪水。要买醉就跟着他一起醉,她从他手中猛地夺过酒杯,也满满地给自己斟了一杯,她那手臂像雪白的葱,在他眼皮底下很亮很晃眼,她一仰脖子,一饮而尽。蔡天行将目光投向了窗外,外面飘起了零星的雪花,雪一下,这大山里更加寂静了,连禽兽觅食都开始困难了,山上的人更要下山来找吃的了,否则他们就无法过冬。如果要进山剿匪,现在倒是好机会。她看穿了男人的心思,就走到他的身边,温和地说,你如果想为你弟弟报仇,那就去吧。他摇了摇头,冤有头,债有主,甭急。风裹着雪花从窗口飘飞进来,冷飕飕的,呜呜地响。她走过去,将窗子关上,将寒风卷起的冷雪关在了外面,将淡灰色的天空也关在了外面。
清晨起来开了雪眼,小轩窗上映有雪色,杨玉馨推开窗子,阳光便泻了进来。她说天放晴了,天空青蓝青蓝的,真是好天气。蔡天行受到了蛊惑,也就起了床。这些日子这千柱屋里的头面人物很少抛头露面,蔺莫桑像缩头乌龟一样蜷缩在屋子里,平日里活灵活现的现在都成了僵尸,连向来爱凑个热闹赶个场子的张嬷嬷似乎也甘于寂寞了,狼子更是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似的躲着他们,那张行将入殓的长满了茸毛的脸始终不曾露面。蔡天行感到了寂寞,就想出去到林子里打猎,杨玉馨知道男人的心情不好,便主动提出来要陪他去散散心,他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尽管天放晴了,外面依然很冷,他让她披上那件外面是黑色的里面是桃红的斗篷,她也温情脉脉地回眸望了他一眼。
林子里白皑皑的一片,没有春天的芳菲野花。杨玉馨往雪地上一站,月亮脸,流星眼,樱花嘴,美人颈,流水肩,秀峰胸,水蛇腰,十指如兰,风流天成,带有三分伤感,看上去倒也楚楚动人。看着英姿飒爽的妻子,蔡天行忽然生出别样的念头,要是没有战争,要是手中这杆枪只是用来打猎,来到这林子里只是观光赏雪,那该有多好!他不经意间想起了不明不白地死去的二弟,想起了那个永远长不大的浪子三弟,心潮起伏,又分明在压抑着什么。他们正像是有心灵感应似的,他在心痛,她那边已挂起了两行泪水,她的胸腔里空荡荡的,似有风在悲鸣。大凡女人,一旦与男人有了肌肤之亲,成了他的人,就盖下了男人的印章,她的命就会化在他的命中,这就是女人的宿命。他朝她看去时,她为了掩饰什么,雨露中绽出了梨花,白色的一朵笑影,与雪是同一种颜色。
雪野里出现了一个红点,慢慢地朝这边移动,是一个红衣女人。来者是三奶奶嫣然,就她一个人,连个使女也不带。她的使女吴艳红现在已经不再是丫鬟了,她和狼子一起进东白山剿共匪有奇功,蔺老爷已经收她为干女儿了,狼子也就成了干女婿。身份变了,当然不合适做丫鬟了。三奶奶现在已经没有使女服侍了,她正打算将打入后院冷宫的梅香重新调回来,也只有她才是嫣然最投缘的。眼下嫣然孤身一人,没有人服侍的日子,她反而感到了轻松与自在,除了与梅香在一起,在这深宅大院她最快乐的就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了。出落在雪野上的嫣然,清水出芙蓉,自有一种天然的不同于一般女子的风韵。
在雪野里与蔡天行他们相遇,那纯粹是一种巧合,嫣然可不是有意来当这个电灯泡的。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行者,像风一样的行走。嫣然走来的这条山道,要是在春天,那是一处开满丹红色野花的缓坡,一片火焰山,她如果在春天来到这里,一定会采很多野花,并把它带回家。现在她已经呼哧呼哧地爬上了山坡,正走在雪野上,杨玉馨认定来者一定很美好,就像她当初认定千柱屋非常美好一样。不管怎么说,雪里一点红总是美的,移步换景,这世上总有一景是真正美的。由于美而打下的心结,是谁也永远无法打开的。蔺曼卿此时此刻已是碧海青天,满心澄明,吐气若兰。
刚开始那阵子,杨玉馨曾怀疑自己看错了眼,那朵红伞是一个美丽的错误,那片红霞是一团坠落的天火。待那人终于来到了眼前,他们才看清楚了,原来是三奶奶嫣然。嫣然樱桃一样嫩红的嘴唇动了动,一张绣口终究没有吐出莺语,她只朝他们嫣然一笑。也是命中注定她们将成为一对好友,又将成为情敌,真是冤家路窄。嫣然这个来自茶马古道的土司家的女儿,经冷风一吹,脸上白里泛红,红里透白。杨玉馨想,这个三姨太也真够胆大的,一个女子跑到这雪野里找狼来了?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在这深山老林,除了野狼野狗,还有土匪,要是成了饕餮者的盘中餐,那岂不是自作孽!作为女人,尤其是花容玉貌的女子,怎好一点防备也没有呢?杨玉馨的目光中充满了爱怜的责备,但很快她们就亲密无间了,手拉上了手,像一对亲姐妹。这下子,蔡天行被晾在一边,反倒成了电灯泡。
蔡天行用猎枪与那些野兽交流去了,可惜没有出现狼,他的两条剑眉始终没有扬起来。如果出现了野狼,他的眼睛就会变成凶器,放出毒箭。丢开了她们,他才发觉男人的世界与女人的世界是不一样的,男人有男人的世界,女人有女人的世界,不可以同日而语。男人可以与狼对话,女人却喜欢与花交流。男人嗜血,好酒,女人流泪,爱水,女人比男人更淡一些,也就更纯一些。可真正吃进去不吐骨头的,不是狼嘴,而是水波。这样一阵子胡思乱想,他就笑了起来。不知不觉中,他来到了一个山高林密的地方,枪响了,打死的不是一头狼,而是一只野羊。他扛着它往回走的时候,猛然想起了自己的女人和那个三奶奶,自己只顾沉迷于男人的世界,而将她们抛到九霄云外了。她们在哪里呢?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蔡天行的眼睛瞪圆了,刹那间寒光逼人,因为他看到了雪野上散着花瓣,那是一滩鲜红的血。在雪的映衬下,那血还没有凝固,还没有变紫。他再看那雪地上纷乱的脚印,也不只有两个女人踩的,他跑上去仔细地审视,其间没有野兽的足迹,显然是人的脚印。他们应该离这里还不远,他当机立断,沿着那脚印的方向朝密林深处追了上去。一路上,尽管他的目光比雪还要亮,但始终没有发现他们的踪影。那一长串径直往前延伸的凌乱不堪的脚印是唯一的线索,有脚印就有希望。怎么还不见到人影?真是活见鬼了!转过了一片林子,来到了一处旷野上,他惊呆了,人的脚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野兽的足迹。他是一名军人,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马蹄印,并且从足印中他完全可以判断出来,曾经有多少匹马打这里经过。
马蹄印的方向通往险峻的山峰上,那里是雄踞山脉,主峰五指山。一路上峰回路转,险象环生。这回她们肯定是遇上劫匪了,蔡天行冷汗涔涔,他的心已经被掏空了。他明白她们此去是凶多吉少,但如果现在一个人追上去,又有什么用呢?唯一可行的就是立即回去,调兵遣将,兵发雄踞山寨剿匪。国军主要的任务是围追堵截共军,可为了那两个女人,特别是自己的爱人,蔡天行咬紧牙关,改变了方向。他咬牙切齿,咒骂了一声狗日的,找死!他那种锃亮的黄铜嗓音在雪野上久久地回荡,彻底打破了山野里的平静。他变成了一只雄性的鸟,朝千柱屋的方向凌空飞回来。他脚下的雪飞溅起来,纷纷扬扬,朝半空中撒碎玉屑。他不敢稍作懈怠,万一晚了一步,她们让这群土匪包了饺子,那可什么都完了。既为土匪,又岂会是省油的灯盏,他们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回到了千柱屋,蔡天行方知这大宅院中也遭到了土匪的洗劫。做土匪的杀人越货,就算是雄踞山的也一样,凤凰山的当然也不例外。可顾小凤立下了一条规矩,她从不抢千柱屋的,她自己也从来不踏进千柱屋半步。因为她还立下了一条规矩,立在她的心里,立给她一个人的,那就是一旦她踏进了千柱屋,那就得喋血,蔺莫桑他们的人头就得落地。当然,这是后话,眼下除了那个二当家英姑,谁也不会知道她的秘密。
没有蔡司令的命令,驻扎在千柱屋附近的天香寺里的国军根本就没有出动,而狼子的那群乌合之众,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据悉那群土匪倒也守绿林行规,他们只要钱财,不绑肉票,更不动女人。难道他们是同一伙人?眼下还不敢作绝对的肯定。真是作孽,他们为什么就偏偏在雪地里抢劫自己的女人?他的耳畔只有呼呼的风声,还有她们呼天抢地的哭喊声,还有她们被他们欺凌时痛苦的呻吟,还有身子与身子摩擦的声响……蔡天行的肺都气炸了,自己一个堂堂的国军剿匪司令,又岂能容忍这等羞辱!他早已决定先将共军放一放,不惜一切代价,亲率国军特种兵进剿雄踞山寨,无论如何他都要将她们从火坑里拯救出来,而决不能让她们在自己的泪水之中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