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还真是一个婉约女子,浑身上下就是一汪水,找不到一小块骨头,男人一掉下去准得在静水深湖中淹没。她身上唯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会放电,她一发电没有一个男人不会触电死亡。现在红豆已经有了心事了,女孩子一有心事就什么都撩人,天上的云朵撩人,地上的蝴蝶也撩人。红豆现在蹲在溪边洗那件早已经洗得发白的衣服,每逢这时候,她就能把小溪弄得像一架琴,她就在琴旁听风的手指拨弄琴弦,发出悠扬悦耳的好声音来。好事的风还将这种琴声送到远方,送进林子里收藏,收进远山收藏。好色的风还将一些花瓣吹落进河水之中,好色的蝴蝶也就追过来,在水面上飞舞。好色的鱼儿也就游过来,在水波中游来游去,追逐那些飘散的落英。红豆的心事却无处收藏,一不小心就在她的脸上与眼睛里泄露了出来。她现在已经开始喘息了,胸脯也像是有风吹着一起一伏,跟那河中的波浪比高比低。她低着头看着那水波,镜子一样清澈的流水里照着一朵红云,一朵蓓蕾。风已经开始在她胸脯上敲鼓了,她蹲不住了,那就站起来,可是站也站不住了,就赶紧从水中捞起衣裳,两只手一起搅动,将水沥干,赶紧逃走了。
自从来了个会吹埙的三少爷,红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在这文艺宣传队,甚至在这红军独立团,红豆会吹笛子,会吹《十送红军》,现在蔡观止会吹埙,比吹笛子更凄凉,更幽美,这让红豆心醉神迷,他们都是文艺青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是绝配。红豆听着蔡观止的脚步声咚咚地远去,像是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一阵心慌意乱,一阵莫名的疼痛。别看她现在笑容可掬,俊比山花,好像她的笑神经天生的无比发达,想不笑都不行,可谁又注意到了她的笑容中挂着泪水,泪珠从她的心上滚出来,她的心其实很痛的,像有一根银针在一下一下戳着。这样的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似乎又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这就是她心痛的原因。心病还要心药医,而心药又在哪里呢?
红豆现在就站在林子里,香气袭人,也就是转眼之间,丛林中就清香萦绕,仿佛长了株兰花似的。林子里非常寂静,除了风声,也就是她的心跳声。她兀自呢喃着,好像在跟一棵树说话。为了排解心头的寂寞与伤痛,她吹起笛子来,依然是她最喜欢的《十送红军》,笛声悠扬,忧伤,如泣如诉,催人断肠。一曲终了,忽然传来了哭声,红豆放下笛子,见是雀儿,一怔,你怎么哭了?雀儿抹了一把泪水,红豆姐姐,你吹得太感人了,能不哭吗?红豆闻言叹了口气。雀儿天真地问她为什么唉声叹气,红豆不语,眼中噙着泪花。雀儿问她为什么也哭了,红豆笑了笑,被风吹的,风把一粒小砂子吹进我的眼睛里了。
什么叫度日如年?红豆现在就度日如年。她的心像她的名字一样,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相思豆。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伊人就在眼前,却又咫尺天涯。她并不知道蔡观止有了婚约,他们初来乍到,没有人告诉过红豆。他的埙声远远地超过了她的笛声,折磨得她死去活来,吃饭也不安心,睡觉也不安神,满脑子晃悠着的都是他的影子。情窦初开的美少女,最怕见到蔡观止,又最想见到他,一时不见,茶饭不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雀儿望着红豆神情恍惚的样子,一头雾水,陷入了沉思。
蔡观止来了,他来找红豆,让她教他吹《十送红军》的曲谱。红豆就手把手地教他,雀儿在一旁坐着,看着,听着。他们都是清澈如山间小溪的人,不像蔺曼卿那么高深。红豆的温婉,这等婉约女子,秋水伊人,身上更多的是水性,这似乎更适合于他这种男子,浪漫多情,缠绵悱恻,多愁善感。蔺曼卿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林子里,远远地站着,看着他们,像在观赏风景。他们并没有发现她,红豆更是投入地教他吹奏。蔡观止对音乐极具天赋,一学就会,埙声比笛声更苍凉,更让人心碎,蔺曼卿听着,也不觉感伤一阵阵地袭来,一霎时居然忘记了别的,心无杂念,也没有了猜忌。
他们那种亲密无间的样子,让蔺曼卿感觉到了,他们之间似乎将会有故事要发生,或者正在开始发生了。女孩子的心总是敏感的,在男女私情方面似乎特别敏感,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草木皆兵,就算是无风也要起三尺浪。树欲静而风不止。恰巧一只好事的蜜蜂飞来,不偏不倚地朝红豆飞去,在她的脸上螫了一口,她惊慌失措地失声尖叫起来。他下意识地将蜜蜂赶走,她的脸上红肿起来,因为疼痛而呻吟着,他想也没有想,捧住她的脸,在被蜜蜂叮咬处吮吸了一会儿,企图将毒针吸出来。蔺曼卿气得浑身发抖,一阵花枝乱颤,面颊刹那间涨红成桃花一样粉,恨不得也化作一只野蜂子立即飞上去,狠狠地螫他们几口,但她转身离去了。
蔺曼卿开始心烦意乱,蔡观止吸吮了红豆的额头,等于亲了她。亲了她,就意味着有更进一步的行动。在这一方面,人的想象力总是格外的丰富。蔺曼卿不知道自己的行为算不算盯梢,但比起他们见不得人的勾当来,她算是高尚了。她将他们的行为,看作了见不得阳光的勾当,足以证明她已经气昏了头。观止,观止,这样的情景她这辈子不想再看到第二回了。她忽然有了主意,从心底里说,你无情,休怪我无义,咱们走着瞧!你抛砖引玉,四小姐姑奶奶我也不是省油的灯,我就摆个鸿门宴给你看看。想到这里,她的视线已经模糊不清了。
鸿门宴上开始时只有蔺曼卿一个人,正宗的东白湖烈性糟烧,她要喝出个酩酊大醉,喝出个一醉解千愁。朝三暮四,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爱情算个屌,唯有饮者留其名。喝吧,醉吧,大醉之后再给你梅花桩上摆个擂,钢丝索上面走三回。蔺曼卿没有上梅花桩,也没有走钢丝索,而是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她做了一个红色的梦,她出嫁了,十里红妆,万山红遍,漫山遍野的云锦杜鹃,铺天盖地的红叶世界,如火如荼的满天彩霞,她走过长长的红地毯,后来,这一切都消失了,眼前的红色变成了一片血色。三少爷蔡观止死了,她用手拉车拉着他,她穿着一身红衣裳,缓慢地驶过旷野,驶向远天远地。
醒来的时候是拂晓前,残月挂在西天,冷冷地斜照着。她像一条蛇一样蜷曲着身子,她的第一感觉是四周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过分的寂静让她恐惧起来,本能地伸手去抓枪,昨晚她和衣而睡,躺在仙姑殿的佛殿上。她忽然发现门口坐着一个人,冷风吹在他的身上,他是楚政委,在门口守了她一夜。她什么都明白了,自己喝醉了,而他在冷风里做了她一夜的保护神。他该不会对自己动手动脚吧?她闪过一念,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又看他离自己远远的,坐在门口,坐在风口。她认定他没有,自己的脸上飞上了红云。他站了起来,原来她一夜没有合眼。他真想就这么一直守下去,让漫漫长夜永远这么延伸下去,夜色之潮永远不退去。他真想当她一辈子的守护神。她的眼中泪光闪烁,显然有点儿感动了。
蜜蜂叮咬过的伤疤,成了红豆爱的勋章。她会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摸,还会拿出随身带的一面小镜子来照。说来她还得感谢那只小蜜蜂,要是没有它,自己怎么会被他亲吻呢!这只小蜜蜂是上帝派来的爱的信使,也许这一切都是上苍的安排,是天意。红豆笑了起来,爱情是一杯毒药,蜂针朝自己的体内注射了毒液,自己已经中了毒,而且没有解药,她已经无药可救了。她沉浸在对爱的美妙的遐想中,不愿再在甜美的梦境中醒来。但愿爱不是一个梦。
林子里传来了轻微的声响,似有人来了。红豆不知道来者是谁,下意识地按住了枪。直到透过树枝看清了来者,心里松了口气,手里也就松了枪。红豆睃了一眼蔡观止,脸上有一丝羞赧,她想走开,情实不舍,犹豫不决之中便站住了。他问她怎么一大早就跑到这林子里来了,害得他找得好苦。她嫣然一笑,问他找她干什么,他说约她一起来看看风景,透一透新鲜空气,闲游罢了。她嗔怪道,你现在已经是一名红军战士了,不能再做闲云野鹤了。他反问她,那你为什么可以出来,她沉默不语。他们在林子里默默地走着,她将脚步放得很轻,还不时地朝四周张望一下,怕被人发现。
她的心里乱乱的,像一群蜜蜂在飞。她没话找话,说昨天那只小蜜蜂可真有趣。他问她疼不疼,她说很疼啊,脸上疼,心里更疼。他傻傻地问,这就奇怪了,明明叮在脸上,怎么会疼在心上?她看着他一脸的憨相,看上去也不像是在装疯卖傻,心里着实好笑。现在她真希望又有一只蜜蜂飞来,再在自己脸上螫上一口,就算是螫得鼻青眼肿,她也心甘情愿。想到这里,她忽然满脸通红,心跳骤然加剧,呼吸越来越快,真的不能再跟他一起单独待在这林子里了,否则真的不知道他又会有什么的举动,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来。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后来干脆跑了起来,跑得比风还快。他在后面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一脸的茫然,想喊又喊不出来,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她在林子里消失。
红豆也好,蔺曼卿也好,都是花样年华,情窦初开,爱情都是她们最好的美容师,拥有了爱就容光焕发,失落了爱就落寞憔悴。这世上不可能什么都风雨不透的,自古红颜皆祸水,关于她们彼此的绯闻,已经在东白山传得沸沸扬扬了。蔺曼卿拿着一把红木梳子在溪涧边梳着长长的头发,那把红木梳子是她从千柱屋带出来的唯一的东西,洗完了这次头,她就要将长头发剪成齐耳短发了。当红军就要像红军的样子,再说,人家红豆不就是短发吗?照样吸引男人的目光!女人是不是真的妖精,原来跟头发并没有必然联系。至于她与楚政委之间的所谓绯闻,那就让别人去嚼舌头吧,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如果一定要让阳光来鉴别,那也是楚天舒剃头刀子一头热,又能说明什么呢!
蔺曼卿只看到蔡观止在亲吻红豆的额头,并没有看见小蜜蜂曾螫了她。蔺曼卿有些忧郁地想,就算他吻了她,就算他招蜂惹蝶,自己也犯不着沽酒买醉。是名花又何必非要插入花瓶,更何况插的是牛粪。至于那个楚政委,说来也挺好笑的,都是四十出头的老男人了,还拿自己当成一枝花,一天到晚做白日梦,想老牛吃嫩草。她服侍他几天,是因为他负了伤,又是首长,还在关键时刻替蔺曼卿他们说了好话,让他们成了红军队伍中的一员。她感激他,可并没有想过要以身相许,更没有想过要嫁给他。人贵于觉悟,能悟出个中三昧之人方有自知之明,这才是最可贵的。可事实上,人总是生活在自己的梦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人总是过于相信自己,自以为是,甚至钻牛角尖,狭隘,偏激,走极端,南辕北辙,有时候想来也真觉得悲哀。
可不管怎么说,人家欣赏你,看中你,总是应该感激的,毕竟人家也是一颗心嘛。再说,人家还是独立团的政委,又在仙姑殿为自己守了一夜,冻了一晚,没有爱可总也有情嘛。尽管世俗将她视作另类的妖精,可蔺曼卿毕竟是一个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同样具有恻隐之心,她的内心波澜壮阔,心潮起伏,可表面上看起来,依然风平浪静,特别是在人前,似乎一点儿也看不出她诡谲的心情。她的思绪一下子又从楚天舒滑到了红豆,对这个笛子吹得很美的女孩子,自己毕竟了解得还不够多,不够深,对于那晚自己因为看到蔡观止吻她而借酒浇愁,现在想来也不觉有点儿可笑,何况他吻她时还有雀儿那个小丫头在场呢。蔺曼卿现在很想接触红豆,了解红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主意一旦拿定,蔺曼卿就立即开始付诸行动了。正值雨过天晴,小草湿漉漉的,绿得发亮。小院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朝上看是天空,是云彩,是大气层,而往下看也就是树木,是小草,是泥巴。最多也就是弥漫了草木的气味,还有清清淡淡的花香。然而,那种清风雅静,花香鸟语,远离了喧嚣的市声,闻不见恶浊的俗气,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味。红豆那时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发呆,有人进来她也没有发现。蔡观止已与蔺曼卿订过婚的事,并没有人告诉过她,不知情者并不为罪。她天生是一个纯纯的女孩,性情又温和,标准的婉约女子,文艺女青年,带有三分小资情调,那也是很正常不过的。
已是午后,阳光很好,而且对谁都公平,无论照在谁的身上,都是暖洋洋的。蔺曼卿痴人说梦,人人都说爱情是一种毒药,可为什么总会有人要争着将它吞下去?她忽然对红豆有一丝惺惺相惜了,甚至有点儿怜爱她了。她宛如一只蝴蝶一般飘忽不定,眉宇间带一点清冷的忧伤,整个人看起来是那样优雅,又有别一种凄美。她又是像一个白雪公主一样冰雪聪明的宁馨儿,清透得如同一颗清晨里刚刚结起的露珠。清雅,美丽,纯真,这等天使般的女孩子,人见人爱,真是打灯笼也难找啊!蔺曼卿甚至想,如果那个书呆子真的看上了她,她如果比自己更合适于他,那自己也可以忍痛割爱让出来。不管自己有没有订过婚,在真爱面前,在理性面前,蔺曼卿还是通情达理的。
蔺曼卿感到有一种东西正从她的身体里剥离,像一朵殉情的情毒花到转世的蝴蝶,她用妖精的歌声迷惑了他又抛弃了他,她用女巫的眼神看穿了尘世的谎言。她的眼中不再有哀怨,一颗心也不再挣扎,甚至不再尘封任何记忆,哪怕只是少许怀念。她就这样决绝而去,既然他浮浪如此,自己又何必为他去殉葬。诀别时那一杯沉淀着酒精与眼泪的烈性糟烧,并不能够真正浇灭那种失败了的爱的痛楚与悲凉。人世之轻,她真的不知道有什么是最珍贵的,可以在临别之时保留在心底里。
思来想去,爱而无望,蔺曼卿还是决定让这东白山的风带走一切,让此恨绵绵无绝期都随风而去。一颗女妖的心,像是一只漂流在轮回时光中的瓶子,里面盛满了孟婆汤,再也不会被开启。也许在另外的时空里,会有另一只红酥手将它轻轻地捞起,又随意地将它丢在奈何桥下。她自我解嘲地笑了一下,那种揶揄的笑容,像是蛊惑人心的咒语。自己终究是一个妖精,红尘中人又岂能真正识得她。既然不识得她,又岂会真正的珍惜她。爱的城堡朝夕之间骤然坍塌,将她在半空中跌落在地上,化作一堆尘土,尘埃落定时,她便从此一无所有。
蔺曼卿的心头像有小毒虫在噬咬,她独自走在东白山的山道上,山风吹着,像母亲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孔。她忽然又很想念母亲,女儿受伤的时候,最能抚慰她的,依然是母亲。想到母亲被害,她又怒火中烧,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凶手,替她报了这血仇?想到这一层,她又觉得自己的那点所谓爱的失落,显得那样的微不足道。再说,自己目前已是一位以解放全人类为己任的红军女战士,又怎好沉沦于个人的爱恨情仇,这样一想,她更觉得羞愧。刹那间,她那夜明珠般的眼睛又闪闪发亮,内心激荡着长风般的浩荡之气,激情飞扬。蔺曼卿的确是个坚忍的女子,那种孤芳自赏的高贵的气质与生俱来,带着骨子里面的直冲云霄的傲气,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昂首挺胸如鹤独步,看上去是那样的英姿飒爽,在风中美丽优雅得像一棵移动的花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