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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红妆》第三十三章 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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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这些都恍如梦境,仿佛是前尘故事。清风送来那缕缕淡淡的清香,带着李雅琪飘回那段不堪回首、却又惊心动魄的如烟往事中。她用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了抚那只玉佩,眼神幽幽地飘向远方,目光在捕捉记忆深处的那个苍凉的背影。所有尘世的浮华都随流水而去,那个背影却依然清晰。她常常陷于思念的忧伤之中,在美丽的沼泽地中越陷越深,无力自拔。这爱的火光十分微茫,可它确确实实存在过。

那时,吴贵法与李雅琪坐在未名湖畔。革命陷入了低谷,他的脸上露出一脸的忧戚,一脸的落寞。凉风幽幽地吹着,空气清新而冷冽,她还打一个凄美的寒噤。他的话比冷风还冷,被风吹到很远的地方。他说他想回故乡东白湖古镇,她从他的脸上看到了那种抹不掉的乡愁。他太消沉了,革命失败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她问他为什么要作出这样的选择,解甲归田对于他这个年纪来说,似乎还是非常遥远的事。他默然无语,目光游离不定,似乎已经越过千山万水,在一个子虚乌有的世外桃源中梦游。他暗自沉思,当权者如果能稍体恤民情,关注民生,自己又何止于被逼上梁山,选择走绿林之路。她的眼中含着泪水,问他不走行吗,他的回答依然是沉默。她知道他已经作出了最后的决定,现在恐怕是连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

人生就是由无数个选择来决定的,回到东白湖老家的吴贵法最后走进了绿林,在雄踞山寨占山为王,过着消极避世的生活。从表面看起来,他已是一个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可他精神的内核依然是想逃避现实,逃避红尘。他的背影沉着地离开,走向深山或者冷寂仙境。没有谁当真能够化作一阵风陪谁翻山越岭,抵达人生的极乐。但她记得他们一起度过的青葱岁月,记得关于洋葱的爱,剥一层皮流一次泪,还记得分别时的不舍和无奈。

李雅琪作出了另一种选择。她手捧着花朵形状的蜡烛,借着微明的烛火,穿过长长的隧道,去寻找那化为红星的北斗。她举着蜡烛把自己送到水边,当她的手濯在水中,默默许愿的这一刻,几乎要化作一条鱼离去。她又来到了原野,就像春天里绽放的第一朵小花,那乍然飘溢起来的香气,她闭上眼睛想象成了身在满树繁花似锦的庄园。时间已经静止在那一刻。她依然提着不停地燃烧的烛灯,像一只小小的萤火虫,把自己放飞进黑暗的深处。她像一朵带电的云,在寂寞的天空中飘过,在原野上贴着尘埃低低地飞行,这样的感觉非常奇妙,在她自己的梦里,又如试飞的小鸟,羽翼在阳光下一下一下地震颤。

初次穿上了红军军装的李雅琪英姿焕发,因为激动她像充满柔情的海浪般一起一伏。终究是个念旧的人,偶看芳草思名马,每见青山想故人。没有谁知道李雅琪的秘密,有时候遥望着那个与东白山齐平的五指山峰,她会突然失神。也许是命运安排的巧合,他们竟会在这东白湖古镇相遇,而且是在两个最高的山头上隔山相望。她已经耳闻吴贵法在雄踞山寨当了山大王,对他的选择,她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是缘还是劫,她也道不明白。他并不知道她已参加了红军,并且成了独立团的参谋长,这正是她所希望的,要不然就会生出新的麻烦来。一只野鸽子来到了她的身边,睁着一双黑眸子望着她,看着它孤苦的样子,她忽然一阵心酸,胸口又觉得很闷。那鸽子倒也爱惜自己,静静地梳理着它那白云一般洁净的羽毛。渐渐的那羽毛幻化成了漫天的白云,在她的梦中落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雪,飘落在她脑海中大片的空白里。良久,她都喘不过气来。

纷乱的思绪像蜘蛛网一样罩住了她的心空,她努力让自己安静下来。终于渐渐平静,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她不经意间由鸽子想到了自己的乳房,像是两朵正在盛开的洁白的玉兰花,看上去又挺又秀,她终于忍不住用手去轻轻碰触了一下,摸上去又滑又软,她像遭到了电击,快意地呻吟了一声,几乎晕了过去。她真希望自己化成一阵风,一片云,朝雄踞山寨,朝五指山峰飘过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乡愁,她的乡愁在东白湖古镇。她又拿出那枚玉佩来,放在掌心里,它沁着丝丝的凉意。她的眼中有了莹莹泪光。

李雅琪有意上雄踞山寨,她想告诉吴贵法,这红尘世界里有救世之道,也有救赎之路。说来也巧,赵团长找到了她,让她陪他一道去一趟雄踞山寨,问她敢不敢,她说敢倒是敢的,只是不想去。他问她为什么,就算是去爬爬山也好,壮身体,爽精神。她有些恼火,话中带着电,冒着火光,咄咄逼人,赵团长,你专程去雄踞山,就是为了爬山?你有这份闲情逸致?他笑道,那倒不是。她勃然大怒,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你忘了,上次我与楚政委上凤凰山,被山上的女土匪关进了燕子洞,差点儿连命都不保吗!赵天啸收敛起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说,李雅琪同志,你现在是红军独立团的参谋长,我们这次上雄踞山,是有很重要的公务!她冷笑一声,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你让别人去吧,反正我不去!他十分纳闷,这丫头平日里贤淑文雅,一丝儿也不野,今天怎么啦,吃枪药了?

后来李雅琪还是跟赵团长上了山。路上,她被毒蛇咬了,他用嘴帮她吸吮出了毒液,救了她一命。他还在山崖上找到了七叶一枝花,敷上了蛇草药。他们走进了一片丛林,他问她有没有见过一种鸟,它叫相思鸟,雌雄成对,如果一只鸟离开了,另一只就会撞击死,因此,也叫殉情鸟。她说没有见过,但是听说过。她忽然警觉起来,问他为什么会问起这一个?他猛地抓住了她的手,大声道,雅琪同志,我的安琪儿!你不觉得我们不也是一对相思鸟吗?她惊得花容失色,歇斯底里地吼叫,放开我!放开我!她用力甩开他,逼视着他,凌厉地道,赵团长,这就是你的信仰吗?这就是你带我来雄踞山的真正目的吗!那我现在明白地告诉你,你根本就不是什么林中的相思鸟,而是一只挂在黑色蜘蛛网上的大蜘蛛!

李雅琪顾自走了。赵天啸呆呆地站在,突然,他大声喊叫,不!等一等,李参谋长,我不是黑蜘蛛,我是相思鸟,一只心甘情愿为心爱的人而去死的殉情鸟!她莞尔一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走得比风还快。他一边走,一边嚷嚷,我还救过你的命呢,野丫头,当心前面有狼。他正疾走着,忽然发现地上有一只玉佩,就将它捡了起来。他又大声呼唤,李参谋长,你的玉佩掉了!这是你的玉佩吗?她闻声终于站住了,见他手中拿着一只翡翠玉佩,正是自己的。她一把将玉佩夺过来,感激地朝他笑了笑,是我的玉佩,赵团长,谢谢你,太谢谢你啦!

他们正朝雄踞山走来,这回赵天啸再也不敢说他是相思鸟之类的话,怕她一生气又顾自跑了。正行走间,忽然背后传来了喊声,原来是蔡观止和雀儿赶了上来。等到他们跑上来,赵天啸问他们来做什么,蔡观止好像挺有理儿,赵团长,李参谋长,你们上雄踞山也不叫上我,我跟那个大当家的熟悉,可以说是哥们,好说话。赵天啸将信将疑地看着他,雀儿证实了蔡观止说的是真话。一行人说说笑笑朝山崖上走来。

雀儿看着赵天啸与李雅琪,心中充满了佩服,赵团长,李参谋长,你们的胆子怎么那么大,竟敢往土匪窝里闯,前次李参谋长陪楚政委上凤凰山,这次又陪赵团长上雄踞山,看来,这些土匪都像是吃素的。谁说我们是吃素的?雀儿的话音未落,丛林里窜出一群人,雄踞山寨的二当家林中豹与三当家何秀清骑在高头大马上,带着一群喽啰将赵天啸他们团团围住。林中豹冲着他们大声道,你们还真是吃了豹子胆,不知根不知底的,竟敢闯我们雄踞山寨,不知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闯的可是龙潭虎穴!我林中豹说话可是板上钉钉的,谁要是往我们这儿乱闯,那只有进来的,可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出得去的。

赵天啸打量了一下林中豹,提高了嗓门,原来是二当家的。林中豹一脸的狂妄,问他是谁,赵天啸平静地告诉他,大丈夫坐不更姓,行不改名,自己是红军独立团的团长赵天啸。林中豹朗声道,果然又是一条好汉,竟敢学关云长单刀赴会,佩服,佩服!赵天啸道,二当家的,你也太小瞧人了,我可不是单刀赴会,我身边的这几个人,那可全是身怀绝技的高手。你要是感兴趣,可以跟他们比试一下,到底谁是天下无敌手?雀儿一下子惊慌失措,窜上去小声道,团长,我可不会武功。赵天啸立即打断了她的话,小点儿声,还轮不到你。李雅琪也扯了扯他的衣角,团长,团长,我……他嗔道,晾一边去。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与女娃娃无关。

蔡观止上前一步,亮开嗓门嚷道,二当家的,你还认得我么?林中豹听到的声音倒也耳熟,可因蔡观止穿着军装,一下子也无法确认到底是谁。他忽然改口道,我认不认得你并不重要,如果是无名小卒,我还真不想认呢。说吧,你们上雄踞山有何贵干?李雅琪抢过话茬儿,你这个人怎么那么啰嗦,让你们大当家的来见我们!何秀清气得七窍生烟,冷笑一声,哪里窜出来的野丫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算老几啊,我们大当家的岂能见你这个黄毛丫头!要是将姑奶奶惹毛了,就把你横到马背上,带上山去,赏给弟兄们。这下李雅琪震怒了,她正欲冲上去与何秀清论理,被雀儿扯住了,赵天啸也喝道,别冲动!

吴贵法从丛林中闪了出来,他骑在大白马上,厉声喝道,住手!你们都瞎了眼了,连你们的嫂子都不认识了!你们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大当家的?众土匪面面相觑,齐声道,请大当家的吩咐!吴贵法横扫了他们一眼,既然大家还认我这个大当家的,那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这位就是你们的嫂子,我吴贵法真正的压寨夫人。众匪徒齐声高呼嫂子,声震山谷。尖叫声,欢呼声,口哨声,响成一片。何秀清气得浑身发抖,拍马就走,山道上扬起一路烟尘。吴贵法在马上得意地飞了个眼风给李雅琪,她别过头去,视而不见。

众人来到了聚义厅,大当家的,二当家的,一个个满脸堆笑,一副副献媚的样子。忽然,何秀清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李雅琪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枪口对着自己。吴贵法大吼一声,你疯了!他的话音未落,众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三当家的在那一瞬间扣动了扳机。尖叫声,惊呼声,顿时响成一片。李雅琪什么也没有看清,只听到了枪响。好在吴贵法眼明手快,将何秀清手中的枪抬向了空中,子弹凌空直上,径直穿透了天花板。他夺下她手中的枪,狠狠地扔在地上。三当家的真的疯了,又弯下腰去拾枪,二当家的愣了半晌,突然醒悟过来,猛地窜上去,从后面拦腰抱住了她。她拼命地挣扎,企图甩开他的控制。

大当家的突然雄狮般地大吼一声,够了!别以为只有你才会打枪,今天你要是再敢对她动一根毫毛,我让你立即成为马蜂窝!你们所有的人都听着,这个漂亮的女子是我吴贵法的情人,缘定三生,她是我前世修来的压寨夫人,我娶定了!二当家的,吩咐下去,三天之内我将与她完婚。林中豹笑逐颜开,好嘞,张灯又结彩,大红灯笼挂起来,唢呐吹起来,锣鼓敲起来!何秀清早已气疯了,此刻猛然大恸,泪水涟涟,捂着脸跑开了。

李雅琪被关在冷屋子里,也就是关过蔺曼卿的那一间。雀儿也被关在同一室,她拍着门窗尖声大叫,放我出去,放我们出去!门被打开了,二当家的受大当家的指使,特地送来了红嫁衣。他将红嫁衣放在李雅琪的面前,笑容满面,幽幽地说,恭喜嫂子,贺喜嫂子。李雅琪厉声呵斥,你把它拿走,立即拿走!不然,我撕烂它!林中豹耍起了嘴皮子,那多可惜啊,这可是上好的绫罗绸缎,大当家的特地吩咐做的。再说,你撕烂它又有什么用呢?我们还可以再做啊,你撕多少件,我们就做多少件!李雅琪气极了,伸手就将它夺过来,林中豹立即冲过去抢,撕扯之中,只听得一声石破天惊的清响,那件红嫁衣被撕裂成了两半。

后来大当家的还是成不了亲,化解的原因是大当家何秀清跳了崖。她从一处峭壁上跳下去之后,随着瀑布落下,径直掉到了一个翡翠绿的深潭之中。潭水越深,她就越安全,幸亏她福大命大,没有碰到岩石,总算保全了性命。别说何秀清的举动败了吴贵法的兴致,就拿李雅琪来说,宁死也不答应做他的新嫁娘。赵团长深明大义,晓之以理,坦言他们这次上山来,是来交朋友的,不是来办婚礼的,如果大当家的是真心实意的想娶她,那就要尊重她,强扭的瓜不甜。二当家的原以为大当家的娶了这个美丽清雅的女红军,自己和三当家的又有机会了,没想到何秀清竟会是那么烈性的女子,她竟会不顾一切地往悬崖绝壁下跳,一个为了爱连命都可以不要的女子,那无疑是非常可怕的。如果自己极力促成大当家的这桩婚礼,那无疑是将三当家的往地狱中推,说不定她想不开还会再次寻短见的。

离开雄踞山寨之前,李雅琪与吴贵法促膝谈心了一次,他们推心置腹,既倾诉衷肠,又商榷前程。她说,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个真正的革命者,不应该逃避现实,躲进这深山老林中,消极避世。如果他真的想跟她在一起,那就应当弃暗投明,走出这深山老林,跟她一起走,参加共产党,参加红军,为了共产主义信仰而去共同奋斗,抛头颅,洒热血,上刀山,下火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随后,她就给他讲革命的形势,讲将革命进行到底的道理,他沉默不语,一直洗耳恭听。他说这些年来自己变了,在深山老林里撒野惯了,也散漫惯了。习惯成自然,他说自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也不可能变回原来那个热血沸腾的革命者了,他现在充其量是一个绿林豪杰,或者说土匪。最终,他没有答应跟她走,但答应放她下山。一切随缘吧,有缘总有一天还会相会的。

临行之前,吴贵法特地设下了丰盛的宴席,替他们饯行。席间,李雅琪第一次喝醉了,她不知道喝下去的是酒水,还是自己的泪水。这一切,都没有逃过赵天啸的眼睛,自然也尽收吴贵法的眼底。酒不醉人人自醉啊。至于蔡观止与雀儿,只是做美食家,放开肚皮喝酒吃菜,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而二当家与三当家,也各怀鬼胎,更多的是闷声不响地喝酒。酒酣耳热,吴贵法亲自将他们送下山来。临别时,他看到李雅琪脖颈上挂着的玉佩,若有所思。他给他们每个人各送了一匹骏马,直到他们消失在山坡上,吴贵法与二当家、三当家还在马上驻足观望,直到他们的背影完全被苍茫的山色所堙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