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东白湖古镇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一男一女,一老一少,那个老年男人叫佐藤,公开身份是日本早稻田大学教授,著名建筑师,年轻美貌的少女叫清子,是一名画家。这个清子小姐温存有加,极不亚于以温婉闻名的美少女红豆。清子小姐的温存,显示出了她良好的教养,毕竟日本是个礼仪之邦。他们结伴来中国,慕名来东白湖古镇,看起来是来寻梦的,至于背后真实的目的,那就只有天知道了。他们对外以师生相称,他是她的老师。他们还各有一个中文名字,他叫杨峰,她叫杨柳。中国日本一衣带水,文化传播源远流长,中国人与日本人都是黄种人,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光从外表上来看,似乎分不清是哪国人的。当地人并不知道他们是日本人,他们也从不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那个阳光和杨花一起飞扬的午后,他们走进了古镇古色古香的小巷子,清子一下子像小鸟一样飞了起来,有着美妙的翅膀的拍动。他们已被古镇美轮美奂的美倾倒了,灵魂都飘起来了。那天风和日丽,惠风和畅,佐藤也显得精神抖擞,神清气爽。当地人对他们的到来充满了好奇,一群孩子围着他们像在看两个怪物。清子支起画夹开始作画,她画的与实物几乎一模一样,引来围观者的啧啧称赞。他们在背山临水的水云间客栈包了间房间定居了下来。
日子一长,当地人对他们的新鲜感消失了,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了。老人看上去一脸的和善,清子很会笑,她见人总带着笑容,而且她笑起来妩媚得如弯弯的月亮。这让他们在当地人面前表现出惊人的亲和力,人缘出奇的好。清子还带来了一股清新的风,她会告诉你许多新鲜的东西,比如她会告诉你这杨柳是有清香的,那随风飘起来的叫杨花,也叫柳絮。清子到了哪里,哪里就充满了生机,哪里就阳光灿烂。清子是个非常阳光的女孩子,待人热情,随和,仿佛她本来就是当地人,跟这里的人原本就是熟悉的。
这个美少女对阳光有着惊人的敏感,她可以用手去感受飞扬在空中的一丛丛阳光,人们经常可以看到她将一只白手伸进半空中,像在抚摸什么东西一样抚摸着阳光,她的手被阳光照得更加的雪白,像是透明的,手臂上的汗毛一根根的清晰可见,她的五根纤纤玉指非常的漂亮,以透明的姿态,在空气中缓缓地游动,这时候她成了一个隐身人,身体看不见了,只剩下这只断手在空中漂浮,有种毛骨悚然的味道。
清子又非常喜欢风。因为她的美好,看见她的人都会莫名地担心,怕她弱不禁风,会被风吹起,被风吹到江里,被风吹过山头,掉到东白湖里面去。风真是个奇怪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来无影,去无踪,仔细想起来还非常的可怕,令人心惊肉跳。风吹过的地方,会沙沙沙地作响。有人说风是长有脚的,很软的那一种,肉眼是看不见的。也有人说,风生有翅膀,透明的,无形的。更有人说,风是有眼睛的,偶尔的还会放电。清子的眼睛不会放电,即使偶尔的会放电,因为她妩媚的笑影遮掩着,别人根本就看不见。
清子在东白湖古镇结识的第一个人是杨玉馨,因她的中文名叫杨柳,她们都姓杨,五百年前是一家,因而格外的亲切,格外的温馨,大有他乡遇故人之感。她们一见如故,谈得十分投机,很快就成了莫逆之交。她们一起结伴去古镇外踏青,去东白湖边徜徉,去附近的小山攀爬。那些小山非常秀气,她们一路上欢声笑语,清子更是格格格地笑个不停。她们与山花争秀,清子会摘下一朵,放在鼻子下面一嗅再嗅。那时,她们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心旷神怡。清子选择了一处最美的风景画了下来,送给杨玉馨作纪念。画中的杨柳带风,山花含香,就像她们的友情那样美好。至此,她们已经情同姐妹了。
东白湖古镇的天空像水晶一样的透明,湛蓝,幽深无底。杨玉馨看天空的时候,会有一种空虚的感觉,无边无际,怅惘之感油然而生。她来东白湖古镇已久,兼高贵优雅的气质使然,内心难免落寞。清子的出现,她孤寂的心灵得到了莫大的慰藉。看来,门当户对是有道理的,交朋友也一样,龙找龙,凤找凤,老鼠只配找耗子一起打地洞。随后发生的事让她们的友情又加深了一层。杨玉馨去采悬崖边的山花,差点儿滑下去,下面是一个深潭,如果滑落下去,说不定就会有生命危险。清子眼明手快,一把就将她拉住了,身手之敏捷让人瞠目结舌。真不敢相信,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女,竟有这等不凡的身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杨玉馨躲过了一劫,也可以说是清子救了她一命。清子是她生命中的贵人。
杨玉馨请清子他们离开水云间客栈去蔡家大院剿匪司令部同吃同住,清子婉言谢绝了。这让杨玉馨内心里更加佩服清子,看来清子是个淡人,并不求什么回报,君子之交淡如水,这是一种君子的美德。清子向杨玉馨打听东白湖古镇还有什么地方好玩的,杨玉馨脱口而出,最好玩的地方非千柱屋莫属。她还向清子介绍了千柱屋,特别提到了里面的雕塑百骏图。见清子兴致甚高,杨玉馨说可以带她去千柱屋,并在那里小住一段时候。这回清子满口答应,连声致谢。蔡司令听说她们要去千柱屋,便安排了轿子,并派了卫兵护送。佐藤也一道前往。
到了千柱屋,清子他们在杨玉馨的陪同下,直奔百骏图。那是一组栩栩如生的石雕,清子看得如痴如醉,手舞足蹈,乐不可支。清子在百骏图石雕面前表现出来的那种激情与狂热,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足以证明她对艺术的崇拜与内行。看着看着,她感觉到自己也成了一匹飞翔的骏马,天马行空,独来独往,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非语言所能表达得清楚。她的眼角滑下了一滴清泪,清子的脸上居然滑下了一行泪水!清子着实被感动了,迷醉了,为那种炉火纯青的雕刻技艺,为那种美轮美奂的艺术之美。
他们在千柱屋小住了一段时间,那时清子才向杨玉馨提出了她的要求,打算在千柱屋一直住下来,为了那精湛的建筑艺术,雕刻技艺,特别是为了那百骏图石雕。杨玉馨陪他们在千柱屋小住了一些日子后就回蔡家大院了,清子他们就在千柱屋定居了下来。清子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对中国乡下土财主的心理了如指掌,他们向蔺家老爷蔺莫桑预付了一小箱金条,蔺莫桑果然大悦,碰到了这样财大气粗的财神爷,他岂肯再放他们出门?至此,佐藤他们在东白湖古镇落了脚,并初步站稳了脚跟。
清子已经开始盘算如何继续在千柱屋生根开花结果了,这一点她与佐藤有同感,除了黄金铺路,中国人非常讲究人缘,天时地利人和,只要人际关系搞顺畅了,什么事情都能迎刃而解。人际关系是一张无形的网,她现在开始像黑蜘蛛一样着力编织黑色的网络了。这种黑网只有在黑夜里才会漆黑一团,在白天金黄色的阳光照耀下,它则是一片金灿灿的。清子明白这样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像东白湖这样的古镇,像千柱屋这样的老房子,还有百骏图这样的石雕,所有这一切都跟人们怀旧的情结联系在一起,跟人们眼神中的乡愁纠结在一起。这一点不仅是中国人,日本人也一样,佐藤的眼神中就流露出来了。
百骏图石雕的周边已长出了青草,还有就是结满了青苔。佐藤向蔺老爷提出最好将百骏图清洗一回,蔺莫桑说这又有何难,很爽快地答应了。他又向蔺老爷提出要出个拓片,蔺莫桑不知做拓片是什么意思,正站在那里发愣,清子告诉他做拓片就是将那百骏图石雕印下来,印成一幅画。蔺莫桑怔了一下,最终还是答应了。看来,这两个不速之客对百骏图的热情与兴趣,已经超出了常人,到了某种痴迷的境地。这一切都是反常的,在蔺莫桑看来。他虽然只是一个土财主,可走南闯北闯荡江湖,他隐隐地觉得这其中似有奥秘,必有文章,甚至有可能是一个惊天的阴谋。可是,如果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他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蔺莫桑还有一种不可告人的欣喜,他觉得自己老来还要搞桃花运了。在他的逻辑中,凡是他看到的美人儿,特别是走进了千柱屋中的美女,都将成为他的美妾。自从二奶奶玲珑、三奶奶嫣然从他身边消失,顾小凤又不可能走进他的生活,蔺老爷在男女之事上已经是一片空白。大奶奶崔禧早已成为一种摆设,上了年纪的蔺莫桑也不再上茶马古道找那些情妇幽会了,除了有时找那些稍有姿色的丫鬟做一回露水夫妻,他现在已经没有合适的配偶,纳一个美妾也就成了当务之急。现在煮熟的鸭子飞到他的嘴边来了,焉有不吃之理?
跟大多数中国女子把眼泪、白绫与毒药作为护卫武器截然不同的是,来自东瀛日本的美少女清子将笑靥与妩媚当作了糖衣炮弹,进千柱屋没多久,就将蔺老爷这座在千柱屋里面至高无上的城堡给攻了下来。深夜的千柱屋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巨宅森森寂寞无边,风呜咽着从这条长长的弄堂里吹过来,又从那条长长的弄堂里吹过去,这让躺在红木千工床上的清子始终合不上眼睛。按照蔺老爷的意旨,清子本来是要睡在二奶奶玲珑或三奶奶嫣然曾经住过的房间里的,可清子喜欢睡在四小姐蔺曼卿的闺房里,她还是个黄花闺女,不愿住少奶奶的房间也是正常的,蔺老爷也就不强人所难,尊重她的意愿,清子就在蔺小姐的房间里住下了。
清子开始照镜子,喜欢自我欣赏的人都喜欢照镜子,比如女人或像女人一样的男人。清子原本不太喜欢照的,如果要照一下也是因为某种特殊的需要。照镜子一度使她产生了幻觉,进入了镜花水月的幻境,无力自拔。蓦然,她看到了镜子中那颗红痣,那是一颗亮闪闪的美人痣,风光无限。风可以吹走故乡的樱花,但吹不走它。这时候,她感到自己的脖颈后面,凉飕飕的有风。她的眼睛里也破天荒地放了一回电,鼻孔里哼出了一丝冷气,支那老色鬼,想采东洋黄花,门都没有。
阡陌上的女子,正是如鱼得水的清子。她是真的喜欢上了这乡村,那样迷恋落日挂在青峰上的余晖,林子里宛若弹琴的鸟鸣,也如此的痴迷这田野里大片大片的紫云英或油菜花,此起彼伏的虫嘶。在乡间寂寞的夜晚,才是相对真实的世界,清子的眸子里盈出了泪水,她凄凉地笑了起来,形若鬼魅。这时候,她嘴角边的那颗美丽如丹的红痣,在漆黑的夜色中闪闪发光。清子真的是从骨子里喜爱上了这里,如果可以选择前生,她宁可做这里的一只虫子或一条小鱼,如果可以缘定来生,她自然喜欢化作这里的一朵野花或一只蝴蝶。只是谁也不可能真正知道前尘往事,也不可能确认爱有来生,那她也只好发出一声美丽的幽叹。
接下来的日子清子足不出户,她把自己关进了千柱屋里,关进了那个她自设的妙不可言的茧中。她谢绝了一切来往,所有的应酬都抛之脑后,她陶醉在这千柱屋的大美之中了。她在不经意间化作了这大宅院里的幽灵,或梁间的蝙蝠,或弄堂里的风。总而言之,她在千柱屋里游荡。她开始观察,开始欣赏,开始品味,千柱屋里的一切,是一场美的盛宴。随后,她还品味出了另一种味道,似有鬼气妖气在流动。那是门窗上的花纹,墙壁上的图案,若非神道,又怎么可能有这等神物!
像千柱屋外边山野间田地上的青草一样生长得十分茂盛,清子可以将这千柱屋里的一切都看作是传奇,她没法中止自己的眼泪哗哗流淌。这看起来似乎与她妩媚的微笑大相径庭,可她的眼泪确确实实是从心底里流淌出来的,是真挚而纯净的情感的宣泄。她的目光平静如水,内心却像暮春的野草一样疯长,这次来东白湖古镇,她真的觉得不虚此行。她甚至希望在这里虚化,成为一块青石板,一块青砖,或者墙缝隙中的一朵幽蓝的小花。
希望化作千柱屋的一部分,永远也不想再从这里逃走,这是清子眼下真实的想法。一旦进入并深入千柱屋,她根本就没法不丧魂落魄。促使清子这样做,除了这千柱屋本身的美深深地吸引了她,震撼了她,让她痴迷之外,还有一个带有功利性的目的,他们此行是带着极为神秘的任务的,跟那百骏图有关。确切地说,不仅是雕刻在墙上的石头图案,还是作为镇宅之宝的百骏图原画。他们是奉上司之命,盗取这些瑰宝,运送到东京,向大和民族,向他们的天皇陛下献上一份价值连城的贺礼。
清子或多或少还听说了风门村关于鬼魅的传闻,以及在这千柱屋中四小姐是妖精的风言风语。听说这后院闹鬼,红楼有妖,所有这一切,在别人看来,或许都会成为兴趣点,可清子并没有多少兴趣。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东洋女孩,迷恋的也就是千柱屋的那种文化古韵。如果有可能,她倒是希望将整个千柱屋都搬到日本去,但不希望一砖一瓦有丝毫损伤,要不然,就让千柱屋永远留在这里,一草一木都不要随风消失。
佐藤则截然不同了,他只关注百骏图是否能顺利地交给山本大佐,再由他转送到东京,敬献给天皇陛下,至于千柱屋里的砖瓦草木是不是化为灰烬,佐藤根本就不感兴趣。除此之外,他还对千柱屋中藏宝一事表现出了极为浓厚的兴趣。这纯粹是属于他个人的私欲,早在来东白湖古镇之前,他就听说这深宅大院中藏有珍贵的宝物,谁如果有幸得之,随即就富可敌国。得到这笔意外之财,是佐藤的奢望。
这一对不速之客,各自心怀鬼胎,既有共同目标,又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东白湖古镇本来是个清风世界,明月世界,现在那百骏图成了一枚定时炸弹,随时都会引爆,使古镇喋血。现在这个古镇已经铁青着脸了,铁青的山,铁青的湖,铁青的古宅。两个不速之客,已经成功地打进了古镇,打进了千柱屋,他们是冲着镇宅之宝百骏图来的。这一切当地人一直蒙在鼓里,他们能看到的,只是杨峰和善的目光,还有杨柳妩媚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