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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红妆》第四十二章 蔡观止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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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政委从军区开完会回来,宣讲了革命形势,传达了上级的指示精神。形势发生了急剧的变化,红军主力已经北上抗日,狼来了。这里指的狼,是日寇。红军独立团将改变成新四军独立纵队,以东白山为根据地,在南方坚持游击战争。在誓师大会上,战地文艺宣传队合奏了《十里红军》之后,又合奏了《保卫黄河》,李雅琪的口琴,蔺曼卿的琵琶,红豆的笛子,英姑的唢呐,蔡观止的陶埙一起演奏。风在吼,马在啸,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东白湖畔,东白山上,掀起了抗日救国的高潮。

其实,那是一个凉爽的日子,东白山中总是这样的清凉。山中毕竟是山中,并没有因为狼来了日本鬼子打进来了而漫山遍野都着火。当《十里红军》凄美悲凉的旋律还在东白山的林子里回荡,《保卫黄河》豪迈悲壮的旋律同时在东白山的山野响起时,日本鬼子闪闪发光的刺刀就将一些人的胆子吓得融化了。就像发生了私奔的故事一样,在革命的队伍中发生了第一起叛逃事件,蔡观止失踪了。那时在独立纵队里,上上下下都一致认定,蔡观止是吓破了胆叛逃出东白山的。日寇已经占据了县城,扬言就要向东白湖古镇和东白山抗日根据地扫荡。有人估计他是逃回蔡家大院,投靠他的大哥蔡天行找保护伞去了。

蔡观止的失踪或叛逃,一石激起千重浪,反应最为强烈的是那群被誉为战地黄花的神仙女子,特别蔺曼卿。对她来说,这是打她的脸,是一种耻辱,也是剜她的心,是一种痛苦。她找到了赵团长,现在该叫赵队长了。她向组织请示,她要亲自下山去,将私自离开部队的蔡观止手到擒来,如果证实他真的是叛逃了,那她就代表组织代表党,一定亲手取决了这个可耻的叛徒。赵天啸嘴巴张了张,但没有发出声音来。他开始摩挲自己的大拇指,左右轮流着摩挲,仿佛他的大拇指是两颗沉默的子弹,仇恨的子弹。最后,他表了态,算了,以后会有机会的。

蔺曼卿扭头就走,她又找到了楚政委。政委到底是政委,善于做思想工作,摆事实,讲道理,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他说没有线索,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无异于大海捞针。政委的态度与赵队长的态度惊人的相似,好像是事先串通好的。不讲原则,什么领导!蔺曼卿并不死心,她又找到了李参谋长,女的要比男的好说话,可以推心置腹倾诉衷肠,可以促膝谈心。蔺曼卿向李雅琪倒了一肚子的苦水,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但李参谋长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日出东方一点红,这一点红就是一轮红彤彤的朝阳。这东方一点红,整个东白山都红了,天空是红的,林子也是红的。蔺曼卿的脸也是红的,是被怒火烧红的。她现在希望东白山着一场大火,把蔡观止烧成灰烬。她开始漫山遍野寻找,就是挖地三尺,她也要将他给揪出来。找了整整一天,东方一点红变成西方一点红了,依然没有他的影子。她只好悻悻然回去了。第二天,她找了个借口下了山,来到东白湖古镇打听,就连花街柳巷也找遍了,始终不见他的踪影。回到东白山的蔺曼卿,心里窝着一团火,随时都会爆炸。

除了叛逃之说,还流传着一种说法,就是蔡观止这次下山,是为了一个城里的女人。她本来就是个到处留情的花花公子,这种说法也不是没有一点理由。不过这种说法更让蔺曼卿义愤填膺,悲愤交加,这个混蛋!花心都花到城里去了,看起来似乎已经是事实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女人在这方面都是特别敏感的,没有一个能真正放得下。这种打击对蔺曼卿来说更加的致命,她已经丧魂落魄了。这时候天色已暗下来,她的脸也暗了下来。她漫无边际地在山道上走着,不知不觉中又来到了她常来的一个地方。

蔺曼卿独自来到了溪涧边,找了个僻静处坐了下来。她以前还有个盼头,心想总有一天能和蔡观止在一起,现在连一点的希望都没有了。这些年来,她心里一直惦念着他,一颗少女之心一直在他的身上,谁知道等啊盼啊,最后等来的会是这样的结局,谁料到世事原来是会变的,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她已经没法再面对自己了,如果现在碰到他,她真的会一刀杀了他。不管是背叛了革命,还是背叛了爱情,她都会这么决绝地去做。什么十里红妆,统统见鬼去吧!

楚天舒找到了闷闷不乐地坐在水潭边的蔺曼卿,她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他说,每次你有什么心事,都会上这儿来的。她又问,那你的意思是说,我现在是有心事喽?他又说,你的心事是藏不住的,写在脸上,写在眼里。她不再吱声,蓦然,她盯住他,郑重其事地问,楚政委,请你跟我说实话,蔡观止莫名其妙地失踪,你们又不让找,他到底去哪儿了?是不是你们都知道的,只是不肯告诉我?你说,你到底知不知情?

楚天舒怔了一下,不咸不淡地说,蔺曼卿同志,请你不要这么咄咄逼人,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就不可能告诉你,如果我什么都知道,那也不能告诉你,因为我们是革命的队伍,有组织性纪律性,每一个革命者都必须严守组织纪律。她火冒三丈,厉声喝道,我不要听你那开口革命闭口革命的大道理,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他幽幽地说,我不知道。他所谓的不知道模棱两可,可以理解为不知道蔡观止的下落,也可以理解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她霍地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看着她扬长而去的背影,他摇了摇头,稍后也离开了。

蔺曼卿的眉宇一直没有舒展开来,她沿着溪涧往下走,走到河水拐弯的地方,她已经双腿发软,再也走不动了。她的目光落在那溪涧上,仿佛流着的不是清水而是她的眼泪。溪涧边有成片的鹅卵石,不少石子还结满了青苔,非常滑溜,她脚跟一滑,差点儿就要跌倒了。随后,她的步履蹒跚,简直有些凌乱,这也难怪,因为她的心儿凌乱。她什么话也不说,事实上她只一个人也没有人听她说,不过她的脚开始说话了,她狠狠地踢那些石子,踢到溪水中发出极为清脆的声响,还溅起白花花的水花。那种扑通声和她咬牙切齿的声音,血流的声音,心跳的声音一样的响亮。

蔡观止失踪成了一个谜案,背叛革命或为了城里的女人都可以自圆其说。它像一张黑色的蜘蛛网挂在丛林里,时间久了就没有人注意到它了。当然,除了蔺曼卿她们几个女子。红豆与雀儿对蔡观止的牵挂,也仅次于蔺曼卿。她们不相信他会当叛徒,或者说,她们不愿意他去当叛徒。即使他真的成了叛徒,她们在心底里也不愿承认。她们又不约而同地担心他去找女人,如果三少爷找了四小姐,尽管她们心中也失落,也疼痛,但似乎还可以承受与接纳,如是去找一个素不相识的城里女子,那她们是根本无法接受的,她们的心会一下子失落与疼痛十倍百倍。

她们既恨蔡观止又想他,但表达的方式因人而异。蔺曼卿依然是满山寻找,从东方一点红找到西方一点红,火红色的阳光一遍遍地点燃她的怒火,她冒着火星的目光又一遍遍地点燃林子,她已经将林子烧了一千遍了,将蔡观止也烧死了一千次了。随后,她还沿着溪涧不停地走,将小石子踢进溪水中,就像踢他的脑袋。红豆与雀儿则不停地许愿,东白湖古镇倒是有不少寺庙道观,可那太远,她们只在仙姑殿里举行,起初还烧了香,后来香没有了,她们只是双手合十许愿。她们放开双手,睁开眼睛时,泪水已经沾湿衣襟了。看不见他的痴痴呆呆的永远迷茫的脸,听不到他的忧伤的埙声,她们的魂都没有了。

此后的一段时间,她们还用另一种方式来表达对蔡观止的思念。蔺曼卿在溪涧边弹琵琶,红豆在林子里吹笛子。雀儿拒绝打快板,只是坐在高坡上看着天空发呆,直看到夕阳落下去。雀儿的屁股都一直没有挪动一下,一寸都没有移动。这时候她把夕阳当成是他的脸了,他的脸令她着迷,夕阳将她的脸照得通红,她的眼睛中闪闪发亮。如果再坐下去,雀儿就要化作会开花的藤萝,散发出植物的香味来了。被夕阳照得通红的小女子到夜里还会发光,是她的眼里在闪烁泪光。总之,婉约的更婉约了,小萝莉却不再是小萝莉了。

以前蔡观止在的时候,他是属于四小姐蔺曼卿的,他们订过婚,就算没有婚约,她们在四小姐面前也自惭形秽,不敢与她争锋,别说争男人,争春都不敢。可现在他走了,她们就敢了,敢理直气壮地怀念他了,敢缠绵悱恻地惦记他了。这就是女人,不敢与人争夺爱的时候,就将爱深深地埋藏在心里。到敢爱的时候,就化作了怎么流也流不完的眼泪。女人是爱人前世身上的一根肋骨,她们全是蔡观止身上的肋骨。现在蔡观止走了,肋骨也没有地方可长了。

她们开始变得像没有风的树木一样安静。可那只是外表上的安静,并不代表她们的内心也很安静。事实上,她们的心一直像小松鼠一样窜来窜去。蔺曼卿的内心也不可能是一潭死水,总有小石子扑通扑通地落下来,溪涧边的小石子都快要被他踢完了。比起蔺曼卿来,红豆与雀儿终究是小家碧玉,她们是提着萤灯夜行的人,她们更盼望在某一天长出翅膀来,化作天空中的风筝,飞到她们心仪的男人蔡观止身边去。

一些人的灾难往往可以成为另一些人的福音,你下雪他就可以送炭,你织锦他就可以添花,而且雪中送炭往往比锦上添花更使人怀念。蔡观止的失踪,给楚天舒创造了极佳的机会。楚天舒是个善于把握机会的人,可蔺曼卿看到他的脸皮要比往日厚多了。之后她每看一次,他的脸皮都要长厚一些,就像那林子里的松树皮,越长越厚。政委到底是政委,他每次找她谈心,都带有政治色彩,局外人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谈些什么,就是蔺曼卿有时也分不清他在说革命道理呢还是男女情事。

他们在溪涧边漫步时,蔺曼卿踢石子的次数更多了,落脚也更重了。现在她已经分不清楚,是在踢蔡观止的脑壳呢,还是楚天舒的脑壳。或许,兼而有之。每次与他在一起散步,她都感到空气全被抽去了,她都要窒息了。要不是还有小石子可以踢,那跳进潭水中去的该是她自己了。这么浅的水,想淹死也难,她笑了一下。楚天舒总是听到她用脚踢小石子的声音,小石子落进水潭里的声音,就像她的脚真的踢到了自己的脑壳上,脑壳里就隐隐的疼。他一头雾水,她为什么总是要踢那些小石子?

楚天舒心血来潮,也想尝试着去踢一块小石子,没料到那块小小的石子竟是大大的硬,原来它是生长在乱石缝中的,根本就踢不动。小石子没有踢飞,脚倒是给崴了一下,痛得他龇牙咧嘴,这人一倒霉,踢块小石子也崴脚。这世道真不是世道,她踢了那么多小石子,都优雅地凌空飞起,优美地落到水潭之中,偏偏就他踢不动,还崴了脚。一旁的蔺曼卿早被惹笑了,笑得花枝乱颤,笑得没了腰。这些日子来她是第一次这么开心的笑,内心的压抑仿佛一下子烟消云散了。早知道自己踢小石子能让她心花怒放,能让她愁眉舒展,开开心心,那他早就踢了,崴了脚也踢,把脚骨踢断了也踢。为了眼前这么个大美人儿,断了一只脚又有何妨。

楚政委忍着痛又要踢了,蔺曼卿将他劝住了。她说政委还是算了吧,你的脚还是留着,要走路,要跑步,要骑马,要打小鬼子呢。事实上他的脚疼得要命,根本就无法再踢了。要她是男的,早就背他了。她就扶着他走,她身上沁出来的那股淡香,让他闻着很舒服,他又一次觉得脚踢崴了也值。回到营地天都微黑了,她感到这条山道太长了,是世界上最长的山路,他感到这条山道太短了,是世界上最短的山路。他留她一起吃晚饭,她说不了,话还没有说完,脚下就像生了风,飞快地离开了他的房间。她健步如飞,她的脚没有崴。

蔺曼卿回到住所时,红豆正在拨弄着她的笛子,雀儿在玩着快板,用一块竹板去撞击另一块竹板,打了一会儿就停了下来,看上去她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红豆又说她的笛子吹不响了,自从蔡观止走后,就一直吹不响。蔺曼卿从心底里骂了一句,放屁,笛子吹不响跟蔡观止走不走有什么关系。一个蔡观止失踪就值得你这样?但她很快就笑了起来,她想到了自己,他走了值得你一次次地去溪涧边踢石子?可转念一想,她便又释然了。自己毕竟跟他有了婚约的,她红豆又算什么。名不正,则言不顺。说什么笛子都吹不响了,说不定明天你还不会说话成了哑巴了呢。

远处传来了唢呐声声,是英姑在吹。听人家唢呐吹得多嘹亮,整个东白山都听得见,不,整个东白湖古镇都听得见。人家的唢呐咋就不会吹不响呢?蔺曼卿在心底里说,自作多情。人家的男人人家会踢石子的,要你吹不响笛子干吗呢?还有你雀儿,偏偏在这时候就不会打快板了,鬼才信呢。你们干吗还要吃要喝呢,干脆全饿死算了。一个个全神经兮兮的,得了相思病,本来就弱不禁风,现在更是人比黄花瘦,真像是两根竹竿。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这女子怎么一个比一个多情?为了一个呆子,一个比一个痴,值吗?自古痴情女子薄情郎,但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还不知道他现在又跟谁在一起风流快活呢。

意想不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那天蔺曼卿回到宿舍时,看到的仅仅是一支竹笛与一副快板,红豆与雀儿都不见了。蔺曼卿正在纳闷,李雅琪进来了,她是奉赵队长与楚政委的命令,专门来找蔺曼卿的。李雅琪让蔺曼卿脱下军装,重返千柱屋,去执行一项非常特殊的任务,蔺曼卿忙问是什么任务,李雅琪朝她一番耳语。蔺曼卿怔住了,犹豫不决了一阵子,终于点头同意了。她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说红豆与雀儿不翼而飞了,该怎么办?要不,李参谋长你去千柱屋,我去将她们追回来?李雅琪幽然道,你别忘了,你是蔺家大院的四小姐,再说,我也有自己的任务,要去一趟雄踞山搞统一战线一致抗日呢,说穿了也就是招安。再说,这是组织上的决定,我只不过是奉队长与政委的命令特地来通知你罢了。

蔺曼卿真正担心的是红豆与雀儿去找蔡观止,这比蔡观止失踪更让她揪心,万一她们捷足先登找到了那个花心浪子,还不知道又会演绎出什么样的故事来呢。李参谋长说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如果她们果真违反了纪律,那处理她们也是组织上的事了,皇帝不急又何必急煞太监呢。见李参谋长如此说,蔺曼卿也不好再说什么。不过,她已开始打起小算盘来了,等我脱下了这身军装,回到了千柱屋,就是自由身了,看你们还能将我怎么办!

蔺曼卿离开东白山回千柱屋的前一天傍晚,楚政委再一次找她去溪涧边谈了心,他们没有沿着小河边的逶迤山道行走,就来到乱石滩上站住了。蔺曼卿低下了头沉默不语,她的脚趾左右逢源,一直在拨弄着石块。他一直在向她灌输关于革命与恋爱的颠扑不破的真理,她的头皮都开始发麻了,等到她实在听不下去时,就抡起飞毛腿,狠狠地将一块小石子踢飞到了河中间,随后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楚天舒眼巴巴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山坡上,下意识地抬起脚想踢小石子,猛地想起了什么,又怕像上次那样崴了脚,终于将悬在半空中的那只脚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