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观止出现在暨阳城的长弄堂里,和一个叫水倩的女子在一起。这个水倩像水一样的美好,有水的温柔,也有水的靓丽。她的公开身份是长弄堂内丝绸老板的外甥女,城南小学的老师。她喜欢穿草绿色的旗袍,戴红色的伞,晴天遮蔽阳光,雨天挡住风雨。这个爱打红伞的女子,已经是蔡观止的女人了。他的老娘舅余清鹤是暨阳城维持会的会长,经他介绍,蔡观止在日军司令部里谋了个职,当山本司令的翻译官。也就是说,蔡观止成了汉奸。
当然,事实的真相恰恰相反,蔡观止是受组织派遣打入敌人内部的。那个像水一样美好的女子是地下党员,她目前已有身孕,她的男人是一名新四军的营长,英勇牺牲了。这一切余清鹤也知道,因为他也是以维持会长作幌子,背着汉奸的骂名,为党和人民工作的。真作假时假亦真,在硝烟弥漫的岁月,这样的故事是经常发生的。蔡观止隐名埋姓,他的代号是杜鹃,水倩的代号是云锦。他们合起来就是云锦杜鹃。
他们来到了长满青草与木棉花的浣江边,那时的阳光非常明媚,照耀在他们的身上,把他们剪影成了两尊雕塑。蔡观止瞅了瞅她的肚子,显出一丝处子的羞涩,幽幽地说,我还没有结婚,就要做爸爸了。她的脸红了一下,随后眸子里蒙上了晶莹的泪水。她说,孩子的父亲牺牲了,可他留下了种子,留下了革命的火种,也值了。蔡观止沉默不语,内心有一种说不清的难受。他说,与他定亲的女子,是个很厉害的角色。她问怎么个厉害法,他说她曾将自己挂到树上要将他吊死。她笑了起来,问为什么要吊死他,他说因为她怀疑他爱上了别的女孩子。水倩陷入了沉思,这么一个凌厉的女子,要是让她知道你现在又有了新欢,而且她还怀了你的孩子,那她还不拿刀子追杀你?说不定她会将你一把拎起来,扔进火堆里,或者直接扔进东白湖里喂鱼虾去。他叹了口气,可是孩子不是我的。水倩素面朝天,呆呆地看着天空,幽然叹道,可是她不会这么认为,她一定以为你已抱得美人归了。
听到美人一语,蔡观止心有所触动,他的目光落在那把红伞上,叹道,这红伞真美。水倩娇羞地一笑,人不美么?他说当然人比伞更美。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了忧伤,可是那还有什么意思呢,怜香惜玉的人已经走了。她坐在一块石头上,望着东逝的滔滔江水,眼神中又充满了无尽的怀念。随后,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一盏小灯,点燃了小蜡烛,将小水灯放进了江水中,水波悠悠地将它带向了远方,带向了天涯。起风了,江边有些冷,水倩漆黑的长发与洁白的衣衫,在风中飘扬。她的目光像是种植在水里,长成了水藻,随着江水轻轻地摇动。他提醒她天气太冷了,江边风大,意思是可以回去了。再说坐再长时间也没有用,江水终究要带走一切。她依然无动于衷,望着江水怅然若失。
水倩的思绪飘向了遥远的山林。那时她是新四军的一名团参谋,接受上级的命令,去从事地下工作,他来送她。临时冲动,他们情之所至,在林子里发生了关系。他们刚刚完事,衣衫还没有穿好,日本鬼子已经闯进了林子,叛徒出卖,日寇得到了消息,一路追杀过来。他让她快跑,他大声疾呼,将敌人引开,径直跑到了悬崖上。她跑了一阵子,跑对林子对面的一个山坡上,在齐腰深的草丛里藏身,眼巴巴地看着这边。他持枪横扫日兵,最后他大笑了一阵子,吼道,小鬼子,老子已经留下种了!随后,他抱着一个鬼子军官跳下悬崖,与他同归于尽了。
水倩回过头来,见一阵风吹来,那把放在草地上的红伞随风卷起,眼看着就要被刮进江水中,蔡观止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抓住了那把红伞,他差一点滑进江中,被冰凉的江水冲走。水倩撑着红伞,他们沿着江堤往回走,远远看去那红伞像一朵红云在静静地飘动。江边的风很大,将红伞一次次地吹起,有好几次差点儿又要吹飞了。他劝她把伞收起来算了,她说没事,一直撑着没收。红伞飘进了长弄堂,沿着幽深的小巷子一直往前飘过去,直至飘进院子里。
蔡观止就开始去日军司令部上班,在司令部与长弄堂之间往返着。别人都把他当成了汉奸,东洋鬼子的走狗,每逢他进出长弄堂的时候,熟悉他的人都会朝他翻白眼,吐唾沫,他们只想表达自己对他的厌恶与鄙夷。他们还会用同样的方法来对付水倩,还有余清鹤。久而久之,蔡观止下班后不想直接进长弄堂了,江边有片树林子,他就先去那里走一段时间,直到天黑了,他才在夜色的掩护下拐进长弄堂,幽灵一般地飘过巷子,钻进院子里。
可那天他走进林子时,意外地发现树木上缠着红色的布条,居然还有一把红阳伞,在林间小道上随风飘去,他以为水倩在林子里,边跑边喊,可他追着,那伞就朝前飘着,他跑得慢,那红伞也飘得慢,他跑得快,那红伞也飘得快。后来,那些红布条,还有那把红伞,全都不见了。他站在那里,揉了揉眼睛,依然什么也没有看见。林子里只有无边的绿色,什么红色都没有。原来,是自己的一种幻觉。蔡观止想了想,下意识地笑了起来。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自己吓唬自己,其实不过是心魔在作怪罢了。
日子看起来波澜不惊,蔡观止不动声色地秘密地传送着情报。闲来无事时,他也会想起在东白山的美好时光,想念红豆她们。那时候,他就会一个人坐在江边的林子里,面对着江水悠悠地吹他的陶埙。一江浣水向东流,带不走他的思念,带不走他的伤感。有时候,他也会与水倩一起到临江的茶楼去喝茶,他们总喜欢选择靠窗的位子坐下,因为这里可以看到江上的风景。有时候,他走进院子,会感到十分诡异,水倩穿着一袭红衣,坐着荡秋千。她背后的树木上挂着几块红布条。院子里的空地上,一把红雨伞在风中轻轻地移动。看起来就像是一场梦魇,也像是某部惊悚片里的恐怖镜头,更像是幻觉。
其实,这一切亦真亦幻,虚幻的部分都是因为蔡观止在日军司令部从事地下工作,经常接触到的是魔鬼一样的日军特工,吸收到的是数不清的恐怖的信息,由于神经长期处于紧张状态,难免会进入幻境,出现一些幻觉。在日军司令部,蔡观止认识了洋子小姐,小野少佐,麻烦事也就接踵而至,洋子居然对这个相貌英俊的中国翻译官产生了好感,这又引起了暗恋洋子的小野少佐的嫉恨。本来,蔡观止还可利用洋子的,可小野对他恨之入骨,处处与他过不去,这又使他雪上加霜,做情报工作如万米高空走钢丝,随时都有危险,万一坠落下来就会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都说少女的思绪像婴儿一样的纯净,也像婴孩一样的天真。东白山两个婴儿级别的少女红豆与雀儿,她们是蔡观止的铁杆粉丝,她们下山寻找他来了。她们离开时,将笛子与快板丢在山上了。赵队长派人在山上,在山下的东白湖古镇到处寻找她们,杳如黄鹤。她们倒是到过东白湖古镇,大街小巷四处转悠,没有见到三少爷的影子。他会到哪里去了呢?她们忧心忡忡,愁肠百结。找不到蔡观止,她们也想过要回东白山去,又怕被关禁闭,还怕被枪毙,当逃兵是要被枪毙的。她们沮丧,悔恨,情绪低落,差点被坏人卖到妓院落入火坑。
她们一不做,二不休,一条道走到黑,在错误的道路上越滑越远。后来,她们流落到了县城,乞讨卖唱为生。不经意间,她们碰到了蔡观止,在她们眼中,他果然闹出了绯闻。他和一位漂亮的贤淑的女子在一起,而且那个女子还腆着一个大肚子。她打着一把红伞,他挽着她的胳膊,他们有说有笑,俨然一对夫妇。雀儿想喊,红豆捂住了她的嘴巴,红豆终于捂不住她的嘴巴,雀儿喊出了声音。蔡观止与水倩听到喊声,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看到了两个蓬头垢面的女子。
蔡观止显然一眼就认出来了,但他不能相认。他就掏出两块白洋,扔在她们的脚下,打发两个叫花子。雀儿想再次喊,可她一时失语,发不出声音来了。待她们回过神来,蔡观止他们已经扬长而去了,雀儿想去追,被红豆拉住了。她们看着红伞飘过江边的林子,飘进一条长长的弄堂。后来,她们还是跟了上去,一直追到了长弄堂中,看着红伞飘进一家院子里。那时候,她们真正的绝望了,三少爷已经不是过去的三少爷了。
人在绝望的时候,会做出另外的选择。红豆她们别无选择,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决定还是回到东白山来,即使被关禁闭,即使被枪毙,也得回来,因为她们走投无路了。她们到河边洗了个澡,脸孔洁净了,身子也清爽了,除了担心被惩罚,她们的心情比来时要轻松多了。反正蔡观止是另抱琵琶别弹调了,人到无望时精神上反而放松了。幸亏雀儿没忘捡起了那两块白洋,她们吃了一顿饱饭,力气又回到了身上。
她们回到了东白湖古镇,意外地看到了正在街头乱转的蔺曼卿。四小姐,雀儿惊呼出声。蔺曼卿也认出了她们,彼此喜极而泣。她们边走边聊,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东白湖畔,蔺曼卿问红豆她们来镇上做什么,雀儿想说出真相,红豆急忙朝她使眼色,雀儿欲言又止。她们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都逃不出蔺曼卿的火眼金睛。她刨根问底,最后雀儿和盘托出,将她们私自下山找三少爷,在县城遇到了他的事全部说了。听说蔡观止有了下落,蔺曼卿喜出望外,原来,她也在到处寻找他的踪迹。
雀儿快嘴快舌,心里藏不住任何话,她让蔺曼卿别找了,三少爷已经另有新欢了,而且把人家的肚子都搞大了。蔺曼卿闻言不啻晴天霹雳,差点晕厥过去,掉进东白湖中喂鱼虾。惊魂未定的蔺曼卿又问清了蔡观止现在落脚在县城的长弄堂内的一家大院,当机立断,要去找他算账。女人天生是感情动物,是为爱而生的,爱一旦受了挫,她们就会发疯,女人一旦变成了疯子,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了。蔺曼卿现在非常后悔,前次在林子里没有吊死蔡观止。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立即送蔡观止去见阎王爷。
蔺曼卿执意要红豆她们带路,她们不敢违拗,只得带着她重返县城。她们没有径直去长弄堂,没有去那家院子,而是来到了江边的林子里,在蔡观止的必经之路上守株待兔。这里有树木,吊死她比较方便。如果不吊死他,用刀捅了他,或将他扔进江中喂鱼都行。工夫不负有心人,她们终于等来了蔡观止,这下她们又瞪圆了眼睛。蔡观止没有和那个戴红伞的挺着大肚子的女子在一起,倒是和另一个穿和服的东洋少女并肩走来。他们的背后,还跟着一小队穿黄狗皮的日兵。狗日的,他不仅背叛了爱情,还当了狗汉奸!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他死到临头了!
蔺曼卿火冒三丈,正要冲出去拼命,被红豆与雀儿死死按住。红豆说,他们人多势众,手里又有枪,现在冲出去,白白地送死。雀儿说,君子报仇,十年未晚。蔺曼卿终于将满腔怒火压了下去。红豆又说,我们要么先回东白山,要么继续在这里等,直到等到蔡观止单独出现。不料蔺曼卿脱口而出,要等你们等,我可等不及了!她身上带着枪,拔枪就朝蔡观止射击,蔡观止福大命大,居然躲过的凌空飞来的子弹,洋子眼明手快,掏出手枪开枪还击,他们身后护卫的特种兵一边开枪,一边冲上来。蔺曼卿与他们对射,红豆大叫,我们打不过他们的,快跑,再不跑就来不及了!雀儿带着哭腔连呼带叫,惊慌失措。
蔺曼卿枪里的子弹打完了,这才感到形势不妙,她们拔腿就跑,在小树林里抱头鼠窜,仓皇逃命。后来,她们慌不择路,竟然逃进了长弄堂。她们沿着悠长的巷子一直往前奔跑,忽然看到了前面的红伞,红伞底下是典着大肚皮的水倩。水倩将她们领进了一个院子,又将她们引进了暗道,那暗道通后面的鹞鹰山。蔺曼卿她们前脚刚走,洋子他们后脚就追来了。他们从长弄堂的这头跑进去,又从长弄堂的那头跑出来,他们跑过院子门口时,院子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蔺曼卿她们会被戴红伞的水倩领进院子里逃之夭夭。洋子非常纳闷,这长弄堂以长出名,她们怎么跑得那么快,难道她们真会飞檐走壁?
到了鹞鹰山林子里的蔺曼卿她们显得非常狼狈,一个个气喘吁吁,待大气平息下来,一个个面面相觑,又忍不住一阵大笑。毕竟死里逃生,她们暗自庆幸。红豆告诉蔺曼卿,那个戴红伞的女子就是蔡观止的新妇,她腹中的婴孩正是他下的种。雀儿马上证实了红豆的话,红豆说的是铁的事实。蔺曼卿一时羞愤交加,呆若木鸡。待回过神来,她又一头雾水。世上的事不是非黑即白,难逃这其中还有曲折?如果蔡观止真的是汉奸,那刚才那位戴红伞的女子就是汉奸夫人,那她为什么还要救我们?蔡观止为什么会突然从东白山消失,难道真的是为了那个女子?她肚子里的孩子真的是他下的种?为什么那么快她的肚子就大起来了?莫非他们早就有了私情?蔺曼卿越想越糊涂,心头如一团乱麻。
红豆开始催促,她说敌人在长弄堂里找不到,肯定会全城搜捕的,得赶紧走,否则城门一闭,就逃不出去了,那样就成为关在笼子里的鸟,小鬼子瓮中捉鳖,就得束手就擒。她们正要动身,看见山道上来了一个人,她们急忙藏匿在树丛中。未待那人走近,雀儿就尖叫起来,是三少爷!蔺曼卿不由分说,蹿出树丛,如猛虎下山,飞到蔡观止身边,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大声吼道,好一个拈花惹草的花花公子!你说,那个戴红伞的狐狸精是不是你的新欢?她肚子里的小东西是不是你下的种?说,快说!
蔡观止是来救她们出城的,他知道水倩将她们从暗道放到了后山。城门已经封锁了,小鬼子正在全城搜捕,他们很快就会上山来的。他找了个借口独自上山,是想引她们从一个渡口乘小船逃走,船工是自己人,舍此之外,就别无出路了。蔡观止知道一下子说不清,组织纪律也不允许他说出真相。不由蔡观止分说,蔺曼卿又撒起泼来,又是抓又是咬,又是骂又是嚷,他知道一时说不清,冷不防他出手一掌,将她打晕了。红豆与雀儿跑上来,怔怔地看着蔡观止,雀儿泣不成声,三少爷,你将四小姐打死了?你怎么这样狠!蔡观止道,别乱说,她死不了。我只是想救你们出城,快走!
蔡观止让她们将蔺曼卿扶起来,他扛起她就走。路上,雀儿问他到底是不是当了日本人的汉奸,他说是的。雀儿又问他那个戴红伞的是不是少夫人,她腹中的孩子是不是他下的种?他还是那句话,是的。雀儿大为伤心绝望,怒不可遏,三少爷,你这个狗汉奸!你快把四小姐放下,她不要你背,我们宁可死,也不要你救!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出卖灵魂!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残忍地对待四小姐!蔡观止大声争辩,我没有出卖灵魂,也没有对不起蔺曼卿!红豆感到了他似乎另有隐情,忙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蔡观止说,你们回东白山去问队长政委他们好了,我是什么也不会说的。因为我什么也不能说!
到了芦苇渡口,这里野苇摇曳,芦花飞扬,水天茫茫。一叶扁舟藏在芦苇深处,蔡观止打了个唿哨,一名壮年船工已经飞舟而至,蔡观止将蔺曼卿背到船上,轻轻地放下。红豆与雀儿也上了船,船工将竹篙往江水中一点,小船就如离弦之箭驶离了岸。小船在浣水上飘荡,红豆她们回头看时,见水倩也撑着红伞赶到了,她在院子里等了一段时间,万一有鬼子闯进院子检查,她要应付。后来见没有人进来,她才从暗道上后山,追红豆她们来了。原来,她也是来救红豆她们的,见后山没有,她又急匆匆地赶到渡口,果然见蔡观止已经捷足先登,将红豆她们救了。小船越漂越远,渡口的红伞也成为一个小红点了。